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以港为镜,透视内地高等教育——答搜狐教育记者谭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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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香港回归至今已经17年,两岸之间的联系随着彼此的深入了解现在变得越加紧密。细化到教育方面,公众可以清晰地看到,两岸的学术交流、人才流动已变得越来越频繁。不过,由于经济发展水平等原因,内地大多数人对香港的认识还是停留在比较粗浅的阶段。如果要找一个人同时为内地和香港的高等教育发声的话,同时身兼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两所顶尖高校教授身份的陈平原教授一定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陈平原的专业是文学史,但从1994年起业余研究大学教育。自从成为北京大学与香港中文大学的双聘教授以后,陈平原就以他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经历为观察点,上求下索,思考中国的大学问题,写成了《大学小言——我眼中的北大与港中大》(三联书店,2014年)。

    香港高校权责明晰,内地友情第一

    搜狐教育:您在文章中提到过:“一个偶然的因素,我成了北大和港中大的双聘教授。”这个“偶然”指的是什么?

    陈平原:起初是香港中文大学招聘我当讲座教授,我去了。然后,北京大学希望我回来,当中文系主任。最后两个大学的校长协商,我就成了两校的双聘教授,半年在北大,半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在北大时拿北大薪水,在香港时拿港中大的薪水。多年下来,让我得以就近观察这两所大学的异和同。以前虽也出外讲学,但都是一个过路心态。这回不一样,我以北大的眼光来看港中大,又从港中大的角度审视北大,互为镜子。

    搜狐教育:您是否还记得最初到香港的时候,您是如何适应两种不同体制下的高校生态的?

    陈平原:我适应那边很容易,但反过来,香港或国外的教授要适应内地的大学比较困难。因为,香港是用合约的形式明确你的责任与权益。内地的大学比较模糊,用友情及习惯来确定教授的位置。我在北大磨炼多年,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是可说不可做,什么东西是可做不可说,什么东西既不可做也不可说。有很多东西,你我都明白,但其实没有明确的规章制度。到一个制度明晰的地方,我也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但问题不大。反过来,若从美国大学回内地高校任教,一下子不太适应,就因为那些朦朦胧胧的东西,你不知道真正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分寸感该如何掌握。

    另外,内地的教授不仅生活在校园,往往和整个中国社会变革联系在一起。这里的大学教授关注社会与人生,发表政治言论,很正常;港中大的教授更多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很少发表社会言论。当专家,那里合适;做知识分子,这边更好发挥。

    搜狐教育:转换角度之后,您有没有发现北大有您过去从没有发现过的地方?

    陈平原:在《新京报》的专栏里,我更多从香港的角度来看内地。换句话说,用香港的大学作为镜子,来观照我们的优点及缺失。只是在最后几篇,才从北大的角度来谈港中大的问题。所以,此书虽两边都出版,但更合适内地的读者。

    香港从内地招生十年冲击一线高校

    搜狐教育:从2004年教育部同意香港八所公立大学在内地招收自费生至今,已经有十年了。在您看来,这十年对内地的高等教育产生了哪些影响?

    陈平原:允许香港在内地招收本科生,这个制度的实施,影响最大的,其实是香港的大学。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香港的公立大学有很不错的师资,也有很好的国际化背景,但生源始终不太理想,这会限制大学的发展。当中央政府允许港中大等来内地招生,其分数线基本和北大、清华齐平。这样的话,香港高等教育的发展有很大潜力。

    第二,对于内地各高校的冲击,主要体现在好大学。比如北大清华,以前是绩优生的首选。现在不一定了,好学生也可能选择到香港念书。这是很大的冲击。

    第三,以前谈中国大学,一个就是自己的传统,一个是欧美的传统。现在引进了第三种力量——跟欧美或中国内地都不太一样的另一种大学传统,不再是非此即彼了。这是好事,起码选择的余地更大了。

    香港青年对内地生拥入感到沮丧

    搜狐教育:有数据显示今年内地的大学毕业生超过了700万,网友将其称为“更难就业季”,香港会不会存在就业难呢?

