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第三章 何用浮荣绊此身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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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伊尹

    张贺饮鸩身亡的翌日,张安世尚未来得及在杜县替兄长料理完丧事,便被匆匆召回了长安。他在快马疾驰赶回长安的路上时,田延年已先一步抵达了博陆候府第。

    迎他入府的是大将军长史邴吉——田延年也曾是大将军长史,他的前任是现在的丞相杨敞,继任者则是这位光禄大夫邴吉。邴吉年过四旬,仪表儒雅,难得是为人敦厚稳重,这是数任长史都没有的一种品质。邴吉不擅夸耀自己,但他自做大将军府的入幕之宾以来,却迅速引起霍光注意,并很快得到器重并升任为长史。

    田延年并不太了解邴吉的为人,然而既能得霍光青睐,必然有其优点,所以这一路行来,他这个九卿之一的大司农对这位大将军长史也毫无半分傲气,反而有些刻意的放低了身份想与之结交。

    霍府极大,邴吉领他经过中閤时却突然不再往前走了,驻足向着门内作揖道:“冯监奴。”

    门里是偌大的一片花园子,入门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径,大片蔓藤贴附在壁垣上,垂下点点翠意。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正站在小径拐角的那片翠垣旁,后一人是个白衣小婢,纤细的胳膊正高高擎举一柄竹簦替前一人遮挡炙热的阳光。

    前一人立在阴影下,因在国丧期内,所以通身白裾素衣,愈发显得身形修长,举止优雅。

    “少卿兄客气了,唤我冯殷便可。”

    田延年猛地打了个寒噤,这一句普普通通的客套对话从对方口中冒出来竟让他无端端的心怦怦直跳。等那冯殷侧过身,微笑着对他打招呼:“大司农,幸会!”他差点蹦跳起来。

    那人体貌娴丽,齿白唇红,靡颜腻理,加上他说话嗓音清丽,如若不是身材高挑,已然超越一般的女子,否则这乍一粗略远观,任谁都会当成是位花容月貌的女子。

    “幸……幸会。”

    邴吉在旁介绍:“这一位是负责统管大将军府苍头奴婢的监奴——冯殷,冯子都。”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监奴罢了,别说大司农,就算邴吉这个光禄大夫便要高他几倍的官阶,但田延年却丝毫不敢有半点轻视之意,这个冯殷清丽绝伦的长相令他瞬间想起武帝朝时颇受重用的倡人李延年。李家人素来美貌,所以才有了李延年一首“佳人歌”唱出了“倾国倾城”的李夫人的传世佳话。

    冯殷淡淡的笑,笑容如破冰之光,漫不经心的举止偏又带着点洒脱:“既如此,不如由我带大司农去见霍将军。”

    邴吉的态度倒也平和,不生气也不见得多欣喜:“这就有劳子都了。”

    休憩在家的霍光常服外仍套着为先帝服丧的麻衣,自刘弗亡故起,这位清癯矫健的三朝老臣迅速衰老,头上的白发与日俱增。

    田延年见到霍光时,他正在聚精会神的擦拭着一柄铁剑,剑锋锐利,即便是在酷热的夏日也能一眼感觉到剑气的凛冽。

    冯殷只扫了一眼,便自觉的退出房间,随手关上门。

    田延年忽然意识到了某种不祥的杀气。这种杀气敛藏在冰冷的剑锋下,并不张狂,却显得有些焦躁,游离不定。

    “大将军!”

    “子宾。”霍光叫着他的字,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让田延年打醒起十二分的精神。官场上的霍光素来公事公办,私底下若是与人套近乎,则说明他接下来要说的必然是贴己的私话。

    果然,田延年所料不差。霍光道:“陛下最近越来越荒唐了。”然后抬起头,目光炯如明烛的射向他。

    田延年明白这时候霍光其实已经再也沉默不下去了,随着刘贺夺权的一系列手段越来越频繁,如果霍光还能继续沉默下去,那他们这些人只能全部坐以待毙。

    党同伐异从来都是种奇妙的生存法则,更何况现在这个时刻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乎?

    “将军作为国家柱石,既然发觉此人不可委以社稷,何不向太后禀奏建议另选贤能之人扶立为帝呢?”

    田延年的话脱口便是如此惊世骇俗,废立天子,这已经与谋逆叛乱没有太大的区别。但霍光没有任何的惊讶,或许这个念头也早已在他心里转了千百回,这是被逼到绝路上的他们唯一能想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虽然匪夷所思,也只能放手拼死一搏。

    “事到如今也唯有这么办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先例可循?”即便是犯上之举,也要找个先例出来,有古可依,替自己贴上公正无私的标识。

    田延年明白他的心思,霍光是不懂古籍的,但他却特别仿古:“伊尹为殷商丞相时,曾废了殷商王太甲,得以安定国家宗庙,后世皆赞其忠诚。将军若也能这么做,就是汉朝的伊尹了。”

    他只拣有利的说辞,只字未提当年伊尹把太甲囚禁桐宫三年,最后仍扶立“改过自新”的太甲重新即位,后世之所以会对伊尹的做法称赞,不外乎是因为废帝的因,成就了一个完美的果,所以为人臣子的伊尹得享千古流芳的美誉。

    如今霍光想要效仿伊尹,能否掌握先机,将刘贺党羽一举压制住还是个问题。

    但也正因为事成或事败都还是个未知数,这个未知数让他们已经无法再考虑更深远的将来,他们的能力只能令他们首先顾及眼下如何脱困。

    而,现在,汉朝的伊尹,显然已经足以令霍光心动。

    “笃笃。”门上叩了两下,冯殷清澈的嗓音犹如溪水般流淌进来,“大将军,车骑将军到了。”

    霍光阴郁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些微的舒展:“子孺来了。”

    田延年急忙离席:“那我便先告辞了。”

    霍光也不留人,只是将手里一直擦拭的那柄剑收入鞘中,递给了他:“我会引荐你加官给事中,让你能自由出入未央宫。”

    霍光将废帝的意思向张安世表明时,后者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他从内到外的惊骇。

    这个提议太过吓人,他自己知道。

    他能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靠的是子女联姻,家臣亲信盘踞,这才有了如今跟随者众多的局面。但这里面除了靠着婚姻关系牢固的成为自家人的可以不用担心他们与自己不齐心外,其他人在利益面前或许会以他马首是瞻,但一旦涉及到君臣伦理纲常的大是大非,霍光没办法能让这部分人不怕死的跟着自己搏命。

    废帝是件逆天的大事,即便有伊尹做榜样,也没办法冠冕堂皇的放到人前来以理服众。更何况,殷商和皇汉是没法相提并论的,君不见,千百年来只出了一个流芳百世的伊尹,更多的则是遗臭万年的赵高之流。

    假使有朝一日他霍光造反自立,霍氏亲族必然卷入其中,无法逃避,但前将军韩增、后将军赵充国这样的戍边武将,必然联合诸侯王杀入京城剿平叛乱,而丞相杨敞、御史大夫蔡义这些由霍氏家臣扶植上去的文官也未必敢支持他。

