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爱得和恨得都那么偶然。
——莱蒙托夫
一
读者啊——我恭敬地在此向您请安。
请看：您面前是一片广阔的草地，
草地后是小河——一座府邸在小河的后边，
古老的黑色的府邸，气势阴沉郁悒，
是教区的粉刷匠曾为它油漆打扮……
它宽大而低矮，屋顶颇有损伤，
由一排不结实的圆柱在廊下支撑……
它是地主家过去两三代的祖上
狂暴生活和懒散性格的证人。
屋后是花园：一行一行，在花园内
种满苹果树，此时正果实累累……
大家知道：我们的那些好心肠的祖先
都爱吃苹果——而黄瓜也很喜欢。
二
简直分不清——哪里栽花，哪里种菜，
花园里还有一座山洞（不坏的主意），
在这座阴暗的山洞里，每天早早起来
（我正在毫不胆怯地转入正题），
她——我时常为她担忧，为她感慨，
她是我许多豪放诗句中的女主人公——
她便会出现——穿一件朴素的连衫裙，
一只皮肤微黑但却漂亮的小手中
拿一本小书……在一张小凳上坐定……
你们是否还记得塔吉雅娜？
然而我并不打算用她来比她；
我害怕——读者诸君会把手一摆，
干脆把我的这篇小说永远抛开。
三
然而她是谁？她父亲又是哪一个？
原来她父亲是个无忧无虑的地主，
早先任过公职——在职的年数很多；
到后来退职还家——娶了个健壮的媳妇；
现在他做生意，做得相当不错！
跟自己的农奴也处得很是和气……
他心地善良，很有些滑头滑脑，
成天跟些买卖人喝茶谈交易。
依照惯例——他夫人是一件活宝；
噢！真正的活宝！又多么聪明！
但却也是一位纯朴的女人，
一张面孔和麦饼丝毫不差；
而她丈夫是全心全意地爱她。
四
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我们和她
已经相识了。没有人会把她称作
美人儿——但是我说一句老实话
（她曾有过两个死于痨病的哥哥），——
我还没见过谁家姑娘更比她优雅。
她是那么轻盈——步态是那么平稳；
她的小脚——一双多么美的小脚，
鞋袜又总是穿得那么齐齐整整；
她的手有点儿嫌大，也大不了多少；
然而那尖尖十指却是纤巧而透明……
即使像我这种颇为阴沉的怪人，
只需对这双小手瞧上一眼——
有时也想……先生们，我扯得太远。
五
我喜欢她的容貌……这副容貌
流露出一种幽怨，好像思虑重重；
在她的一生当中——我仿佛感到——
命定了要遭受许许多多的苦痛……
怎么？我觉得也难过，也很可笑；
原来如今苦痛也是一种解脱……
她像孩子一般，成天欢欢欣欣——
虽然她知道，她正走向人生的折磨
——然而她走着，安然地向它靠近……
某一次，我怀着不由自主的忧伤
拿她比作一块天鹅绒和一块好钢……
可是谁只要瞧一次她那双眼睛——
谁就会对这双迷人的眼难以忘情。
六
这两只眼睛的视线柔和而有力——
它发出的光彩绝非恍惚不定；
它时而像春天的阳光一般明丽，
时而又浸透着一种高傲的冷峻，
时而像月亮躲进云层，一闪便遁逸，
在她的身上，我比别人都更喜欢
这沉思而安详的视线，它使我看清，
她可能怀有悲伤而又灼热的情感，
它证明，她有颗为神灵所钟爱的心。
然而我承认，关于这种视线，我
说得已经够多：想起这我便难过——
也许，当人们读着我的这篇小说，
会认为这些话全都是矫揉造作。
七
她在农村里长大成人……可是您，
我的读者，——您大约曾听人提到
这种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姐们，——
唉！她们往往是无法收拾的可笑。
虚浮的流言一向很不公正，
这我知道；但我心平气和地陈述，
有时，我这位姑娘，她生长在草原，
很可能引您发笑：您会笑她的情绪
在星期天过于激动——当用过早餐，
客人涌来的时候；笑她的沉默无声，
笑她的叹息，和她那胆怯的战兢……
可是，即使她，有时也会变得很凶，
她有时也会螫人的，像一只蜜蜂。
八
我不喜欢那些热情洋溢的姑娘……
在乡下您经常会碰上她们；
我不喜欢她们苍白臃肿的面庞，
我的上帝！她们是另外一种女诗人。
她们赞美一切：鸟儿的歌唱，
太阳的冉冉升起——苍天和明月……
她们爱写些甜甜蜜蜜的诗文，
还爱哼歌曲，爱哭……而在春宵良夜
便偷偷地跑去倾听夜莺的歌声。
她们全都不顾死活地热爱大自然……
可是我这位小姐却不同于一般：
她生性骄傲——总像在嘲笑别人——
而骄傲啊——先生们，也是一种德行。
九
她贪婪地读书……她爱读马尔林斯基，
但是却也同样地爱读普希金
（我承认她有错误）……可是她却不喜
大声地赞叹：“啊，多么美妙动人！”
而只是默默地欣赏。您觉得滑稽？
对于俄罗斯文学您并不信任——
我也并不信任，虽然，事实是，
在我们这里很容易获得名声……
俄罗斯诗歌和俄罗斯的克瓦斯