    陈平原:内地大学生就业难的根本原因,是最近15年高等教育连续扩招,走得太快了,远远超过社会吸收能力。香港是一个大都市,经济实力很强,但他们大学生比例在整个适龄人口中仅占25%,而内地这么大,包含很多农村,却已经达到30%。这你就能理解,为什么香港大学生的就业形势,不像内地大学毕业生那么严峻。

    搜狐教育:内地学生大量去香港求学和就业,对香港本地学生在当地的就业形势会不会产生影响呢?

    陈平原:确实有这个问题,香港年轻一辈,对此很沮丧。因为,13亿人里的精英,如果都来竞争的话,香港青年的压力可想而知。但理论上他们不能拒绝,因为香港历史上就是一个海纳百川的城市,开放是所有的香港人都必须承认的价值观。另一方面,你会问,难道特区政府不知道香港年轻人压力很大吗?政府知道的,但愿意。因为内地提供了高素质的劳动力,香港可以通过此举吸纳人才,发展经济。所以,个人感受和政府决策之间,会有矛盾。虽然有人抗议,但这个制度还会实行下去。

    北大申请奖学金比港中大更容易

    搜狐教育:如果一个内地高三学生家长问您,他的孩子到底应该上北大还是上港中大的时候,您怎么样给他解答呢?

    陈平原:第一,看学生的状态,然后是家长的要求,最后再谈别的。假定你的孩子成绩很好,同时考上北京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那请记得,港中大录取的学生分两种,一种是给奖学金的,一种是要交学费的,前者大概只占十分之一。不能只说考上了,两种录取差别很大,这你必须认真考虑。

    第二,还得看你孩子所选专业,有的专业北大比香港中文大学强,有的则是香港中文大学比北大好。放长视线,最好把专业因素考虑进来。

    第三,如果你计划只是让孩子在香港过渡一下,念个本科,再到美国读博士的话,则不是很合适。因为,同样申请美国的奖学金,在北大可能比在港中大更有机会。

    北大的国际排名超过实际水平

    搜狐教育:您说过,如果一所美国大学的教授要招收东方学生的话,可能更倾向招收北大学生,这其中有深层原因吗?

    陈平原:这里说的是中才,天才另当别论;天才大家都抢,那是不问出处的。原因很简单,假定我是一个美国教授,想招一个东方的学生,单就背景而言,北大比港中大更有代表性。中国崛起了,中国经济很强劲,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这个时候,国外的高校需要了解中国,找一所大学做代表,北大和港中大相比,无疑前者更占优势。正因这种代表性,北大的国际排名,很可能超过它的实际水平,

    搜狐教育:这样来看是不是说“高校排名”在港大、台大等高校管理者的眼中很重要呢?

    陈平原:当然。很多人知道大学排名有问题,但你抵抗不住。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沈祖尧上任时说,我们不要被这个排名给捆死了,要走自己的道路。可你不积极参与,没提供相关数据,排名一下子掉了一百多,怎么跟校友解释?大家都知道,这游戏不好玩,作为教授你可以很清高,但校长有校长的难处。关起门来,他们也会慷慨激昂,说这排名是垃圾;但走出去,还得说我们大学的排名,今年又上升了几位。若排名太靠后,怎么跟学生和校友交待呢?他必须做出妥协。

    港中大深圳分校不是复制港中大

    搜狐教育:最近我们听到一个消息,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分校即将在2014年9月开始在内地招生,首先想问一下您有没有听到过类似的消息。这是确定的吗?还有,目前越来越多的境外高校在内地建分校,您的看法是什么?