    在这个民心稳定的汉家天下,他不敢当逆臣叛乱,因为那将是一个必输的结局。所以他明白,田延年提出的废帝之计,已是目前能够对付刘贺的最两全之法。

    但这仍是一项目大胆冒险的豪赌,它有可能使得他们沦为和叛乱的逆贼没什么两样的下场,也有可能扭转劣势,力挽狂澜,将朝廷重新回复成昭帝在时的局面。

    一个人是干不来这样的豪赌的,所以他要做就是抛出在不违背大义的冠冕堂皇下的最大利益诱惑,争取所有人的支持。

    “子孺,说说你的看法呢?”因为有难度,所以他将第一个目标投向张安世。

    张安世从文官开始做起,一路做到了现在的车骑将军,他不是霍氏的属臣,也不是霍氏的外戚,他靠的是从昭帝扶立起便看准了霍光这棵大树。如今老臣被排挤,刘贺明显是不想再做刘弗那样的傀儡皇帝,受人摆布,现在输赢的结局只能有一个,要么刘贺赢,他们贬,要么他们赢,刘贺废。

    张安世的犹豫,霍光不是看不出来。张安世的为人谨慎低调,位及上卿,家产自然不薄,据闻张府有童仆七百人,专营纺织,甚至连张安世自身的衣裳都由夫人亲自制成。

    见张安世嗫嚅不答,他便转移话题:“令兄的丧仪如何?”

    “正在办……”

    “嗯,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把你叫来。不过……”他顿了顿,突然叹了口气,“我让史乐成提了掖庭十多名宫婢侍女,又连夜审了掖庭丞,始知令兄中风发疾原是惊吓所致。”

    张安世猛然一震。

    霍光十分镇定,没有放过他的任何细小变化:“陛下荒淫无道,与昭帝诸多宫人媾和私奸。掖庭令职责所在,却被诏令不许泄言。是以,掖庭宫闱之内莫有敢言之人,生怕遭受腰斩。”

    张安世这样聪明的人,自然一点就透,张贺正是承受不住昏君巨大的威胁和压力才会崩溃绝望。他再也坐不住了,情绪激动,呼吸急促,想到小殓后搁在堂上那口孤冷的棺木,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六月廿七,天子出游,百官罢朝。

    杨敞天不亮便出门去参朝,却不想那么多的公卿都一齐晾在了路寝殿上,被皇帝狠狠的耍了一把。他憋了一肚子怨气,一回到家便嚷嚷着口渴。

    杨夫人领着次子杨恽进来,并不理会他面色难看,顾自发着牢骚:“你位列三公,忠儿得‘任子’引为骑郎,仕途倒也说得过去。可这恽儿你就不想想办法了?好歹他读书读得比谁都多。”

    杨敞正闷得慌,一口气将水喝尽,嫌弃侍婢扇扇子不够劲,便让自家的奴仆替换,杨夫人立即使眼色让杨恽去给父亲打扇子。

    杨敞看看儿子,少年英俊,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只是浑身上下笼着太多的酸儒气,不免为人不喜,于是不悦道:“多通经书是好事,但你整日捧着你那外祖父的……”话没说完,背上被杨夫人使劲拧了一把,他吸了口气,顿时改口,“回头再想想办法吧。”抬头对上妻子责备的目光,不禁无奈的苦笑,“别怪我,看这光景,只怕好日子要到头了。”说着,连连唉声叹气。

    杨恽笑道:“是啊,最近天不好。”

    杨敞歪过脑袋打量儿子,他笑眯眯的用力给父亲扇风降暑,杨敞忽然觉得刚才真是自己多心了,杨恽的话里也许并没有其他深意。

    “主公!大司农登门求见!”

    杨敞才觉得有些祛暑,冷不丁听到堂阶下苍头的禀告,身上再度激起一层薄汗。

    “田延年?他来做什么?”一面嘀咕,一面忙不迭的整装。杨夫人莞尔一笑,拉着儿子避入东厢。

    田延年一上堂就示意杨敞将左右屏退,然后开门见山的将来意说了个明白,杨敞惊闻霍光欲废帝,吓得脸都白了,汗流浃背,坐在那里唯唯诺诺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田延年皮笑肉不笑似的盯着他,直到他用袖子不断的擦汗,才慢吞吞的说:“内急,恕我出去更衣。”

    杨敞这才喘上一口大气,急忙起身喊来奴仆领田延年去茅厕。田延年的身影刚从堂上消失,他就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趔趄的几欲摔倒。

    “君侯!”杨夫人从东厢出来,及时扶住夫君,急道,“你在犹豫什么?这等国家大事,明摆着大将军的主意早已拿定,所以才这会儿打发大司农来告诉你。你若是不马上答应,表明立场与大将军同心协力,再这么犹豫不决,拖拖拉拉,难道不怕他们杀人灭口?”

    杨敞急得几欲哭泣:“我哪会不晓得这其中的利害,只是你还不明白大将军的为人。你怎不想想当年上官桀作反,试图先诛大将军后废昭帝,大将军明明已知原委却故意不插手,让田千秋出面顶下了这件事。如今他谋图废帝,这不是旧事重演,他又想将我推出来当这个出头椽子。夫人哪,废帝这等谋逆行径,若事成倒还罢了,若是事败,你夫君我就是罪魁祸首,第一个就得人头落地,杨家第一个就得诛灭九族啊!”

    杨夫人急得直跺脚:“谁让你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你既做了丞相又能逃到哪里去,今日你若不答应,只怕我们现在就得全死了,君侯既已跟了大将军那么多年,既然清楚他的为人,如何还不了解你已经别无选择了呢?”

    杨夫人殷殷期盼的望着胆小怕事的夫君,可此时的杨敞已然没了主意,脑子里一片空白,惶惶然不知该如何做出决定。

    外头适时的响起两声清咳,却是田延年去而复返,见到杨夫人在场时依然不改他脸上挂着的冷冷微笑。杨敞只顾低着头不作声,杨夫人只觉得田延年的眸光如利刃,像是能将人生吞活剐一般。

    “大司农!”那一刻,杨夫人鼓足勇气,高声道:“烦劳请回复大将军,君侯同意大将军的决定,遵奉大将军教令!”

    田延年转向一旁不停擦汗的杨敞:“这是丞相夫人的意思,还是丞相的意思?”

    杨夫人毅然道:“这是妾的意思,亦是丞相的意思。”

    杨敞唯唯称诺,却是目光涣散,脖子软软的支撑着无力的脑袋,仿佛一个转身,脖子上的脑袋就会滚下地来。

    田延年看杨夫人的眼神渐渐变了,由一开始漫不经心的冷嘲变成了含蓄的激赏:“丞相夫人真不愧是司马太史之女!”说完,一揖到底,“大家同心协力,必能挽救苍生社稷!延年代大将军先行谢过丞相大义。暂且告辞!”

