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选2-权宜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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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乘坐一艘只有四五百吨位的破旧小轮船离开曼谷。船上兼做餐厅的邋遢客厅里摆有两张狭窄的条桌,桌子两侧装着旋转座椅。客舱位于船舱腹部,脏乱不堪,蟑螂满地乱爬,走近洗脸盆洗手时,硕大的蟑螂会突然昂首阔步、从容不迫地爬出来。不管你是何等淡定之人,看到此种情形都很难安然面对。

    我们沿着河道顺流而下,河面宽阔,水流舒缓,风景明媚,绿色的河岸上点缀着层层叠叠的水边棚屋。轮船驶过沙洲,开阔的海面一望无际,湛蓝的海水,平稳如镜。看到大海的景色,闻到大海的气息,我心中兴奋不已。

    凌晨登船之后,我很快发现,船上的乘客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群人。同船有两个法国商人,一个比利时上校,一个意大利男高音歌手,一家美国马戏团老板夫妇,还有一个退休的法国官员。马戏团老板是那种热衷交际的人。他这种人,你可能会想要躲得远远的,也可能会喜欢,视个人情绪而定。我碰巧心情愉快,上船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开始摇骰子喝酒,他还给我看了马戏团的动物明星们。他个头矮胖,大腹便便,身上的白衬衣邋遢变形得看不出底色。衣领很紧,简直让人担心他会窒息。他面色红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蓝色的眼睛露出欢快的神情,棕黄色头发短而蓬乱,后脑勺挂着一顶破旧软草帽。此人名叫威尔金斯,生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看来东方人对马戏团情有独钟,二十年来,从塞得港到横滨,威尔金斯先生带着他的动物和旋转平台,足迹遍及东方各地(亚丁、孟买、马德拉斯、加尔各答、仰光、新加坡、槟榔屿、曼谷、西贡、顺化、河内、香港、上海,这些名字从唇边滑过,裹挟着阳光、奇妙声音和多彩活动)。他过着一种奇特的生活,与众不同,人们肯定会以为这种生活为他提供了各种奇妙体验,可奇怪的是,他依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跟众多在加利福尼亚州二流城镇经营车库或打理三等宾馆的普通人别无二致。事实上,我已经惊讶地发现: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并不会把一个人变成不同寻常的人;相反,不同寻常的人常会从乡村牧师般单调的生活中创造出不凡之处。我希望能插述我在托雷斯海峡某个小岛上遇到的隐士故事——他原本是位水手,遭遇沉船后独自在岛上生活了三十年。每每写作,人总被主题束缚住手脚,我常常凭着感觉把故事写下来,但最终为了跟整本书主题一致,又只能忍痛删减。不管是长话短说还是短话长说,总之,不管个人的思想跟大自然亲密相处多久,诸多经历后,他依然会是从前那个迟钝、麻木、粗俗的蠢货。

    意大利歌手从我们身旁经过,威尔金斯先生告诉我,歌手是那不勒斯人,准备去香港跟他的乐队会合。他以前在曼谷,突患疟疾,不得不离开乐队,他块头很大,身形肥胖,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摘下草帽,露出一头油腻腻的长卷发,用套着戒指的短粗手指拢了拢头发。

    “他不太跟人来往。”威尔金斯先生说,“给支雪茄,他会接着,喊他一块儿喝酒,就不会接受了。说他性格怪异也不过分。长得很邋遢,对吧?”

    这时,一位身穿白衣服的矮胖女人走上甲板,手里牵着一只小猴崽。小猴子走得无比威武。

    “这位是威尔金斯太太,”马戏团老板介绍说,“还有我们最小的儿子。搬张椅子过来,夫人,来见见这位绅士。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他已经请我喝了两杯,要是他摇骰子的功夫没到家,估计也得给你买一杯。”

    威尔金斯太太坐下来,心不在焉,表情木然,眼睛盯着蓝色的海面,说想要来杯柠檬汽水。

    “噢,天太热了。”她嘟哝说,摘下遮阳帽扇风。

    “威尔金斯太太怕热。”她丈夫说,“她可是足足忍受了二十年。”

    “二十二年半了。”威尔金斯太太眼睛仍然盯着海面。

    “她从来都不习惯这种天气。”

    “永远都不会习惯,你知道的。”威尔金斯太太说。

    她跟丈夫一样高,一样胖,跟丈夫一样长着通红的圆脸和蓬乱的棕黄色头发。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彼此酷似才结的婚,还是结婚多年,彼此变得如此相似。她依然没有转过脸,继续心不在焉地盯着海面。

    “你给他看过动物吗?”她问丈夫。

    “肯定啦。”

    “他觉得珀西怎么样?”

