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选2-边远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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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助理下午抵达。驻扎官沃伯顿先生得知普拉胡帆船已经看得见时,便戴上遮阳帽,赶往栈桥。守卫是八个身材矮小的迪雅克士兵,看见他从身旁走过,士兵们立正致意。看到士兵们举止很有军人风范,制服整齐干净,枪身闪闪发亮,他感到非常满意。这些守卫让他倍感荣耀。他从栈桥望向河湾,普拉胡帆船很快就会靠岸。他身穿一尘不染的帆布裤子和白色鞋子,神采奕奕。他胳膊下面拄着镶金马六甲藤拐杖,这根拐杖可是马来西亚霹雳州苏丹赠送的。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新助理的到来。这个地区工作繁杂,独自一人难以对付。他定期还要巡视所在辖区,不便将岗位交给当地助理。长期以来,他一直是这儿唯一的白人,又一个白人到来,他心里不乏担忧。他习惯了孤身一人。战争期间,他有三年都没见过一张英国面孔。有一回,他奉命接待一位园林官员,立刻感到惊慌不已。趁着园林官还没到,他安排好接待事宜,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去上游地区就赶紧开溜了,一直在外滞留到传令员报告说客人已经离开。

    普拉胡帆船已经近在眼前。桨手都是被判了刑罚的迪雅克犯人,栈桥上站着几位看守,等待着将犯人带回监狱。这些桨手很熟悉河流,身材结实,卖力地划着船。普拉胡帆船靠岸时,一名男子从亚答凉棚下走出来,上了岸。守卫举枪致敬。

    “总算到了。上帝啊,憋死我啦。我帮您把信捎来了。”

    他兴奋地说。沃伯顿先生礼貌地伸出手。

    “是库珀先生吗?”

    “没错。难道您还在等别人?”

    纯粹是一句玩笑话,驻扎官却没有笑。

    “我是沃伯顿。我带你去参观你的住处。东西会有人帮你搬。”

    他走在库珀前头,沿着狭窄的小路,两人走进一处院子,里面矗立着一幢小平房。

    “我已经尽力把房子收拾得舒服些,当然,这房子已经空了很多年没人住。”

    这是一栋桩基房子,有一间狭长的客厅,外面连着宽敞的走廊,再过去的通道两侧是两间卧室。

    “对我来说已经非常好啦。”库珀说。

    “你肯定想洗个澡,换身衣服。如果今晚能跟我一起用餐,我将会非常高兴。八点钟怎么样?”

    “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驻扎官礼貌地笑笑,有些窘迫,说完就离开了。他回到要塞内自己的住所。艾伦·库珀给他印象不佳,但他是个公正的人,知道仅凭初次见面就妄下结论很不公平。库珀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身材瘦高,脸色蜡黄,毫无血色。他面部表情刻板,长着硕大的鹰钩鼻,蓝眼睛。他走进平房脱下帽子递给男仆时,沃伯顿发现他大脑袋上留着棕色短发,跟瘦小的下巴形成奇怪的对比。他穿着卡其布短裤,卡其布衬衫,衣服寒酸,沾满泥巴,帽子破旧,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洗过。沃伯顿当然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沿岸航行的汽船上待了一个星期,又在普拉胡帆船底舱躺了四十八个小时。

    “且看他来赴宴时衣着怎么样吧。”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陈设整齐,像是经由英国贴身男仆日日打理一般。他脱掉衣服,下了台阶,走进浴室,冲了个凉。这么炎热的天气,只能穿白色无尾礼服。否则,他一定会穿上浆洗衬衫和立领外套,丝袜和漆皮鞋,像赴伦敦帕码街晚宴一样正式。他是个非常上心的主人,走进餐厅检查餐桌是否摆放妥当。餐桌上摆着兰花,银质餐具闪闪发光。餐巾折叠得棱角分明。银质烛台上蜡烛光线柔和。沃伯顿先生满意地笑笑,回到客厅等待客人到来。客人很快就来了,依然是刚上岸时那身卡其布短裤、卡其布衬衫和破旧罩衣。沃伯顿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起来。

    “嗨,你穿得很正式。”库珀说,“我不知道你会这么穿。我差点穿着纱笼来啦。”

    “没关系。估计你的男仆都很忙。”

    “哦,真没必要为我穿得这么正式。”

    “不是为了你。我一直都穿晚礼服吃饭。”

    “你一个人吃饭也穿成这样吗?”

    “我一个人吃饭,更加要这么穿。”沃伯顿先生回答,冷冷地望着库珀。

    他看见库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顿时面有愠色。沃伯顿脾气暴躁。从他涨红的脸、好斗的五官和依稀变白的红色头发可以看出这一点。他的蓝色眼睛,通常冷漠而敏锐,会突然闪现出怒意。但是,他通晓世故,希望给人留下公正的印象。他必须尽力跟眼前这个年轻人友好相处。

    “以前在伦敦时,在我交往的圈子里,吃晚饭不穿礼服,会让人觉得跟早上不洗澡一样怪异。来婆罗洲之后,我觉得没必要改变这个良好习惯。战争期间,整整三年我一个白人也没见到过。吃晚饭,我也必须换上晚礼服。你来这个国家时间不长,相信我,这是你保持自尊的最有效方法。一个白人如果很容易被周围环境改变,他很快就会失去自尊,一旦失去自尊,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本地人自然而然就不再尊重他。”

    “呃,如果你想让我在这样的大热天穿浆洗衬衫和立领外套的话,恐怕我得让你失望啦。”

    “你在自己住所吃饭的时候,当然啦,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可你跟我一起用餐的时候,或许你会觉得,只有穿上在文明社会穿的衣服才有礼貌。”

    两个马来男仆走进来,他们身穿纱笼,戴无边帽,穿白色上衣,衣襟缀着铜纽扣。一个端着苦味杜松子酒,另一个端着一盘橄榄和凤尾鱼。主客二人开始用餐。沃伯顿先生吹嘘说他的中国厨师在婆罗洲首屈一指,尽管条件艰苦,他仍力排万难,享用美食。他独出心裁,充分利用有限的食材。

    “你想看看菜单吗?”他一边问,一边把菜单递给库珀。

    菜单是用法语写的,菜肴个个名称不凡。两个男仆在一旁服侍。房间对角,另外有两个男仆挥舞巨大的扇子,驱除空气中的炎热。菜肴十分奢侈,香槟口感极佳。

    “你一个人每天都这样吗?”库珀问。

    沃伯顿先生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菜单。

    “我没发现今天的晚饭跟平时有什么两样。”他说,“我吃得不多,可我每天的晚餐都很丰盛。这样能让厨师保持良好的状态,仆人们也能恪守规矩。”

    聊天在艰难地进行着。沃伯顿先生格外礼貌,他也许在这种尴尬气氛中察觉到对方的戏谑。库珀来森布鲁不过几个月,沃伯顿向他打听完吉所罗的朋友们的近况后就无话可聊了。

    “顺便问一下,”他突然想起,“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名叫赫纳尔利的小伙子?我想,他最近刚从英国国内来。”

    “哦,见过,他在警察局。是个讨厌又粗鲁的家伙。”

    “我真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人。他叔叔巴勒克拉夫男爵是我的朋友。前几天我还收到巴勒克拉夫夫人的一封信,请我看顾他。”

    “我听说他有点儿背景。我猜,他就是凭这层关系得到那份工作的吧。他在伊顿和牛津读的书,总是不忘四处宣扬。”

    “这可真令人惊讶,”沃伯顿先生说,“他祖上几百年来一直是在伊顿和牛津读书。我以为他会觉得这很平常。”

    “在我眼里,他就是个讨厌的纨绔子弟。”

    “你上的是什么学校?”

