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大学100多年的历史,最令我感动的,是抗战八年那一段。”8月5日,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对腾讯文化记者说。此前在《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的绪言里,陈平原已向读者剖白:“中国大学顽强地生存、抗争、发展,其中蕴含着某种让后人肃然起敬的神秘的力量。”
作为“大学五书”的最后一本,《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集纳了陈平原最近5年来对于那段大学历史的思索与感怀,然而书中四篇文章的酝酿恐怕得追溯到更早时间,自称已经是半个大学史专家的他,自信有不少“精彩的发现”。
8月5日下午,陈平原接受了腾讯文化的采访,与记者聊起那个时代的大学、学人以及学术。由于篇幅较长,分为两篇文章刊发。第一篇主要讲述大学的内迁故事。第二篇讲述内迁中的学人与学术。
西南联大的故事变成一种神话,并不等于它不真实
腾讯文化:这本书的现实关怀是大学教育与大学精神,您带着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西南联大的史料?
陈平原:任何学者进入历史研究,都会有自己的政治立场、理论意识、学术趣味。面对八年抗战,有不同的观察角度与论述方式,有人从政治史,有人从经济史,有人从军事装备,有人从知识分子心态,有人从文学思潮切进来,都会有独特的体会与发现。除非你做一般性的通论,否则,谈论大历史背景下不同的人物与事件,必须有自己的研究领域。
我关注的是,八年抗战,既是救亡图存,也是民族复兴,在这过程中,读书人(主要是大学教授、年轻学生)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的研究针对这样一个特定的群体,以及他们所依附的特定体制,那就是大学。
背后的关怀是,中国的教育源远流长,可现代大学只有100多年历史。这100多年的坎坷历程,有光荣与梦想,也有失落与遗憾。最困难的时刻,也是最让我感动的,是抗战时期的中国大学。
若干年前,《南方日报》发文章,为中山大学打抱不平。为什么一说抗战中的中国大学,你们都谈西南联大,中大呢?不也颠沛流离,而且坚持下来了?确实如此,不是一所大学在抗战。从抗战爆发到1941年底,大约八成大学迁移到内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又有一些大学关闭或者内迁。他们的故事,同样可歌可泣。只不过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在一起,力量特别强,加上日后校友有意识地发掘与阐扬,所以成了代表,或曰“主流”。
腾讯文化:您引用《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作者易社强的判断说,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长征的现实夹杂着神话和传奇的色彩,如何理解“神话”和“传奇”?
陈平原:不只是“湘黔滇旅行团”,抗战中各大学的内迁,很多都有传奇的经历。这里所说的“神话”,更接近形容词而不是名词,指各种有趣、神奇、变幻莫测、值得深入探究的故事与传说。说此乃“神话”,不等于就是不真实,或“无中生有”;而是指事情在传播过程中,其内涵逐渐扩大,且日渐英雄化、神圣化。比如,战争烽火中文化教育机构大规模内迁,那段日后看来不可思议的行为,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你不在那个处境,有时候不太能理解,甚至怀疑其真实性。
对很多教授来说,卢沟桥事变后的全面抗战,是一场突然降临的战争。大家都没准备好,一开始以为中日双方会有一些谈判与妥协,国联也会帮助协调。很多人最初不相信这会是一场全面战争,读蒋介石那十天的日记,他也在猜测这到底是全面战争,还是局部冲突。直到判明对方的战略意图,退无可退、忍无可忍,蒋介石发布“庐山谈话”,称“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方才明确了全面抗战的目标,一改此前迷茫的不确定的状态。
一旦发现事态不可控,全面战争爆发,而且战事很不利,所有大学都必须动起来。那时你得考虑:交通工具怎么办,迁移费用从哪里来?大家愿不愿意走?走到什么地方?那个地方能否接受我们?将来大学前景如何?家属要不要带?所有这些,都必须在三四个月内做一个了断。
这个选择的艰难,超乎想象。很多人都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可最终还是听从政府的召唤,匆促上路。这种全民抗战,“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的精神状态,今天看来,确实近乎“神话”。
“传说”的制造与流播,有一些是有意的,有一些则是无意的
腾讯文化:您在书中说,讲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故事,要坚持历史、传说、精神。如何理解西南联大的“历史”“传说”“精神”?
