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谈“晚清”,为何需要“图像”——答《光明日报》记者李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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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您写作这册《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年)的缘由是什么?

    陈平原:此书的重心,首先是“图像”,而后才是“晚清”。从1995年写作《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以“飞车”为中心的考察》起,我就有意识地在历史论述中使用图像资料:借用照片的,属于配合“演出”;引入明清版刻的,论述也不够深入;唯有晚清画报研究,算是有比较像样的成果。这册《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其实只是我若干“读图”书籍中的一种。

    我关注图像,与美术史家不同,更多考虑的是图文之间的缝隙、对话与互补。古代中国“图书”并称,有书必有图。只不过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大部分图像资料没能像其阐释的经典那样留存下来。图谱的失落以及国人读图能力的退化,宋人郑樵已有很深的感叹。在《通志略·图谱略》中,郑樵专门讨论了“图”、“书”携手的重要性,批评时人之“见书不见图”。在文字之外,图像如何传递知识、表达情感以及完成文明的塑造,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而对于中国学界来说,“读图”还是一门生疏的“手艺”。既擅长阅读、分析图像,又颇能体味、保持文字魅力,这很不容易,需要修养,也需要训练。

    作为中文系教授,我深知读图有趣,但并不轻松——这同样是一门学问,值得认真经营。这也是我二十年间,持续关注图文之间的对峙与对话,且多有论述的原因。

    《光明日报》:为什么书名提到了《点石斋画报》,书中谈的却是其他的画报?如此命名,有何深意?

    陈平原:这回东方出版社刊行的《图像晚清》,其实是两册,一专注《点石斋画报》,一谈论《点石斋画报》之外的“晚清画报”。前者乃旧书重印(虽略有修订),后者方才是近期的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点石斋画报》国内外学界多有研究,我只不过是“众声喧哗”中的一家之言;而关注《点石斋画报》之外的“晚清画报”,虽不敢说“独步天下”,但起码是比较有特色的。

    多年来,我曾在不同场合提及:“创刊于1884年5月8日,终刊于1898年8月的《点石斋画报》,十五年间,共刊出四千余幅带文的图画,这对于今人之直接触摸‘晚清’,理解近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库。”这话有瑕疵,须略为修正:不仅《点石斋画报》,众多徘徊于“娱乐”与“启蒙”之间的晚清画报,都将“对于今人之直接触摸‘晚清’”起决定性作用。之所以不厌其烦,再三谈论此话题,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提醒学界关注《点石斋画报》之外的晚清画报。

    《光明日报》:选择这些画报的原则是什么?

    陈平原:此书收文二十则,介绍了二十八种晚清画报。选择画报的标准有三:第一重要性,第二艺术性,第三稀缺性。前两者属于个人判断,不见得都被认可;第三种更值得一提。举个例子,上海环球社1909年8月至1910年8月间发行的《图画日报》,共出刊404期,每期十二页,总篇幅与《点石斋画报》不相上下。199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刊了这套画报,很多大学图书馆都有入藏,因而我就少费口舌;至于那些存世极少、水平不错而又罕为人知的画报,如北京的《星期画报》(1906)、《益森画报》(1907)等,我会格外用心。

    晚清画报主要集中在今天大家耳熟能详的“北上广”——如果按创刊时间排列,应该是上海、北京、广州。第四个重镇稍微弱了一点,那就是北方重要通商口岸天津。其他城市偶尔也刊行画报,但大都发行时间短,影响也不大。这一出版格局,与当年西学东渐的步伐大致吻合。或者应该这么说,画报本身就是现代传媒以及都市生活的产物,且反过来印证了现代都市文化的形成。

    《光明日报》:您为什么会选择“晚清画报”这个视角?

    陈平原:自从进入学界,我一直关注晚清的思想潮流、社会生活及文化生产。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仅仅使用文字材料(如书籍、报刊、档案、书信日记等),最近十几年方才兼及图像。画报不仅是资料库,更是一个特殊视角,我称为“低调启蒙”——与《新民丛报》《民报》等高调论述不太一样,更接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如果说“开通群智,振发精神”是晚清所有报刊的共同主旨,那么,以“图像叙事”为主的晚清画报,追求的是“其事信而有征,其文浅而易晓”。这种编辑策略,当初是读者对象决定的——“故士夫可读也,下而贩夫牧竖,亦可助科头跣足之倾谈”(申报馆主:《第六号画报出售》,《申报》1884年6月26日);百年后,研究者则从这种兼及娱乐、商业与改良群治的读物中,发掘出一种不怎么居高临下的启蒙姿态。

    《光明日报》:请问从这些画报的角度,您看到了哪些晚清社会文化,其中有哪些新意?

    陈平原:晚清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各种社会矛盾错综复杂,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中外、满汉、新旧、雅俗,还有革命与改良等,如何论述,取决于你的立场及视角,正所谓“远近高低各不同”。《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开列了“中外纪闻”“官场现形”“格致汇编”“海上繁华”四大主题;而在《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中,再添上民俗风情与城市建筑,这是考虑到今人的阅读趣味。至于当初占据不小篇幅的鬼神故事以及因果报应,我没有纳入。这就好像同样讲女性生活,我关注走出家门的女学生,而不是割肉疗亲的好媳妇,如此取舍,包含着价值判断。

    《光明日报》:书中所涉及的画报,哪些让您最感兴趣?为什么?

    陈平原:第一,石印术的引进;第二,画家在启蒙事业中的作用。明清小说戏曲的插图十分精美,但版刻制作工艺相当复杂;而石印术的引进,使这一切变得简单许多。剩下的主要问题是:配图的原则以及绘画的能力。在中国,吟诗作文乃读书人的当行本色;至于绘画能力,则必须接受专门训练。故但凡创办画报,“延请名手,精心图绘”便成了要务。此前我们谈论晚清的启蒙事业,关注的基本上都是“文人”。而从上海的《点石斋画报》到广州的《时事画报》,其成败得失,画家均起关键性作用。

    《光明日报》: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有无让您觉得愉快或者遗憾的经历?

    陈平原:谈论晚清画报,必须兼及政治立场、审美趣味、技术手段以及生产流通。本书虽有整体规划,但毕竟是为《看历史》撰写的专栏文章,更加强调可读性。若从专业角度看,如此“图文并茂”,好处是兼及雅俗,缺点则是缺乏深度。这是著述体例决定的,很难“两全其美”。专业性的考证、辨析与阐发,只能交给即将由北京三联书店刊行的增订版《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来实现了。

    (初刊2014年12月5日《光明日报》,原题《“晚清”为何需要“图像”——对话〈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作者陈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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