    “我出生在巴巴多斯[49]。在那里上的学。”

    “哦,原来如此。”

    沃伯顿先生回答得简洁利落,语气傲慢,库珀脸红了。好一阵子,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收到吉所罗寄来的两三封信,”沃伯顿先生接着说,“给我的印象是,赫纳尔利年纪轻轻,但成就不凡。大家都说他在运动方面首屈一指。”

    “哦,是的,他很受欢迎。他正属于吉所罗欢迎的类型。我本人倒还没发现这个首屈一指的运动家有什么能耐。长远来看,会打高尔夫和网球的人跟别人相比有什么优势吗?谁会在意你能在台球桌上连得七十五分?英国人就是太他妈的在意这些东西。”

    “你这么想?我相信这个一流的运动家在战场上的表现肯定不逊于任何人。”

    “哦,你要是说起战争的话,我正有话要说。我跟赫纳尔利在一个团,我敢向你保证,大家绝对受不了他。”

    “何以见得?”

    “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哦,你没有得到军衔。”

    “我本来很有机会被授予军衔。可我属于所谓的‘殖民地居民’。没上过学,没有势力。我他妈始终只能当个大兵。”

    库珀眉头紧蹙。他不可遏止地谩骂起来。沃伯顿先生盯着他,蓝色的小眼睛眯缝着打量对方,心里对他已有评价。他转换话题,开始跟库珀谈工作,详述库珀的职责。十点钟,沃伯顿站起身。

    “我不能久留你啦。路途劳顿,我敢说你一定很累了。”

    两人握手道别。

    “呃,是这样,”库珀说,“你能不能帮我找个男仆?我从吉所罗启程时,原来的男仆没有跟着来。他把我的行李送到船上后就不见了踪影。船开出很远,我才发现他没有跟来。”

    “我问一下我的男管家。他肯定能帮你找一个。”

    “好吧。让他直接把人送过去,如果长相过得去,我就留下。”

    月亮升起来,他们出去时用不着点灯。库珀步行穿过要塞,回到自己的平房。

    “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派这种人过来?”沃伯顿先生心想,“如果他们派这种人来,我可不会正眼看他。”

    他沿着自己的花园散步。要塞建在一处小山丘上,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河岸上建有一处凉亭,他习惯晚饭后来到这儿抽支雪茄。他常常能听到下面河流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白天不敢露面的马来人。有时也会听到低低的责备声,有人压低声音对那马来人嘀咕着什么,或是提醒他什么。正常工作时间,沃伯顿可从来都不会听到这些。他重重地坐进长藤椅里。库珀!这个心怀嫉妒、缺乏教养的家伙,盲目自大,自以为是,愚蠢无知。沃伯顿先生的怒意很快消失在幽静美丽的夜色中。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花香,沁人的香气从凉亭入口处一棵树上传来。萤火虫忽闪忽闪,携着银光轻盈飞舞。月光在宽阔的河面上为湿婆神的新娘轻盈的脚步铺设一条通道。河对岸,一排棕榈树在夜空的映衬下呈现优美的轮廓。平静悄然降临到沃伯顿先生的灵魂深处。

    他性情古怪,有过非凡的人生经历。二十一岁那年,他继承了一笔数额巨大的财产,高达十万英镑。牛津毕业后,他沉溺于那个年代(沃伯顿先生如今五十四岁)出身显赫的年轻人才能过上的纵情放荡的生活。他在蒙特街有处公寓,有私人马车,在沃里克郡有私人狩猎屋。凡是名流聚会的场所,都有他的身影。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他是伦敦上流社会的名人,那时的上流社会还不失时髦与显赫。还没人能够预料到那场动摇上流社会的布尔战争[50]。彻底摧毁上流社会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也仅仅存在于悲观主义者的预言之中。那个时候,做个有钱的年轻人感觉不错,沃伯顿先生的壁炉架上堆满各种重大聚会的邀请。沃伯顿先生得意洋洋地摆着这些请帖,他是个十足的势利鬼。他不是怯懦的势利鬼,遇到比他有钱有势的就自惭形秽,或者见了别人升官出名就阿谀奉迎,再或者见到有钱人就眼红。他是那种赤裸裸、纯粹的普通势利鬼,喜欢显摆。他敏感暴躁,宁愿受到身份高贵的人责骂,也不愿受到普通人的赞扬。他的名字在伯克贵族名册中无足轻重,偏生喜欢吹嘘跟某个贵族家庭有转弯抹角的关系,说得煞有介事。不过,他从来不提,他通过母亲格宾斯女士,从一位正直的利物浦工厂主那里继承了财产。在考斯或是在阿斯科特,当他跟某位公爵夫人在一起,甚至跟皇族王子在一起的时候,那些亲戚也许出于对他时尚生活的艳羡,自然会承认跟他熟络。

    不难想象,他很快家道中落,人尽皆知,当然,曾经的富有使他不至于身无分文。他崇拜的达官贵人嘲笑他,但他们心底清楚他对自己的死心塌地。可怜的沃伯顿是个可恶的势利鬼,不过他人确实不坏。他经常会对没钱的贵族施以援手,遇上有人遭遇困境,他也会慷慨解囊,借出一百英镑。他的宴会十分丰盛。他牌技很烂,但是在有身份的牌友面前,他从不计较输掉多少。他喜欢赌,运气却不怎么好,他输得很体面,一场牌下来输掉五百英镑,依然从容镇定,令人不得不佩服。他对打牌的激情,几乎跟他对名声的激情一样强烈,这激情成了他衰败的罪魁祸首。他生活奢靡,赌博输掉的钱数额巨大。他开始一掷千金,先是赛马,紧接着是股市。他性格单纯,心怀歹意的人发现他是个坦率的猎物。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那些狡诈的朋友在他背后耻笑他,可我觉得,他隐约感觉必须得小心自己的钱袋。他最终落到放贷人手中。三十四岁,他彻底变成穷光蛋。

