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只剩下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了，”王后说，“再生女儿的话，我们又得从头开始。”
“不，不会的，”国王说，“我觉得，对于任何男人来说，有十二个女儿就足够了。等到亲爱的小十二月出生，纵然我不情愿，也只能将你砍头。”
国王说这话时，失声痛哭，因为他深爱着王后。当然，王后也焦虑不安，她知道，如果不得已砍掉她的头，国王一定会很悲痛。对她自己也是不幸。说来也巧，他们两人都不必如此担心，因为九月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女儿。在此之后，王后生的都是儿子，国王按照字母顺序给儿子们取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国王、王后不再为取名的事儿烦恼，因为他们的儿子排名总共才排到字母J。
暹罗国王的公主们名字改来改去，性格也因此变得暴躁、易怒；年长的公主们比年岁小的改名更频繁，性格也更乖戾。但九月公主的名字一直都是叫九月公主（当然，她的姐姐们由于性格乖戾，给她取了五花八门的名字），性格甜美可爱。
暹罗国王有个习惯，我想这个习惯最好能在欧洲国王中间流行开来。国王过生日那一天，不仅不收取礼物，反而派送礼物。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习惯，经常慨叹说很遗憾出生的日子只有一天，因此一年只能过一次生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就这样将暹罗的市长们敬献给他的所有结婚礼物和忠诚致辞，以及过时的皇冠都一一赠送出去。有一年过生日，他手边实在没有什么可送的东西，就送给每位女儿一只漂亮的绿鹦鹉，装在漂亮的金丝鸟笼里。总共有九只，每只笼子上都写着代表公主名字的月份。九位公主都为自己的鹦鹉感到自豪，每天花一个小时（跟她们的父王一样，公主们也很刻板）教鹦鹉说话。现在，所有的鹦鹉都会说“天佑国王”（是用暹罗语说，难度很高），有的鹦鹉能用不少于七种东方语言说“美丽鹦鹉”。有一天，九月公主去跟她的鹦鹉道早安时，发现鹦鹉死了，躺在金丝鸟笼里。她泪如泉涌，无论宫女们说什么，都无法安慰她。她哭得昏天黑地，宫女们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后禀报，王后说这纯粹是胡闹，那就罚公主不吃晚饭直接上床睡觉。宫女们想参加晚会，立即将九月公主放到床上，留下她一个人。九月公主躺到床上，尽管很饿，还是止不住哭泣。突然，她看到一只小鸟跳进她的房间。她将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坐起身。小鸟开始唱歌，唱了一首美妙的歌曲，描绘了国王花园中的池塘，杨柳在静水中留下倒影，金鱼在杨柳树枝倒影中间来回嬉戏。唱完后，公主已经不哭了，甚至忘记了没吃晚饭。
“这首歌真动听。”她说。
小鸟对她鞠了一躬。艺术家们天生举止优雅得体，喜欢受人赞美。
“你愿意让我代替你的鹦鹉吗？”小鸟说，“我长得的确不怎么好看，但是我的声音动听得多。”
九月公主高兴地直拍手。小鸟于是跳到她的床尾，唱歌哄她入睡。
第二天早上，公主醒来时，小鸟依然在那儿。她睁开眼睛，向小鸟道了声早安。侍女们端来早餐，小鸟从公主手里啄食，在她的茶托里清洗羽毛，还从茶碟里喝水。侍女说喝洗澡水很没教养，可九月公主说这是艺术气质。小鸟吃完早餐后，又开始婉转鸣唱，侍女们很惊奇，九月公主既自豪又高兴。
“现在，我想让我的八个姐姐看看你。”公主说。
她伸出右手大拇指当作枝条，小鸟飞过来停在上面。在侍女们的簇拥下，九月公主在皇宫里穿梭，从一月公主开始，挨个儿拜访她的公主姐姐，她很注重长幼尊卑的礼节，拜访的最后一位是八月公主。在每一位公主那里，小鸟献上一首不同的歌曲。可鹦鹉们却只会说“天佑国王”和“美丽鹦鹉”。最后，她带着小鸟去见国王和王后，他们既惊且喜。
“我就知道让你不吃晚饭上床睡觉的决定是对的。”王后说。
“这只鸟唱歌比鹦鹉动听多了。”国王说。
“我想您早就听厌了人们说‘天佑国王’。”王后说，“真不明白，女儿们为什么教鹦鹉说这个。”
“衷心可嘉，”国王说，“我听得再多也不介意。但是听那些鹦鹉唠叨‘美丽鹦鹉’真是烦人。”
“它们可是用七种不同的语言说的。”公主们说。
“的确如此，”国王说，“但这简直跟我的议员们没什么区别。他们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同样的意思，可无论他们怎么说，都毫无意义。”