彼此之间分享着同一种命运：
上流人家都不会去读俄国的作品——
克瓦斯也不喝的……而我，正像我的小姐，
对于这样的读者，我是十分地感谢。
十
我为他们写……但是，不必废话连篇。
她每天——我跟您说过——在花园里散步；
她爱听老菩提树林高傲的声喧，
爱它们的阴凉——她会静静地沉入
一种欢畅的忘却一切的懒散。
迎风摇曳的白桦树是多么快活，
闪烁的阳光撒满了它们的全身……
于是，泪珠儿会从她的面颊上流过，
缓缓地流过——天知道为什么原因。
有时，她走向一段坍塌的篱墙，
一站就好几个时辰……她的目光
本可以自由地瞭望……但她却只顾
凝神注视一长列茫茫的桦树。
十一
那边——越过平坦的草地——离她家村庄
大约五里路程——有条宽阔的大道；
它，仿佛一条蛇，蜷曲着，爬向前方，
它悄悄把远处的树林卷入怀抱，
它把她的心也拖在自己身后带上。
一片陌生的大地突然在她眼前呈现，
它把一层奇异的光辉到处散播……
并且，有位可爱的人正在把她召唤……
在把她谈论，在美妙地放声高歌——
歌声中充满一种神秘的痛苦，
铿锵有声地在她的头顶上飘舞……
于是——她的目光寻求着另一片天空——
寻求那高矗入云的富丽的山峰……
十二
她在寻求白杨树和颤抖的洋橄榄……
寻求那片诱人的远方的土地；
忽然，一支俄国歌的哀怨的婉转
又使她把可悲的家乡重新记起；
她站在那里，头儿低垂在胸前，
她自己感到惊讶——她微微地一笑，
叹息一声，便慢慢地往家里走，
她责备自己……时而折一根柔嫩的枝条，
时而又突然抛掉……漫无目的的手
又拿起小书来——把它掀开又合住；
喃喃地念一行心爱的诗……她心头痛苦，
面色苍白……在这个奇妙的时间，
我坦白承认，我真希望能和您见面。
十三
那是一片茂密的菩提树的浓荫，
呵，我的小姐……您默默在那里站立；
您在连声地叹息；迎着您的头顶
树梢低低地垂下……而在您心里
充满着一种折磨人的忧愁的寂静。
您是我们罗斯的女儿，——我凝神观看：
您身上流露出草原的优美净洁……
您美啊，如同那雷雨前的傍晚，
如同那令人倦怠的五月之夜。
然而——也许是——唉！往事的回忆
又在吸引我了，我早已经厌弃
细致入微的描绘——因此我打算
在以下的故事中，句句言归正传。
十四
我的美人儿这时候整二十岁。
（有人会对我说：正像四月的牡蛎，
十五岁的姑娘——才是最嫩最美……
可是我不想跟他为此争吵不息，
毫无意义——去争论不同的口味。）
她的名字叫作普拉斯科菲雅；
这名字不动听……而我——我把她称作
帕拉莎……她家里无论秋冬还是长夏，
都在乡下度过——而对于莫斯科
他们却不敢问津，因为年景不好，
她家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减少，
此外，帕拉莎，她——真是罪过！——
她还居然也在嘲笑莫斯科。
十五
莫斯科——莫斯科——噢，莫斯科母亲！
然而说真话，我却不敢赞美你；
我曾经有过的权利都已丢失干净……
你的子民都有着非常暴躁的脾气，
我这些心平气和的话也会激起他们
心头的嫉妒——甚至是恐惧和担忧。
因此，呵，母亲，我要请求宽赦——
我在向我年轻的帕拉莎这样请求……
可是如果，——啊，亲爱的读者，
愉快的故事所带来的欢乐梦境
使得您合上了您的一双眼睛，
请您设想，有一天（请您先醒一醒的话）……
一个炎热的日子……（我把您放进一片浓荫下）。
十六
一个炎热的日子……但是它全然不像
我在遥远的南方见过的那种情景：
天空射出令人困倦的深蓝精芒
大地，如同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
在火一般燃烧和枯萎，大海的辉光
在岩石脚下令人难以忍受地闪动，
它在汹涌，它在呼吸，它也在沉默……
一切颜色都被雄强的太阳变成绯红，
铁石心肠的太阳啊……奇异的景色！
你再瞧——一个渔夫躺在海滩上，
身体埋在闪烁的砂砾中，经过他身旁
谁都要羡慕地欣赏一番——连我自己
也要一连几小时地欣赏他，流连不已。
十七
我们这儿可不同——虽然这儿的暑热
也不大好受……的确，这种热热得深奥……
远方的天边正汇聚着雷雨……蝈蝈
像是发了狂，躲进一丛丛高高的枯草
嚓嚓嚓地吵嚷；几个割草的樵者
躺在草垛的阴影下；乌鸦张嘴喘气；
蘑菇在丛林里飘香；到处都能听见
阵阵犬吠声；农夫把瓦罐拿在手里
沿着灌木丛林去汲取凛冽的清泉。
我一向喜欢在这种时候走进橡树林
坐下来享受它严肃的静穆的浓荫，
或者，有时也会走进一间低矮窝棚中
找个聪明的庄稼人，跟他说西道东。
十八
有那么一天——帕拉莎一步一步，
来到幽暗的山洞中（关于它请看上文）；
她眼前是一个她所熟悉的小湖、
熟悉的菜地；还有一片熟悉的树林，
它在山坡上，在越过小山沟的远处……
可是，瞧呀，她看见一件怪事：