    他深受上流社会影响,义无反顾地做出下一步选择。像他这般处境的人,挥霍掉财富之后,往往会去殖民地。没有人听见沃伯顿先生抱怨过。他不抱怨任何人,即令一个贵族朋友建议他做一笔投机买卖,结果一败涂地。他没有向借他钱的人催债,也没有向任何人伸手求助,自己想办法还清了债务(他并不知道,可耻的利物浦制造商就是靠他这笔钱发的家)。他长那么大都没干过活,却开始四处寻找谋生出路。他依然开开心心,满不在乎,不忘幽默。他不想向偶然遇见的人透露自己的不幸,让别人也跟着不舒服。沃伯顿先生是个势利鬼,可他同时也是个绅士。

    他对那些多年来朝夕相伴的显贵朋友的唯一请求就是给他举荐一份工作。彼时,显要之人森布鲁的苏丹雇佣了他。起航头一天晚上,他最后一次来到俱乐部。

    “听说你准备出国,沃伯顿。”赫勒福德的老公爵问他。

    “是啊,我准备去婆罗洲。”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噢,我破产了。”

    “破产?真是遗憾。回国一定记得跟我们说一声。祝你一切顺利。”

    “好的。那里可以尽情打猎,知道吧。”

    公爵点点头,从他身边走开。几个小时后,沃伯顿先生望着英格兰的海岸消失在浓雾之中,将生命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留在身后。

    二十年时间倏然过去。他跟形形色色的贵族妇女保持密切的书信往来,他的信幽默风趣。对于有贵族头衔的人,他的敬爱之情丝毫未减,时时刻刻从《泰晤士报》(报纸发行六个星期后他才能收到)上关注这些人的来去行踪。他密切关注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消息,时刻准备送上贺信或吊唁。图文并茂的报纸展示着贵族们的外貌,他不时返回英国,详细了解上层社会的消息。对于社交圈子里即将崭露头角的新人,他也了如指掌。他对时尚的兴趣依然不减当年。时尚对他似乎仍是最重要的东西。

    然而,不知不觉中,一个新的兴趣悄然走进他的人生。如今,他的职位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再也不是奉承拍马之辈,需要看贵族们的脸色行事。他在这里一言九鼎。每逢他经过,迪雅克卫兵必定立正致意,对此他心满意足。他喜欢评判他的同胞,乐于调解上司间的口角。过去,遇到猎人头目惹是生非,他就严惩不贷,并对此引以为傲。除了爱慕虚荣,他还拥有无所畏惧的勇气。人们盛传,他曾单枪匹马深入村寨,招降残暴的海盗。他对自己的行政职位驾轻就熟。他严厉、公正而又诚实。

    慢慢地,他开始深深地爱上这些马来人。马来人的风俗习惯令他趣味盎然。听他们聊天,他从不感到厌倦。他欣赏马来人的美德,对他们的恶行,他只会耸耸肩,一笑了之。

    “从前,我风光的时候,”他会说,“跟英格兰最显赫的贵族过从甚密,可我认识的绅士远远比不得生性善良的马来人,我很骄傲能够跟马来人交朋友。”

    他欣赏马来人举止得体,欣赏他们彬彬有礼和偶尔爆发的激情。他天生就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他对马来人向来非常温和。但他从没有忘记自己是个英国绅士,他不能容忍白人屈服于土著人的习俗。这一点他不会让步。他也不像很多白人那样,娶本地女人为妻,尽管此类事体已经蔚然成风,他认为这种结合不仅令人厌恶,而且有失尊严。曾经被威尔士王子艾尔伯特·爱德华亲切地称作“乔治”的他,无论如何不想跟土著人扯上任何关系。每从英国探亲回到婆罗洲,他都感觉非常放松。国内的朋友跟他一样,都已不再年轻,年轻人将他看作乏味的老头。对他来说,今日的英国跟他年轻时相比,已经丧失了很多美好的东西。但是,婆罗洲毫无变化。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他的家乡。他打算能干多久就干多久,他打心眼儿里希望,在被迫辞职前,能在岗位上寿终正寝。他已经在遗嘱中郑重声明,不管身死何处,他希望遗体能运回森布鲁,跟他心爱的人民埋在一起,聆听河流舒缓地流淌。

    但他从不向人袒露这些想法。谁也不会想到,这位衣着光鲜整洁、身材魁梧、面容干净、头发花白的人,竟会如此多愁善感。

    他熟知任所内所有待处理的工作。接下来的几天,他不无怀疑地留神观察这位新来的助理。他很快就发现,助理工作勤奋,能力不凡。唯一令他不满的就是助理对待当地人态度粗暴。

    “马来人生性腼腆、敏感,”他对助理说,“我想,如果你能一直礼貌、耐心、友善地对待他们,效果会更好。”

    库珀发出短促、刺耳的笑声。

    “我在巴巴多斯出生,战争期间在非洲驻扎过。我想我对黑人的性情无所不知。”

    “我对黑人一无所知,”沃伯顿先生犀利地说,“我们谈的可不是黑人。我们谈的是马来人。”

    “他们不是黑人吗?”

    “真是无知。”沃伯顿先生反驳道。

    库珀一言不发。

    库珀到任的第一个星期天,沃伯顿邀请他一起吃晚餐。他安排得非常隆重,尽管两人前一天还在办公室见过面,后来还在要塞走廊上一起喝过苦味杜松子酒,他还是让男仆送上一封措辞谦恭的请帖。库珀很不情愿地穿上晚礼服,沃伯顿先生很欣慰地看到库珀尊重了他的要求,却发现库珀的衣服剪裁糟糕,衬衫不合身。当晚,沃伯顿先生心情很好。

    “顺便说一句,”握手时,他对库珀说,“我已经让管家帮你物色一个男仆,他推荐他的侄子。我见过那个小伙子,看起来精明勤快。你想见见他吗?”

    “我倒不介意。”

    “他正候着呢。”

    沃伯顿先生叫来管家,让他去传他侄子进来。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来到跟前。他长着一双深色的大眼睛,身材周正。身上的纱笼十分整洁,身穿白外套,头戴无缨毡帽,缀着暗紫色天鹅绒。他说自己叫阿巴斯。沃伯顿先生满意地看着他,听着他一口地道、流利的马来语,沃伯顿先生顿时显得无比温和。他对白人言辞刻薄,可遇到马来人,他就变得谦逊而又和善。他相当于是这块地方的苏丹。他十分清楚如何保持自己的威严,又让当地人感到自在。

    “他人怎么样?”沃伯顿转向库珀问道。

    “不错,我敢说他肯定不像其他人那么浑。”

    沃伯顿先生告诉小伙子他被录用了,随后就让他出去了。

    “能找到这样的男仆是你的幸运。”他告诉库珀,“他的家庭很有声望,一百多年前从马六甲搬来的。”

    “我并不介意给我擦鞋倒水的仆人血管里流的是不是贵族血液。我只要求一点:服从安排,动作麻利。”

    沃伯顿先生抿了抿嘴唇,没有做声。

    两人开始用餐。菜肴丰盛,酒水上乘。两个人喝着喝着,来了酒劲儿,谈话不像之前那般刻薄,甚至滋生了丝丝友情。沃伯顿先生素来养尊处优,星期天晚上更比平时奢侈。他开始觉得自己之前对库珀不太公平。自然,库珀算不上绅士,可这也不是他的错,随着对他了解加深,发现他人很好。他的缺点也许主要在他的举止。他工作十分出色,动作麻利,尽职尽责,全面周到。等到甜点端上来时,沃伯顿先生感觉对全人类都充满善意。

    “这是你的第一个星期天,我要给你倒一杯上乘的波特酒。也就只剩下二十几瓶了,专门留到重大场合喝的。”

    他向男仆吩咐几句,不一会儿,波特酒就奉上来了。沃伯顿看着男仆打开酒瓶。

    “这瓶波特酒是我的老朋友查尔斯·霍林顿送的。他珍藏了四十年。我又珍藏了很多年。他的酒窖在英格兰闻名遐迩。”

    “他是酒商吗?”