    “觉得他很棒。”

    我感觉自己被这夫妇俩撇在一边,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参与这话题的一分子,于是插话问道:

    “珀西是谁?”

    “珀西是我们最大的儿子。海里有条飞鱼,埃尔默!是只猩猩。他今天早上吃得好吗?”

    “吃得好。他是笼里最大的猩猩。就算出一千美金我也不会卖。”

    “大象算第几个儿子?”我问。

    威尔金斯太太没有看我,蓝色的眼睛依然漫不经心地望着海面。

    “他不是儿子,”她回答说,“我们以朋友相称。”

    男侍端来威尔金斯太太的柠檬汽水、她丈夫的威士忌加苏打水和我的奎宁水杜松子酒。我们又摇了一回骰子,又是我买单。

    “要是他摇骰子总输的话,可得花不少钱哪。”威尔金斯太太朝着海岸线喃喃说道。

    “亲爱的太太,我猜埃格伯特一准想喝点你的柠檬汽水。”威尔金斯先生说。

    威尔金斯太太稍稍转过头,瞧了一眼坐在她大腿上的猴子。

    “埃格伯特,想要尝尝妈妈的柠檬汽水吗?”

    小猴子吱吱叫了一声,威尔金斯太太用胳膊抱住猴子,递给他一根吸管。猴子吸起柠檬汽水,喝足后,躺回到威尔金斯太太丰满的胸口。

    “威尔金斯太太心里只有埃格伯特。”她丈夫说,“也难怪,就数他最小。”

    威尔金斯太太又拿起一根吸管,若有所思地喝着柠檬汽水。

    “埃格伯特身体很好,”她接着说,“从来也没病没灾。”

    正说着话,一直坐在那里的法国官员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在曼谷登船之前,给他送行的人中有一位法国公使,一两个秘书,还有一位皇室王子。这些人不停地鞠躬、握手,轮船驶离码头时,还不停地挥舞帽子和手帕。我听到船长称呼他“总督先生”。

    “这艘船上顶数他来头最大,”威尔金斯先生说,“他当过法国殖民地总督,现在正环游世界。他在曼谷看过我的马戏表演。我想,我得邀请他来喝点儿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他,亲爱的?”

    威尔金斯太太慢腾腾地扭过头看着法国人,他纽扣眼里别着玫瑰型荣誉勋章,正来回踱动。

    “什么都不用称呼,”她说,“给他看个环儿,他会自动钻进来。”

    我忍俊不禁。总督先生个头不高,比正常人矮一大截,身体各个部位都小。丑陋的小脸上,五官挤成一团,跟黑人似的。长着浓密的灰头发,浓密的灰眉毛和浓密的灰胡须,看起来酷似贵宾犬,眼睛也像贵宾犬一样温和、伶俐,闪闪发光。他再次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威尔金斯先生用法语问道:

    “先生,您喝点什么?”我模仿不了他那奇怪的口音。“一小杯波特酒。”他转向我,“外国人都愿意喝波特酒。这一点准没错。”

    “荷兰人除外,”威尔金斯太太瞥了一眼大海说,“他们除了杜松子酒,别的什么都不喝。”

    那位尊贵的法国人停下脚步,略显惊讶地看着威尔金斯先生,后者拍拍胸脯说:

    “我是马戏团老板。您看过我们的表演。”

    威尔金斯先生突然将胳膊环起来,做成供贵宾犬从中穿过的环状,然后指了指坐在威尔金斯太太大腿上的小猴子。

    “我太太的小儿子。”他说。

    总督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笑声颇富音乐节奏和感染力。威尔金斯先生也会心一笑。

    “对啊,对啊。”他叫道,“我是马戏团老板。一小杯波特酒。好嘞。好嘞。没说错吧?”