小山沟里，树丛下，坐着一个猎人，
正在用一把折叠小刀切面包吃，
从各方面看，这显然是位地主先生；
他戴一副手套——并且他的衣冠
也很华贵……瞧他吃完野餐，懒懒散散
喊一声猎狗，又打个呵欠，摘下小帽，
把树丛拨向一边，便躺下安然睡觉。
十九
他睡了……帕拉莎定定地凝望着他，
她望得呀，说实在话，非常之专心；
时常也会有些邻居们来到她家，
而这张面孔她却不熟悉；我们如今
不想把这个场面细致地描画，
因为即使如此，我已经过分话多……
他在睡，树叶在他的头顶沙沙作响，
风儿把他的头发轻轻地吹拂；
他睡着了，瞧他睡得多甜多香……
帕拉莎仔细望着他……的确，他挺不坏。
她忽然笑了，笑得那么调皮，那么可爱，
她为什么笑？我本想回答——可是我天生
不具有猜摸女性笑声的本领。
二十
一小时过去了……时间已近黄昏，
酷热顷刻间变为清凉……树身的影子
也已经拖得更长……于是——我的猎人
醒来了，他懒洋洋地跪着再站起，
漫不经心地戴上了帽子，又把头顶
轻轻地一摇——他想立起来……他已站好……
他看见了帕拉莎——啊，我的朋友们！
他看着看着——不好意思地一笑，
他向前一跃，匆匆看一看自己的周身，
接着便敏捷地、勇敢地跑过沟来，
他跑过小山沟……帕拉莎顿时脸色苍白，
然而当他到了篱边，他就停下不再跑，
又客气地微微一笑，把帽子摘掉。
二一
她站立着，全身像是燃成一团火……
眼睛不敢抬起来……而她的心脏
跳动得迅猛而激烈，他却非常沉着，
不慌不忙地这样开始把话讲——
“现在大约几点钟，请您告诉我？”
她开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没有出声，
后来才回答：“五点。”——说完这句话，
又对他一望；可是他，接着又问，
并且面不改色：“这房子属于谁家？”
然后又非常殷勤地向她抱歉不已，
天知道为什么抱歉，还再次鞠躬致意，
但是却不走开……他说，他就在附近住，
说她的父亲跟他死去的外祖父
二二
原是知交……他说他很喜欢
跟她就这样邂逅在一起；
他先把“对不住”一连说了二十来遍，
（我们的篱墙都很不结实，感谢上帝）
便逐渐越过篱墙跳进了花园。
他微微含笑的面孔是那么可爱，
棕色的眼睛那么亲切地发出闪烁，
让她觉得，那会让人感到可笑而奇怪，
如果自己害羞的话……他对她讲了点什么，
这些话逗她笑了，先是清脆的笑声，
然后是低低的笑……他盯着她的眼睛
望了一望，面带一种微微的讪笑——
喃喃说一声“就这样”便转身走掉。
二三
她的目光跟随他渐渐远移……
忽然，他回过头来对她一瞧，
耸了耸肩头——仿佛他对于胜利
早已经习惯，——然后漠然地一笑。
她感到不大愉快……而这时，家里
传来响亮的铃声……已到了吃茶的时间……
她漫不经心地走回家去，把一切经过
都说给父亲听……而他却安然露出笑脸，
便对她谈起外祖父和过去的生活……
而这却把在座的一位县参议员激怒，
他一向崇拜帕拉莎，是一位老鳏夫，——
这位邻居气得面红耳赤，活像只龙虾，
他宣称，他们这位邻居是一个傻瓜。
二四
可是我本来并不想称他作傻瓜……
不过要谈他我们下面还来得及；
帕拉莎这时默默地坐在窗下，
一手叉着腰——我可不敢骗你，——
一心一意地在那儿想他呀想他。
天空一片通红……困倦的小草上
腾起阵阵水雾……菩提树的顶端
突然凝滞不动；萧索的空气开始转凉，
树林渐渐昏暗；而草地却生意盎然。
黄昏的轻风吹拂得那么凉爽，
一只只小燕子飞舞得那么欢畅……
教堂的十字架浴着红霞——而小河里
映照着的云彩也是那么艳丽……
二五
我喜欢独自静坐，傍依着我的小窗
（满屋都是孩子们的喧声和笑声），
当天穹在那深蓝色的森林之上
明丽地映出辉光……啊，在这种时辰，
我爱着，也被人爱——我安静而善良……
但是谁了解，谁能告诉我，是什么东西
在我的小姐心上引起如此美妙的忧愁……
岁月催人老，当我们——回忆起往昔
曾有过的幸福，心头沉重而难受——
在那些日子里，不费吹灰之力，
爱情便像鸟儿似的张开了羽翼……
而心头也是那么激动，那么光辉灿烂，
而这一切已一去不返，早已一去不返。
二六
是的——你们去了，一去不再来，
你们，神秘而又热烈的祈祷的时辰，
无忧无虑的、自由自在的恋爱，
赤子般美好的心灵深处的激情……
一切的一切都去了……我的血脉
顽强地燃烧成一股喑哑的火……而往往
我会想起，当我在黄昏时骑一匹骏马；
举头仰望浮云——晚风像羽毛一样
轻柔地迎面吹拂——而我们呼吸呀，它
又是那么舒缓——心头被许多的美充满，
我骑在马上向前走，苍白而无言……
然而，实在说，谁不曾当过小孩子，
谁不曾遗忘过一切他一度崇拜的事？
二七
他答应要来我家的——她反复这样想……
她很愿意丢掉这思想，却又丢不掉；
然而，难道说帕拉莎已坠入情网？
我不这样想——但是我也不能担保……
