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第三章 何用浮荣绊此身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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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

    她本以为霍光会拒绝,谁知他却点了点头:“谨遵太后吩咐。”就此领了诏命,却不急着离去,仍是杵立一旁看着她。

    如意一凛,明白过来,“夏先生教得甚好。”

    霍光这才满意的一笑,作揖离去。

    太后诏令废帝刘贺归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原有的王室财物仍归刘贺所有,刘贺的四个姊妹,各赐汤沐邑千户,只是昌邑就此除国,改为山阳郡——昌邑国自刘髆起,至刘贺绝,仅传两代。

    刘贺回山阳郡的那一日,恰逢朝廷判决昌邑随从二百余人——除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刘贺的师傅王式,三人免死,判处髡发城旦之刑外,二百余人尽数诛杀。

    那日细雨寥寥,从廷尉诏狱中被押送前往东市门的街道上铁链锒铛,虽有京兆尹事先派出卫队肃清维纪,甚至还有军队羽林卫随行押送,仍是无法阻挡看热闹的人群汹涌。

    这两百余人定下的罪名是当初在昌邑国时没有向朝廷举报昌邑王的不义罪行,使得朝廷对昌邑王一无所知,错选误国之人为帝。刘贺即皇帝位后,这些臣子又没有尽到辅政的义务,所以最终陷昌邑王为大恶。

    百姓无知,朝廷下发公告上这么写,他们不曾有半分的怀疑,所以一出廷尉诏狱,围观的人群便一拥而上,扔烂菜叶的,砸臭鸡蛋的,骂人的,唾弃的,将原本萧条冷峻的廷尉府门前闹腾得沸沸扬扬。

    雨越下越大,原本一直沉默的受刑之人,终于有人忍不住涕泪纵横,仰天大叫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车轮碾过一颗石子,车厢随即颠得跳跃起来,刘贺的身子一歪,脑门磕在了车壁上,砰的发出一声巨大声响。

    可刘贺丝毫没动,竟连一声呻吟的痛呼都没有,他仍是耷拉着脑袋,依靠在车壁上,凌乱的发梢下,那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直直的瞪着车厢角落的一只玉虎子。

    严罗紨抱着女儿忧心忡忡,小持辔吵闹着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四脚朝天的在车厢里翻了两个滚,咯咯娇笑着爬向自己的父亲。

    车子又一次颠抛起老高,刘贺身子震动,憔悴不堪的脸突然间煞白。持辔肥嘟嘟的小手刚刚攀爬上父亲的膝盖,仰起的眉心上却有一滴温热的血滴溅上。

    鲜红色的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女儿娇嫩的脸颊上,妻子慌张递过来的掌心上……

    刘贺惨然一笑,胸中的郁闷之气没能及时得到舒缓,硬生生的将他逼得闭过气去。

    “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屋顶的颜色是黑色的,黑暗的角隅上似乎蛰伏着某双阴鸷的眼眸,正恶狠狠的盯着她。腹部的疼痛已经不那么明显,木槌重复的敲击,取而代之是木刀子割肉般的痛。

    她的脸色白得像腊,双手反绑牢牢的束缚在木桩上,为了防止她受不了刑罚的苦痛,咬舌自尽,嘴里被塞了块软木,此时那块软木早已被她的牙齿咬裂,木屑中丝丝渗出鲜血。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施行的啬夫垂下发酸的胳膊,粗声粗气的问,“行了没?”

    “好像出血了。”

    她的裙裾被人掀起,修长白皙的腿股间正有一道鲜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不知道成不成,你们继续行刑,我到外头叫女医进来看下。”

    那人出去,招呼守候在门口的女医淳于衍进门。淳于衍虽懂医治妇女之疾,却从来没见过这等惨烈的景象,暴室是她常来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不过是替宫中的女子医治疾病,因昭帝禁欲,所以掖庭也没有孕育分娩的女子需要她来照顾。可这会儿她眼前的暴室却像是个人间地狱,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如同猪牛牲畜般被捆缚在木桩上,鲜血与汗水混杂在一处,左右各有一名啬夫手持腕粗的木槌正在不停的捶打她的腹部,而她已然昏厥,不省人事。