    陈平原:先说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区的事。确实是一个副校长过来当校长,也有很少的一些教授参与创业。但校方的说法是:“我们不会挪用本校的资源给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分校,那会影响到本校的教学水平,只是会有一小部分教授应聘过去。”也就是说,这边要自己筹集经费、招聘教授、设立院系,短期内还受港中大指挥与审查,但迟早是要独立的。没有明说,但看样子不是办分校,也不是复制另一所港中大,是朝创建一所独立的研究型大学迈进。

    我不相信近年热火朝天的合作办学,会催生出哈佛耶鲁或北大清华那样的名校。但我认为,国外名校参与进来,是很有意义的,起码刺激中国的高等教育,同时吸引公众及学生的目光。至于能走多远,可参看日本及韩国的例子。

    担忧南科大被全国人民放在火上烤

    搜狐教育:不光是我们刚才列举的这些大学的中国内地分校,内地也有大学想要试探着走香港的路。最典型的应该是朱清时校长的南方科技大学,当时一直宣称要走香港科技大学的路。您怎么看待南科大这几年的情况?今年也是朱校长任期的最后一年,您怎样评价他在南科大多年的工作?

    陈平原:我很欣赏南科大的探索,但南科大的作用被夸大了,如此被舆论推着走,放在火上烤,左右为难,很难有大的突破。在这个意义上,我对南科大的未来颇为悲观。这就好像北大清华的处境。我说过,北大清华在制度上很难有大的突破。为什么?因为被全国人民紧盯着,一举一动,都被人家用放大镜观察、挑剔或赞赏。过分成为舆论焦点,是不利于推进改革的。南科大一开始就太高调,被寄予太大的希望,全国人民关心朱清时校长或教育部长的任何一个表态,这让他们怎么做?一所大学,承担不起如此重大的责任。说到底,南方科技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处在不同的环境里,不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制度更为关键。

    搜狐教育:内地大学的一些学风问题,内地大学抄袭成风,不只是学生,还包括老师、教授,都被卷入了诸如论文抄袭等案件中。您怎样看待这样的现状?像香港是怎么处理抄袭事件的?

    陈平原:不能说香港的教授一定不抄袭,但相对来说,他们若违规,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香港社会法制比较健全,不要说教授,就连学生都知道违反相关规定会受到什么处罚。我们的问题在于,法不责众,大家都抄,作弊的人太多了,没受什么惩罚或惩罚不重,这风气就刹不住了。对于抄袭之风,如何处理,该有一个明确的制度,才可能逐渐扭转过来。

    校长应是伯乐而非千里马

    搜狐教育:近日有一条新闻,校长不再参与到科研项目当中去了,很多网友就猜测,我们会不会就回到教授治校那样一种环境下。您如何看待?

    陈平原:七八年前,我写过一篇《我为什么反对一流学者当校长》,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前些年,有关部门选校长时,著名的大学一般来说一定要院士。很多人认为,让著名学者来当校长,理所应当。可著名学者当了校长后,还继续做研究,承揽重大课题,带不少研究生,还写一大堆著作,这校长能合格吗?

    民国年间著名的大学校长,大都很有学养,但不是一流学者。如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他很伟大,但请记得,蔡先生在哲学,在伦理学,在美学,在艺术,在文学等各方面都很有兴趣,也有一定的成果,但并非第一流的学者。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等也都如此。校长应该是教育家,而非学问家,他责任重大,需全心全意做管理工作,知道谁的学问好,哪个专业很重要,学术应该往哪个方向走,然后给予鼎力支持。我说了,校长的任务是当伯乐,而不是自己去做千里马。校长在任期间没有什么学术成果,这很正常;若硕果累累,那才是有问题。

    大概去年起,风气开始变化,新任命的名校校长不一定是院士了。这就对了,只要他有教育家的眼光、胸襟和能力,是不是院士没关系的。

    搜狐教育:香港的校长能不能参与科研项目呢?

    陈平原:校长一般都是名学者,这没错;但一旦当了校长,压力很大,要和政府打交道,要和学界加强联系,还要跟学生拉拉手,讨他们喜欢。另外,大学校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那就是争取经费,包括募捐等。这么多事情需要他去做,怎么可能整天泡在实验室或书斋里呢?

    (初刊搜狐教育频道2014年3月17日,原题《陈平原:以港为镜,透视内地高等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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