    杨夫人扶住夫君,喊来东厢的儿子:“恽儿,替你父亲送送大司农。”

    杨敞只觉得万念俱灰,但转念想到当年上官桀造反,自己身为大司农收获属下告讦,因为害怕牵连其中所以不惜装病躲开,以至于事后论功行赏,人人都有嘉奖,唯独撇开了他一人。这之后虽然仍是一路擢升,但霍光对自己总不免心存芥蒂。

    “罢、罢、罢……”自己一生的荣华富贵都是靠他人舍与,看来得人恩惠必当奉还,躲得了一时也终是躲不了一世,他仰天嘘唏,“不过是赔上一家老小的性命罢了。”

    虽如此自我开解,终究难免苍凉。他看着身旁的妻子,想到自己两个儿子,胸口发闷,脑袋发昏,眼前猛地一黑,晕厥倒地。

    02、前奏

    刘贺自即位起始,便很少参与百官常朝,每日与昌邑国臣僚混在一起,在宣室殿私下会晤。

    而六月廿七,在未央宫正殿路寝东厢,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突然召集丞相、御史大夫、将军、列侯、中两千石、大夫、博士等诸多朝臣。人一到齐,侍卫便将大门关上,期门武士更是在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到会的人大多显得有些惊讶,但是多年为官为将的经验让他们都很有自控的能力,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霍光。

    霍光高声:“昌邑王言行昏聩淫乱,恐怕会危及天下社稷,今日召集大家,便是要问问大家对此怎么看?”他直呼刘贺为昌邑王,而非陛下,这言下之意到底要诸位怎么看,已经不言而喻。

    一言既出,殿内一片哗然声,胆子大点的皱着眉头直摇头,胆子小的把脑袋低得恨不能钻到席子底下。

    这时田延年离开席位起身走到霍光身前,他腰上居然悬着佩剑,进殿时亦不曾解下。只见他一手扶着剑鞘,一手按着剑柄,对霍光大声道:“先帝将幼孤托付将军,把天下的兴亡寄予将军,是因为将军忠诚贤能,能够稳固这刘氏江山。如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汉室的皇帝传代的谥号乃是一个‘孝’字,正是以孝行为本方能长有天下,令宗庙永享祭祀,持续传承,如果主上昏聩,令汉家断祀,将军即使以死谢罪,又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见先帝?今日之议,将军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应当即刻决断!群臣中如有拖延应答者,臣请用手中剑斩之!”

    剑出鞘三寸许,烁烁寒光刺痛每个人的眼睛,殿上之人顿时噤若寒蝉,一片鸦雀无声。霍光环顾四周,目光落到每一个人身上时显得那么亲切可亲,最后他无奈痛惜的起身朝着田延年一拜以谢,用深深自责的口吻说:“大司农斥责的是,如今天下骚动不安,光理当受此责难!”

    这样唱作俱佳的一番威逼利诱,再愚蠢的人也能立即做出一个最明智的选择来,更何况现在坐在殿上的都是一些非常具有政治头脑的公卿。也不知道是谁带了头,站起身来,随后哗啦啦的起来一大片,所有人敛衽叩首,齐声道:“万姓之命系于将军!我等唯大将军令!”

    田延年收起了剑,狡黠精明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霍光却没有笑,他用一种常人不易察觉的肃然正气掩饰了自己内心的焦虑,他退后一步,让出位置,杨敞在他凛冽的目光注视下,颤巍巍的站到殿前,以丞相之名,号召群臣草拟奏书,然后一个不落的让他们在奏书上签下名讳。

    霍光转过了头,一名小黄门悄无声息的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像影子一般附耳:“金侍中让小人先行回来告知大将军,陛下的车舆二刻前刚刚离开了长乐宫。”

    霍光的眸底一片深沉,犹如平静无波的海面,然而海底已然是汹涌暗流。

    惊涛骇浪,即将掀起。

    车轮碾在青石板上,马蹄杂碎的声响敲击得他心口一阵儿烦闷。

    “不过是个摆着好看的小女子!”刘贺冷笑。

    同乘的严罗紨十分明了他所指的是谁,先是嗤然一笑,然后回想起皇太后端坐在长信殿上一丝不苟的神情,忽然一叹:“也难为她……”

    这声音却是低不可闻,刘贺似乎没听见,侧过头问了句:“什么?”

    她醒过神来,皱起了眉头:“小太后并不惹人讨厌,忍人厌恶的是她的那群七舅八姨。”

    这回他听清了,鼻腔里很不在意的哼了声,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再多的舅姨,不过是沐猴而冠。”

    严罗紨不理会这些,身子软绵绵的缠绕上去,娇嗔道:“我的陛下,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封后呀?你可得为我们持辔多想想啊。”

    刘持辔是他和严罗紨的女儿,正是牙牙学语的可爱年龄,他向来视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

    刘贺想起了女儿,不禁颇为自得的一笑:“快了,快了。”薄薄的唇线,上翘的唇角,压抑不住少年满心的戏谑。

    快了!快了!

    这个天下是姓的刘,不是姓的霍!他要让那个能把自己抑郁而死,却没法令他人抑郁的刘弗看看,他是如何收拾掉那帮猖狂无德的老家伙的。

    他是刘贺!是刘家的子孙!是孝武李皇后的孙子!岂是那个靠耍胡巫争宠的钩弋赵氏的无能子嗣可比的?

    车队将入未央宫,龚遂从队尾蹿到了车舆旁,几乎是用一种恐慌的声音说:“陛下!安乐遣人来报,陛下的舆队才离开,霍光便带着人闯进了长乐宫!”

    “闯?”刘贺对这个字不以为意,即便现在的长乐卫尉换成了安乐,霍光作为本朝的大司马大将军、上官太后的外祖父,若是想到长乐宫探望皇太后,亦是无可厚非的事。何至于要用一个“闯”字?“安乐人呢?回宫后传他来见我。”

    “诺。”龚遂嘴里答应着,却没法让自己烦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敏锐的触觉总让他惴惴不安的预感到今天的事有点儿不太正常,但这样的预感无法向皇帝明言。

    未央宫的大门近了,一切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兵卫们林立在宫门两旁,在车队通过时,跪下行叩拜大礼。

    龚遂扶着车箱,在嘎吱嘎吱声中经过范明友的身边,后者正仰高了头颅目视车舆,目光与龚遂相触,他颔首微笑。

    龚遂恢复了镇定,车队平安的进入未央宫,他扭头再次看了眼范明友——他已经从地上起身,正指挥着手下关上大门。

    重重的宫门阖上的一刹那,发出砰然声响,龚遂的心猛然一跳,他忍不住叫道:“范明友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他问的是自己,可没想到叫的声音过高,被车内的刘贺听到,回道:“范明友身为未央卫尉,他在东门有什么稀奇?”

    龚遂只觉得汗湿衣背,范明友是未央卫尉不假,但他另一重身份已是度辽将军。身兼数职的范明友未必就得日日亲自守卫宫门,即便是他亲自守卫宫门,未央宫那么多道宫门,也未必就一定是守在这一道东门前。

    “陛下!”也许真的是他过于杞人忧天,但太多的巧合并拢在一处,便能让人产生出许许多多的忧虑。他刚想开口提醒,突然车驾前聚拢起十来名同僚,为首的是刘贺的姐夫昌邑关内侯。

    这一行人靠近车舆,将马车直接拦停下来,然后更多的人蜂拥而至。

    “陛下!事有蹊跷,安乐被霍光等人扣下了!”

    车厢内沉默了片刻,问:“何故?”

