阅读·大学·中文系-岭南文化如何“步步高”——答《广州日报》记者谭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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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州日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文化是城市的核心竞争力,城市的发展离不开文化的支撑,具体而言,一座城市的发展与历史文化有怎样的关系?

    陈平原:从“城市的核心竞争力”的角度来谈“文化”,有得也有失。说“得”,因其符合政府官员的口味,很容易转化为具体决策;说“失”,因政府高调介入,其大力扶持“文化”,必定倾向于“产业化”。近年“北上广”等努力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看中的主要不是精神,而是其迅速增长的产值。“文化”也能赚钱,而且赚大钱,还“绿色”、“环保”,这一“新思路”影响十分深远,但流弊自也不小。因为,能产业化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文化;那些处于分散、手工、自然状态,因而很难产业化的文化,或许更值得你我关注。说绝对点,能提升城市实利/实力的文化,自有政府官员青睐;我关心的是那些不能转化为金钱的文化——如服务民众的文化设施、植根历史的文化遗存、兼及审美的城市格局、着眼未来的教育水准等。一句话,在我看来,文化的价值,首先体现在民众的“幸福感”,而不是城市的“竞争力”。你可以说,民众的笑容及“幸福感”本身就是一种动人的力量,最终也能转化为城市的“竞争力”;但不能反过来说,生活在一座“很有竞争力”的城市,就一定是很幸福的事情。因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所谓的“竞争力”,更多落实在“经济指标”,而不是“精神维度”。

    《广州日报》:中国有许多历史文化悠久的城市,但是,有的城市衰败了,有的继续辉煌,出现这种差别的原因在哪里?

    陈平原:城市的衰落,可能毁于战火,可能缘于气候变化或资源枯竭,也可能是科技发明或商贸、交通等因素决定的。经常是“祸不单行”,各种因素综合作用,不以当事人的意志为转移。如宋代以降经济中心南移,便很难归结为单一原因。有些属于大趋势,谁也挡不住的,聪明人只能顺势而行,并略做调整,力争四两拨千斤。但大部分情况下,城市的兴衰,与主政者的决策是否恰当有关。只是身处激烈竞争的时代,所有落子的“最佳时机”,都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

    在考古学家眼中,有两千年历史的城市比比皆是,只是并非每个城市都有机缘在全国性乃至国际性的舞台上“充分表演”。若着眼于中国史,明清以降的广州(及广东),其重要性日渐增长,借用一曲广东音乐来描述,那就是《步步高》——基本上走的是上坡路,没有大起大落。关于这座城市的性格,我在《风正一帆悬——如何“养育”世界文化名城》(《南方都市报》2011年1月25日)中,提及“广州是座有平常心的城市,不骄纵,不造作,比较本色与低调”,这是其好处。但另一方面,广州人强烈的“世俗精神”,使得其缺乏某种超越性,容易“小富即安”。

    《广州日报》:文化能够引领城市未来的发展方向吗?

    陈平原:在全球化浪潮中,不仅能保存、坚守、自我更新“本土文化”,甚至“要出而参与世界的事业”(鲁迅《而已集·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这很难得。作为一个正迅速崛起的大国,中国有这个机遇、条件与实力。而具体到中国内部,各地区、各城市之间,也会展开激烈的竞争。现在政界及学界谈得多的,是经济上的你追我赶,我则关心城市间“文化的竞争”。广州人的自信与从容,使得其敢于肯定“粤语”作为一种方言的“正能量”,这是很有远见的。当下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方言都已退出了课堂乃至文坛,而只在日常生活中流通的方言,必定日渐世俗与粗鄙,无法参与到日新月异的学术、思想、文化建设中。因为香港、澳门的存在,加上珠三角强大的经济实力,粤语至今还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保持其鲜活生猛的状态,长远看,这是巨大的财富。

    “开眼看世界”的同时,能不能“低头思故乡”,这是判断一个城市的文化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这里所说的“故乡”,包括典籍文化、衣食住行、语言表达、精神状态等。

    《广州日报》:在中山大学与广州市合作的第一届广州论坛上,您曾提出关于城市,除了“建设”“经营”“打造”之外,还需要“养育”。这种养育一定是根植于文化基础上的,广州作为岭南文化的中心地,您认为岭南文化的特质是什么?在中国的文化版图上居于什么地位?对广州城市品格的形成有什么样的影响?

    陈平原:你问“岭南文化的特质是什么”,我相信十个人有十种说法,且都有道理。我自己更倾向于感性的描述——如注重实用,少讲排场,理性低调,灵活机动,不欣赏吊死在一棵树上,也不追求“不到黄河心不死”。另外,因广州在大一统时代从来不曾做过帝都,对日常生活、经济运作、文化创造起决定性影响的,往往是民间的立场、民间的力量、民间的趣味。

    学者谈论地域文化时,大都喜欢从远古说起。可在我看来,相对于古代的基因,近代以降的历史进程更值得重视。任何有生命力的“传统”,都具有自我修正、自我更新的能力。就像一条河流,有时潜入溶洞,不见踪影,有时又冲出地面,湍急澎湃,你必须登高望远,才能看清其大致走向。前两年广东评选“岭南十大文化名片”,我为“广交会”入选叫好——创办于1957年的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每年春秋两季在广州举办,迄今已有50多年历史,“是中国目前历史最长、层次最高、规模最大、商品种类最全、到会客商最多、成交效果最好的综合性国际贸易盛会”。说实话,今天的广交会,虽依旧热闹非凡,可其经济实力及文化影响,已今非昔比。但有了这个重要环节,作为港口城市的广州,其悠久的“对外开放”的历史(从秦汉到现代),就显得更为顺理成章了。

    《广州日报》:广州提出培育世界文化名城的目标,岭南文化作为偏安一隅的地域性文化,是否具有这样的文化影响力和辐射力?