    “威尔金斯先生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威尔金斯太太望着向后退去的大海说。

    “荣幸之至。”总督面带微笑说。我给他搬了张椅子,他鞠了一躬,在威尔金斯太太身旁坐下。

    “告诉贵宾犬叔叔,他叫埃格伯特。”她眼睛看着大海说。

    我喊来男招待,又点了一轮酒水。

    “你来签单,埃尔默。”她说,“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最多只会掷出两个三点,别让他掷骰子了。”

    “你能听懂法语吗,夫人?”总督彬彬有礼地问。

    “他想知道你会不会说法语,亲爱的。”

    “他以为我在哪儿长大的?难不成是那不勒斯?”

    后来,总督一边打手势,一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英语。我得调动自己所有的法语知识才能听得懂他说的英语。

    过了一会儿,威尔金斯先生就把总督先生带下去看马戏团的动物了,后来,我们都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客厅吃午餐。总督的妻子也来了,坐在船长右边。总督向她介绍我们,她优雅地鞠了一躬。总督夫人高大强壮,约有五十五岁,穿着样式简单的黑丝裙,头戴硕大的圆形遮阳帽,五官巨大,长相普通,形如雕像,让人很容易想起游行队伍中高大壮硕的妇女。她是扮演爱国游行中美国人或英国人的最佳人选。她跟身材矮小的丈夫站在一起,酷似小屋旁边的高楼大厦。总督先生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轻松活泼,聪明睿智,每当他说到好笑的地方,她严肃的脸上总会绽放出轻松的笑容。

    “你可真傻,亲爱的。”她说着转向船长,“你可千万别太在意他。他一向如此。”

    午餐时确实有不少乐子,饭后,我们各自回到客舱睡觉,打发闷热的下午时光。在这样一艘小轮船上,一旦认识了同船旅客,只要不在客舱,就会无时无刻不碰到一起,即便不想这样也无济于事。唯一自恃清高的人就是那位意大利男高音歌手。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尽量远离大家一个人坐着,低声拨弄着吉他,得用力听,才能分辨出他弹的曲调。陆地清晰可见,大海像桶里的牛奶那般平静。我们聊着一个又一个话题,夕阳西下,大家一起共进晚餐,之后又坐到甲板上,繁星满天。两个商人在闷热的客厅里玩牌,比利时上校跟我们这一小群人在一起。上校肥胖腼腆,礼节性地跟大家问了好。很快,或许是受夜色的影响,黑暗给了这位意大利男高音歌手勇气,他坐在船头,感觉到大海的孤寂,伴着吉他开始歌唱,一开始声音很低,后来越唱越高。他陶醉在音乐中,放开嗓门纵声高歌,地道的意大利嗓音,饱含通心面、橄榄油与阳光的风韵。他唱的是我年轻时曾在圣费迪南多广场听过的那不勒斯歌曲,以及《波西米亚人》《茶花女》和《弄臣》的选段。他唱得很投入,可高音很不合拍,颤音让你想起曾经听过的三流意大利男高音,在无垠大海上如此美妙的夜晚,这种夸张的唱腔令听者动容,心中涌起淡淡的喜悦。他唱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都安静下来。然后,他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我们看见明亮的夜空映衬出高大的身影。

    我注意到爱说笑的法国总督一直紧紧攥着壮硕妻子的手,场面滑稽而又感人。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跟妻子相识的周年纪念日!”他突然打破了宁静,我还从没见过更比他健谈的人,“今天也是我们的订婚纪念日。而且,您可能觉得奇怪,这两个日子居然是同一天。”

    “哎,亲爱的,”太太说,“你可别又拿这老掉牙的故事来烦扰大家。真受不了你。”

    她说话时硕大、坚定的脸上带着笑容,那语气仿佛在说,她很想再听一遍这个故事。

    “可他们会感兴趣的,我的小宝贝。”他一直这样称呼妻子,听到这么高大雄伟的夫人被矮小的丈夫如此称呼,真是非常滑稽,“不是吗,先生?”他问我,“这是个浪漫故事,谁不喜欢浪漫呢,尤其是在如此美妙的夜晚?”

