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弦歌不辍 艰难玉成——答《贵州都市报》记者姚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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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手记】曾就“抗战中大学内迁”这一题目写过很多文章的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学者陈平原近期推出了新书《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他借助档案、报道、日记、书信、散文、杂感、诗词、著作等不同史料的仔细辨析,讲述了抗战中中国大学内迁这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呈现战时中国大学的精神风貌,表现了当时知识分子在战乱时期的内心世界。在接受本报专访时陈平原教授谈到,八年全面抗战,漫天烽火中,中国大学大规模西迁,大部分教授响应号召,随大学辗转迁徙,且一路弦歌,其精神与气象,值得后人永远追怀与记忆。战时高校西迁保存学术实力,赓续文化命脉,培养急需人才,开拓内陆空间,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一种民族精神以及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念。

    《贵州都市报》:您一直以文学研究者的身份为人所知,这次《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以历史为研究对象,能给我们谈谈文学家的治史心得吗?

    陈平原:传统中国,文史本就不分家。进入现代社会,学术体制发生很大变化,即便如此,“文学研究”与“史学研究”也并非绝缘。世人心目中的“文学研究”,包含“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与“文学史”——后者兼及钩稽史料、描述进程与阐释作家作品,本来就是广义的历史学。

    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南京胜利出版公司,1947年)下编的第四章“俗文学史与美术史的研究”,包含“小说史的研究”“剧曲史的研究”“其他俗文学史的研究”“美术史的研究”等四节。这一思路,可追溯到梁启超,梁在南开、清华等校讲学,其讲稿分别整理为《中国历史研究法》(商务印书馆,1922年)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商务印书馆,1930年),前者强调专题史的研究,后者具体分析人的专史、事的专史、文物的专史、地方的专史以及断代的专史,其中“文物的专史”包括文艺、学术、民族、宗教等。换句话说,学养深厚的文学史家,本就应该是历史学家。

    当然,同样关注历史现象,你是侧重政治、军事,还是关心经济、教育,或者专注于文学、艺术,具体操作时各擅胜场。作为中文系教授,长期的学术训练,使得我对“文章(著作)”的立意,“史料”的甄别,以及如何跨越虚实、注重体味、驰骋想象等,与一般历史学家不无差异。

    《贵州都市报》:很多人都在怀念那大师辈出的年代,说那时候中国大学有许多值得珍惜的传统,您能谈谈您的认识和理解吗?

    陈平原:人作为一种生物,进化速度是很缓慢的。若以百年为时间尺度,人的智商其实差别不大。之所以有时天才辈出,有时则如一潭死水,主要不是物种本身,而是外在环境决定的。突然的剧变,或曰重大历史事件,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有的天才被彻底碾碎了,有的则趁机破茧而出。抗战很艰苦,但谁都承认,那是一个严峻的历史转折关头,也是巨大的历史机遇。对于中华民族如此,对于具体的读书人也不例外。

    这就说到了中国大学,那时物质生活很贫乏,但教授们自由驰骋的空间很大。如此艰难环境,限制了某些专业的发展(如实验科学),但刺激了人文学者的思考与表达,未尝不是好事。套用一句老话——“艰难玉成”,作为学者,经由此环境的砥砺,完善人格,加深思考,如果机缘成熟,会有很好的表现。

    谈及“学问”,有技术的一面,也有道义的一面,后者跟个人心境以及整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有关。最近二十年,我们强调外在的物质条件比较多(比如中国大学之所以落后,就因为办学经费少),相对忽略了学者们的精气神儿。在我看来,所谓“大师”,不仅仅是学术成就,也包括精神境界。太平年代的读书人,在享受各种生活上的以及学术上的便利的同时,必须警惕人格的平庸以及思想的浅薄。面对不完满的世界,以及不确定的命运,必须保持特立独行,方才有可能重现“大师辈出”的局面。

    《贵州都市报》:大学西迁,留下很多美好的故事和传说,但钱锺书先生的小说《围城》同样也有表现大学西迁的内容,给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怎样看待这种不同?