陈平原:关键是传说。陈寅恪说过,真的史料可以做研究,伪的史料也可以做研究,就看你怎么甄别,如何论述。无论档案还是诗文,都可以参考,只是在论述过程中,必须做一个区隔,哪些是真实的历史存在,哪些是历史事件在传播过程中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余波荡漾。
作为文学教授,我会特别关注这一点。我使用的资料,有公家档案,也有私人日记,既关注学术著作,也关注新闻报道,甚至引用诗文和小说。我希望这些东西能共同营造一种氛围。即便是纯粹虚构,那也是一种心情;或许不符合史实,但他/她如何表达,同样值得关注。在这个意义上,日记书信以及诗文小说,同样是历史研究必须面对的对象。
早年我写《老北大的故事》,也是这个思路。如果说我做大学史研究,与历史学家或教育学家在材料处理上有什么不太一样,很可能就是这一点。我对虚虚实实的故事与传说,同样持认真对待的态度,把它跟档案资料等对照阅读,从中发现或阐扬现代中国的“大学精神”。
腾讯文化:您同样说他们在“制造传说”。
陈平原:“传说”的制造与流播,有一些是有意的,有一些则是无意的。与今天所说的“炒作”不一样,所有今天大家熟知的关于西南联大的故事,基本上都是事后追忆。不要说十年、二十年,即使是同一件事情,在当时传播过程中,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变异。更何况,我们有意识地回顾抗战中的中国大学,是时隔40年后。
1986年,关于西南联大的历史才逐渐引起公众的关注。那时,留在内地的联大校友差不多都退休了,他们写文章回顾那一段峥嵘岁月,不用说,会有一些误记或粉饰的成分。因此,引用这些回忆录的时候,必须和当时的历史资料相对照,才能有比较准确的理解与论述。
西南联大有很多不愉快的经历,但这不是主流
腾讯文化:联大校友之所以回忆以往的美好,内心是不是有对现实感到失望?
陈平原:第一,所有追忆,必定是有感而发;第二,谈论过去的事情,尤其是青春年华,必定是偏向于美化。所有在校生谈及大学,都是批评为主;所有校友几十年后回顾,都是表扬为主。不要说那个时候,今天也是这样。
钱穆在《师友杂忆》的最后一章,有一妙语:“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记忆之外者,足证其非吾生命之真。”真实的生命,是我愿意记得的,愿意珍惜的,愿意永远追怀的。但我不否认,还有很多我没有记得的,或者被我有意压抑的不愉快的经历。
腾讯文化:您在书中屡次提到西南联大的“缺憾”,它是什么?
陈平原:进入到具体语境,西南联大同样有很多不愉快,可我在书里面没有细说。不用看档案,你读吴宓、朱自清的日记,会知道那时的读书人,是有很多郁闷与不满,甚至痛骂当局的。钱锺书的《围城》是真实的,鹿桥的《未央歌》也是真实的。《未央歌》里的西南联大生活好像一首田园牧歌,而《围城》里的教授却都很猥琐,可这两者都是真实的存在。
你我都明白,没有一尘不染的黑或白。我们谈大的历史走向,不该抹杀那个时代大部分读书人的志向与情怀。对于他们在那一场战争中的表现,应予以充分肯定。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
没有地方民众的接纳,大学没有办法生根
腾讯文化:中山大学校长许崇清在学校迁回广东之际,说“未能对于地方文化,社会建设多做贡献,深滋愧赧”,这种知识分子参与地方文化建设的责任感,在当时是否普遍?
陈平原:应该说是一种普遍的状态。今天谈那段历史,多站在大学的立场,着重表彰大学的贡献与坚守。但是,你必须记得,没有地方民众的接纳与支持,大学根本没有办法立足,更不要说生根开花结果了。你可以想象,一个大学的到来,必定使当地物价上涨,民众生活也一定受影响。我们应该感激大后方民众对于大批外来的读书人的鼎力支持。
每到一个地方,包括中大在内,所有大学都会努力为地方做点好事。具体到学者,根据所学专业不同,有从事地方文化研究的,有做方言调查或民族学考察的,工科或医科则将科学知识应用到日常生活中,更能切实帮助地方改善民生。在我看来,这是教育者必须有的情怀,也是外来大学对于地方应尽的责任,或者说“必要的回报”。
南渡的知识分子怀想陆游的诗,抒发离开中原的感伤
腾讯文化:闻一多从长沙步行前往昆明途中给父母写信,述及投宿情形。您说单看文字会以为是太平年代轻松有趣的远足,而想象不到那可是“生死抉择”。为何是“生死抉择”?