    “不完全是,”沃伯顿先生面带笑容,“我说的是卡斯尔雷的霍林顿男爵。他是英国最富有的贵族之一。是我的老朋友。我跟他弟弟一起在伊顿读书。”

    这可是沃伯顿先生不容错失的好机会,他讲述了一件趣闻,目的只想说明一点——他认识一位伯爵。波特酒果然上乘,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解除了所有的戒备。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跟白人聊过天。他开始讲各种故事,讲自己在达官显贵中如何露脸。听他讲故事的口气,你会以为政府部门确定人选或制定政策,全是因为他在某个公爵夫人耳畔递过悄悄话,或者是因为他在饭桌上提出过建议。从前在阿斯科特赛马会、古德伍德公园赛马会和考斯赛艇会的美好时光浮现在他眼前。又一杯波特酒下肚。他回想起每年在约克郡和苏格兰参加的盛大宴会。

    “那时,我有个男仆叫福尔曼,他是我这辈子用过的最优秀的男仆,你知道我看中了他哪一点吗?你知道,在管家房里,夫人们的侍女和绅士们的男仆都按照主人的等级就座。他跟我说,他厌倦了跟我一起出席一个又一个宴会,在这些宴会上,只有我没有头衔。这就意味着他只能坐在桌子尾端,盘子还没端到他跟前,菜肴最好的部分已经被抢食一空。我把这件事告诉赫勒福德老公爵,他大笑着说:‘上帝啊,如果我是英国国王的话,为了给你的仆人一次机会,我会赏你一个子爵头衔。’‘您就收下这个仆人吧,公爵,’我说,‘他是我最出色的仆人。’‘那好,沃伯顿,’他说,‘如果他能伺候好你,也一定能伺候好我。叫他过来吧。’”

    有一次在赌城蒙特卡洛,沃伯顿先生跟费奥多大公搭档打牌,一个晚上横扫赌场;还有一次在马里昂巴德,沃伯顿先生跟爱德华七世一起玩巴加拉纸牌游戏。

    “当然啦,他那时还只是威尔士王子。我记得他对我说,‘乔治,如果你再借五百英镑的话,恐怕连衬衫都要输掉啦。’他说得对。我想,他一辈子没有说过比这更真诚的话。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从前一直说,他是欧洲最伟大的外交家。但那时候,我少不更事,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要是我没有借那五百英镑的话,我敢说我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库珀一直望着他。凹陷的棕色眼睛,眼神冷酷、傲慢,唇边带着一抹嘲弄的笑容。库珀在吉所罗对沃伯顿其人早有耳闻,名声不算坏,他们说他把辖区治理得井井有条,可就是出了名的势利。大家都拿他打趣,大家没理由不喜欢像他这么慷慨善良的人。库珀也早已听说过威尔士王子和巴加拉纸牌的故事。库珀当时听得并不仔细。他一来就讨厌驻扎官的做派。他很敏感,沃伯顿先生故作礼貌的挖苦令他苦恼不安。沃伯顿先生听到不同意见时的沉默令他窒息。库珀在英国待的时间很少,对英国人有种莫名的厌恶。他尤其厌恶私立学校出来的男生,因为他总是担心对方会以施恩者的身份自居。他害怕别人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为了先发制人,他总是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让大家觉得他高傲自大。

    “不管怎么说,战争给我们带来一项好处,”他最后说,“战争摧毁了贵族的势力。从布尔战争开始,到一九一四年他们就全完啦。”

    “英国贵族家庭厄运降临,”沃伯顿说得无比悲壮,俨然一位对路易十五王朝念念不忘的流亡者,“他们再也供养不起宏伟的宫殿,盛大的宴会很快将变成记忆。”

    “依我看,这可真是大快人心。”

    “可怜的库珀,你哪里知道希腊和罗马昔日的辉煌?”

    沃伯顿先生做了个手势。他眼前立即浮现出往日的辉煌壮观。

    “相信我,我们已经受够了那帮混蛋。我们需要务实的政府和务实的官员。我生在英国直辖殖民地,我这一生都在殖民地度过。我根本不把这些贵族放在眼里。英国的病根就是势利。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惹我发火的话,那就是势利鬼。”

    势利鬼!沃伯顿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眼里喷着怒火。这个字眼他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他年轻时追捧上流社会,贵妇人并不排斥被他追捧,可即便是贵妇人,有时也会对他大发雷霆,沃伯顿先生不止一次听到她们骂自己“势利鬼”。他也知道,有些讨厌的家伙称他势利鬼。多么不公平啊!唉,没有什么比“势利鬼”这个词更令人憎恶。毕竟,他喜欢跟处在同一阶层的人交往,只有跟他们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在,人们怎么能骂他势利鬼?不过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

    “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沃伯顿答道,“势利鬼对别人既羡慕又鄙夷,因为别人的社会阶层比自己高。这是我们英国中产阶级最常见的缺点。”

    他看到库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库珀举起一只手想要掩住笑容,结果却欲盖弥彰。沃伯顿先生双手微微颤抖。

    库珀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严重地冒犯了长官。库珀本人非常敏感,可奇怪的是,他对别人的感受却很迟钝。

    因为工作需要,他们白天经常要见几分钟面,下午六点一起在沃伯顿先生的走廊上喝酒。这是乡村旧俗,沃伯顿先生绝不想打破。他们一日三餐各吃各的,库珀在他的平房里吃饭,沃伯顿先生在要塞里用餐。公务结束之后,他们都散步到夜幕降临,两人各走各的。这片乡村只有几条小路,丛林紧挨着村庄的种植园,沃伯顿先生看到助理大步流星走过来时,他会有意绕个圈子避开他。无礼、自负、偏狭的库珀令沃伯顿很烦闷。库珀到任几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情,令驻扎官对他的态度由厌恶变成憎恨。

    沃伯顿先生要到内地巡视,他放心地将任所交给库珀管理,他相信库珀能力不凡。他唯一不满的地方就是库珀不够宽容。库珀为人正直、公正、勤奋,但对当地人缺乏同情心。沃伯顿先生觉得很有意思,这家伙认为自己跟别人平等,却又觉得当地居民低人一等。他很冷酷,对当地人缺乏耐心,欺凌弱小。沃伯顿先生很快就发现马来人对库珀既厌恶又惧怕。沃伯顿隐隐有一丝高兴。如果他的助理也像他一样深得民心,他心里倒不会那么舒服。沃伯顿先生做了周密安排才出去考察,三个星期后返回任所。他回来时,恰好他的邮件也都到了。他走进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堆摊开的报纸。库珀刚才去接了沃伯顿,两人并肩走进客厅。沃伯顿先生转向一位留在任所的男仆,厉声责问男仆摊开的报纸是怎么回事。库珀急忙解释。

    “我想看看有关伍尔弗汉普顿谋杀案的消息,就借阅了你的《泰晤士报》,看完我就把它还回来啦。我知道你不会介意。”

    沃伯顿先生转过身,脸色煞白。

    “我介意。我非常介意。”

    “对不起,”库珀说,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我实在等不及你回来。”

    “你不会连我的私人信件也一并打开读完了吧?”