    我告诉总督,我们都急切想听,比利时上校也趁机礼貌地附和一句。

    “你瞧,我们的婚姻是典型的权宜婚姻。”

    “确实如此,”太太说,“没什么好否认的。婚后恋爱比婚前恋爱,感觉更好。这样的爱情也更长久。”

    我留意到总督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

    “你瞧,我从前在海军服役,四十九岁才退役。我身体健壮,积极活跃,急于找到一份工作。我到处寻找,四处求人。幸运的是,我有个堂兄有些政治背景。民主政府的一个好处就是,如果你有足够的影响和优点(这些才能在其他政府可能会遭埋没),通常都会有个不赖的结果。”

    “亲爱的,你太谦虚了。”她说。

    “公使派我到殖民地去,命我担任殖民地总督。他们派我去的是一处非常遥远、冷清的地方,我从前一直往来于各大港口之间,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我欣然接受任命。公使告诉我,必须准备好一个月之内启程。我告诉他,对于一个老光棍儿来说,这一点易如反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之外,我一无所有。

    “‘怎么,上校先生,’他惊叫道,‘你还是单身?’

    “‘当然,’我回答说,‘我一直就愿意单身。’

    “‘要是这样的话,我恐怕得收回任命。这个职位,需要已婚人士担任。’

    “说来话长,他大概意思是说,因为我的前任是个单身汉,他身上发生了丑闻,让当地的姑娘们在他任所内留宿,白人、种植园主和官太太们不断投诉他,于是决定下一任总督必须是受人尊敬的模范。我跟他讲道理,跟他申辩,总结了自己为国家服役的经历,还说了我堂兄在下次竞选时可能担任的职位。可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公使不为所动。

    “‘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满地嚷嚷起来。

    “‘你结婚就可以了。’公使说。

    “‘可是您瞧,公使先生,我一个女人都不认识。我也不是女人心仪的对象,我已经四十九啦。您以为我还能找到老婆吗?’

    “‘这事再简单不过。在报纸上登则广告就能搞定。’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了,认真考虑一下吧。’公使说,‘如果你一个月之内能找到老婆就去任职,找不到老婆就不能去。我把话说到这儿。’他面带微笑,对他来说这局面不无幽默,‘要是你打算登广告的话,我推荐《费加罗报》。’

    “我走出政府大楼,心如死灰。我熟悉他们想派我去的地方,知道那地方很适合我,气候我受得了,官邸宽敞又舒适。我对当总督一点儿都不厌烦,比之我仅有的一点海军退役官员津贴,那份总督工资委实不容小觑。突然,我下定决心,走进《费加罗报》办事处,拟写了一则广告,提交刊登。可是我得告诉你,提交之后当我沿着香榭丽舍大道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的心脏跳得比我在战舰上准备战斗时还猛烈。”

    总督身体往前倾,手用力压在我膝盖上。

    “亲爱的先生们,你们肯定不会相信,我收到四千三百七十二封回信。信件仿佛雪崩一般袭来。我本来以为最多不过五六封信,结果只得叫了辆出租车将信运回酒店。我的房间几乎被信件塞满。有四千三百七十二位女士愿意成为总督夫人,跟我一起分享孤独。这真是令人惊愕。这些女士从十七岁到七十岁,什么年龄阶段都有。有出身名门、受过良好教育的少女,有在事业上遇挫、想要安顿下来的未婚女士,有丈夫悲惨离世、孑然一身的寡妇,也有带着孩子的寡妇,她们的孩子能陪伴已经步入天命之年的我,让我不再孤独。有的金发碧眼,有的皮肤黝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会说五种语言,有的钢琴技法娴熟。有些主动向我示爱,有些渴望得到我的垂青;有些能成为我真挚的朋友,对我不乏敬意;有些身家不菲,有些前途光明。我简直受宠若惊,不知所措。最后,我发了脾气,因为我是个暴脾气,用脚踩跺那些信件和照片,大声喊叫:这些女人我都不要!情况简直令人绝望,事到如今,我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跟四千个追求者一一见面。我觉得,如果我不跟她们一一见面的话,我会痛苦一生,因为事后我可能会因为错过命运赐予我的那个女人而后悔。我最终放弃了这件倒霉活儿。