而黑夜来临：寂静偷偷地自天而降，
仿佛一次绵长的令人困乏的亲吻，
它潜入世间的一切……“该睡觉了，邻里！”
父亲说——母亲又郑重含笑地邀请
这位县参议员明天中午来赴宴席。
帕拉莎便走进那神秘昏暗的花园——
渐渐沉入了一种懒洋洋的幽怨……
然而他啊，他，他到底怎样反应？
让我告诉您吧——他根本不曾动情。
二八
您可想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好吧：他很富有，曾在军队中服役，
一生靠别人的头脑使自己聪明——
但却也机敏而善于奉承。一旦感到闷气、
感到疲倦时，他便向远方逃奔，
奔向他乡异域；面带忧郁的微笑
去到处游荡，态度傲慢而沉默；
然而他那玩世不恭的灵活头脑
却从国外带回来整整一大窝
徒尚空谈的言词和数不清的疑问，
和经过狡猾、怯懦的观察得出的结论……
他嘲笑一切；然而他终于疲倦——
终于连嘲笑自己也不再情愿。
二九
我们去国外旅行时——啊，朋友们！
好似哥萨克出征……把一切全不当回事；
行色匆匆，轻蔑地咒骂一切外国人，
急急忙忙搜罗一切他们的知识……
并且既无热情也不激动地一再重申，
这些我们也懂得——然而这些事件，
也许，都是在许多次严酷斗争中产生，——
都曾在国外把人心痛苦地扰乱，
并将在那里毁坏不止一个人的心情……
如果不曾在苦难中赴汤蹈火，
我们将不会尝到知识的快乐——
并且，到最后，怀着无谓的痛苦，
我们也将会走上那一条老路。
三十
然而言归正传。他，退职回到家里，
这我已经交待过。而当他在职时候，
他成天吃喝玩乐，好不得意，
把朋友们的钱赢个精光——这才够朋友——
而他却——像常说的那样——很讨人欢喜。
他可爱而且多情——然而也很冷静，
并且还傲慢……因此也便更逗人喜爱；
曾有过不少他根本配不上的女性
反而遭他玩弄，过后又被他忘怀。
他很快活，可是乐趣却一点也不浓；
遇见个怪人，他会无情地把你嘲弄——
然而，他在社会上并不以聪明著称，
也并非一个所谓的“出色的人”。
三一
但是人们却都很喜爱他……他呀，
真是讨人欢喜，追究其原因：
堂堂的仪表，自在而且潇洒，——
并且天赋一颗虚荣又冷酷的心。
我说过，他聪明得还不十分到家，
然而一切本领，凡是上帝所赐，
他都能运用自如……他蔑视众人……
他的身边，也正是因为如此，
有相当多的朋友，全都“可靠而忠诚”。
他跟他们一道把人群嘲笑
（也轻蔑地躲开人群，和他们一道）。
除开他们——这帮老爷们认为，
——别人全都是庸碌的凡俗之辈。
三二
他出于烦闷，什么都骂——这话很对！
但他并不沉湎于过分幼稚的愤恨，
我告诉您，我的俏皮鬼一心想当个魔鬼；
然而俄国魔鬼不同于德国妖精，
德国妖精是一种怪人，他心事累累，
他荒谬而可怕；我们的魔鬼则很自然，
俄国的魔鬼——壮壮实实，天真可爱，
他的仪表特别地俊朗伟岸，
他还有一种多么好的贵族气派！
可是您别奇怪：我们的这位朋友
他跟许多达官显贵都交情很够，
他并且对金牛崇拜得五体投地，
大牛小牛都崇拜，而且满脸笑意。
三三
您觉得恶心……然而，我善良的读者——
唉！我也是一样——我爱贵族社会，
爱它宁静的华丽，我怀着嘲笑的快乐
欣赏人们互相鞠躬又傲然冷对——
欣赏这种响亮而又空虚的生活。
我对这个世界不愿意举目一视，
但我却准备第一个挺身而出
对自封的没长尾巴的“母狮公狮”
大笑一阵！笑他们假装的激怒，
不仅如此，所有拿笔杆子的朋友
都对“上流社会与奢华”大肆诅咒……
所以，您瞧，他们的作品才会这样；
而我今天呢——不知怎的，却非常安详。
三四
我爱整齐的一排富丽堂皇的房间，
爱古时阔绰的挖空心思的排场……
而女人呢……我爱这种心不在焉、
玩世不恭又久驻不移的目光；
爱这种精心设计的朴素打扮……
我爱这沉思的眉毛微微地抬起，
爱这两片有着骄傲轮廓的嘴唇；
爱这喷香的信笺，一挥而就的笔迹，
也爱这种喷香的一挥而就的爱情。
我爱这轻盈的步态——爱这对粉肩，
爱这种诱人的漫不经心的言谈……
你们是否知道，朋友们，请告诉我，
我悄悄儿在这里把谁的芳容描摹？
三五
“可是——有人问我——离开上流社会
美丽的女人您就不曾看见过？”
这种女人我也曾见过几位，
我甚至还狂热地爱上过两个；
她们好似田野的花朵，永远那么美，——
然而也像那野花一般，她们的芳香，
我的老天爷，会在突然间消散……
当一个得意的官僚用笨拙的手掌
捏住它们时，它们怎会不枯萎凋残？
而我承认（虽然难为情，也只好这样），
我又在说废话了——我要连忙
愉快地回头来叙说我的帕拉莎，
连忙——瞧，我在客厅里找到了她。
三六
她坐在她母亲的旁边……她身上
穿件朴素的连衫裙；但我们发现
腰带上插着朵小花。因为心情激荡，
她今天还要更加苍白——比起昨天。
为客人备茶忙坏了她的奶娘；