    淳于衍当然知道这是在干什么,这样的宫刑在以前并不少见,但昭帝姬妾较少,后宫无争,所以这十几年来,被处于幽闭之刑的女子这是第一个。

    “快些过来看看成不成,老这样打下去,万一打死了可不大好。”

    面对啬夫们抱怨似的催促,淳于衍终于从震骇中清醒过来,怀着惊惧之心的接近那名受刑女子。腹部的重创造成下身血流不止,她蹲下身掰开那女子的双腿做检查,手刚刚伸出去,那女子幽幽转醒,痛苦的发出一声呻吟。

    淳于衍心里一悸,抬起沾满鲜血的右手将她口中的木屑抠了出来,用力拍打她的面颊,“保持清醒!要是再昏过去,你会死的!”

    “救我……救救……我……”那女子呻吟不断,双目紧闭着,也不知道是否清醒。

    淳于衍低头继续检查她的下身,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里人氏?可曾有过生育……”

    那哑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讲:“我复姓周阳……祖……祖姓赵……”一滴泪珠从她眼角垂落。腹痛如绞,她痛得浑身颤抖,“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血水流量陡然减少,淳于衍掌心按压着她的腹部,神情如释重负,“幸好,你肚子里面的东西已经垂脱下来了。以后切记要洁身自好,受过幽闭之刑的女子不可再与人媾和行房中术,否则必死无疑。如果你还清醒着,就回答我,听清楚了没有?”

    周阳蒙不答,似乎已经再次昏死过去。

    比死刑次一等的宫刑——男子腐刑,女子幽闭,都是一种使人无法人道的刑罚。宫刑受感染的危险性很高,常有受刑之人没能熬过刑罚,或失血致死,或受感致死。

    暴室的啬夫们听到宫刑完成了,将手中的木槌往地上一扔,啐道:“总算完了,这天真要热死人的。”

    淳于衍心中一动,叮嘱道:“天气炎热,蚕室虽然不透风,也未免太热了。”

    那名啬夫不耐烦的把眼一瞪,“活得下来算她命大,活不下来也不能怨天尤人!”说着喊来几个同事,将周阳蒙从木桩上解了下来,连架带扛的拖走。

    血,在阴暗的地面上拖出很长很长的一道痕迹。

    淳于衍呼出一口闷气,正打算回去,却发现角落的阴影里居然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不留意还真发现不了。她被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来,那人的身形突然动了起来,脚步拖沓着,不紧不慢的走出暴室。

    那人身材清瘦,面庞白净,淳于衍眼力不差,忍不住喊道:“许啬夫,那周阳氏若是不细心照料,恐难活命。”

    许广汉并没回头,只略略停顿了下,仍是继续拖沓着脚步,有气无力似的走了。

    05、佳选

    扭——后腰使劲的扭,肥大的臀部却没能如愿的翻过去,肥胖的身体摇了摇,重新落回床上。

    他很不满意,非常的不满意。小嘴嘟着,继续侧翻,这回肥肥的小屁股上戳过来两根手指,借着这股助力,他终于成功的向右侧翻过身去,可惜自己的右手却被笨重的身体压在了身下。他扁着嘴巴,伸着脖子仰起脸试图找寻身后的人。

    “哈哈,他这是学乌龟爬?哎哟!你打我做什么?”

    平君瞪着彭祖,“敢用手指戳我儿子,该骂!敢说我儿子是乌龟,更讨打!”

    母亲忙着和张叔叔斗嘴,没人帮小刘奭,他蹬着藕节似的两条蛙腿,小肚子贴在床上,头和脚却跷着,那模样果然像极了一只不会翻身的小乌龟。

    王意扑哧一笑,眼里堆满笑意,伸手将几欲扁嘴哭泣的刘奭抱了起来,“不哭,姨母抱抱,我们奭儿又重了不少哦。”

    刘奭用流着口水的嘴咬她的肩膀,无牙的牙床虽然咬不痛人,却成功将自己的口水糊湿了王意新做的秋衣。

    “哦,别咬,这个不是吃的。”王意轻轻拨开他的头,柔声问,“奭儿又饿啦?我们找你母亲要吃的好不好?”

