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百家讲坛》栏目的《马瑞芳说聊斋》自二〇〇五年初开播后,受到观众们的欢迎,于当年暑假期间重播。二○○六年三月,山东电视台买来前十四集版权重放,在蒲松龄的故乡再次引发了“聊斋热”。
《大众日报》记者逄春阶想出个题目——《当代女作家和古代男作家的思想碰撞》,要我从女性角度谈谈聊斋研究。文章发表时用的标题是《跨越三百年的“芳龄”对话》,“芳”,指我马瑞芳;“龄”,则指蒲松龄。这个题目很别致,但我实不敢当。
说起来,我还真和蒲松龄有若干相同之处:都是山东人,都是教书匠,都喜欢舞文弄墨;但我们不同的是:他是古代的须眉作家,我是当代的女性作者——也正因为我是女性作者,才能以较为独特的女性视角,从读者非常熟悉的《聊斋志异》中发现新内容。
十几年前,我开始用女性视角诠释古典名著。一九九三年,中国社科院和法国社科院联合在北京香山举办中国古代小说国际讨论会。我带到会上的论文不是关于《聊斋志异》的,是一篇名为《〈三国〉〈水浒〉女性意识的空前失落》的文章,在会上引起了激烈争论。我发言说,中国古代小说中,唐传奇有强烈的女性意识,体现着鲜明的尊重女性、尊重爱情的意识,如《莺莺传》《柳毅传》等都是歌颂爱情的。在唐代,大自然的水都是为女人的爱情流动的。为什么这样说呢?“红叶题诗”,寂寞宫女把心事写成诗,写在红叶上,然后放在宫中小河里,流出宫外,被多情的书生捡到,成就了一段浪漫的爱情。像《无双传》中写的那样,侠客可以为了成全女人的爱情而牺牲生命。
但是,到了中国长篇小说开山之作——《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里,女性意识便空前失落了。《水浒传》可以说是中国女性的耻辱柱,女性形象特别差。年轻的有四大淫妇——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和卢俊义妻贾氏;其余的年轻女性则多是些“夜叉”式的人物,如孙二娘、顾大嫂之类,扈三娘好一些,但还要嫁给矮脚虎王英;年纪大点的女性,则是些三姑六婆之类的俗人,像十九世纪英国小说里的那些令人讨厌的老女人。《水浒传》里上梁山的好汉,又有多少是被女人逼出来的?别的不说,像宋江、杨雄、卢俊义这些人,都是被女人逼上梁山的。
《三国演义》,则是女人的贞节碑,这里面的女人没有爱情,女人只是为男人的政治服务的。貂蝉懂得爱情吗?她只是用美色在为男人服务。《三国演义》的男主角诸葛亮没有爱情,也没有家庭生活,是单层面人物,按西方小说理论说,是个扁形人物。真正的英雄,都不近女色,像关羽。好色的人则是奸雄,或者枭雄,像曹操和刘备。在刘备眼里,兄弟如手足,女人是衣服,甚至是可以成为“盘中餐”的——刘备逃亡途中,刘安就把妻子杀了,把她腿上的肉割下来,炒了给刘备吃,还说是“狼”肉。我看,像刘安和刘备这样的男人才是吃人肉的狼呢!