她的父亲穿一件燕尾式新装；
他不时走向窗前：不，还不见客人！
他答应来的……怎么回事儿？姑娘心头
多少产生了一些少女的怨尤……
她的头发梳得多么漂亮——一双手套
款式多么新颖——虽然，我已完全猜到……
“你怎么啦，我的宝贝，你怎么愁眉苦眼？”
母亲这样问道——而她猛地一颤，
三七
淡淡地笑了一笑……便走向窗前，
不紧不慢地在绣架前面落坐，
头也不抬地操起绣花针和线，
然而，怎么回事？总是把手扎破。
她心里在想：“怎么办呢？他还不见……”
她的发辫离开了她纤弱的颈项
微微斜向一旁，显得是那么骄矜，
她的美目——可爱的读者敬请参详，
我可不能为你们描绘出，我可不能
描绘出我心潮汹涌的姑娘的美目——
它们被长长的睫毛遮住看不太清楚……
这副容颜，让我看一百年啊，我都甘愿；
而他却迟迟不见出场，这个蠢汉！
三八
而突然大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他”走进室内。“好容易把您盼到！
我们很荣幸！”父亲的面颊丰满红润，
他一连吻了三次……然后，出于礼貌
去把女主人的小手吻了一吻……
又对她从小帽到皮鞋打量过一眼，
迅速地冷冷一笑——然后向帕拉莎
低低地鞠一个躬——坐在她身边
——开始了一场东拉西扯的谈话……
主人们所讲的故事虽然古老，
他仍然洗耳恭听……同时满脸堆笑，
说上三言两语，显得那么彬彬有礼，
令两位老人“心醉神迷，赞叹不已”。
三九
跟帕拉莎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谈……
也不望她一眼，然而他的话音，
他的举止，他的微笑——全都表现，
他意识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亲近……
他多么温存！对她怀着多少爱怜！
他心中在怎样焦急地悄悄盼望……
她轻松了许多——只对他默默凝神，
倾注的目光中充满着沉思冥想，
尽管她还不清楚，她自己的心……
而这目光，女性的也是稚气的目光
他察觉到了，在自己热乎乎的脸上，
于是，忘情于一阵美妙的静寂，
他在热烈地享受着它，全心全意。
四十
你们不喜欢他——我的读者诸君……
但此刻他惹人喜爱不无道理：
他身上浸透一种和蔼的单纯，
燃烧着一种神圣而纯洁的情意，
此时此刻，他完全顺从了另一颗心。
他已经被爱上——真快！然而，可能
我是在对我的帕拉莎进行诽谤……
请告诉我——我要借助于你们的记性——
我怎么称呼那忧伤的不自主的惊惶，
又是怎样称呼那种热烈的苦痛，
这种苦痛啊能渐渐令您屈从……
何必口是心非——噢，朋友们！——
我说的恰恰就是她的爱情。
四一
然而这火花往往会熄灭……正是；
经过一阵爆发，又会相当奇特地燃起——
令人惊异——但也不经常如此。
我表达得多少有一些儿迷离……
然而，先生，或许您乐意做这种事：
在一颗美的心中探索燃烧的爱情，
窃听一声叹息，一句沉思的话语，
发现一种信赖的明朗的眼神，
把过去如重担一般从肩上抛去……
毫无反顾地沉醉于某种偶然——
感觉到生活充实而且丰满，
感到这种想法本身便很滑稽：
认为空洞的心智有嘲笑一切的能力。
四二
于是他俩并肩坐定……他跟这位小姐
开始了交谈……他支吾的话语中的含义
帕拉莎觉得奇怪，但又觉可以理解……
这含义令她感到心悸——然而这心悸
又令她愉快——对于自己的胆怯
她未必不是暗暗地感到欢愉。
他们说说笑笑随意地谈着话；
突然，他俩的眼睛偶然间相遇——
她并没马上把目光低低地垂下……
而是立起身，没来由地走向她父亲，
偎倚着他……抚摸着，微笑着，不出声音，
而在开口提起他来时，她说：“他……”
读者啊——我，我得承认，我在说笑话。
四三
而这时，黑夜降临……远方天际
呈现出阵阵浓云……一层均匀的夜幕
布满天堂……菩提树的喧声渐近沉寂；
黝黯的草地上，一株株苹果树
舒展开枝叶，已进入梦境，仍然耸立——
只是在偶然间，一阵轻轻的颤动
从桦树林中掠起，那儿，河的对岸，
夜莺兀自在歌唱——喁喁私语不息地传送，
是昏睡的草原不肯沉默，在絮絮倾谈。
好似不眠的大地叹出的一股气息，
一股芳香的风胆怯地飞进了屋里——
它引诱你去花园、田野和树林，
那里，头顶的苍天永恒而神圣。
四四
我记起一座古老的忧郁的花园，——
静静的宽宽的池塘，沉默无声……
我记得微微的涟漪在轻轻发颤，
岸边覆盖着一株垂杨柳的浓荫；
我记得——这已经过去许多年——
我漫步踏在花园长长的青草上
（一条条小径全被这样的青草铺满），
晚霞泛出奇妙的胭红……蓝色的闪光
从天空一直向大地漫延、伸展……
我走着，疲乏地走着，忧思深沉，
心中幻想着一位虚无飘渺的女人……
一次暮色苍茫中的散步，彼此无言——
噢，我的上帝，这些如今都摆在眼前！