    刘奭自然听不懂这位姨母说的什么,可那张肥肉横生的小脸却抬了起来,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盯着她看个不停。

    王意爱极了他发呆时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在那张肥嘟嘟的脸上亲了亲,刘奭突然兴奋得踢腾双腿,咧开嘴咯咯直笑。

    “王姑娘。”许惠脚步匆匆的从门外走了进来,心急火燎的伸手抱走刘奭,“有劳姑娘抱小公子,真是奴婢的错。”

    王意刚想解释两句,却见许惠嘴上说着谦逊之语,脸上的神气却又是另一回事,怀里抱着刘奭,那双眼却防备似的盯着自己。王意面不改色,仍是笑吟吟的逗了刘奭一会儿,这才漫不经心的回头对平君说:“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平君诧异:“这才来没多会儿呢……”

    彭祖趁机说:“那我送你,我也正要回家去……”

    病已恰好一脚跨进房门,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你在尚冠里买栋宅第吧,最好把家安置到王家隔壁。”

    王意冷笑:“我家左邻右舍虽也富贵,只怕还容纳不下车骑将军的三公子。”

    彭祖急道:“这话说的,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王意瞟了病已一眼,手捂着唇,回眸对彭祖浅笑:“我说的只是玩笑话,三公子可切莫当真。”边说边甩了袖子出了门。

    彭祖急忙追了上去,嘟囔着:“你说的哪句话我能不当真?”

    病已作为主家,客人要走,自然也只得跟着下楼相送。平君呆呆的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问道:“意姐姐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彭祖哥哥也真是的,为什么每次都要惹意姐姐不高兴呢?”

    许惠用手巾替刘奭擦去嘴角的口水,欲言又止的瞄了平君一眼。这位年轻的刘夫人哪都好,就是男女之事上未免太过迟钝,王家三姑娘日日都来家里稍坐,若是个已婚的夫人倒还说得过去,偏生三姑娘不顾自己的年龄,至今仍是待字闺中。她这个当奴婢都能瞧出了这其中的不同寻常,可刘夫人却没看出一丝端倪。

    许惠暗暗叹了口气,避开话题问:“夫人,许公可有一段日子没回家了。”

    平君回过神,计算了下日子,果然已有半个多月,“最近宫里的事乱着呢,谁也说不准明儿又会闹出什么事端来。皇帝废了,太后临朝也好些日子了,只是不知道到底这天下该由何人来继任。父亲上次回家时就说,这日子总得等新帝即位后才能恢复太平了。”

    皇帝的人选,霍光左右思量半个多月却总无法想出令人满意的人选。廷议每隔数日便举行一次,每次都是在一片沉默声中结束。孝武皇帝的子嗣中仅存的广陵王一脉早前就已被否决,既然刘贺这样的年轻人都靠不住,霍光哪里敢再去招惹刘胥?如果孝武皇帝的子嗣中已无合适人选,难道要到孝景皇帝子嗣中去选天子不成?

    那些个诸侯王,在藩国中称王的时日非短,那些属臣根底盘根错节,势力之大,只怕强过刘贺当初的昌邑国数倍。

    霍光很伤脑子,朝堂上虽有皇太后坐镇临朝,可这大汉朝的江山社稷毕竟仍得姓刘的人才能坐得稳,可上哪去找这合适的人选?

    为此,霍光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偶尔抽空回趟家沐浴休憩,却又被娇妻爱女缠得最后狼狈不堪。

    “君侯!刘贺虽然不孝,到底相貌不错,年纪又与我们成君相当。如今这么个好女婿人选被你废了,你倒是上哪再去找这么个般配的良人去?”

    霍夫人发牢骚时,霍成君就躲在柱子后偷听,嘴里咬着手巾的一个角,绯红着脸蛋吃吃的笑着。

    霍光逃也似的从寝室里拂袖而去,成君失望的从柱后走出来,忿忿的将手巾一甩,“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他是真要去找那些年纪和他一般大的老头儿来当皇帝么?”

    霍显看着洞开的大门,心里却是另一番思量,半晌,她终于不耐烦女儿的抱怨,跺脚怒道:“难得回家一趟,不进我的门,定然又是找那贱人去了!”

    成君愕然:“谁呀?”

    霍显面露尴尬之色,这时外头正好有奴婢禀告:“夫人,金夫人回府了。”

    她灵机一动,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六姐回来了,还不赶紧找她玩去?”