    中尉王吉抹汗:“霍将军带着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一齐去了长乐宫面见太后!”

    不等王吉擦完汗,后面马上有人主动补充:“霍光等人进宫后没多久,便拥着太后坐辇出宫,不等安乐有所反应,便被他们绑了。”

    簇拥在一起的人们逐渐嗅出敏锐的异样,忍不住首先质问:“霍光这厮在图谋什么?”

    “结党众,挟太后,绑朝臣,这可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霍光要谋反!”

    “他想造反!”

    聚拢的人越来越多,争论声也越来越嘈杂,两百多人你一言我一语,搞得章台街犹如市肆口。刘贺听得气闷,刷的撩开帘子,也不等黄门伸手来扶,已是一脸怒气的站到了车架上:“乱成这样像什么话!”

    昌邑关内侯向来受刘贺敬重,他为人也极为稳重,这时却也放出狠话来:“陛下!当断则断啊!”言下之意仍是希望刘贺遵照他们原先一直计划的那样,若要彻底瓦解霍氏党羽,首先得下杀手干掉霍光。

    刘贺眼中杀机乍现,王吉慌道:“陛下切不可动此念,霍光虽为权臣,却非奸臣,又是受孝武皇帝遗命的辅佐大臣,我们杀了他事小,使陛下英德有损便得不偿失了。”

    刘贺沉默,四周的臣僚倒有半数仍是赞同诛杀霍光的建议。

    龚遂道:“这事回殿内再议不迟。”

    这话刘贺倒听进去了,毕竟一大群人挤在章台街上吵吵嚷嚷的实在不成体统,他将帘子猛地一摔:“回宣室殿!”

    车队终于继续动了起来,严罗紨见刘贺脸色不豫,问道:“出什么事了?”

    刘贺咬牙愠道:“朕看在祖父的面上,还打算留他几分颜面,没想到这个老匹夫,自己倒先急着要把这份老脸给丢尽了!”

    严罗紨也算是个聪明人,很明白在刘贺生气的时候尽量不要去试图触碰他的怒气。果然刘贺很快便镇定下来,恢复漫不经心的散漫,笑嘻嘻的说:“你先回掖庭,朕办完事去瞧瞧持辔。”

    她乖巧如猫的轻轻嗯了声,依偎过去。

    车到正殿阶下,刘贺在众人簇拥下下了车,严罗紨仍是随车回掖庭椒房殿。通往宣室殿的台阶上矗立着侍守的郎卫,刘贺步履稳健的踏在石阶上,略偏过头,他在两丈开外看到手提虎子的金赏。此时日头高升,烈日下的金赏面色如雪,神情却有些茫然,刘贺微微一笑,脖子仰后喊了声:“金赏。”

    金赏恍惚未闻,身后的金安上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过神来,触到刘贺犀利清冷的目光后,他浑身不由自主的颤了下,把头颅低了下去。

    “就这么讨厌朕?”他的笑容冷峻中带着一丝残酷,死去的金建在他右手小臂上留下了一道寸许长的创口,但他觉得这道创口更像是留在了金赏的心上。眼前的他,魂不守舍,犹如活死人。他忍不住便怒火燃烧起来,“你以前就是这么侍奉昭帝的?”

    这一声喝挟带着属于帝王不可拂逆的威严,金赏哆嗦了下,头垂得更低了:“臣不敢。”

    刘贺似乎把折磨他作为了一种乐趣,踩踏了金赏犹如踩踏了刘弗,他孜孜不倦的做着这件本该毫无意义的事。

    通往宣室殿的庑廊上一片冷清,刘贺领头,身后拖拖拉拉的跟着二百多名他从昌邑国带来的亲信。守门的中黄门远远见皇帝走近,赶紧把门打开,刘贺跨步迈过门槛。也正是在那个刹那,本来紧跟他之后的金赏、金安上两兄弟突然停下了脚步,尾随的二百多人莫名的跟着停下。刘贺尚未察觉异样,四名守门的中黄门却突然动作迅速的将大门关上。

    “干什么?”

    “为什么关门?”

    “你们想干什么?”

    门嘎嘎的合拢,门缝里留下的最后一抹残影是刘贺惊骇的扭过头——大门阻隔了帝王和臣子的距离,两百多人怒目相斥,金赏和金安上漠然的看着他们,宣室殿四周脚步声迭起,三四十名黄门涌了出来,一字排开挡在了大门前。

    但这样的气势无法阻挡住昌邑国众人的怒火,叫骂声,吵嚷声更加汹涌,甚至有人在说理不通的愤怒下径直冲过来向金赏挥起了拳头。

    金赏没当回事的抬臂挡了回去,那颗老拳没挨到他的身却反被他狠狠砸倒,顿时怒骂声中响起接连的惨呼声。金安上同样也没手下留情,两个年轻人仗着自己体力上的优势,将冲在最前头的几位文官一通猛揍。但很快,这种局面到底还是人数众者占据优势,汹涌而动的两百多人冲向宣室殿大门,那种气势足以将金氏两兄弟连同那些宦臣一并撕碎。

    金赏额头上挨了一爪,被对方尖锐指甲抓破了皮,血丝渗透进他的双目,令他惯常温柔俊逸的面容看起来张扬着眦裂的狰狞。也就在这个时候,空荡的庑廊上响起如雷般振鸣的脚步声,那些身穿甲胄,腰挂佩剑,手持枪戟的卫队出现的时候,嘈杂和愤怒的人群终于震骇的忘记了所有的动作。

    那不是宫中寻常的卫队,那样森然整齐的步伐,如同地狱里冒出来的索魂战士。

    “羽……羽林卫——”终于有人颤抖着喊出了他们的名号。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这是一支始创于孝武皇帝之手的特殊骑兵,用于皇帝贴身宿位。这支本该拥趸汉家天子的羽林卫,却像是杀伐的地狱使者般降临宣室殿门前,凶神恶煞的将昌邑国众团团围住。

    寒光如雪的兵刃,鸦雀无声的惊悸。

    一切来得都是那么突然。

    “这是做什么?!”这是质疑,同时也是斥责。这是天子的威仪——天威的盛怒。

    刘贺听着厚壁重门外嘈杂的惨叫怒骂声,眯起了眼,眸光背后是一片森冷的寒意。

    宣室殿的大堂上分成两列队形,犹如平时常朝一般,三公九卿齐聚一堂,大多数人在他凌厉的鄙视下都保持着垂首的姿态,但站在队首的霍光显然不同。

    霍光面容平静,儒雅的姿态一如平日在朝上听政。刘贺问话后,他跪了下来,不卑不亢的回道:“奉皇太后诏,不许昌邑群臣进宫!”

    刘贺面上滑过一道狠戾,他不是愚蠢的人,所以霍光摆弄出这样强悍的阵式来,他已能隐约猜到今天被挡在门外的两百多人会遭到怎样的排挤。他本是靠这些从昌邑国带来的臣子来取替霍光这批霸朝为患的权臣党羽的,也曾想过霍光被逼急后要么顺服,要么便会采取极端的手段来造反。

    但显然霍光不是前者,目前的举动也不是后者——霍光抬出了皇太后来压他这个天子,想用一种合理合法的姿态将他刚刚张开的羽翼剪去。刘贺不禁冷笑,原来是这样,原来眼前的这个该死的老匹夫还是妄想将他变成那个无能的刘弗一样,想借着这个机会铲除他培植的羽翼,然后将孤掌难鸣的他牢牢控制在手心里,再度变成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傀儡皇帝。

    权臣做到这个份上,实在已与奸臣别无区别,其心着实可诛!