    库珀不为所动,微笑着看看怒气冲冲的长官。

    “噢,私人信件跟报纸可不一样。再说了,我真没想到你会介意我翻看你的报纸。报纸上又没什么隐私。”

    “我很介意别人在我之前翻看我的报纸。”他走到报纸堆前,差不多有三十期,“简直太放肆了。你把报纸都弄乱了。”

    “我们很容易就能理好顺序啊。”库珀说着,走到桌子旁边。

    “别碰我的报纸。”沃伯顿惊叫道。

    “为这么点小事发脾气也太小气了。”

    “你胆敢这么跟我说话?”

    “噢,见鬼去吧。”库珀说完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沃伯顿先生气得浑身发抖,一个人盯着报纸发呆。他人生的至大快乐被那双冷酷、残忍的手给毁了。对大多数身处边远地区的人而言,收到邮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打开,挑出日期最近的报纸,浏览国内最新消息。沃伯顿先生却不是这样。他要求报纸经销商在报纸外包装上写上每份报纸的日期。他命令管家每天早上在走廊的桌上放一份报纸,一杯早茶。沃伯顿先生格外享受一边品味早茶,一边打开包装读早报的感觉。这让他感觉仿佛身处英国。每星期一早上,他读六个星期之前的星期一《泰晤士报》,以此类推。星期天,他读《观察家报》。就跟吃晚餐时穿晚礼服一样,这是他跟文明世界保持联系的一种方法。他很自豪,无论新闻多么激动人心,他从来不向诱惑低头提前打开报纸。战争期间,新闻悬念有时令人难以抗拒,读完一天的报纸,他不得不经受悬念的折磨,其实报纸就摆在他面前的架子上,他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报纸。这是他让自己经受的最严峻的考验,然而,他成功地战胜了自己。现在倒好,密封完整的报纸却被这个蠢货贸然全部打开,而他仅仅只是想知道某个令人讨厌的女人谋杀了她令人讨厌的丈夫。

    沃伯顿先生唤来仆人,命他找来包装。他尽力将报纸折叠整齐,包卷起来,顺次编上号。干这份工作时他心情郁闷。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说,“永远不会。”

    当然,他出巡的时候男管家也一直跟着他。他每次出巡,都会带着这名管家,因为他熟悉沃伯顿的喜好,沃伯顿可不是那种愿意在丛林旅行时放弃享受的人。可自打出巡回来后,管家就一直在佣人处闲聊,听说库珀跟他自己的佣人闹了矛盾。除了年轻的阿巴斯之外,所有的佣人都走了。阿巴斯也想离开,但他叔叔奉驻扎官之命将他安排在库珀身边,没有叔叔的许可他不敢擅自离开。

    “我夸赞他干得不错,先生,”管家说,“可是他很沮丧。他说主家不好,他想知道,他能不能跟其他人一样离开。”

    “不行,他必须留下来。库珀先生得有佣人可供使唤。找人顶替这些走掉的佣人了吗?”

    “没有,先生,没人愿意去。”

    沃伯顿先生皱起眉头。库珀是个傲慢的蠢货,可他毕竟公职在身,得有佣人供他使唤。任由他的房子邋遢脏乱可不行。

    “走了的那些仆人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回村里了,先生。”

    “今晚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我希望他们明天天亮前回到库珀先生家。”

    “他们说不想去,先生。”

    “我的命令也不听?”

    这名管家已经跟着沃伯顿先生十五年,能分辨出主人语气的细微变化。他并不害怕主人,主仆二人共同经历过很多风雨。有一回在丛林里,驻扎官救了管家一命,还有一回,在湍流中,若非管家出手相救,驻扎官早就溺水身亡。管家知道什么时候驻扎官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

    “我到村里跑一趟吧。”他说。

    沃伯顿先生指望助理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的无礼行径道歉,但库珀真是粗野难泯,压根没有丝毫悔意。第二天上午,两人在办公室见面,库珀对此只字不提。沃伯顿先生出去了三个星期,回来后两人每天见面议事的时间比以前略长。议事结束,沃伯顿先生打发他离开。

    “没有别的事了,谢谢。”库珀转身离开,沃伯顿先生却又叫住他,“我听说你跟仆人相处不好。”

    “他们想敲诈我。他们——那个没用的东西阿巴斯除外,他还算识相——他们居然有脸跑路,我就坐等着。结果他们又屁颠屁颠跑回来啦。”

    “什么意思?”

    “今天一大早,中国厨师和其他所有的人,都跑回来,回到各自岗位。这些家伙,脸皮还真厚;还真拿自己当回事。我猜他们终于想明白,我没有那么好糊弄。”

    “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是奉我的加急命令回去的。”

    库珀脸色略微涨红。

    “如果你不干涉我的个人私事,我将会非常感激。”

    “他们不属于你的个人私事。你的佣人跑路让你看起来无比愚蠢。你大可以做傻事,但我不允许你在别人面前丢丑。你的房子里缺少佣人使唤便是不合时宜的。我一听说你的佣人跑路,就命令他们天亮之前必须返回。这样才合乎时宜。”

    沃伯顿先生点点头,示意库珀谈话结束。库珀并不理会他。

    “要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干的吗?我把他们都叫过来,把他们全部解雇。给他们十分钟时间,让他们滚出我的房子。”

    沃伯顿先生耸耸肩。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还能雇到人?”

    “我已经告诉自己的职员帮我留意找人。”

    沃伯顿先生沉吟片刻。

    “我觉得你的行为很愚蠢。我要你永远给我记好了:只有好主人才能培养出好佣人。”

    “你还有何指教?”

    “我想教教你举止礼仪,可看来十分困难,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就等着看你找好佣人吧。”

    “你大可不必为我操心。我自己能搞定。”

    沃伯顿先生无奈地笑了。他知道库珀讨厌他,就跟他讨厌库珀一样。他知道,没有什么比找自己讨厌的人帮忙更让人难堪。

    “我告诉你吧,你要在这里请到马来佣人或者中国佣人,比找英国管家或法国厨师还要难。除非有我的命令,否则没人会跟你的。你想不想让我下个命令?”