我的发言在会上引起了激烈争论,有六个国家的男性专家先是称“马教授的观点非常新颖,很有创见,听了让人很有启发”,然后用“但是”一转折,责难起我来。法国有位大汉学家,甚至从孔孟之道开始讲起……
会议主持人、美国芝加哥大学的马泰来教授问我:“马教授,你对大家的意见有什么回应吗?”我说,诸位专家的发言给了我很多启发,但是,我坚持我的观点,我还要在我的研究中继续深入进行这样的探索。当时,我把“但是”二字声调提得很高。接下来,我就把女性观点用到我已经进行了十余年的“聊斋”研究上。我在《文史知识》开过八年的“聊斋人物论”专栏,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用女性意识关照聊斋人物。
二〇〇二年,在南京举办的“明清文学与性别”国际讨论会上,我提交了题为《蒲松龄的男权话语和情爱乌托邦》的论文。一年后,在“蒲松龄国际讨论会”上,我又以《蒲松龄的情爱幻想》为题发言。
我发现,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创作中,经常受男性中心的意识支配。这种意识如果不凸现,就会有好作品出现。像《王桂庵》这样的佳作,讴歌真挚爱情,以男女平等的爱情向“门当户对”的观念挑战,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而一旦他的男权思想作崇,作品的思想艺术性就会降低。比如蒲松龄的很多名作中都带有非常颓废的男权主义思想,主张男权中心,男尊女卑,男子可以一妻多妾,风流快活,女人则必须从一而终,在社会地位和家庭生活中,男女地位都很不平等。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为男人创造了一个情爱乌托邦:大自然的各种生物,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可以幻化成神鬼狐妖,来向书生、向男人求爱。比如,《嫦娥》里的宗子美娶仙女嫦娥为妻,纳狐女颠当为妾。一妻一妾非但不互相嫉妒,反而整天跟宗子美嬉戏,似乎生活在化装舞会中。宗子美以未见古代美人为憾,嫦娥执古代美人图细细观察后,装扮成历代美女来取悦他,而狐女颠当又扮做嫦娥的样子,引得宗子美不断拥抱她并大喊“嫦娥”。宗子美娶了一妻一妾,这一妻一妾又变着法子让他“享受”历朝历代美女,这是何等惬意的男人幻想!再比如,在《连城》里,乔生和连城之间那生死与共的爱情原本非常美好感人,最后却又添了一个宾娘来,与连城共同服侍乔生。这个“宾娘”,实际上就是多余的,简直可以称为败笔,就像是把一段枯枝接到了绿叶婆娑的大树上。我研究《聊斋志异》近三十年,每次看到这样的描写,都感到很不舒服。
毫无疑问,蒲松龄算得上是描写女性的“铁笔圣手”,他创造的女性形象太美了。我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中开的第二次讲座共有八讲,叫《神鬼狐妖幻梦》,主要就是讲《聊斋志异》中的女性。
蒲松龄写的狐狸精既可以美丽迷人,也可以肝胆照人,甚至有的还像现在的“阳光女孩”一样清纯可人,而且她们都有很强的独立意识,可以说,蒲松龄彻底打破了写狐狸精的传统。
蒲松龄还用他的生花妙笔具体而细微地写出了女性的狐媚,写她们懂得如何去控制男人。《恒娘》写洪大业有一妻一妾,妻比妾漂亮,洪大业却喜妾不喜妻。最后,恒娘巧施手段,终于“变易为难”,“易妻为妾”。我在中央电视台讲这一段时,电视监控室里笑成了一团。
此外,《聊斋志异》里的女鬼也写得很美:美丽、柔弱、忧愁、爱诗,这是女鬼们的存在方式,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写少女,在蒲松龄之前还从来没有过。
在《聊斋志异》中,大自然中美丽的鲜花可以幻化为花妖,小蜜蜂可以化成绿衣女子,白豚可以幻化成美女白秋练,甚至乌鸦、小老鼠和猪婆龙都可以变成美丽的少女……以这些丰富的想象为标识,《聊斋志异》成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巅峰之作。
我在中央电视台第三次录制这个节目时,挑了《聊斋》里的五位女子来进行细读。这五女是怎么挑的呢?在我挑选出来的主人公当中,每个人都代表一类女性:《云翠仙》,是写弱女子陷入不幸婚姻时如何摆脱;《细侯》,是写青楼女子如何坚守纯洁的爱情;《细柳》,写寡妇如何善于理家;《颜氏》,写女扮男装的巾帼英雄;《青梅》,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中国古代版“灰姑娘”的故事。
通过这林林总总的女性形象,蒲松龄诠释了人生,指出了那个时代的女性之路应该怎么走,怎么把人的潜力发挥到极致,这应该是蒲松龄笔下女性形象所蕴涵的深层社会意义。
当然,我说《聊斋志异》强调女性意识,也尽量注意做到全面分析,尽可能让自己的视野开阔一些,搞点儿古今对照、中外对照和理论诠释。比如,在讲《席方平》时,我就引用了毛泽东主席的话——其实毛主席更喜欢《红楼梦》,邓小平同志才酷爱《聊斋志异》——这是小平同志的夫人卓琳跟《红楼梦学刊》的编辑说的。
我数十年如一日地读《聊斋志异》,试图解开作者的身世之谜和作品魅力之谜。至于是否解开了,尚请读者批评、指正。
马瑞芳
二〇〇六年三月三十日于山东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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