陈平原:全面抗战爆发以后,是否离开北平南下,撤退到西南西北,是一个“生死抉择”。对于清华原教授闻一多来说,还有一个艰难的抉择是,当长沙临时大学师生从长沙迁往昆明,三条路中,选择哪一条路?步行是最艰难的,前途莫测,可闻一多恰好选择了这条路。北大教授杨振声曾开玩笑,说闻一多该带一口棺材上路;闻一多步行到达昆明后,很得意,说我已经走过来了,棺材给你吧。
实际结果是,旅行团没有遇到特别大的风险,没人在路上病死或摔死,但路上颇多险阻,确实是惊心动魄。湘黔滇旅行团这300师生,之所以日后被我们长期感念,主要是此举体现的勇气与情怀。
别的学校也多有步行迁移之事,如浙江大学、同济大学、中山大学等,可长沙临时大学准备最充分,一开始便做了各种规划,包括旅行团如何记日记、路上准备做什么事情,如收集歌谣、考察民情等。当然,说路途艰难,不等于没有任何快乐。实际上,读当事人的日记与诗文,这“小长征”的路上,很多人都把惊险化为欢娱。
腾讯文化:包括陈寅恪在内的多数知识分子,在迁移过程中,总会联想到中国历史上的大迁移,比如魏晋的元嘉南渡、北宋末的南渡,以及南明政府的颠沛流离。能否详细阐释一下这种“南渡”情节?
陈平原:中国人是历史感特别深重的民族,所谓“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陈寅恪这两句诗,说出了很多读书人共同的隐忧。不管是战争结束以后的追忆,还是战时各种各样的记载,包括留在北平的,以及迁移到西南来的读书人,他们经常谈起陆游的诗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这种悲愤与感伤,弥漫在所有读书人中间。尤其是那些撤退到西南的教授,那种历史感与沧桑感,很容易穿越时空,在前代无数南渡诗文及史著中获得共鸣。
西南联大文科研究所的研究生,很多人关注中古史。为什么呢?有技术因素,如宋元明清的资料很多,但大部分没有带出来;先秦两汉的资料又很匮乏。相对来说,中古这一段基本文献容易找到,可以“竭泽而渔”,比较合适做研究。但更重要的因素是,中古文学及历史的研究,特别契合那时读书人的心境。十多年前,我为王瑶先生《中古文学史论》重刊本撰写跋语,特别提及:“南渡的感时忧世、魏晋的流风余韵,配上嵇阮的师心使气,很容易使得感慨遥深的学子们选择‘玄学与清谈’。40年代之所以出现不少关于魏晋南北朝的优秀著述,当与此‘天时’‘地利’不无关联。”
内迁并非首选,很多人希望留北平从事研究并保存气节
腾讯文化:您说穿越沦陷区来到大后方来任教的行为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政治选择”。您如何看待陈垣留在北京的行为?他没有与日本人合作,也做出了不错的学术成绩。
陈平原:没有南下的北平学人,有各种各样的缘故,有些身体很差,有些出于生活考量,有些则是政治立场,不能一概而论。当初北大南迁的时候,有四个“留平教授”,是学校承认并给予津贴的,包括周作人、孟森、马裕藻、冯祖荀。除了周作人,其他三位都坚持下来,保持了自己的民族气节,战后受到政府或学校的表彰。
另外,抗战初期,除了日本人支持的伪北大、伪师大,还有燕京大学、协和医学院、辅仁大学等可以选择。教授们在后三所大学教书,是心安理得的。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前两所被关闭,只有天主教本笃会创办的辅仁大学能够继续存在,那是因为罗马教皇在梵蒂冈,意大利是轴心国的缘故。
陈垣主持的辅仁大学,因这种特殊缘故能够继续存在,且不唱日本国歌,不升日本国旗,不受日本军队的骚扰,同时又得到国民政府的承认。由于这种特殊的便利,不少著名教授的气节得以保持,他们不跟日本人合作,也能生存下来。陈垣就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撰写了《通鉴胡注表微》《明季滇黔佛教考》等很有分量的著作,并在书中或隐或显地表达自己的立场与情怀。但不是每个人都像陈垣那样幸运的。比如,战争一开始,吴宓也曾投书,希望到燕京、辅仁来任教,这样可以不离开北平这个很好的学术环境,同时又能保持自己的气节,可惜没有成功。
资料限制、时势变迁,多数学者的研究更宏观、更有民族关怀
腾讯文化:您在书中说,教授们在后方往往怀着“南渡的悲愤,北归的愿望,艰难中的崛起”的心情,并且渗透到著述当中去。这种渗透会给学术风格带来怎样的变化?