我前面说过，公主们性格乖戾，听父王这么一说非常恼怒。不过，那些鹦鹉看起来也的确令人乏味。九月公主在宫殿楼宇间往来穿梭，像百灵鸟一样歌唱，小鸟在她身旁盘旋飞舞，像夜莺一样鸣唱。实际上，它就是夜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有一天，八位公主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她们去了九月公主那里，围着九月坐成一圈，遵守暹罗国公主礼仪，将脚盖在裙子下。
“可怜的九月公主，”八位姐姐异口同声地说，“你的鹦鹉死了，我们很为你难过。我们大家都有鹦鹉相伴，而你没有，这太可怕了。所以，我们凑了些零花钱，准备给你买一只可爱的黄绿色鹦鹉。”
“不劳你们费心。”九月说，（这么说不太客气，但暹罗公主们彼此之间并不十分融洽。）“我已经有了一只宠物小鸟，给我唱的歌无比动听，我不知道还要黄绿色鹦鹉做什么。”
一月用力吸了口气，接着二月用力吸了口气，继而三月也用力吸了口气。实际上，所有的姐姐们都用力吸了口气，完全遵照长幼顺序。看到这个情形，九月问她们：
“你们怎么都在用力吸气，都感冒了还是怎么着？”
“噢，亲爱的，”她们说，“这个小东西随心所欲地飞出飞进，提起它还真是荒唐。”她们的眼睛在屋内扫视一遍，眉毛挑得老高，都快看不见额头了。
“做怪样子会长皱纹的！”九月说。
“敢问你的宠物小鸟现在去哪儿了？”她们问道。
“去拜访它的岳父啦。”九月公主答道。
“你怎么能肯定它还会回来？”公主们问。
“它每次都会回来，”九月说。
“噢，亲爱的，”八位公主齐声说，“如果你肯听我们的劝告，你就不会这么冒险。等它回来——注意，如果它回来的话，那算是你幸运——把它塞进鸟笼关起来。只有这样，你才能掌控它。”
“但是我喜欢它在我屋里飞来飞去。”九月公主说。
“安全第一。”姐姐们邪恶地说。
姐姐们一边摇头，一边起身走出屋子，留下焦虑不安的九月。她的小鸟似乎已经出去很长时间，她也不知道它在干什么。可能遭遇不测。考虑到猎鹰和人类设下的陷阱，真不知道小鸟可能会遇上什么麻烦。而且，它可能会忘记她，抑或喜欢上别人，那就太恐怖了。噢，她希望小鸟安全返回，住进那只空的金丝鸟笼。她的鹦鹉被埋葬后，鸟笼就挂回了原来的位置。突然，九月听到耳朵后面一阵啼叫，看到小鸟栖息她的肩膀上。它悄无声息地进来，又轻柔地落下，她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我在想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公主说。
“我知道你会担心。”小鸟说，“事实上，我今晚差点回不来了。我岳父开了个聚会，大家都想让我留下来，但是我怕你担心。”
在这种情况下，小鸟这么说真的很不合适。
九月感觉心脏在胸腔内怦怦直跳，她下定决心不再冒险。她抬起手，抓住小鸟。它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她喜欢将小鸟握在手心，感知它的心脏噗噗地快速跳动。我想，它也喜欢她的小手，柔软又温暖。因此，小鸟毫无防备，她将它带到鸟笼旁，塞进去，关上门。小鸟十分惊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它跳到象牙雕成的树枝上说：
“这是开玩笑吗？”
“没有跟你开玩笑，”九月说，“不过，今天晚上母后的猫在附近乱窜，我想你待在里面更安全。”
“我不明白王后为什么要养这些猫。”小鸟愤怒地说。
“噢，知道吗，它们是很特殊的猫，”公主说，“长着蓝蓝的眼睛，尾巴上长着鬏。这么跟你说吧，它们有皇室血统，明白吗？”
“明白，”小鸟说，“可你为什么事先不说一声就直接把我关进笼子？我可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要是不知道你平安的话，肯定一个晚上都合不上眼。”
“噢，如果就这一次的话，我并不介意，”小鸟说，“只要你明天早上放我出去就行。”
小鸟吃了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开始唱歌。但是歌唱到一半，它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它说，“今晚我不太想唱歌。”
“好吧，”九月说，“那就睡觉吧。”
于是小鸟将头埋进翅膀里，即刻进入梦乡。九月也睡着了。天刚破晓，她就被小鸟的尖叫声吵醒：
“醒醒，醒醒，”它喊道，“把笼子打开，放我出去。我想趁露水还没干，畅快地飞一会儿。”
“你待在笼子里更享受，”九月说，“你有只漂亮的金丝笼子。是王国里最出色的匠人精心打制的，父王对这只笼子非常满意，于是命人砍掉匠人的脑袋，这样他就不能打制同样的鸟笼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小鸟叫道。