    刘贺心里恨到极致,但他的毫无准备令他目前处于被动状态,看着满殿的大臣保持一致的姿态,他已然明白,若是想仗着天子之威来强令霍光听从,已是不大可取之道。心念一转,他不由放松了表情,摆出一脸诧异的道:“既然有太后的诏令,朕也不会多说什么,这事大可慢慢操办,何必弄得这般兴师动众?”

    皇帝都肯主动放下身段向臣子示好,按理霍光等人也应该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可霍光心里存的那破釜沉舟的心思又岂是刘贺意料得到的,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应答刘贺的话,却是转向了大门。

    守门的侍卫打开了门,门外的嘈嚷局面显然已经控制下来,霍光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两百来张或惊恐、或愤怒的脸,冷道:“全部——逐出宫门!”

    被强行压制的昌邑群臣再度尖叫了起来,更有人蹦跳着,直着脖子冲门内的刘贺大叫:“陛下——陛下——”

    可现在他们的陛下却什么都做不了,刘贺用了二十七天构筑的权力系统在霍光毫无预兆的突袭下土崩瓦解,他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住,面上虽然一片无辜的平静,可手心里的颤动,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却正在泄露着他内心的愤怒。

    推推搡搡,踉踉跄跄,两百多人的队伍狼狈得犹如阶下囚徒,被羽林卫逼压呵斥,丧家犬般的一路赶下正殿,人群里有人频频回首,凄厉的尖叫:“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这句话像是星星之火般,迅速汇成一把燎原之势,那两百多或嘶哑或粗矿或尖细的声音发出振聋发聩般的吼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刘贺睚眦,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扩张的怒意,冷声质问:“大将军这是要将他们赶回昌邑不成?”

    霍光温和的回答:“这些昌邑之臣将尽数押送廷尉诏狱。”

    刘贺猛然一惊,“朕的这些臣子从官犯了什么罪,大将军要把他们全部关押起来?”

    霍光不答,只是淡淡的对金赏等人吩咐:“小心看守。别让他无故猝死或有自杀的机会,否则就会使我有负天下,背上了杀主的罪名。”

    刘贺听得心惊肉跳,换来更多胸臆难抒的气愤。金赏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蕴含了诸多复杂的感情,其中的憎恶却似要当场活剐了他一般。

    霍光的那番话,是对女婿的着意叮嘱,也是一种警告,刘贺不能死,无论金赏有多大的仇恨,总之刘贺不能死。

    金赏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颔首应了声:“诺。”

    霍光随即走出宣室殿,他身后尾随了三公九卿,哩哩啦啦一大拨人,在经过刘贺身旁时俱都把头压在胸前,不敢斜视。

    二百来人被羽林卫毫不留情的驱赶到金马门外,队伍中尚有人不服的叫嚷,一出宫门,迎头便听一声厉喝:“绑了!”不等他们回过神,羽林卫凶神恶煞的拎了绳索便将人一一五花大绑起来,有些挣扎不服者更是没少挨拳脚,嘴里叫屈喊冤者更是直接被人抄了路边的马粪塞到了嘴里。

    羽林骑兵这时候才真正显示出了他们惊人的威慑力,金马门外,张安世身穿甲胄,手持长剑,羽林骑在他四周呈凸弧型将宫门牢牢围堵住。

    “押到廷尉诏狱去,听候发落!”

    “诺!”一人称诺并不稀奇,但上千人的声威一齐响亮的应答,那样磅礴惊人的声势竟吓得一些胆小的人瘫软倒地,犹如烂泥般再也拉不起来。

    一滴汗顺着眉骨滑到睫毛上,慢慢的渗入他的眼睛。刘贺咬牙吸气,强忍着眼球火辣辣的刺痛感,戏谑的说:“原来你们对昭帝如此念念不忘,竟不惜将朕也变成他那样的傀儡!”

    被霍光留在宣室殿负责看守刘贺的人,全部是刘弗以前的侍中、常侍、黄门,那些人听到他说话,不敢多看他,却又不敢不看他,一个个神情怯弱,目光躲闪,说不出的滑稽。

    刘贺不由得抽动嘴角,嘲讽一笑,但这个笑容未曾收敛,他的右臂上便是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一只白净的手正作势扶着他的胳膊,可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却正死死的掐在他的创口处。

    他痛得鼻翼翕张,猛烈的吸气,却咬紧牙关不曾喊出一声来。金赏那张惨白到阴暗的脸孔正凑在他的眼前,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布满血丝。

    刘贺满身的汗水顷刻间化成冷汗,如瀑般涔涔而下。面对着那样一张仇视的面容,他嘴唇微微颤了下,却依然很镇定的说:“朕还是皇帝……即便是傀儡,也仍是皇帝!”只要他是皇汉朝的皇帝,只要他还是刘贺,总有一日,他会将霍光打败。

    权力角逐的一次挫败无法永久困缚住他,有雄心抱负的天子岂能永远被权臣掣肘?

    胳膊一震,他用力挣脱开金赏的束缚。袖管遮掩下的创口已然迸裂,他甚至能真切的感觉出混着血水的咸津津汗水渗在伤口上那种戳心般的痛意。

    “你没这机会了。”

    “除非你现在杀了朕。”他毫不在乎金赏杀人的目光,言语中依然充满漫不经心的挑衅和傲气,“可你不敢!你生来就是个没胆的匈奴杂种,不愧是刘弗驯养出来的狗……”

    金赏难以抑制的推搡过去,刘贺身子晃了晃,不等站稳脚跟,胸前衣襟又被一把揪住。

    金安上在边上及时喊了声:“哥……”

    刘贺冷漠的一笑,垂目瞟了眼胸前揪着自己衣裳的那只手。金赏手上泛白的骨节高高凸起,停顿了片刻后终于还是松了开来。

    宣室殿的大门再度打开,炎热的空气随着洞开的大门涌进搁着冰块的殿内,黄门尖锐的嗓音在寂静的长廊内幽远的回荡:“太后制诏——宣昌邑王觐见——”

    刘贺瞳孔骤缩,全身的毛孔似乎被这样的热气一逼,顷刻间都要炸裂开来。他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句话,不是因为上官太后要召见他,而是因为那三个他本以为早已摘除的字——昌邑王。

    他隐隐觉察出什么,却又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于是他瞪向金赏:“朕有何罪需要太后召见?”

    金赏面罩寒霜的望着他,须臾,冷冷的扔出原先那句话:“你再没机会了!”