    陈平原:谈论战争中的中国大学,小说家与史学家的立场及趣味不太一样,前者感觉敏锐,文笔流畅,很有感染力。但小说家不承担“复原历史”的责任,有权力“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你举《围城》,他也可以举出《未央歌》。十年前,我撰写《文学史视野中的“大学叙事”》(《北京大学学报》2006年2期),其中谈及:“现代中国大学的日渐成熟,使得校园成为重要的生活场景;而战争中的流转迁徙,更是加深人们对于大学的记忆。于是,两部现代史上影响深远的描写大学生活的长篇小说,得以在抗战的烽火中酝酿成型。一是充满讥讽智慧的《围城》,一是洋溢着青春激情的《未央歌》,二者分别代表‘大学叙事’的两个侧面——现实的以及批判的,理想的以及诗意的。钱锺书笔下的三闾大学,固然是虚构;鹿桥描述的西南联大,又何尝真的是写实?无论是虚中有实,还是实中有虚,小说家所描述的三闾大学和西南联大,已经成为我们关于现代中国大学的最为鲜活的记忆。”

    不管是《围城》还是《未央歌》,既不是个人自传,也不是历史小说,但都有助我们理解那个时代大学的整体氛围。说过不能把《围城》当“信史”读,反过来,还得承认你的提醒是对的:抗战中的大学西迁,并非一路凯歌,也有很多遗憾。只不过时隔多年,当事人的追忆以及后世读者的阅读,都倾向于选择美好的事物。再加上谈历史必须识大体,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中国大学有如此精彩的表现,确实值得表彰。

    《贵州都市报》:大夏大学、浙江大学等高校的迁入,对抗战时的贵州文化教育乃至社会全面进步都起到了很大作用。您怎么评价中国大学在抗战中的内迁对当地的影响?

    陈平原:将近二十年前,具体说是1988年,贵州民族出版社曾刊行《抗战时期内迁西南的高等院校》,其中收录有《抗日战争时期内迁西南的高等院校情况一览表》,记载抗战期间迁往西南的高校56所,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抗战期间迁往贵州的浙江大学、唐山工程学院、湘雅医学院、大夏大学等。今天谈抗战中的中国大学,不能仅限于西南联大,应尽可能多地钩稽漫天烽火中众多弦歌不辍的学校。

    我曾谈及,抗战中大批中国大学内迁,以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三线建设”、2000年开始的“西部大开发”,乃中华民族可持续发展的三个重要乐章,具有十分深远的战略意义。原北大校长、西南联大三常委之一的蒋梦麟,抗战期间撰写《西潮》一书,此书第三十章《大学逃难》谈及全面抗战爆发后,原来集中在沿海省份的大学纷纷迁往内地:“学术机构从沿海迁到内地,对中国内地的未来发展有很大的影响,大群知识分子来到内地各城市以后,对内地人民的观念思想自然发生潜移默化的作用。”蒋梦麟断言,经过这一次民族大迁徙,未来西部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与机遇。

    谈大学内迁的历史意义,无论当初还是现在,多侧重内迁大学对于当地的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的积极影响。这当然没错,可我觉得还是必须换一个角度,思考作为战略后方的西南西北民众对于整个抗战——包括中国大学内迁的鼎力支持。理由是,在历史论述方面,大学是强者,比移居地民众有更多的发声机会。经由一次次的校史教育,无数大学生走出校门后,谈及这段历史,很可能只记得自家的“光荣与梦想”,而忘了后方民众的委屈与牺牲。若真如此,当然不公平。

    《贵州都市报》:中国大学能完成抗战时期文化教育中心的大转移,重新搭建了战时中国教育布局,使得教育实力得到保存,您认为有哪些原因?

    陈平原:首先必须承认,是前方将士的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抵挡住了日本军队的疯狂进攻,才有后方的弦歌不辍。此外,除了上面提及的后方民众的鼎力支持,还必须表彰国民政府的远见卓识,将“抗战”与“建国”相提并论,不仅是眼界,更包含着信心。正是基于对知识及人才的极端重视,才会在战事如此紧张的状态下,果断地撤退绝大多数大学,这在古代中国是不能想象的。众多大学内迁,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如经费的筹措,交通工具及组织方式,还有沿途怎么接应、落地能否生根等,这么大的事情,不是大学说走就能走的。因此,我在著作中特意引述战时中国的教育部部长陈立夫的回忆文章,目的是表彰其历史贡献。当然,因论题所及,《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主要聚焦大学师生的艰苦卓绝,可这不等于应该由“大学”来独自认领“文化教育中心大转移”的光荣。

    (初刊2015年8月31日《贵州都市报》,原题《弦歌不辍?艰难玉成——陈平原教授谈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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