    陈平原:“偏安一隅”这个词用得不好。相对于唐宋元明清的帝京来说,广州是偏僻遥远了点,但并非有待开发的“蛮荒之地”。至于晚清以降广东人(黄遵宪、容闳、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叶剑英等)在中国文化及政治舞台上的精彩表现,更在提醒我们:此地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几年前撰写《深情凝视“这一方水土”——〈广东历史文化行〉引言》(《同舟共进》2006年4期),我曾引用梁启超的《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大意是说:就中国史观之,僻居岭南的广东有如鸡肋;就世界史观之,地处交通要道的广东至关重要。正因与海外交通的便利,广东人养成剽悍活泼进取冒险之性格,“故其人对内竞争力甚薄,而对外竞争力差强”。具体结论可以商榷,但其思路值得注意,起码让我们意识到:论述任何对象,参照系变了,学术思路以及评价标准都会随之转移。

    若谈学术研究及文化创造,身处高台不一定是好事。因一举一动备受关注与挑剔,缺少革新的动力与方向感,更容易因循守旧。反而是远离政治中心,从边缘处思考、发声,阻力较小,有可能获得真正的突破。回顾晚清以降一百多年历史,广州(及广东)曾多次扮演此类绝地反击、引领风气的关键角色,这点很让人欣慰。为何广东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大潮中能“杀出一条血路”,除了中央的精彩布局,也与此地历来“天高皇帝远”,条条框框较少,故可“放手一搏”有关。

    作为个体的广东人,选择留在四季花开的岭南,还是跨长江过黄河、到“居大不易”的京城来谋生,各有利弊。选择后者,机会较多,但压力更大。这就说到文化的“辐射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因广东率先致富,此地的毕业生不太愿意到北方工作,进京人数急剧减少。一开始显示不出来,十多二十年后,你会惊叹,京城里关键岗位上的“人物”,很少是来自广东的。作为中山大学北京校友会会长,我对此深感忧虑。一直到最近几年,这一趋势才开始扭转。

    《广州日报》:您之前在广州“岭南大讲堂”上曾说过,广州目前在思想、文化上,还无法与北京、上海比肩,这种差距是城市发展的问题,还是岭南文化自身的影响力不够?广州要缩小这种差距,有没有具体的建议?

    陈平原:城市的竞争,某种意义上就是人才的竞争。使出浑身解数,吸纳自家所需的各路英豪,这一点,每个城市都在做,广州也不例外。从长远看,比起外出招聘,更重要的是自家的造血功能。作为教育大省的广东,在高等教育方面,成绩虽大,仍不太理想。

    中山大学最近十年的急起直追,让人刮目相看;另外,广州大学城建设经费的解决方式,在全国也没有先例。但作为中国人口最多、经济总量最大的省份,广东的大学并不太强。2013年初教育部学位中心发布95个一级学科评估结果,不说北京遥遥领先,故扬扬自得;也不说上海位居第四,故耿耿于怀。就拿广东与排名第二、第三的江苏、湖北比,你就明白差距何在。排名第一的学科:江苏13,湖北10,广东2;排名前五的学科:江苏64,湖北44,广东26;排名前十的学科:江苏111,湖北80,广东50.广东比不上江苏,这情有可原——后者在文教方面一直领先全国;但广东与湖北也有如此差距,则出乎我意料。

    若说一级学科评估不太可靠,那再参看“211”高校名单:北京26所,江苏11所,上海9所,湖北、陕西各7所,四川5所,广东、辽宁、黑龙江各4所。这么一比较,你就明白广东的高等教育在全国的位置。当然,你可以这么辩解:这是历史遗留问题,短期内改变不了;而且,中小学教育更值得关注。我之所以哪壶不开提哪壶,是想提醒:广东目前还不是“教育强省”,这对于广州的科技发展及文化影响力,是很大的掣肘。

    《广州日报》:您曾经在“广州论坛”上讲过,具有同样岭南文化基因的广州、深圳和香港三地应该合作共赢的问题。三地文化同根同源,但表现出来的城市性格却并不相同,合作会走向文化的融合,趋向同质化?还是更强调各自的特质和分工?广州应该怎样突出自己的特色?

    陈平原:相对于香港和深圳,广州的定位更为复杂——不仅是一座特大城市,还是广东省的省会。省会城市的特点是,除了自身建设,有时还得兼及全省,故责任重大,牵制很多;但另一方面,历史悠久,腹地辽阔,有更多腾挪趋避的空间,则是其优势。

    以岭南文化来描述广州,大致上是可行的。但必须意识到,广州并非只是“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及“客家文化”也有很强的生命力。作为广东省的行政中心,广州不仅吸纳了外国及外省的英才,更需要融会省内其他方言区的文化。因此,谈岭南文化时,必须注意其内部的复杂性,观察其对话的能力,鼓励其不断地自我更新。

    至于广州该如何与香港、深圳展开积极的合作与竞争,我在《“三足”能否“鼎立”——都市文化的竞争与对话》(《南方都市报》2011年11月18日)中已经说了,没有更多的想法,不再重复。

    (初刊2013年4月16日《广州日报》A2版及AII7版,刊出时,因版面缘故第一、二问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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