    霍成君果然忘了前事,笑道:“她出嫁那么久,我还道她恋着夫家,早忘了娘家了。”转念又想到自己的事,忍不住继续抱怨,“真不公平,凭什么父亲给六姐许的夫君家世显赫、才貌双全,我就只能指望一个老头儿?不行!我不干!我要嫁的人,一定要比六姐夫更厉害!”

    霍光坐在榻上,四肢放松,后背倚靠玉几,那张已显老态的脸上,一向精锐的眼眸微阖,两条稀疏的眉毛攒在一处。有双手的手指正点在那眉心两旁,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捏着。

    房里静得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见,金赏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冯殷已瞧见了他,从榻上下来,对着霍光一揖。霍光睁开眼,点了点头,冯殷转身走了几步,经过金赏身边时,又是一揖。

    金赏尚犹豫是否要还礼,冯殷已莞尔一笑,施施然的出门而去。

    “坐。”霍光指着榻前的一张席说。

    金赏行了礼,默不作声的坐下。翁婿长久无话,霍光眼睛盯着他打量,最终说了句:“不管怎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无论在大汉还是在匈奴,都是最重要的。”

    金赏低下头,脸色雪白,搁在大腿上的一双手轻轻发颤。

    “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自认没有看错人,把我的话记心上,好好待我女儿。”

    金赏颤声:“诺。”

    翁婿二人对话,少顷冯殷笑吟吟的领着一人进来,霍光抬头一看,却是长史邴吉,忙下榻穿鞋,疾步笑迎:“子都真是,少卿来了也不事先通禀一声。”

    邴吉笑得温和,“吉不敢劳大将军费礼相迎。”

    霍光见他笑得开朗,不禁眼前一亮,“有事?”

    邴吉笑道:“大将军好眼力,吉此次来,正是为解将军心头之急。”

    霍光喜道:“说来听听。”挽着邴吉的手,亲热的迎进门,“请上坐。”

    金赏避席,邴吉急忙谦让,好容易两人一起坐了,邴吉这才不紧不慢的说:“这人说不上最合适,但目前看来,舍他之外已无更合适的人选。”他看了眼身边的金赏,目光重新回到霍光身上,“大将军可还记得卫太子尚有遗孙存于人世?”

    霍光一愣,皱着眉满脸茫然。

    金赏插嘴道:“长史公说的可是皇曾孙刘病已?”

    邴吉拈须微笑,“皇曾孙自幼托养掖庭,想必奉车都尉也有听闻?”

    金赏闷闷的点了点头,他从未想过那个宗室白衣出身的刘病已能被列入天子人选,一时好不别扭。

    “刘病已……病已……”霍光慢悠悠的念着这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名字很俗,却令他忽然想起另一个意思相近的名字——一个影响了他大半生,想忘却始终难忘的名字。

    “子都!速速派人到刘德那里,将刘病已的宗籍记录取来我看!”他一扫连日来的阴霾,颇为兴奋的搓着双手,“少卿,你先给我讲讲这位……皇曾孙的禀性如何?”

    “以前住在郡国官邸时我见这位皇孙不过还是个年少无知的孩子,如今一晃眼竟已长成十八九岁的男子了。他自幼失亲,长于宫中,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这些其实不用花费太多的口水去描述,宗室的族谱内会记录更为详细,邴吉很清楚最关键的问题在哪里,于是上身微侧,面向金赏,“听说皇曾孙当初入掖庭归宗籍,甚为仰仗敬候关照。”

    金赏听他突然提及自己的先父,连忙解释:“此乃是奉了武帝诏令……”

    邴吉笑眯眯的转向霍光,“皇曾孙十余年托养掖庭,已故掖庭令对其照拂有加……”

    又是自身,又是敬候,又是故掖庭令的,霍光哪里听不出邴吉提到的隐意。金曰磾和张贺虽然都已不在了,可邴吉、金赏、张安世却仍在,而这些对刘病已有过恩惠的人无疑是站在霍光这边的。

    霍光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邴吉的话让他很是愉悦,比起那些背景复杂、财势雄厚诸侯王而言,到底还是这个一无所有的遗孤皇曾孙听来更稳妥可靠些。

    “少卿,这事真是多亏有你上心!”