四五
“不想跟我们去花园走走？”——老头儿说，——
“啊，维克多·阿列克赛耶维奇先生！
平平常常的花园我们也有一座——
不过很小，有些小花坛——和几条小径。”
他们去了……一路上听见，秧鸡迎着暮色
向他们发出响亮的鸣声；巨大的草地
在远处泛着白光……一堆凝然不动的云朵
在头顶铺开；他们走进一片菩提树林里，
星星透过宽阔幽暗的树冠悄悄闪烁，
忽而点点发亮，忽而又不见踪影——
他们一对在后，一对在前，沿林荫道趋行，
后一对，一路上静悄悄不发一言……
突然间，善良的老人跟他的老伴
四六
落后了……噢，乡下人的诡计！另一方面，
帕拉莎跟他走得并不很匆忙……
她心中是安然的——也不十分安然；
而他却并不开口跟她把话讲，
只并肩走着，感到困窘，无话可谈。
他害怕突如其来地倾吐衷情，
害怕多情的冲动……有时，偶尔一度，
他也容许有出现例外的可能——
但他一向坚信人皆难免庸俗。
我承认，他犯错误的机会很少：
他对每件事都判断得不差分毫……
然而，他对那另一个世界并不熟悉——
而他——这恶棍！——对之也并无怜惜。
四七
“请问——您的维克多感情振奋、
内心激荡，如此等等的事可曾有过？”
我的好朋友——我忘了向您说明——
他只在舞会上才把情话来说——
而且也只对那些他并不爱的女人。
一旦他发觉，在自己的心怀中间
爱情火样的狂热开始沸腾起来，
猜疑便会来折磨他，令他心烦——
他像珍宝一样埋藏着自己的爱，
我的坏蛋啊，他像个艺术家，乐于
独自慢慢儿来对付自己的情愫……
而突然——跟个乡下小姐——在花园里……
这比下地狱未必会更令他欢喜。
四八
然而他的心在软化……尽管不凑巧
她的两位可敬的父母亲大人
落在了后边——而她到底年纪幼小；
在这张安详的小脸蛋上至今不曾
有过狡猾的痕迹；瞧——好似开玩笑，
他拉住了她的手……于是逐渐逐渐
又沉浸于寂静之中，心旷神怡……
于是他愉快地暗想到：“我的老天，
我可以在乡下一直住到秋季，
不会厌烦——在那儿……但是我在焦虑，
我好像是恋爱了，有点儿陷了进去！”
他又恋爱了吧？怎么会这样？朋友们
我马上就会讲的，请您们放心。
四九
首先，这是一个景色优美的夜晚，
夏日的夜晚，安静而一无声响，
没有一轮明月，虽然月儿已经出山；
一条大河在黑暗中神秘地闪光，
从远处流过……这条小路正通向河边，
一簇簇树叶在上空隐秘地诉说；
瞧——他俩走进了一条峡谷，
仿佛受到他俩的动作的驱迫，
柔和的暮色为他们让出道路……
他无力抵挡这种诱人的魅力——
任随无忧无虑的幻梦摆布自己；
只心平气和地一笑，叹息一声……
而一阵清风又吹来吻他们的眼睛。
五十
再说，帕拉莎并没有一言不发，
也没有假意做作，忸怩地长叹；
她在讲话，真诚坦率地讲话。
她走得那么可爱——像一股轻烟，
她婷婷的身段在透明的阴影下
轻轻颤动……现在，他停了一停：
他觉得跟她在一起多么快乐。
于是他也谈了……而她胸中的一颗心
便燃成一股莫名的苦味的烈火。
丛林在幽暗中用芳香迎接他们，
同时，仿佛也因为它的爱情
在折磨它，远远地，远远地——草地边沿上
夜莺在啼叫，像哭泣，又像歌唱。
五一
于是，或许，他开始了解她的心弦
最初忐忑地颤动的全部美妙……
他心头一窝纷纭的荒谬成见
已逐渐隐身匿迹，不再喧嚣。
只有她才能体会那爱情的美满，
那单纯、幼稚而又羞怯的爱情……
不啊！关于爱情，她这时并没有念想——
她好似一片被波涛滚滚的沧溟
浮起的树叶，幸福而发出闪光……
周围的一切——在刹那间——都在对她微笑，整个天空正低低垂下把她独自笼罩。
甚至，路边的小草也在缓缓摇曳，
对她的足迹叙说着亲切的话语。
五二
他俩肩并肩向前走去决不停息……
我的朋友在默默欣赏着帕拉莎：
她全身焕发出神采，好似大地
在热烈而又懒洋洋地开放春花，
而温暖丰饶的露珠正滋润着春泥。
她面容上光耀似火，尽管四周
是寒气袭人的温润的茫茫黑暗……
他懂了，她的心即将归他所有，
她爱上了他，而他也不禁为之悠然——
她默默无声——类似这种默默无声
有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称……
于是他俯下身去——在他的一吻之下，
她的手上仿佛有一股火焰突然迸发。
五三
读下去吧，请读下去——各位看官！
别害怕，我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作家。
我的朋友以往虽没有慎行谨言，
而一枚未熟的果子，他决不会去尝它。
他永远是个“正直又可爱”的青年，
再说，他自己也动了心：应该承认，
他渐渐老了——也疲倦了；已不止一次
他对自己保证决不再滥用感情，……
决不无目的地去爱……偶尔，当他空闲时，
他幻想能合法地安静地成一个家……