    03、废帝

    双臂环抱在胸前,头顶是亮闪闪的武帐,看似简单的坐榻四周,隐在帐中的侍卫足有数百人,手中皆高举着寒光烁烁的兵刃。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男子,打从五岁入未央宫,十年来她住在未央宫掖庭,见得最多的异性也不过就是些不男不女的黄门宦官。而今,作为汉王朝最年轻的皇太后,也是第一个有幸莅临中央官署承明殿的皇太后,上官如意却只能环抱着手臂,惊魂不定的仓惶环顾。

    她坐在坐榻上,娇小的身躯在不断的发颤,身上仍穿着那件珠玉串成的襦裙,这是她在寝宫内穿的常服,当霍光率众冲进长信殿,三言两语的说完来意后要她随同坐车回未央宫时,她曾按捺住惊慌的心绪要求换上正装。可她的外祖父显然连这一点点的工夫也等不及了,居然直接将她“请”到了承明殿来。

    未央宫的承明殿……她打了个哆嗦。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彷徨无助到了极点。承明殿不是后宫女子应该来的地方,就连皇帝轻易也不会到这里来,这里是中朝尚书大臣们辅助天子处理政务的地方。

    守护太后的左右侍女一脸哭相,在寒光凛冽中瑟瑟发抖,这时承明殿洞开的大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霍光为首的三公九卿摆动两袖,按班进入,随着公卿百官之后进殿的是手持长戟的期门武士,沉重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令人心颤,侍女中的一人终于禁不住这种肃立的阵仗,呜的一声低咽,蹲下身子哭了起来。

    霍光眼眸一厉,不等他出声,武帐内早有人跳将出来,将那小侍女提了起来,不留情面的拖曳出后殿。

    如意目光闪烁,面上惊疑未定,武帐内靠如意最近的两位青年男子正牢牢逼视着她,她认得其中一人,正是自己的舅舅霍禹,而另一位虽不认得,却猜得出应是车骑将军的长子张千秋。

    期门武士站在陛阶下,将整座承明殿围得犹如铁桶般密不透风,这时候别说进来个人,便是飞进来一只苍蝇,也管叫它进得来出不去。

    霍光面色稍霁,进入帐内,跪在榻前,仰头凝视着上官如意。双目相接,如意无措的垂下眼睑,睫毛微微颤抖。

    “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可明白?”他的语气温和,却又隐含着一股不容抗辩的坚决。这个时候的霍光不再像是位臣子,而更像是她的外祖父。

    如意红了眼眶,咬着下唇,雪白的面颊看不到一丝血色。在霍光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她缓缓点了点头。

    “好孩子。”他的语气更加柔和,带着鱼尾褶子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的亲切。如意看着那个熟悉的笑容微微发怔,不由想起了故世的母亲——母亲有一双酷似外祖父的眼眸,笑起时,眉眼间也是这般温柔。

    霍光站直了身,他的岁数已经不小了,两鬓银丝,尽显苍老,可那样不屈的脊梁却让这个身材本不太高大的老人看起来儒雅却不失威严。随着霍光的回身,承明殿的门外进来一个人影。

    如意的记忆中很清晰的记得一个月前在前殿见到刘贺时的情景,此刻的他也如同那一次一样,从明亮刺眼的门外走了进来。她恍惚的想回身去看自己身后,她记得那时候的情景,所以一时没回过神来,总觉得那个冰雾缭绕的灵柩仍搁放在自己身后,而刘弗正在身后默默的看着她。

    刘贺是被金赏等人押着进殿的,一看到殿内那种煞气腾腾的布阵,他勉强镇定的心已有些乱了。

    “儿臣叩见母后!”换作平时,他是不屑于将殿上帷帐中端坐的小女子视为母亲大人的,虽然他坐上这个天子之位,的的确确承继的是孝昭皇帝的宗嗣,名分上已是刘弗和上官如意的儿子。

    但今天的场面已经令他警觉起来,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于是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他谦恭有礼的扮演起为人子的角色。

    刘贺叩首请安,事实上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他才在长乐宫请过母后的安。那时如意穿着一身黄色的曲裾深衣,坐在长信殿高堂之上,与自己的这个过继儿子相对无言。

    这对母子一坐一跪,上下对望,彼时尚有严罗紨从中调和,化解彼此间沉闷的尴尬,而此时,在群臣济济的承明殿内,两人的沉默却让这个本不该寂静的殿堂变得无比闷热起来。

    刘贺心跳如雷,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诸臣投射在他背上灼人的目光。

    如意像是吓坏的孩子,面色惨白,双眸空洞的环臂坐在那里,竟连最基本的叫起都没有说一声。站在她边上的侍女们更是早已吓得灵魂出窍,只差没和之前的那一位一样吓瘫在地上,哪里还能机灵的主动替太后和皇帝解这个围?

    太后不发话,皇帝不敢起。刘贺紧抿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知道霍光就坐在他身后不远,也大概猜得到霍光此刻的心情该是何等的愉悦。苦心布置了二十七天的筹码却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被对方打散,一想到以后自己也许将成为刘弗那样受人摆布的皇帝,他的心就开始愤怒的扭曲、抽搐。

    霍光没有动,今天的主角并不是他,按照预期的安排,杨敞从队列中站了出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竹简,高举头顶:“丞相臣敞,有书上奏太后!”

    呆滞的如意像是被这陡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半晌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干涩的回答:“可。”

    这一声是对杨敞的许可,但刘贺却投机取巧的把它听成是对自己的回应,大声道:“谢母后!”然后洒脱的从地上爬起,坐到了陛阶下的一张蔺席上。

    杨敞瞥了眼居坐不羁的刘贺,这位少年天子的年纪比昭帝还小个两三岁,但脸上流露的狠戾坚毅却远非性情温吞的刘弗可比。杨敞心里打了个突,手里举着笨重的书简,竟而愣住了,直到霍光提醒似的一声清咳,他才恍然醒过神,狼狈的将手中的奏书交给尚书令。

    尚书令接过书简时发现丞相的双手在轻微的发颤,其实他心里亦是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只是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这个小吏哪敢跟身后那些人大人物较劲,书简到手急忙双手捧着抖开,提气照着奏书上的意思读了起来。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义、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太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

    一长串的官吏名单足以吓住全天下的人,这份名单,从外朝公卿、中朝尚书、军部将军,但凡在朝堂上能说得上话,有些头脸的无不一一囊括在内。这奏书上的口吻是以杨敞为首,百官联名上书,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说了算,谁才是真正的领头人。

    尚书令一口气报完名单后念:“天子所以永保宗庙一统海内,乃是以慈孝、礼仪、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无嗣,臣敞等便商议,依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适宜立为昭帝子嗣,所以派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来京典丧。昌邑王虽穿斩缞服丧,却没有半分悲哀之心,废礼仪,在上京途中不膳素食,使从官抢掠民女藏于衣车内,带到沿途暂居的传舍玩乐;从刚开始进京谒见太后受封为皇太子起,便经常私下买鸡、猪之类食用;在大行皇帝灵柩前接受皇帝信玺、行玺后,便再没有授交符节台封存;随从官吏更是手持符节,引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进宫,昌邑王常居禁中与他们玩耍嬉戏;到符节台随意取走十六枚符节,朝暮哭灵时让随从手持符节跟从;写信回昌邑国内,‘皇帝问候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娶十妻。’;大行皇帝灵柩尚停前殿,他便叫人取来乐府乐器,把那些昌邑乐人引进宫来,击鼓歌吹,扮作俳倡;灵柩下葬平陵后返回宫内,昌邑王在前殿击钟磬,召泰壹宗庙的乐人沿着辇道进入上林苑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持符节至长安厨私取三太牢祭具祠阁室中,祭祀完毕,与从官大吃大喝;驾法驾,车上蒙虎皮,插鸾旗,驱车至北宫、桂宫,猎彘猪斗猛虎;召来皇太后御用的小马车,让官奴骑乘,在掖庭寻欢嬉戏,又与昭帝宫人周阳蒙等人淫乱,下诏对掖庭令说,如有胆敢泄露者便处于腰斩之刑……”

    “停下!”一直浑浑噩噩的如意在喋喋不休的陈述中终于慢慢理清了思绪,然而尚书令口中一条接一条连贯不断的指控,也让她转惶恐为愤怒。她几乎是红着眼睛,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慨和激动,“为人臣子岂能如此悖德乱伦?”