    “哪里……”邴吉并不居功,一如既往的谦逊温厚,“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忧惧,欲亟早闻嗣主。发丧之日将军以大义立刘贺为帝,所立非人,复以大义废之,天下莫不服焉。而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一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位列者,未有所闻于民间也。愿将军详加商议,参以蓍龟占卜,如不便立时三刻褒显富贵,可使其先入宫侍奉太后,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

    06、斋戒

    “汪!汪——汪汪——”

    “阿黄!阿黄莫吵……”庭院内的吠声没有丝毫减弱,年轻少妇娇柔慵懒的声音低低的哄,“阿黄莫吵,会把奭儿吵醒呢……”

    “汪——汪汪——”

    年轻男子打开二楼窗牖,戏谑的说:“老东西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平君不满的踹他一脚,“都十年了,你怎么还念念不忘要吃它的肉?就不能留点口德?”

    病已拢了拢乱糟糟的鬓发,打了哈欠,“也是,它老得都掉牙了,可见肉煮熟也嚼不动。”

    “汪汪汪——汪——汪汪——”阿黄的吠叫并没有因为那对小夫妻的谈话而止歇,反而越叫越狂。

    夫妻俩才刚隐隐觉得不对劲,躺在床上的刘奭终于从熟睡中被吵醒,嗯哼嗯哼的哭闹起来。平君急忙把儿子抱了起来,一面细声细气的拍着刘奭哄他,一面对刘病已说:“母亲一大早带着仆妇去市里采买,许惠应该在家的……还是你下去瞧瞧吧,让阿黄别叫了,吓着奭儿了。”

    病已来不及梳洗,匆匆套上外套便下楼经堂屋到了前院。院门口许惠正牵着阿黄,奈何阿黄虽然老了,气力却不小,仍是龇牙冲大门外汪汪狂吠,一刻也不停歇。

    未到门口,已听到尚冠里里魁颤抖的声音在门外问:“你家主人呢……叫……速速叫他出来迎接……有……有贵客……这该死的畜生……”

    许惠吓得说不出话,除了使出全身的力拽住发狂的阿黄外,她早已慌得六神无主。

    刘病已没料到有客临门,忙钻到院角,就着井水匆匆抹了把脸,发髻来不及重梳,就用五指蘸水拢了拢,稍微将自己整理得清爽了些,然后疾步往门口走去。

    一门之隔,阿黄的吠叫不仅阻隔住了里魁和许惠的对峙,许家门前停了一整队的车马,车饰华美,主车是辆軨猎轻车,后面还有两辆从车,皆是双马驾辕,车上装饰奢华。车前车后侍从足有百人,将许家大门外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刘病已心里咯噔了下,犹犹豫豫的问:“出什么事了吗?”

    里魁见之大喜,“是宗正找你!”

    他“哦”了声,纳闷不解的在里魁的指引下走到门外。两辆从车上分别下来三个人,身穿曲裾深衣,腰佩印绶,刘病已知都是官家之人,忙行礼:“小子病已顿首!”

    为首的刘德一把托住他的胳膊,笑道:“都是自家人,哪用行此等虚礼。”

    他不卑不亢,“曾叔父莅临寒舍,曾孙无知怠慢,正该赔礼谢罪。”

    病已的举止端正,谈吐有礼,令站在刘德边上的两人不由频频微笑颔首,颇有赞许之意。

    将客人恭恭敬敬的迎进门,登堂入席而坐,刘德向他介绍另两位客人,一位样貌儒雅的中年男子是光禄大夫邴吉,另一位清癯睿智的则是太仆杜延年。

    刘德一报出两人的名号,刘病已惊得从席上站了起来,局促不安,手足无措。邴吉不由笑道:“皇曾孙莫要太过拘礼。”眼角余光一瞥,恰巧看见堂屋东厢门前有位小女子怀抱五六个月大的男孩,正满目忧色的向这里探头张望。邴吉不由一喜,站起身来径直走了过去,“这位……这位可是皇曾孙夫人?”

    许平君没料到客人会突然过来找她说话,忙道:“是……正是贱妾。”

    邴吉端详她怀中的婴儿。小男孩养得极好,肌肤嫩白,双颊饱满,一双大眼黑白分明,那孩子也不怕生,看到邴吉后居然把自己肥嘟嘟的小手伸向他,那只藕节般细腻白嫩的胳膊上用五彩丝系着一枚八铢钱大小的身毒国宝镜。

    邴吉难抑激动,喃喃自语:“像……真是像……”

    刘奭突然用力一挺小腰,张开双臂冲邴吉扑了过去,一手撑在他的胸口,另一手五指已飞快的揪住了他的一把胡子。

    许平君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呵斥道:“奭儿,放手!不许胡闹!”