“侍女们会照顾你一日三餐，从早到晚你不用担心任何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唱歌。”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小鸟不依不饶。想从鸟笼的隔栅中间往外挤，当然挤不出去，撞门，门自然也撞不开。后来，八位公主一起过来，看着小鸟。她们赞扬九月，说她很明智，采纳了姐姐们的建议。姐姐们说，小鸟很快就会习惯笼子，用不了几天，就会忘记自由的滋味。公主们来之后，小鸟一言未发。但她们一走，它又开始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别再犯傻了。”九月说，“我把你关进笼子，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比你更清楚，怎样对你有利。给我唱支小曲儿，我就给你一块红糖。”
但小鸟站在笼子的角落里，望着屋外湛蓝的天空，一个音符也不唱。它一整天都不开口唱歌。
“生气有什么用？”九月说，“你为什么不舒展歌喉，忘记烦恼呢？”
“我怎么唱？”小鸟说，“我想看看树林和湖泊，我想欣赏绿色的稻田。”
“如果你想这样的话，那我带你出去走走。”九月说。
她拎起鸟笼走出房间，走过柳树成荫的湖畔，来到一望无际的稻田边。
“我每天都带你出来。”她说，“我喜欢你，我只想让你开心。”
“这不一样，”小鸟说，“稻田，湖泊和柳树，从笼子的隔栅中间看去很不一样。”
于是，公主又把小鸟带回家，给它送上晚饭。但它什么都不吃。公主有点儿着急，她问姐姐们该怎么办。
“你要坚定。”她们说。
“可是，小鸟如果不吃东西，会被饿死的。”她说。
“那就太不识抬举了。”她们说，“它必须明白，你都是为了它好。如果它一意孤行，那就由它去死吧。你正好能摆脱它。”
九月不明白这么做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可她们八个人劝她一个人，而且又比她年长，她因此什么也没说。
“它也许明天就会适应笼子里的生活。”她自言自语说。
第二天醒来，她兴高采烈地喊早安，可却没有任何回应。她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鸟笼旁，尖叫起来，小鸟侧躺在鸟笼里，双目紧闭。她打开鸟笼，伸手将小鸟掏出来。她啜泣着，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感到小鸟的心脏还在跳动。
“醒醒，醒醒，小鸟。”她叫着。
她开始哭起来，眼泪滴落在小鸟身上。小鸟睁开眼睛，感觉身边鸟笼的隔栅不复存在。
“我只有身体自由才能歌唱，如果我不能歌唱，我就会死去。”小鸟说。
公主哭得更厉害了。
“那就享受你的自由吧，”她说，“把你关进金丝鸟笼，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归我一个人。可我不知道，我会害你失去性命。去吧，到湖泊周围的丛林中展翅飞翔，去绿色的田野里尽情翱翔。我太喜欢你了，希望你快乐，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她打开窗户，轻轻地将小鸟放到窗台上。小鸟轻轻地抖了抖羽毛。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吧，小鸟，”她说，“我再也不会把你关到笼子里。”
“我会回来的，我喜欢你，小公主。”小鸟说。
“我会为你奉上我最美妙的歌曲。我会飞向远方，但我一定会回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小鸟又抖了抖羽毛，“天哪，我的身体都僵硬啦。”它说。
说完，小鸟展开翅膀，飞上蓝天。小公主放声大哭，要将心爱之人的幸福摆在自己的幸福之上，势必十分艰难。眼望小鸟飞出视线，她突然感到孤单落寞。姐姐们听说了这件事，都奚落她，说小鸟永远都不会回来。但小鸟最后飞回来了。它停落在九月的肩膀上，在她手里啄食，给她唱它在美丽的世界里上下翻飞时学会的歌曲。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九月都将窗户敞开，无论何时，小鸟想回来都能进来，这样对公主大有好处。后来，她出落得格外美丽。长大成人后，嫁给了柬埔寨国王，坐在白色的大象上，被迎接到国王生活的城市。但她的姐姐们从来没有敞开窗户睡觉，所以长得形容丑陋、脾气暴戾，到了适婚年龄，嫁给了国王的议员们，礼物只有一磅茶叶和一只暹罗猫。
（鄢宏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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