然而这时，他正感到：帕拉莎
在黑暗中哆嗦……于是我的男主人公
对她说：“我们是否该回到家中？”
五四
他们往家中走；然而——我得承认事实——
他们选择的是一条最长的路……
他们谈了许多话：我可不好意思
把他们天真无邪的谈话一一转述，
也绝非多情善感之词——我敢发誓。
她跟他像跟一位老朋友一样闲谈，
那种几乎已经完全消失的惊悸
在可怜姑娘的话音中只隐约可见，
她那只发烫的手仍在微微地战栗……
一切都已结束：她已把心交给了他，
跟他的接近令她沉醉，虽然羞答答……
好似一个孩子，抬起战战兢兢的脚趾
踏进小河中，手中只拿着一条树枝。
五五
于是，最后，他们回到了家中；
我的朋友在晚餐席上开怀地谈笑，
非常富有情感，很能令人心动。
老头儿望着客人，如同发现了珍宝；
帕拉莎在静静地听他，兴味无穷，
一手叉着腰。然而已是半夜，
他的车已经备好；他这才站起身，
父亲像吻亲人那样和他亲切地吻别，
女主人险些儿没有哭出声……
终于，他走了；而在告别的瞬间
他含笑地对她悄悄说一声“再见”，
已经要走出大门，立在门旁，
他跟她又长长地交换一次目光。
五六
他坐在车上；四周静悄悄……夜色苍茫；
送客的仆人骑一匹大马走在车前，
他低声自语：“我爱这家邻居，那姑娘
是他家独养女儿；他这人很有点钱……
而且她也可爱……”他把其他一切的幻象，
不合时宜的幻象，全部从心头驱离，
那只是早已消逝的过去发出的回声……
而她呢，既不觉恐惧，也不怀希冀，
仍走回自己那小小的闺门；
她的心已经麻木，她似乎感觉，
在这片刻之间，似乎是，过去的一切
——她全部的生活——都已改变，她昏昏入梦，而他，又再次出现在她的梦中。
五七
他……我心中浮起忧愁；我两眼昏花，
它们因泪水而迷蒙……我看见，在小窗前，
她靠在一只小沙发上；头儿低低垂下，
斜倚着一只枕垫；而她的发辫
正轻轻从肩上滑脱……一绺金色的鬈发，
轻盈的鬈发，在她苍白的脸上
羞怯地撒开了……而在她的唇边
默默地展现出笑容，像花儿一样。
月亮从窗外探进来……我的心感到黯然，
我不由得有些恐惧；我仿佛听到，
她头顶上传来钟声般清脆的欢笑，
不停地颤抖着……有人在说话……
那声音听来似乎是在嘲讽她：
“温暖的黄昏，清洁的蜂箱，
晶莹的蜂房灌满着蜜浆；
温暖的黄昏，菩提在飘香，
枝头的花儿正朵朵开放；
蜜汁从花心上，滴滴透明，
向下滚落，泪珠儿一般——
欢腾的蜜蜂，一群一群
在那花心上贪婪地飞旋……
菩提树把它困倦的枝丫
低低地垂下，甜蜜而愉快；
那枝条上的每一朵小花
都没白白把亲爱的客人等待。
你也一样啊，你也在怒放，
我的孩子，在你的胸怀中
成熟的是你热情的心房，
它精致而美妙，剔透玲珑……
如今你也在鲜艳地开花，
你啊充满着诱人的魅力，
挺立在夏日的骄阳之下，
你多么美丽，又多么孤寂。
袅袅的枝丫，请垂向大地，
我的小花朵啊，请你开放；
在你的被人遗忘的角落里——
定会飞来个无愧的新郎！”
五八
然而，其实，这件事也很可能
不了了之……他可能走掉，忘掉这件事——
忘掉这位女邻、忘掉散步和爱情，
如同忘掉一条被抛弃的树枝。
而且她，也就……但是，当他们两人
正并肩漫游在花园中，月光下——
如果他，那个我们人人皆知的男子，
我们从童年时——我记得——便都害怕他，
那时候我们的头脑还十分幼稚；——
如果他，那悲哀而又强大的妖魔，
正打花园上空的乌云丛中飞过——
并且把他阴郁的头颅向这一对
坠入情网的人儿突然间低垂……
五九
他会说些什么？多少次了，他看见
某一个唐·璜怎样凭他的狡猾
把天真女郎的心，挑个适当的时间，
加以制服，给以诱惑……说实在话，
他并不喜欢这些恶作剧的场面，
从巴比伦塔的时代他已见过无数……
只不过，他偶尔会以一种内行的厌恶，
谴责这种人处世接物的手段，
并且偶尔也对他们作一点规劝！
然而他能讥笑的毕竟只是她一个人……
但这一次，他是在讥笑，完全可能，
讥笑他们两个……我的朋友，
你们似乎不了解我这番论剖？
六十
我的维克多并不是一个唐·璜……
她也不会面临什么可怕的激情。
“那就更好啦——我听见人们对我讲——
炽热的情感是危险的……”对；毫无疑问，
最好是安分守己，把儿女抚养——
千万不要，尤其是一见到生人，
便面孔发烧……把头儿低垂下去……
而心中却忘乎所以——如此等等。
难道不是吗？对于通行的流言蜚语，
我算服输了——我不说话，而只是向您
致贺，帕拉莎——我把您交给了命运——
她将度过的便是类似这样的生涯；
然而，好像是，撒旦在哈、哈、哈、哈。
六一
我的维克多已很久没有爱情……
他自幼对激情燃烧便很吝啬；
然而，话说回来，如今上流社会认定，
因为爱情而结婚——这简直是蠢货。
她命中注定去爱的便是这种人……
这有什么不好？他为人很是像样，
并且他自己也在尽可能地爱着她；