    “不需要。”

    “随你的便。再见。”

    沃伯顿先生刻薄地关注着事态发展。库珀的职员说服不了马来人、迪雅克人或者中国人服侍这样一个主人。阿巴斯依然对他忠心耿耿,但他只会烹煮当地食物。库珀习惯了吃粗粮,一天三顿米饭他的胃实在吃不消。没有人负责打水,这么热的天他每天要洗好几个澡。他咒骂阿巴斯,可阿巴斯却跟他对着干,动作慢条斯理,不愿加班。听说他留下来完全是因为驻扎官的强留,库珀觉得格外烦恼。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然而,一天早上,他发现被他辞退的那拨佣人又回到家里。他怒不可遏,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任由他们留下来。他硬生生咽下如此这般羞辱,内心对沃伯顿先生怪诞行为的烦躁和不屑已经升级成憎恨:驻扎官用心险恶,让他沦为当地人的笑柄。

    如今,两人互不理睬。尽管彼此嫌恶,任所里仅有的两位白人,养成了每天下午六点一起喝杯酒的习惯,现在这习惯只能打破。每个人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权当对方不存在。库珀已经熟悉业务,公事上两人也不需要有任何牵扯。遇到必须转达的消息,沃伯顿先生会让勤务兵告诉库珀,如果有命令要传达,就会通过正式信件知会库珀。他们不可避免地经常见面,但两人一个星期说话不超过六个字。不可避免的见面令两个人都无法忍受。他们对彼此的敌意耿耿于怀,沃伯顿先生每天散步的时候,心里只想着对助理官的仇恨。

    最可怕的是,他们很可能一直就这么敌对下去,直到沃伯顿离开。这种情况很可能要持续三年。沃伯顿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向总部投诉:库珀工作做得无可挑剔,况且现在人才难觅。沃伯顿确实听说库珀对当地人凶暴。本地人也对库珀确实不满。可具体看来,他也只能说,库珀在原本可以温和的地方显得过于严厉,在原本可以表示同情的地方显得冷酷无情。他的工作无可指摘。沃伯顿先生处处观察着他。仇恨通常会让一个人变得目光犀利,他怀疑库珀无节制地使用当地人,可又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库珀一定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长官火冒三丈。他总有一天会做过头。没有谁比沃伯顿先生更清楚,连续酷热会让人多么烦躁,再加上一个晚上不睡觉会让人多么难以自我控制。想到这里,他自顾自笑了。迟早有一天,库珀会落到自己手中。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沃伯顿先生心里乐开了花。囚犯归库珀管理。犯人们铺筑道路、修建房屋,如果需要,他们就得沿河划普拉胡帆船,打扫城镇,或自己找些事情来做。要是表现好,他们还有机会当家庭仆役。库珀尽情使唤他们。他喜欢看犯人们不停劳作。他很享受给他们摊派各种活计。可他很快发现,自己这些努力纯属枉然,犯人们表现极为恶劣。他惩罚这些犯人延长劳动时间。而这一点违反了制度,沃伯顿先生发现后,压根不与助理官商量,立即下令遵守旧的工作时间。库珀出去散步时,惊讶地发现犯人们大步流星地走回监狱,而他曾命令犯人不到天黑不能收工的。他责问当班的看守,看守告诉他这是驻扎官的命令。

    库珀气得脸色煞白,大步回到要塞。沃伯顿先生身穿一尘不染的白帆布衣服,头戴干净的遮阳帽,手里拿着手杖,后面跟着宠物狗,正准备开始每天下午的例行散步。他刚才看见库珀离开,知道他到河边散步去了。库珀跳上台阶,直冲到驻扎官面前。

    “你撤销我让犯人干到六点的命令,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大发雷霆。

    沃伯顿先生睁大冷静的蓝眼睛,露出无比惊讶的神情。

    “你疯了吗?无知到敢用这种口气跟长官说话吗?”

    “见鬼去吧。犯人归我管,你无权插手。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想知道,你这么耍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里的人都会知道你撤销了我的命令。”

    沃伯顿先生故作镇静。

    “你无权发号施令。我之所以撤销,是因为你的命令太残酷,太专横。相信我,论起说我让你出丑,一半都不及你让自己出丑。”

    “自从我一来,你就不喜欢我。你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待不下去,仅仅是因为我不拍你的马屁。因为我没对你阿谀奉迎,你就处处害我。”

    库珀气得语无伦次,简直要发狂。沃伯顿先生眼神益发冷酷、犀利。

    “你错了。我知道你粗俗没教养,但我对你的工作相当满意。”

    “你这个势利鬼!该死的势利鬼!因为我没上过伊顿公学,你就觉得我粗俗没教养。在吉所罗大家告诉过我你是哪号人。你还不知道吧,你是整个国家的笑话!你跟我讲你著名的威尔士王子故事时,我差点忍不住放声大笑。上帝啊,大家在俱乐部里讲到这个故事时笑得多畅快啊!上帝啊,我宁愿做个没教养的人,也不做你这样的势利鬼。”

    这下可触到了沃伯顿先生的痛处。

    “再不立刻滚出去,我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他怒吼道。

    库珀欺身靠近,就差没有脸贴着脸了。

    “来呀,来呀,”他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教训我。想听我再说一遍吗?势利鬼!势利鬼!”

    库珀比沃伯顿先生高三英寸,年轻力壮,肌肉结实。沃伯顿先生身材肥胖,已经五十四岁。他猛地甩出一拳。库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推了回去。

    “别他妈犯傻啦。你给我记住,我可不是绅士。打架我最在行。”

    他怪叫一声,苍白的长脸上带着狞笑,跳下走廊台阶。沃伯顿先生怒火中烧,气得心脏怦怦直跳,疲惫地瘫坐到椅子上。他浑身刺痛,仿佛长满痱子。有那么可怕的一刻,他觉得自己要哭出声来。可他突然意识到管家在走廊上,他本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管家走上前来,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沃伯顿先生一言不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你有话要说吗?”沃伯顿先生问,唇边竭力挤出一丝笑容。

    “先生,助理官先生是个坏人。阿巴斯不想给他干了。”

    “让他再等等。我要给吉所罗写信,请他们把库珀先生调走。”

    “库珀先生对马来人很坏。”

    “你先下去吧。”

    管家默然走开。沃伯顿先生一个人陷入沉思。他仿佛看见吉所罗的俱乐部里,人们围坐在挂着法兰绒窗帘的桌旁。夜幕降临,他们打完高尔夫和网球,进来喝杯威士忌和苦味杜松子酒,听他们讲述自己和威尔士王子在马里昂巴德的笑话,开怀大笑。他又羞又气。势利鬼!大家都觉得他是势利鬼。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好人,他一直对他们很绅士,毫不歧视他们这些二等公民。现在,他憎恨这帮家伙。可是,对众人的憎恨跟他对库珀的憎恨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真的拳脚相向的话,库珀肯定会把自己打得落花流水。羞辱的泪水顺着他涨红的圆脸流淌下来。他坐在那里,足有几个小时,一支接着一支抽烟,甚至有了轻生的欲望。