陈平原:战争肯定影响学术研究,但不同专业所受影响不一样。以人文学为例,哲学思考与文学研究不太受限制,民族学研究则大有拓展,方言研究或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也会有很大的变化。外在环境变了,学者们会自觉地调整研究方向及策略,乃至修正自己原先的研究思路,以便在有限的时间空间里更好地体现自己的才华。至于胜利以后,他们各自回到大学讲台,带着那场战争留下来的深刻记忆,以及复兴中国文化的强烈愿望,有不少很好的研究成果奉献给读者。
腾讯文化:一种观点认为,抗战前,学术更精细。抗战爆发后,学术更偏宏观。为何有这种转变?
陈平原:有三个因素导致了学术风气的转变。一是研究条件的限制,这是技术能力。一是时代需求,关乎能否发表。一是学者对于时势的感怀,这是个人心情。
陈寅恪抗战以前写的都是单篇的专业论文,抗战爆发后,他写《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自称“论稿”,不敢视为“定本”。在这两本书的前言后记里,他都提及战争爆发,大部分书丢失了,只能根据往日读书笔记,以及残留书籍上的批注,“草率”写成此书。在那种严酷环境下,你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做很精细的考证。因为,资料没有了,时间也不允许,而且还得跟炮火赛跑。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炮弹下来,你毕生的才华就此消失。
包括钱穆的《国史大纲》,也是这种写作思路。缺少资料和时间,无法做精细的考辨,那我就讲大的问题,注重宏观分析。某种意义上,是漫天烽火促使他们必须走这条路。
这里还有时代需求以及发表问题。只有在北平那样相对安定的环境下,陈垣才能继续做那种远离现实的细致的史实考辨。
第三是个人的心情。对学者而言,确实觉得需要通过某种方式,在这么一个大的政治动荡中,抒发自己的感怀。这个时候,宏观的论述方式,更适合于表达自己的忧患意识与现实关怀。书斋里的研究者,虽然远离战火,但对国家命运的关切,始终存在。
受周围知识分子影响,原本不问政治的闻一多突然变得很激进
腾讯文化:有的联大研究著作将闻一多等人定义为“自由主义学者”,您怎么看这一标签?
陈平原:教授这一职业,很容易被人定义为自由主义。除坚定的党派人士,其他多属见多识广、思想通达、温文尔雅,政治上倾向于自由主义。抗战期间的大学校园,党派立场不像此前此后那么重要,民族意识占主导地位。抗战后期有很大变化,闻一多此前是固守书斋的书生,到后来才变得特别激进。
腾讯文化:闻一多怎么突然就变得很激进?
陈平原:政局日渐纷乱,官员腐败,知识分子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加上校园里党争不断强化,而闻一多周围又有很多激进的知识分子,拉着他走出浸淫多年的书斋。只不过关键时刻,确实需要有人站出来登高一呼,这个时候,闻一多的诗人性格,很容易壮怀激烈,加上很有演讲才华,就一下子被推到了前台。
西南联大叙事较少谈及钱穆,与他不是主干教授有关
腾讯文化:今年是钱穆诞辰120周年,谈起钱穆,很少有人谈起他在西南联大的经历。谈起西南联大,也较少把钱穆纳入联大校史的主流叙述中去。人们谈论更多的是陈寅恪、吴宓、潘光旦、闻一多、冯友兰等人。
陈平原:为什么谈西南联大历史时,比较少涉及钱穆,主客观上都有原因。首先,20世纪80年代开始大批出现关于联大的回忆文章时,钱穆不在内地,主要弟子也不在这,故很少涉及他。这里有意识形态的缘故,但不全然是。在很多联大学生眼中,钱穆不是很重要,不特别值得追忆。
钱穆本人的学问做得很不错,但其保守的政治立场,不为那个时代的青年学生所喜欢。另外,要知道他周围的教授们,大都有在国外求学的经历,而钱穆基本上是自学成才,是从地方的一个小学、中学老师上来的。虽然陈寅恪、汤用彤、顾颉刚等对钱穆很欣赏,但你仔细分辨,钱穆与这些名人的交往并不密切。大学里的人际交往,和学术史上的贡献,不是一回事。对于后人了解那段历史,著名学者的日记、书信以及回忆录,是至关重要的。这就像一个重叠编织的网络,有人身处关键位置,你无论谈什么事情都绕不开他;有人独居边缘,回忆录里不太被提及。我们今天谈论抗战中的钱穆,主要靠他的《师友杂忆》,周边材料很少涉及,就是这个缘故。
(初刊腾讯文化2015年8月7日、8日,原题《陈平原:联大如何被神圣化》《陈平原:联大学人怀着悲愤写作》,现合为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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