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十多年前我就说过:“从事学术史、思想史、文学史的朋友,都是潜在的教育史研究专家。因为,百年中国,取消科举取士以及兴办新式学堂,乃值得大书特书的‘关键时刻’。而大学制度的建立,包括其蕴含的学术思想和文化精神,对于传统中国的改造,更是带根本性的——相对于具体的思想学说的转移而言。”我之关注大学问题,最早是因撰写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牵涉到新教育与新文学的关系,比如讨论清末开始的书院改学堂,那些课程设置如何影响青年学生的知识结构,乃至转变其文学趣味与小说技法。而后,对于大学的关注,逐渐从新文学的形成转为现代中国学术的崛起,再到作为现代知识生产基地的大学制度,以及当下中国的教育问题,这一学思历程,使得我倾向于将大学置于教育史、文学史、思想史、学术史的脉络中来考察。
《人物》:您以前曾经多次提到,中国大学越来越像官场,大量提拔学有所长者出任各级行政领导。您多次对这一现象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过去几年间,您本人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这段经历过后,您对这一问题有哪些新的思考?
陈平原:大学越来越像官场,有各种原因,也有诸多“精彩的表现”,选拔好的学者当行政领导,这只是其中一个侧影。我之所以对此潮流持批评态度,是因为做行政和做学术研究是两回事。教育主管部门把当行政领导作为对学者的奖励——你专业做得这么好,不让你当校长或系主任,好像有点对不起你。这思路不对。奖励好学者,应该给他时间而不是职务。好学者需要的是排除掉大量杂务,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做研究。很可惜,今天中国的大学风气浮躁,很少人能志存高远、心气平和、全心全意地做研究。这是很大的问题。这和诱导乃至大量提拔研究出色的学者去做院长、校长甚至省长、部长的风气有关。
好学者很难得,可获得职务奖励后,杂务实在太多,没时间再认真读书做研究,又仍要戴着学术权威的头衔,四处乱说话,误人又误己。我当了一届北大中文系主任,任期一满,马上下来。我的体会有三:第一,做行政也是一门学问,不是谁都能做好的;第二,比起能力来,做行政更重要的是兴趣,要任劳任怨、能屈能伸;第三,当你的学术立场与现有的操作规则之间存在巨大矛盾,最好别做行政。因为,这么一来,不是你人格分裂,就是你耽误了同事的好处。依违两可,到处搞平衡,那是很痛苦的。若想坚守自己的立场,当一个教授比当系主任会更合适些。
听说我即将卸任,第一个来采访我的是语文出版社社长、教育部原新闻发言人王旭明。他问我,中国古代的读书人不都是学而优则仕吗,你为何不追求更上一层楼?我给他解说晚清以降政学分途的大趋势,称今天中国的读书人,不一定非混迹官场,完全可以凭借自己在专业领域做出的成绩,获得世人的尊重。当然,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的人擅长“双肩挑”乃至三四肩挑,我不做评论。问题是现在整个评价标准过于强调官职的重要性,似乎不弄个省部级或厅局级,就活得很没有意思。我反对此思路,这才跳出来,说些无伤大雅的风凉话。
《人物》:多年来,讨论大学改革时,一种流行的说法是要“与国际接轨”。在您看来,“与国际接轨”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是否存在误区,具体是如何体现的?
陈平原:过去一百多年间,我们一直在向西方大学学习;而且,这条路还会继续往下走。我并不反对这个大趋势。但是西方的大学多种多样,有总的精神及价值取向,具体规则则五花八门。有人以为西方大学有一个通行的模板,可以依样画葫芦,全盘照搬,那是不现实的。好的大学都有自己的传统,落实到具体操作层面,更是很不一样。我们现在主要学的不是精神,而是规则,而规则恰恰是各大学不太一样。不要说欧洲和美国不一样,老大学和新大学不一样,私立大学和公立大学也不一样。此外,还要考虑到,不同专业取经的路径及难度也不一样。比如说,自然科学很容易与国际接轨,社会科学就比较难,而最难的是人文学,尤其是人文学里的文学研究,因为它和不同国家的语言系统、思维方式、文化趣味紧密联系在一起。经常有人问我,北大中文系和欧美大学相比水平如何,我说很难比。因为国外大学的汉学系或东亚系是教外国人学习中国语言及文学,我们的教学对象是本国人,两者的教学宗旨、方法、途径都不一样。理论上,我们应该跟各国的语言文学系比,比如跟哈佛大学的英语系或者东京大学的日语系比,可这种比较很困难。所以我说,大的方向,是应该向西方学习,但不能亦步亦趋,那样是很难学到精髓的,弄不好就成了邯郸学步。
《人物》:您反复强调,不能只谈“与国际接轨”,还要努力发掘传统中国的教育资源。您所强调的现代大学和传统书院间的传承关系,具体应该如何理解?