    听到妻子的声音后,刘病已也急忙奔了过来,这时候邴吉却早将刘奭接在自己怀里,乐呵呵的逗弄着,“这孩子长得好,身强力壮,是个好孩子!”

    刘病已夫妇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借口,杜延年见状便替二人解围,“少卿兄怕是想孙儿了吧?”一句话将原本有些沉闷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哄堂而笑,彼此间也不再像起初那样充满隔阂。

    刘德趁机开口说明来意:“请皇曾孙沐浴更衣,随我等入宫觐见太后!”

    刘病已愣住,下一刻,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却怦怦怦的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刘德命侍从取来一只匣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套华丽的衣裳士冠。刘病已自小长在少府,这等宫中御府特制的东西哪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他不敢接那衣物,抬头困惑的望着刘德,刘德冲他一点头,神情出奇的严肃。

    病已按捺住狂躁如雷的心跳声,鼓足勇气,伸手接过匣盒。

    軨猎车飞快的奔跑在街道上,病已的身旁坐着杜延年,刘德与邴吉坐在后面另外的两辆车上。他的脑子有点混沌,虽然隐隐约约的大致猜到了某种可能性,却又不敢去进一步肯定这种可能,他心中时而狂喜,时而犹疑,时而惊惧,时而失落,真正是百感交集。

    在许家沐浴净身后换上崭新的服饰准备出门,平君抱着儿子楚楚可怜的倚在门口目送他上车。车舆刚启动,许夫人恰好带着仆妇到家,他回过头极目远望,车子拐过弯角,他最后看到的是许夫人号啕大哭的凄惨情景。

    但是最终抵达的地点并不是刘德所说的未央宫,而是宗正府。站在宗正府大门口,他忽然没来由的浮想起幼年时的情景,那一年六岁的他玩耍着小木剑被丢到了这栋宅第的门前,然后在里面遇到了一位白胡子的老公公,那公公对他甚是和蔼,还告诉他,他是自己的高叔祖……

    病已不禁有些黯然伤感,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高叔祖自然早已不在,就连他的史老曾祖母,不久前接到鲁国家书,方知也已不在人世。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原来很多人很多事,早已不一样了。

    蓦然回首,邴吉远远的站在车驾旁,正欲登车离去,那抹熟稔的身影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情不自禁的从宗正府的石阶上奔了下来,大叫:“邴大夫,等一下,请等一下——”

    他一口气冲到车前,邴吉站在车上,愕然不已的低头,“皇曾孙何事唤吉?”

    病已犹豫的问:“那个……邴大夫以前……是否认得我?”

    邴吉莞尔:“也许吧。皇曾孙住在长安,游历三辅,斗鸡走马,我们或许曾见过一二面。”

    “不是。不是那种相识,而是……更早一些时候,在我还是垂髫稚童时,邴大夫是否认得……”

    邴吉笑容不变,徐徐的道:“垂髫?那不得有十余年?恕吉愚钝,记不得了。”

    “哦。”他失望至极,讷讷的躬身作揖,“是小子冒失无礼了。”

    邴吉并未生气,只是离去前目光深邃的瞥了病已一眼,眸底满是浓浓的赞许怜惜。

    这一日却是并未立即进宫,而是留宿在了宗正府,晚上刘德捧了一卷书简来找他,那时他正坐在房内发呆,满脑子胡思乱想。

    “皇曾孙。”刘德握在手里的是刘病已的宗籍资料,“有些事还需事先告知你,其实你也大致能猜到太后诏你进宫所为何事了吧?”

    病已不敢随意应答,唯唯诺诺的神情闪烁。

    刘德笑道:“大司马大将军今日向太后递上了一册奏书——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毋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操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子万姓。臣昧死以闻……”他念完霍光的奏书内容后,停顿下来,悄悄观察病已的神情,发现对面的年轻人早已听得面色潮红,双拳紧握,几欲狂呼。

    他笑了笑,轻声补了句:“太后已经准了。”

    病已“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憋涨得连脖子也红了起来,“这……这……让我……当……当皇帝?”