    “我走出房间,抛开这些可怕的照片和杂乱的信纸,为了驱除烦闷,我再次沿着香榭丽舍大道向前走,到和平咖啡馆坐坐。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位朋友经过,他朝我点头微笑。我也想笑,可心里一片苦楚。我意识到,我只能依靠退役海军军官的生活津贴在土伦或布雷斯特度过余生,该死!我的朋友停下来,走进咖啡馆,在我对面坐下。

    “‘什么事这么愁眉不展,兄弟?’他问我,‘你可一向是个快活的人哪。’

    “我很庆幸能找个人诉诉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他听罢朗声大笑。事后,我想想也觉得确实好笑,可陷身其中时,我向你发誓,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我不无严肃地向朋友讲述了当时的情形,他听后努力克制着不笑出来,对我说:‘兄弟,你真想结婚吗?’他问得我火冒三丈。

    “‘你真混蛋,’我嚷道,‘我要是不想结婚,要是不想在两个星期之内立即结婚的话,我为什么要花三天时间读这些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寄来的信?’

    “‘冷静点儿,听我说,’他回答说,‘我有个表妹住在日内瓦,是瑞士人。她家是瑞士共和国最有声望的家庭之一。她的品德无可挑剔,年纪也合适,是个老姑娘,过去十五年一直在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她母亲最近过世了。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人长得也不丑。’

    “‘听起来简直是个无瑕的人。’我说。

    “‘这我不敢说,但是她教养很好,适合做你的妻子。’

    “‘有件事你忘记了。我怎么可能让她放弃亲朋好友和久已习惯的生活,跟一个年近五十、其貌不扬的男人浪迹天涯?’”

    总督先生突然停下来,夸张地耸着肩膀,脑袋似乎都插进身体,转向我们。

    “我相貌丑陋,我承认这一点。不是那种让人心生恐怖或敬意的丑法,丑得让人一看就想笑,是最糟糕的丑法。人们第一次看到我不会吓得往后退,如果那样倒还值得欣慰。他们看到我会忍俊不禁。听着,当尊敬的威尔金斯先生今天上午领我看他的动物时,猩猩珀西伸出手,如果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话,他肯定会将我抱到胸前,把我当成失散多年的兄弟。真有这么一次,我在巴黎植物园听说一只类人猿逃脱了,听完我赶快逃走了,我担心人们错把我当成逃脱的类人猿关进笼子。”

    “哎,亲爱的,”他太太说,声音深沉、舒缓,“你说的真是越来越离谱。我不敢说你长得像太阳神阿波罗那么帅,你自然也没必要成为阿波罗那样的人,可你有着高贵的气质、冷静的外表,所有的女人都会觉得你是个优秀男人。”

    “回到我的故事吧。我对朋友这么说完以后,他说:‘女人的事谁也说不准。婚姻对她们来说有种奇妙的引力。问问她也无妨。毕竟女人遇到有人向她求婚也是对她的恭维。她当然也可以拒绝。’

    “‘但是我不认识你表妹,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见面。我总不能走到她家,要求跟她见面,走进客厅之后直接说:我是来向你求婚的。她会觉得我是个白痴,会呼喊救命的。再者,我生性胆怯,一直迈不出这一步。’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朋友说,‘你去日内瓦,帮我带盒巧克力给她。听到我的消息,她会很高兴,会很乐意接待你。你们可以聊一聊,如果你不喜欢她的长相,你可以起身离开,这样谁都不会尴尬。相反,如果你喜欢她的话,可以直奔主题,正式向她求婚。’