陈平原:中国传统书院有自己的一套教学观念、学习办法和组织形态,其中有不少值得我们继承的。可惜的是,晚清以降的书院改学堂,我们连脏水带孩子一起泼掉了。蔡元培先生当年的思路,是希望把孔孟的教育理念,和英国那一套培养绅士为主的教育体系、德国那一套培养专家为主的教育体系,以及美国那一套以社会服务为主的教学体系结合在一起。问题在于,没有具体的制度保证,这一很好的设想无法落实。另外,传统中国的书院制度早就被废弃了,等过了几十年以后再重新拾起来,已经接不上气了。香港中文大学多年实践以及复旦大学正在探索的书院制,是有一点传统中国书院的影子,但更多借鉴的是英国的大学。一百多年来,中国各大学的办学理念在古今中外间反复挣扎,这条路值得很好地反省和清理。现在各大学都在借校庆纪念之机,梳理自己走过来的道路,这是可喜的现象,希望不要认认真真“走过场”。
《人物》:您曾经谈到,过于前卫或风险太大的改革很难发生在北大,真正的大学制度改革很可能发生在其他地方。为什么?毕竟北大在人们心目中长期以来是一种敢为天下先的形象。
陈平原:有句话叫“北大无小事”,表面上是吹捧,实际则是嘲讽。北大像一个箭靶一样,所有的人都往那里射箭,把自己的不满、兴奋、期待,全都投射过去。因此,我说北大要做根本性的变革很难。我有两个基本判断,第一,北大不会垮掉,因为每年有那么多优秀学生进入燕园,即使老师不怎么样,学生最终也会有出息的。第二,北大不会大变,因为稍微动一动,就会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引来一片骂声。而且,北大的特点是各种声音都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体性,没有一个校长能够登高一呼、应者景从,更不要说大旗一挥,千军万马齐上阵,那是不可能的。要想做大的变革,领导人需要某种权威性与个人魅力。当下中国,无论任命谁来当北大校长,都不具备这种能力。这是北大的好处,也是它的缺点;说好处是因为它不会突然沦落,说缺点则是船大掉头难,不太可能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有鉴于此,我才会说,真正发生制度性变革的,不会是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有可能是新办的大学,比如说南方科技大学,如果踩对了鼓点,说不定能闯出一条新路来。也有可能是一些二线的大学,只要校长有魄力,有远见,有权威,能整合各种力量,调动各种资源,也能做出一些“惊人之举”,为中国大学改革之路破冰。
《人物》:结合过去几年间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经历,您理想当中的大学管理形态是什么样的?
陈平原:我曾说过,管理不是万能的;当了几年系主任,我得补充一句:没有管理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你不能保证,所有的大学教授都特别优秀,且很自觉,既淡泊名利,又奋发图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说,大学里的行政管理,有其合理性。我只是提醒:管理者必须有长远的眼光。因为管理有两种不同的思路,一是快刀斩乱麻,追求立竿见影的效果。充分利用自己的职权与威望,让事情发生急转弯,这种“戏剧性”,有很大的诱惑力。比如说,今年全系发表了150篇论文,我一声令下,建立某种奖罚制度,第二年翻一番,变成了300篇,作为主政者,很有成就感。但这种短暂效应,意义不大。我认为,管理者要考虑长远的利益,比如说,制定某项措施,不争一日之短长,更看重五年十年后的效果。这样的话,管理者才能从容不迫、从长计议。我们的问题是,所有的领导都有任期,都希望在自己的任期内看到我所领导的单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引人拍手叫好。其实做教育的人都明白,教育改革成果的呈现是很慢的,即便今天路走对了,几年后才能有好效果出来。管理者必须有这么个信念: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先砌第一块砖,让后面的人砌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然后就是一堵墙、一座城。
北大百年校庆时,我说过一句话,日后常被人引用。我说大学管理的微妙之处在于如何“为中才立规矩,为天才留空间”。对于一般人,必须讲规则,否则大学无法正常运转,且很容易误尽苍生。对于天才或特异之才,你给他保留足够的空间,让他自由发展,这就行了,也不必刻意鼓励与支持。真正的天才或者了不起的科研成果,往往是不可预测,也是无法引导的。所以我一再说,对于好学者,给时间、给空间,比给职位、给奖励更重要。
《人物》:近几年来,香港各高校招收了内地不少优质生源,对香港高校的好评也越来越多。结合您在香港多次访学的经历,您认为内地高校可否借鉴模仿香港高校的办学模式?