她沉思的、热烈的心灵中一切希望
如今都已实现……一切她无法
形之于言的、战战兢兢祈求的东西
如今都已实现，毫无疑义……
一切都已实现，他俩心心相印……
但我仍然听见撒旦的哈哈笑声。
六二
朋友们，我看见一个魔鬼……他双目凝神，
斜倚在篱墙上；用他阴郁的目光
嘲笑似地注视着这一对情人。
我听见：迎着剽悍的雷雨，在那远方，
受尽摧折的松林在凄凉地悲鸣……
我的灵魂深处不由地发出震颤；
我仿佛觉得，他所凝望的并非他俩——
在他的眼中，在这短暂的刹那间，
展现出整个俄罗斯，一望无涯……
并且，好似乌云中射出的雷电，
他的眼睛正在恶狠狠地睒闪，
并且，沿着这凶邪主宰者的嘴角，
慢慢地爬动着一丝可怖的微笑。
六三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场了；请看，
五年后，我又遇见他俩，噢，朋友们！
他已经娶她为妻——已结婚四年，
他胖得多少有些儿古怪。夫妻二人
见到我都非常高兴。我的重返
令她回想起过去——刚一开头
她多少有点儿惊慌……她还哭泣；
她甚至还显出有一点儿忧愁——
但是，已婚女子的忧愁非常之滑稽。
她，普拉斯科菲雅·尼古拉耶芙娜，
日子过得像条小河，弯曲而平滑；
她甚至——我还来不及都向您陈述，
甚至还非常热爱和敬重她的丈夫。
六四
起初他拿她取笑；而后来逐渐
养成去她家作客的习惯；终于结了婚；
看见自己女儿戴上了新娘的花冠，
年迈的父亲老泪纵横，流露无限柔情——
他为年轻夫妻建造一座出色的庭院，
房屋宽阔舒畅——一切按老式设计——
布置得十分安逸……噢，朋友们，
请相信：生活里一切都十分如意……
你们，或许会对我说：爱情，
她的爱情，他配不上……有谁知道它？
朋友们——这问题且让别人去回答；
而我该结束了：我已经废话连篇，
已经惹你们厌烦，而自己也感到疲倦。
六五
然而，上帝！我可曾这样想，那时候，
当我心头充满一种默默的爱宠，
我曾经预言，她的心灵将会遭受
许多年的神圣的幸福和苦痛！
我如今已和希望永远地分了手，
已经习惯于人世无情的淡漠冷峻，
而我在她身上珍爱着我最后的幻想，
我仍然怀着一种神秘的激情
注视着她，如同注视那我所爱的星光……
而结果呢？我受到如此无邪的欺骗，
如此纯朴，如此循规蹈矩，又如此自然，
因此我对自己的希望是否真实可信
也开始产生怀疑，亲爱的朋友们！
六六
那个夜晚应许她的就是这种生活，
在那个夏夜中的那些热情的瞬间，
那时，——速度是多么惊心动魄——
灵感在她的心灵中一一变换……
永别了，帕拉莎！到了我该安静的时刻；
我的笔正不耐烦地急于有个收束……
关于她，我该说些什么？我该向您承认，
谁也不能说她这姑娘十分幸福……
她会一连几个时辰叹息不停。
并在记忆中，把那天真荒诞的快乐时光
如同保存完美的理想一般至今珍藏！
我不久便和他们分别了……而且恐怕
再也没见到过她……我真是很怜惜她。
六七
我很怜惜她……或许，假如说，命运
引她走上的是另一条——另一条道路……
然而命运，谁都这样认为，一向残忍；
因此它的所作所为也十分严酷。
每当回想起她可爱的目光，我就可能
想要说出，当那时我离开了帕拉莎，
是什么东西让我整个的心灵惆怅……
然而——阳光灿烂，照射着银白的雪花，
雪地上闪耀红光；严寒在轧轧作响；
我早就该出门去吸一吸新鲜空气，
去享受自由……因此我向读者鞠躬致意——
我脱下我头上这顶椭圆形小帽，
恭恭敬敬地行礼——并且这样说道：
六八
我的读者啊，再见了！我这篇故事
让您打瞌睡呢，或是令您解颐——
我不知道；然而我，虽和您初次相识，
却无心跟您进一步发展友谊……
这一切都只因为我对您的重视。
我看出自己的错误：我错误不少；
然而您太善良了，甚至对我的愚蠢，
我听见您说，也看上帝面上，付之一笑！
但是，您，我可爱的读者诸君，
请别奇怪：您的这位出色的朋友
自幼便为不幸的热情而痛苦烦忧……
他还写过诗……我惭愧；好啦，就这样！
请把这些胡言乱语统统遗忘！
六九
如果哪位读过我这篇草率的小说
——突然不知不觉地陷入沉思默悟，
顷刻间不由得垂下自己的头，并且对我
道一声感谢，我便已十分满足……
很久以前——我从一座陌生的城边经过，
我们乘着船，这一天，我在船尾伫立，
甲板上只我一个人……河水的浪头
把我们的船低低压下，又高高荡起……
忽然间，有个人从一扇窗口向我挥手，
他是谁，我们何时何地曾经相遇，
我都不能记起……我们的船疾驰而去——
我，作为回答，也向他挥一挥手——
于是这城市便静悄悄隐没在山后。
18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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