    “我很绝望。眼下也只有这个选择。我们立即去商店买了一大盒巧克力。当天晚上,我坐火车去了日内瓦。火车一到站,我就寄了一封信给她,信上说我替她表哥带了一盒巧克力,很乐意将礼物亲自送给她。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大意是她很高兴下午四点钟在家见我。约会之前,我在镜子前面打扮,领带系了又解,解了又系,足足折腾了十七遍。四点整我走到她家门口,立即被领进客厅。她正在等我。她表哥说她长得不丑。我见到她时,还是大吃一惊。她非常年轻,举止文雅,高贵若朱诺[47],美貌若维纳斯,表情酷似智慧女神密涅瓦。”

    “说得太玄乎啦。”太太说,“故事讲到这里,这几位绅士早就知道你说的话不可全信。”

    “我向你们发誓,我丝毫没有夸大其辞。我吃了一惊,差点将巧克力盒子掉到地上。心里突然想到拿破仑时代法国军官那句著名的话:‘近卫军宁死不降。’我递上巧克力。聊了些她表哥的消息。感觉她平易近人。我们聊了一刻钟,我暗暗给自己鼓劲:加油。我于是说道:

    “‘小姐,我得告诉您,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送一盒巧克力。’

    “她笑着说,她知道我来日内瓦显然有更重要的事。

    “‘我来这儿是想请您嫁给我。’她吃了一惊。

    “‘先生,你疯了吗?’她问。

    “‘我恳请您听我说完再回答我。’我抢过话头,在她开口说话前,告诉她事情的原委。我给她讲了在《费加罗报》上发征婚广告的事,她笑得直流眼泪。然后,我再次提出自己的恳求。

    “‘你是认真的吗?’她问道。

    “‘我这辈子从未如此认真。’

    “‘不可否认,你的请求让我很惊讶。我没考虑过结婚,我已经过了结婚的年龄。但是很显然,对于你的这个请求,女人不能轻易拒绝。我受宠若惊。能给我一两天时间考虑吗?’

    “‘小姐,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回答说,‘我已经等不及啦。如果你不想嫁给我,我得马上回巴黎,继续阅读剩下的一千五百或一千八百封信。’

    “‘很明显我不可能立即答复你。我跟你见面不过一刻钟时间。我必须跟我的朋友和家人商量一下。’

    “‘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您已经是成年人了。事情紧迫,我不能再等。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您了。您是个聪慧的女士。深思熟虑的结果怎能与此时此刻的心动相比?’

    “‘你不是要让我即刻就答应你吧?这太过分啦!’

    “‘我正是想请您这么做。我的火车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返回巴黎。’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真是个疯子。为了你自己和共和国的安全,最好把你关起来。’

    “‘噢,到底怎么样?’我问,‘行还是不行?’

    “她耸耸肩。

    “‘我的上帝。’她停顿片刻,我坐如针毡,‘行吧。’”

    总督朝他妻子挥了下手。

    “就是她啦。我们两个星期之后举行婚礼,我赴任殖民地总督。我娶了个宝贝,先生们,一个性格贤淑的女人,千里挑一,一个兼具男性智慧和女性温柔的、令人羡慕的太太。”

    “快别说了,亲爱的。”他太太说,“你让我觉得自己跟你一样可笑。”

    总督把脸转向那位比利时上校:

    “你还是单身吧,上校先生?如果是的话,我强烈推荐你去日内瓦。那里简直是魅力女人的苗圃。在那里你能找到别处找不到的好老婆。日内瓦可不只是个观光城市。别浪费时间,赶紧去那儿,我给你写封推荐信,你拿去送给我太太的侄女们。”

    最后,他太太对故事作了总结:

    “事实上,在权宜婚姻中,你没有那么多期待,也就没有那么多失望。因为你不会向对方提出毫无意义的要求,也就没理由因为失望而感到愤怒。你并不期待完美的对象,所以你会容忍对方的缺点。激情固然重要,但激情不是婚姻牢靠的基石。哦,两个人要想拥有幸福的婚姻,必须有相同的境遇,必须有相似的兴趣。还有,如果两个人都很慷慨的话,他们会乐意付出,舒心接受,不仅自己过得顺心,也让对方过得顺心。如此一来,他们没理由不会像我们一样幸福啦。”她稍作停顿,“不过,当然啦,我丈夫是个非常、非常了不起的男人。”

    (鄢宏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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