    烛火摇曳,刘德浅笑吟吟,刘病已青涩稚嫩的惊喜表现令他十分满意,也终于悟透为何霍光最终选定了这么个人选奉为天子。

    他太年轻,不仅年轻,而且年轻得毫无人生经验。在那些历经数代帝王的公卿们眼中,这个激动得语无伦次,说话羞涩,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就像是只刚刚孵化出蛋壳的雏鸟,什么都不会掩饰,那样的一目了然,那样的……稚嫩可笑。

    “是啊,明早杜太仆和邴大夫会来接你进宫……你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宫中的规矩想必也无须我再指点你。”刘德将手上的竹简递给他,“这是你的宗籍资料,明天太后是要一并过目的,若是受了印玺,承了宗庙,你便是我大汉的天子,你且先看看,可有疏漏之处。”

    颤巍巍的接过那卷书册,入眼是一团模糊的墨迹,病已的心跳快得难以自已,克制了许久才勉强看清书册上的字迹。

    卫太子刘据,父孝武皇帝,母废后卫氏……

    史皇孙刘进,父卫太子刘据,母良娣史氏……

    皇曾孙刘病已,父史皇孙刘进,母家人子王氏……王氏后缀着两个小字:翁媭。

    他双手一颤,王翁媭,这是他第一次得知母亲的名讳——张贺只知他的生母姓王,是太子府的家人子,是以称呼他为王曾孙,却不清楚王氏的来历。

    “我的母亲……可知是哪里人氏?”

    “不知。”刘德据实以告,想当年隶属太子府的家婢实有数千人之众,仅府内豢养的也有数百人,刘病已的生母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更何况当年太子叛乱早已连累得满门诛灭,王氏的祖籍来历早已不可考。

    “嗯……”失落感悄然爬上他的心头,眼前晃动的仿佛不再是黑色的墨字,而是那一座座荒野中的孤坟土茔。但紧接着,张彭祖的那句戏言犹然在耳的响起来:“如果你当了皇帝,也能这样想抬举谁就抬举谁……”

    他猛地兴奋起来,思绪再度回到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上。明天……他就能成为皇帝了!不是做梦,不是臆想,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但是……

    他抬起头,困惑不解的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姓刘的子孙成百上千,即便是近宗近支,也不可能只剩下他一人,更何况他还是叛臣之后,一介布衣庶民,毫无功名爵禄在身。

    刘德垂下眼睑,虽然明知眼前的年轻人并不练达世故,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居然令他不自觉的想要躲避,隐埋在灵魂深处的虚弱无力令他不敢正视那张洋溢着困惑以及喜悦的面孔。

    “自然是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含糊的说了个最适中的答案。

    刘病已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仅因为当年刘据位居太子数十年,孝武嫡出的血统之正早已深入民心,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病已是个一无所有的布衣宗亲。他以为自己的一无所有是个缺点,殊不知恰恰是这个缺点成就了他今日的机遇——一个毫无背景却拥有纯正血统的皇帝坐上天子御座,只怕会比孝昭皇帝更叫霍光感到满意。

    刘德的回答虽不够准确,却让刘病已感到十分高兴,他又恢复兴奋状态,埋首继续翻阅书简。

    “甲午年二月,赦天下,释狱……”他再次停顿下来,“这里没记错吧?我听舅舅说我是昭帝即位赦天下,因而免罪获释,那时应是六月了……二月,不是武帝在位吗?”

    二月十四,孝武皇帝驾崩,那之后全国居丧,直到六月即位的昭帝才赦天下。

    “你舅舅是……”

    “鲁国史曾。”

    “哦,史良娣的娘家。”刘德不以为意,“他记错了。你确是二月赦免的,而且那时……嗯哼,是武帝亲自下的赦令,不会有错的。”

    “武帝……你是说,我是……武帝亲赦?”

    刘德似乎不太愿意一直纠缠这个问题,“你是武帝的曾孙,那时你才五岁,武帝临终念及骨肉之情赦了你的罪,这也是人之常情。”匆匆收了书简,起身,“夜深了,早些就寝,明日一早打起精神,入宫觐见太后,记得别失了礼数。”

    病已忙也站了起来,拜送,“多谢曾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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