    最后,管家回来,问他要不要换衣服吃晚餐。当然要!他素来如此。他从椅子上疲惫地站起身,换上浆洗衬衫和立领外套。他在装饰精美的餐桌前坐下,跟往常一样,两个男仆在一旁服侍,另外两个男仆挥动巨大的扇子。两百码外的平房里,库珀身穿马来纱笼,饭食粗糙。他赤着脚,很可能一边吃饭,一边读着侦探小说。饭后,沃伯顿先生坐下来写信。苏丹不在,他给苏丹的代表写了一封机密信函。库珀工作表现出色,他写道,但他跟库珀实在合不来。两人之间关系剑拔弩张,如果能将库珀调任别的岗位,他将不胜感激。

    第二天早上他派人将信送出去。两个星期后,回信跟当月的函件一并寄来。是给他的私人信函,内容如下:亲爱的沃伯顿:

    我不想以官方身份给你回信,所以这封信也仅代表我个人的观点。当然,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将这件事汇报给苏丹。不过,我劝你最好放弃这个想法。我知道,库珀好比一颗未经加工的钻石,他能力不凡,战争期间过得很不如意,我想,他需要机会。我觉得你有点太在意社会地位。当然,男人能成为绅士固然好,不过能力出色、工作勤奋更加重要。我想,你得忍耐一点儿,这样就能跟库珀和谐相处。

    致礼!

    理查德·坦普尔信笺从沃伯顿先生手中跌落。字里行间的意思非常明显。他交往二十年的迪克·坦普尔,出身伯爵家庭的迪克·坦普尔,认为他是个势利鬼,因此对他的请求感到厌烦。沃伯顿先生突然觉得意志消沉。他所处的时代已经逝去,未来掌握在拙劣的一代人手中。库珀就是典型的代表,他对库珀恨之入骨。他伸手倒酒,看到这个动作,管家走上前来。

    “我不知道你还没有走。”

    男仆捡起信件。啊,这就是他等着没有离开的原因。

    “库珀先生会离开吗,先生?”

    “不会。”

    “那可就要倒霉了。”

    有那么一会儿,沃伯顿似乎没听到这句话。但只是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突然坐直身子,盯着男仆。他警觉起来。

    “什么意思?”

    “库珀先生对阿巴斯不好。”

    沃伯顿先生耸耸肩。库珀这种人怎么会知道如何跟佣人相处?沃伯顿先生知道他的套路:一忽儿跟佣人打得火热,一忽儿又对他们粗鲁残暴。

    “让阿巴斯回家吧。”

    “库珀先生拖欠他的工资,所以他还不能走。三个月来,他没付他一分钱。我告诉阿巴斯耐心等待。可他很生气,他不愿听我解释。如果库珀先生继续这样对他,恐怕就要倒霉了。”

    “幸好你告诉我这一点。”

    这个蠢货!他难道这么不了解马来人,以为自己可以尽情伤害他们?如果阿巴斯背后藏有匕首,库珀就他妈的好看啦。短剑。沃伯顿心跳突然停了一下。他只需静观其变,总有一天,阿巴斯会除掉库珀。这句话从他脑海一闪而过,他黯然一笑。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看见自己憎恶不已的那个家伙脸朝下躺在丛林小径上,背上插着匕首。这个没教养、欺凌弱小的家伙死得其所。沃伯顿先生叹了口气。他有责任警告他,当然,他必须这么做。他给库珀写了一个正式的短笺,让他立刻赶到要塞见他。

    十分钟后,库珀站在沃伯顿面前。自从沃伯顿差点要打他那天开始,两人一直没有说话。沃伯顿并不出言请他落座。

    “你要见我?”库珀问。

    他衣服邋遢。脸上、手上红斑密布,蚊子叮过后,被他用手挠得血迹斑斑。瘦长的脸上,神情阴鸷。

    “我听说你又跟佣人们闹矛盾了。我管家的侄子阿巴斯抱怨说你拖欠他三个月的工资。我认为这是专横的行为。这孩子想离开你,我当然不能责怪他。我要求你支付他的全部应得工资。”

    “我想他不会离开我的。我扣发他的工资是为了督促他表现更好。”

    “你不了解马来人的性格。马来人对于伤害和愚弄格外敏感。他们脾气冲动,睚眦必报。我有责任警告你,如果你把这孩子逼急了,到时候吃亏倒霉的恐怕是你自己。”

    库珀不屑地笑笑。

    “你觉得他能把我怎么样?”

    “我觉得他会杀了你。”

    “你很在意吗?”

    “哦,我不在意,”沃伯顿先生回答,淡然一笑,“我会尽力面对所有的结果。但我有义务适当警告你。”

    “你以为我会害怕该死的黑人?”

    “这一点儿都不关我的事。”

    “好吧,我来告诉你。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阿巴斯这个肮脏、狡诈的流氓,如果他敢在我背后耍什么花样,上帝啊,我会拧断他的脖子。”

    “我没什么好说的,”沃伯顿先生说,“晚安。”

    沃伯顿先生朝他点点头,让他离开。库珀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转过身,蹒跚着走出房间。沃伯顿先生望着他离开,嘴上挂着冰冷的笑容。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可如果他知道,库珀回到平房之后,一声不吭、闷闷不乐地躺到床上,感觉痛苦、孤独,突然失去控制,他会作何感想?库珀悲痛地啜泣,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瘦削的脸上扑簌簌滚落而下。

    经过这件事之后,沃伯顿先生很少见到库珀,也一直没有跟他讲话。他每天早上阅读《泰晤士报》,在办公室处理公务,锻炼身体,更衣,就餐,坐在河边抽雪茄。偶然遇上库珀,他也不予理睬。尽管两人知道对方时时刻刻就在附近,却都假装对方不存在一般。时间未能缓解两人之间的仇恨。他们彼此观察,对彼此的活动了如指掌。尽管沃伯顿先生年轻时是个出色的射手,但随着年龄增长,他对在丛林中猎杀大型动物已经失去兴趣。每逢星期天或者放假,库珀会携枪外出:他要是打到猎物,就会在沃伯顿先生面前耀武扬威;如果他空手而归,沃伯顿先生会耸耸肩笑笑。他们这些二等公民居然也想当冒险家!圣诞节对两人来说都格外煎熬:他们各自待在房里,独自用餐,都喝得酩酊大醉。方圆两百英里,他俩是唯一一对白人,两人住的地方喊一嗓子彼此就能听见。新年伊始,库珀发起烧来,沃伯顿先生看到他时大吃一惊,他已经变得枯瘦不堪,看起来病得不轻,身体虚弱。这种不自然的孤独,原本完全没有必要的孤独,令库珀无法忍受。沃伯顿先生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常常夜不能寐。他躺在那里东想西想。库珀拼命酗酒,很快就濒临崩溃。在对待当地人方面,他努力收敛,不想惹出什么事端,遭到长官责难。两人之间进行着一场严酷的无声战争。这是一场忍耐力的考验。几个月过去了,双方毫不示弱。两人就像生活在永恒黑暗中的人,精神饱受压抑,坚信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他们的生活似乎永远笼罩在枯燥乏味的仇恨之中。