陈平原:最近几年,我一半时间在北大,一半时间在香港中文大学。两边都教书,对双方的优长与缺陷,都看得比较清楚。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少人会将北京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等量齐观。但今天不一样了,两校的国际排名不相上下。香港高校原来最大的短板是学生,但这一缺憾正在迅速弥补,因很多内地优秀考生用脚投票,选择了到香港念书。至于师资方面,他们的优势是我们目前所不具备的,因薪水及制度方面的优势,他们有能力面向全世界招聘优秀教授。我们以前谈大学,总是拿国内的大学与欧美大学比,现在出现了第三类大学,它既有中国大学的一些特点,但基本精神及运作模式却是西式的。所以,今天香港的高校成了中国内地大学发展的一面镜子,我们必须认真对待。以前内地的文化精英看不起香港,为什么?认为是“文化沙漠”。后来觉得不对,人家的大众文学不错,再后来又觉得他们的电影及流行歌曲也很好。而今天我们甚至必须直面这一事实:香港的大学也办得很不错。
我的家乡是广东潮州,那里有座汕头大学,李嘉诚帮助办的,与香港科技大学同时起步。但今天港科大已经成了国际名校,起码在亚洲是一流的大学,而汕头大学则差得很远。我们必须认真反省,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巨大落差?我不认为仅仅是金钱的问题。香港的大学层次分明,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是研究型大学,其他五所则是教学型大学。现在可好,连这些教学型大学的国际排名都在内地很多211甚至985大学之上。当然,这里有评价标准如何设定的问题,比如他们用英文教学、用英文发表论文,在国际排名方面会有优势。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七百多万人口的“小地方”,高等教育办到如此地步,可以说是非常出色的。2013年我到河南演讲,特别感叹,一亿人口的大省,而且历史上那么辉煌,如今没有一所特别好的大学,主政者必须认真反省。
《人物》:有调查数据显示,以北大、清华为代表的“名校”农村生源在持续减少,您怎么看这一现象?这一现象背后隐藏的深层次问题是什么?
陈平原:这个现象在顶尖的大学里表现得很明显,确实纯粹从农村出来的学生越来越少。但探讨这个问题,必须注意到一点,那就是近二十年日渐加速的城市化进程。从这个角度来看,农村生源减少,那是必然的。还有一个问题,跟整个选拔机制有关系。严酷的人才选拔,从初中阶段就已经开始了。可以这么说,没能上好的初中,就很难上好的高中;而不是各地重点高中的考生,要想考上顶尖大学,几乎不可能。所以,这不完全是高考环节上的问题,是整个人才选拔体制的问题。其中隐藏着一个深刻的悖论,那就是,选拔人才时,到底是公平为主,还是效率优先?近些年讨论高考改革方向,很多人都在批评一考定终身,主张多看综合素质。我从来不说这种话,因为我在农村待过很长时间,深知这种改革方向,会导致农村子弟更难以考上好大学。只看考试成绩,农村子弟若足够聪明且刻苦,考上好大学的可能性不低。但如果强调“全面发展”,各种精心准备的“附加动作”都可以加分,则对农村子弟非常不利。所以我常说,高考制度不太合理,但这事情很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好是认清方向后不断“微调”,不要搞天翻地覆的“革命”。因后者即便很有理想性,也会牺牲一两代人的利益,弄不好会制造很多怨气冲天的“敌人”。目前的主要矛盾是“教育公平”,像北大这样的学校,在录取新生时,确实有义务照顾经济及文化教育相对落后的地区。但谈论这个明显“政治正确”的话题时,调门不能提得太高。否则,若过分强调招生时的公平,让智商及训练不足的学生进入顶尖大学,会不会因揠苗助长,导致他们进入大学后很不开心?要是压力太大,实在读不下去呢,怎么办?
《人物》:相比于二三十年前您这一代凭一己苦读考上大学的学子,您认为当今的优秀学生与当时相比,有哪些长处,又有哪些不足之处?
陈平原:今天的孩子们,明显比我们当年聪明。我是77级大学生,也就是“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我常被人家善意地嘲笑,因为当年我的高考作文登在《人民日报》上。很多人笑话,说这样的作文也能考上?我们的起点确实很低,因为十年不招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复习考试。但我们这代人历经诸多磨难,有忍耐力,有奋斗精神,擅长自学与独立思考,也比较能自我反省,这是我们的长处。但我们的基础知识及聪明程度明显不如现在的学生。我常说,能考上第一流大学最好,考不上也不要紧,还有很多改变命运的机会。这么说,大家可能嘲笑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很多学生乃至家长都觉得,考不上一流的大学,这辈子就完了。我说没那回事,我们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无论学界、商界还是政界,很多人第一个学位都不是很好,日后经过不断努力才赶上来。改变命运的机遇很多,不一定非一条轨道走到底不可,必须学会在发展过程中不断调整自己的眼光、趣味和能力。有个朋友抱怨,他孩子考上了北大,可惜不是理想的院系。我说你连这个都抱怨,太离谱了。过于迷信名牌大学以及名牌专业,这个思路很容易窒息年轻一代的主动性和拼搏精神。在努力读书的同时,学会根据自己的才华以及外在的机遇,不断地自我调整,这是一种重要的能力。而这种自我反省、自我批判、自我调整的能力,在年轻一辈中比较缺乏。也正因此,走上顺路时,他们挥洒自如,表现很好;若是逆境,则显得比较脆弱,很难“绝地反攻”。这是我的基本判断,不知是否准确。
(初刊《人物》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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