    刘弗无子承嗣早已成为她心中不可轻易触及的伤痛,她实在忍受不了这个外来的侄子既然承继了刘弗的宗嗣,却对刘弗毫无半分尊敬之意。遵循伦道的孝子,理应在为父服丧其间茹素戒色,汉人重孝,而守丧又为孝行中最能体现孝道的地方。刘贺的种种放诞作为,如果放在其他时候,别说是一代帝王,便是普通的官宦子弟也是常有之事,但现在显然不符合一个守丧孝子应有的德行。

    如意敬重刘弗,因为继嗣的是一个陌生的外来的侄子,所以她本就对刘贺并不十分满意,如今听到他种种不孝悖伦之举,先是震骇,等听到他竟与先帝宫人淫乱时便再也难忍震怒。

    刘贺注视着那张因为震怒而涨红的稚嫩面容,内心陡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冷意。他的确对刘弗很不屑,也明白霍光等人纠结在一起历数他种种不孝的罪行,并非只是因为他对刘弗不孝那么简单,这背后隐藏着的是政治的倾轧,权力的争夺,对于这些,他相信一位圈养在禁宫中的十五岁小女子并不会搞得太明白。

    如意是不懂的,或者说这会儿她已不太在意外祖父把她拖到承明殿来的真正目的,她只是单纯的愤怒着,为刘贺对刘弗的不孝,为刘贺对刘弗的不敬,为刘贺对刘弗的……

    她愤怒得双手握拳,十指深深掐到掌心里,双眼瞪着刘贺的样子恨不能从高榻上扑下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刘贺并不愚蠢,所以在这样愤怒憎恨的瞪视下,他渐渐醒悟过来——霍光坐在席上拈须微笑,其实他的唇角一直下垂着,就连那稀疏的眉毛也是悲苦的耷拉着,但是刘贺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却仍是感觉他仿佛在笑。

    以丞相为首,百官联名上书,向皇太后参劾皇帝的不孝罪责,这意味着什么?刘贺虽然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这个猜测太惊人,如果是真的,那简直是一件骇人听闻的逆伦之举。但他又不敢太怀疑自己的猜测,因为他的对手是霍光——一个他之前低估了实力的对手!

    刘贺不敢再放肆托大,揣着他的那个惊人猜测,惴惴不安的离开了席子,起身走到太后的陛阶下,跪地伏倒。

    但这并不能平息如意的怒火,她气得胸口发闷发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内再次沉入寂静,尚书令偷偷回顾,杨敞手持玉笏跪在刘贺的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声,那身黄色的朝服已被汗水染成一块块褚色。正在此时,霍光一个不易觉察的眼风扫过来,尚书令略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攥紧早被手心汗水捂湿的竹简一角,缓缓抖开,朗声念道:“昌邑王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印以及墨绶、黄绶,一并赐予昌邑郎官,将官奴免为良人;变易符节上黄旄为赤色;将御府中的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与游乐嬉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沉湎于酒;诏太官奉呈皇帝日常的饮食,食监上奏劝谏未曾释服除丧前不得恢复日常御膳,昌邑王便没有通过食监,直接下令让太官置办,太官亦不敢违制,便又让从官出宫购买鸡、猪等肉食,下诏令宫门卫尉放行,如此习以为常;夜晚私自在温室殿以九宾之礼接见其姐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的祭奠未曾举行,便作玺书遣使者持节,取了三副太牢祭祀昌邑哀王,自称乃是哀王嗣子皇帝;受玺即位以来二十七日,使者往来不绝,持节向各处官署征发诏令,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七件。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人与侍中傅嘉数次进谏,对其过失进行规劝,昌邑王派人备下文书责备夏侯胜,又将傅嘉绑缚下狱。昌邑王荒淫迷惑,有失帝王礼仪,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未曾有丝毫改过,反日以益甚。长此以往,恐危及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商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侍奉好母亲,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因其不孝而被赶出京城,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议、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准备一副太牢祭具,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

    冗长的奏书念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那双手中的竹简全部展开,却被抖得哗哗作响,尚书令更是面色潮红,两眼放光。粗粗一看,感觉那是忠义激动所致,可细心的人却已察觉尚书令掩藏在裳裾下的双腿亦是抖若筛糠。

    一句“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终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说出了口,虽不是掷地有声,却足以将跪倒在地的刘贺惊得猛然抬头。

    随着他的上身疾速仰直,跪在他身后的杨敞却是被他这个突然之举吓得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手里的玉笏啪嗒摔在砖上,玉石相磕,发出碎裂般的声响。

    那脆弱的声音惊醒了如意,她虽不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有极好的思维能力,虽幼稚无依,却不等于鲁钝不辨其中的隐秘。她之前的确是被刘贺乱伦不孝的行径气昏了头,但奏书的后半段却是令她越听越起疑——她记性极好,原先听得前半段奏明长安厨私取的三副太牢是刘贺用来祭祀淫乐所为,但后半段又说是用来祭祀昌邑哀王,虽然这两种行为都属对昭帝的不孝,但同样的一件事,却被拆分成两个结果,而且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变成了两件错事。

    她举目望去,满殿的臣子正襟危坐,噤若寒蝉——武将忐忑,博士羞愧,而丞相更是瑟瑟发抖。

    目光转向自己的外祖父,她渐渐明白他之前在长乐宫对她说过的话来,他让她来这里,只是要自己听从他的意思,宣布废帝的诏书,而不是要靠她耗费脑子去评判这份明显是由许多人七拼八凑罗列起来的奏书里面有多少内容是真实的。

    霍光接触到太后迷茫的眼神,眼眸一利,微有笑意的脸色沉了下来。

    如意更加迷惘的看着他,心里一阵抽搐,难抑凄凉苦痛之意。

    ——“你是个好皇后,以后也会是个好太后。”

    ——“你知道的……朕,一直都活得生不如死。”

    她张了张嘴,万般苦涩涌了上来,在霍光直剌剌的逼视下,她终于说了声:“可。”

    那一个字轻飘飘的吐了出来,在她却像是卸下了心头千钧重的大石。罢了,罢了,她只是个弱质女子,孤零零的圈禁在长乐宫的小太后而已。

    她闭上了眼,显得疲惫不堪,她不敢再去看跪在底下的刘贺,他的那双眼冷得像两柄锐利的刀子,眼底的嘲弄之色,还有那微微勾起的嘴角充满了不屑。

    虽然,她的确对他很不满。

    但那样的神情,会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刘弗。

    刘贺直挺挺的长跪在阶下,殿内的呼吸声紊乱,太后武帐内黑影重重,兵刃森冷的杀气从那里隐隐透了出来。

    他冷笑,原来这不过是早就布好的一个居罢了。

    二十七天,一千一百二十七道诏令,难为他们搜罗得那么细致。

    他用了二十七天,以迅雷之势先夺下皇帝印玺,取走十六根符节,又变易符节的旄色,最终凭借着手中的玺书、符节向各级官署发布皇帝诏令,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七道。如此短的天数,如此密集的效率,一天也不过十二个时辰,他却以尖锐的势头,像枪尖一样刺入了朝廷的腹地——他要以帝王权柄彻底清洗朝廷内外的旧臣党羽!