    最后,不可避免的事情传到沃伯顿先生耳朵里,他似乎始料未及,大吃一惊。库珀责怪男仆阿巴斯偷窃他的衣服,男仆拒不承认。库珀抓住他的后颈,将他从台阶上踢了下去。男仆索要工资,库珀对他一阵臭骂,说如果一个小时之内再看到他,一定会将他交给警察。第二天上午,男仆在要塞外面,在库珀步行前往办公室的路上拦下他,再次索要工资。库珀攥紧拳头,照他脸上就是一拳。男仆摔倒在地,爬起来时,鼻子血流如注。

    库珀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始一天的工作。可他无法专心工作。这一拳平息了他的愤怒,他开始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开始担心。他感到不安,闷闷不乐,垂头丧气。沃伯顿先生坐在隔壁办公室,他有种冲动,想将这件事报告给沃伯顿。他在椅子上挪动一下,可他知道沃伯顿听完会嗤之以鼻。他能想见他傲慢的笑容。他有种恐惧的不安,担心阿巴斯会有所行动。沃伯顿警告过他。他叹口气。他多傻呀!他不耐烦地耸耸肩膀。他不在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都是沃伯顿先生的错。要不是他跟自己过不去,这种事也不会发生。沃伯顿从一开始就让他的生活坠入地狱。这个势利鬼。他们那些人都这样:就因为他是殖民地居民。他在战争中一直没有得到军衔,这真是奇耻大辱;他跟别人一样出色。这些人都是可耻的势利鬼。如果他现在屈服的话,那真是见鬼。当然,沃伯顿肯定知道这件事,什么事都逃不过那个老家伙的眼睛。他不害怕。他不害怕婆罗洲的马来人,让沃伯顿见鬼去吧。

    他想得没错,沃伯顿先生会知道这件事。吃午餐时,沃伯顿的管家告诉了他。

    “你侄子现在哪里?”

    “我不知道,先生。他走了。”

    沃伯顿先生不置一词。吃完午餐,他照例睡了一会儿,可今天他发现自己无法入睡。他的眼睛不自觉地扫视库珀正在休息的平房。

    这个白痴!沃伯顿先生心里有些犹豫。这家伙知道自己的处境多么危险吗?他感觉得叫他过来。可每次他想跟库珀讲道理,库珀都将他羞辱一番。沃伯顿先生心里突然涌起愤怒,额头血管暴涨,他紧握双拳。他已经警告过这个没教养的东西。现在,让他自作自受吧。不关自己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与自己无关。也许,出了事,吉所罗当局才会后悔没早点听从他的建议,将库珀调任别处。

    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心里不踏实。晚餐后,他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男仆回过住处后,他问男仆有没有见到阿巴斯。

    “没有,先生,我猜他或许去了他舅舅村里。”

    沃伯顿先生目光犀利地盯着男仆,男仆低下头,不敢看沃伯顿先生的眼睛。沃伯顿先生走到河边,坐在凉亭里。可他心神不宁。河水静静流淌,有种不祥的预兆,仿佛一条巨大的毒蛇缓缓地向着大海滑去。水面上方的丛林里一片死寂。鸟儿不再鸣唱。微风也不再拂动肉桂树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降临。

    他穿过花园,走到马路上。从那里可以瞥见库珀平房的全景。卧室里点着灯,路对面传来爵士乐的声响。库珀正在听留声机。沃伯顿先生打了个寒战,他向来不喜欢这种乐器。要不是听到这种音乐,他可能会走进去跟库珀谈谈。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住所。他读书直到深夜,最后进入梦乡。没睡多久,他就开始做噩梦。他似乎被一声尖叫惊醒。当然,尖叫是梦里听到的,真实生活中没有听到尖叫声——比方说,从平房传来的尖叫声。他醒着躺在那里,一直躺到天亮。接着,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吵嚷声,男管家闯了进来,没戴帽子。沃伯顿先生心跳骤停。

    “先生,先生。”

    沃伯顿先生跳下床。

    “我马上来。”

    他套上拖鞋、纱笼和睡衣上装,穿过自己的院子,走进库珀的院子。库珀躺在床上,嘴巴张开,一把匕首刺在心脏的位置。他在睡梦中被人捅死。沃伯顿先生吃了一惊,不是因为他对眼前的场面始料未及,他吃惊是内心涌过一阵狂喜。他肩膀上的重担终于被移除。

    库珀身体冰凉。沃伯顿先生从伤口拔出匕首,匕首捅得很深,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拔出来,他盯着匕首。他认得这把匕首。几个星期前,一个小贩曾经向他兜售,他知道后来库珀买下了。

    “阿巴斯在哪里?”他厉声问。

    “阿巴斯在他舅舅村里。”

    当地警官站在床头。

    “派两个人去村里把他逮起来。”

    沃伯顿先生立即采取必要措施。他神情严肃地下达命令。他的命令简洁、强硬。然后,他返回要塞,刮掉胡须,洗了个澡,换身衣服,走进餐厅。他的盘子旁边放着尚未打开包装的《泰晤士报》。他吃了点水果。男管家为他倒茶,另一名男仆给他端来一盘鸡蛋。沃伯顿先生胃口大开。管家在一旁等候。

    “什么事?”沃伯顿先生问。

    “先生,我侄子阿巴斯整晚都待在他舅舅村里。有人作证。他舅舅发誓说他没有离开过村子。”

    沃伯顿先生皱起眉头,抬头看他。

    “库珀先生是被阿巴斯杀害的。你跟我都很清楚。必须要伸张正义。”

    “先生,你不会绞死他吧?”

    沃伯顿先生犹豫片刻,尽管他的声音依然坚决而严肃,他的眼神却游移了一下。马来人很快注意到这个变化,他自己的眼里也露出理解的神情。

    “他犯下这个罪行也是因为受到严重挑衅。阿巴斯会判有期徒刑。”沃伯顿停下来,吃了些果酱,“等他在牢里待一段时间之后,我会叫他到我家里来当佣人。你可以培训他一下。我敢肯定,在库珀先生家里,他养成了不少坏习惯。”

    “阿巴斯要自首吗,先生?”

    “他最好自首。”

    管家退下。沃伯顿先生拿起他的《泰晤士报》,不紧不慢地拆开包装。他喜欢展开沉甸甸、发出簌簌声响的报纸。清新凉爽的早晨透出甜美的气息,他的眼睛久久地望着花园,眼神满是和善。他心底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翻到登载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消息的那一版。他总是喜欢先看这一版。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沃姆斯科克夫人终于如愿生了个儿子。天哪,这个老贵妇该会多么兴奋啊!下次递送邮件时,一定要给她写封贺信。

    阿巴斯会是个不错的男仆。

    库珀这个蠢货!

    (鄢宏福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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