    他不相信任何一名京官,从昌邑国出发前,他便清楚的明白,只有这些昌邑国跟随的臣子能令他信得过,京城的那帮老狐狸对他只会是警惕外加排斥。但他却疏忽了一件事,京官之中未必人人都坚定的站在霍光身后,所以当夏侯胜等人来找他时,他没有接受这些中立派的意见,反而就此帮了霍光一把,把所有的京官势力都推向了霍光。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霍光这人贼胆包天,居然敢存了废帝这般有悖伦常的心思。

    他本以为凭借他的天子之威能控制整个局面,没想到狗急会跳墙,连兔子急了也能跳起来咬人一口,而霍光的实力显然不仅仅是一只兔子。

    刘贺冷眼扫过承明殿内的所有人,霍光已经起身靠近他,居高睥睨,目光交杂着说不清的嘲讽。

    这样一高一低的视觉压力实在令人憋屈,于是刘贺猛然从青砖上跳了起来,他的个子明显高过霍光,年轻人独有的傲气慢慢回复到刘贺脸上,他突然大声说道:“听闻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霍光尚未明白过来,身后的臣僚中却有八成以上的人不约而同的吸气,发出一声羞愧的唏嘘。

    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刘贺说的那句话出自《孝经》,孝乃立身行道之根本,更是汉家治理天下的大经大法。正所谓欲齐家、治国、平天下,须赖《孝经》明教化。

    诸臣指责刘贺不孝当废,可刘贺却恰恰点到了《孝经》中记载的谏诤篇,阐述为臣者尽孝,应是在天子犯错时极力诤劝,天子身边只需有诤臣七人,则即便无道,一时做了不合理的错事,也不会因此而失去天下。

    而如今的局势,显然那些联名上奏书的人没一个是诤臣,他们叫嚣的只是要废掉这个不孝的皇帝,这种行为摆到孝道上,其实同样也是明显的臣子对天子的不孝。

    刘贺的这一声抗辩,犹如一道无声的巴掌,一一掌掴了在场的每个人,特别是那些满腹经纶的博士们。

    霍光没读过经书,不明这句话的出处,但殿内因为这句话起了何种微妙的变化,他仍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事情已到了燃眉的紧要关头,哪容有失?一想起此,他便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刘贺的手:“皇太后已下诏废黜,你哪里还是天子!”

    刘贺愕然怔住,稍有迟疑,霍光的另一只手已是出其不意的将装有玺印的绣袋从他腰带上的扯了下来。

    “你……”

    霍光松开手,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老头儿此刻完完全全显示出了他不够光明正义的一面,面对着刘贺恍然后震怒的表情,他快速退后,转身疾步奔上陛阶,将手中抢得的玺印塞到了如意手中。

    玺印落到了太后手中,预告着这位仅仅在位二十七日的少年天子已然被废。刘贺呆呆的望着高榻上跪坐的年轻太后,以及她身边那位因计谋得逞后神情放松的奸贼。

    大势……已去。

    他怅然一笑,说不尽的不甘与羞辱。

    霍光重新走了下来,刘贺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他十分满意,他扶着刘贺的胳膊,柔声说:“大王请吧。”

    刘贺不再抗拒,任由他搀扶着走出承明殿,一路上群臣尾随相送。直到出了金马门,刘贺毫无焦距的瞳仁才重新恢复了些光彩:“是我愚戆,所以不能担当汉室重任!”像是对他人的讥讽,又像是自责。

    霍光并不接他的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刘贺跪了下来,向西面的未央宫一拜,额头触碰到坚硬的地面时,心中的悔恨与酸楚化作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在被日光考得滚烫的地面上迅速消失,不曾一丝痕迹留下。

    他,刘贺,曾经以哭丧的样子来到这里,向西叩首,最终,仍是以流泪作为最后的赠别。

    他曾来过,却最终像泪滴一样,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上了乘舆副车,在霍光的亲自押送下,刘贺回到了长安城内位于北阙的昌邑官邸。

    官邸内的昌邑从官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瞠目的羽林卫。刘贺宛如没看到那些站满各处的兵卫,低着头慢吞吞的进门。

    “大王!”霍光喊住他,面露愧疚自责之色,“大王的行为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大王,不敢负社稷。愿大王自爱,臣永远不能侍奉你左右了。”这番谢罪之词说到最后,竟是哽咽而泣。

    刘贺面无表情的目送着霍光涕泪纵横的爬上了车,绝尘而去。想着霍光落下的眼泪与自己落下的眼泪,他突然有种感觉,这一个月以来,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天下最滑稽、最荒谬的闹剧。

    他悲愤到了极处,竟而仰天大笑起来。

    04、山阳

    刘贺被废,事情按照预想的计划顺利完成,等霍光把刘贺送回昌邑官邸后,每个人都如释重负的擦去额头的汗水。

    上官如意重新入住未央宫,众臣奉太后临朝省政,霍光认为太后临朝需明经术,便将夏侯胜迁任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负责教授太后《尚书》。

    如意天资聪颖,夏侯胜儒学渊博,可教了没几日,他便发现这位年轻的太后并不好学,授课时时常走神,魂游太虚,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多读书总是好事。”霍光语重心长的安抚外孙女,然而效果同样不佳。

    如意低着头,“我一介女子,学来有何用?若说临朝听政,不是有大将军帮衬着吗?再说……”她的语气疏离中带着一丝冷漠,“大将军未明经术,不照样将社稷治理得国泰民安?”

    霍光碰了个钉子,不怒反笑,将一份奏书双手呈上。如意未接,瞄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群臣议的昌邑王的处置意见。”

    “哦?怎么说?”

    “古时废弃之人当放逐远方,令其不得再干预朝政,所以臣公们的意思,是要把昌邑王迁徙到汉中郡房陵县居住。”

    如意心儿一颤,这明着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把刘贺发配边远地带孤立圈禁起来。她虽对刘贺没有好感,但想到他被废后即将背井离乡,被朝廷圈禁一辈子,亦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伤感来。

    “外祖父……”她低低的启口,语气已有松软的哀求之情。

    霍光心知肚明,恭谨的作揖,“臣在!太后请吩咐。”

    “能不能,让他回昌邑?”细长的秀眉微蹙,她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与他……也曾母子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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