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蒲家菜”都有些什么?
3.坎坷功名路
4.画像上的蒲松龄为什么穿着官服?
5.《聊斋志异》如何写成?
6.蒲松龄有“第二夫人”吗?
大家都喜欢看小说,如果我提个问题,中国最好的小说是哪一部?毫无疑问,是《红楼梦》,它是一部白话长篇小说。如果我再问:哪部小说艺术形式和《红楼梦》不同,但在文学成就上可以与之媲美?
那就是《聊斋志异》,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红楼”,一短一长,一文一白,构成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双峰。
古今中外的短篇小说名家很多,而堪称“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却只有一位,那就是《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
世界短篇小说的创作高峰出现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国的契诃夫、法国的莫泊桑、美国的欧·亨利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们短篇小说的艺术成就是二十世纪的作家望尘莫及的。但是,约三百年前的《聊斋志异》在数量、质量和影响诸方面,都超过了这些欧美巨匠的作品。
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的第一高峰是唐传奇,第二高峰就是《聊斋志异》。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第二高峰还高于第一高峰,《聊斋志异》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古代短篇小说之冠。而中国古代短篇小说“擂台赛”冠亚军作者的身份又非常地不成比例:唐传奇由若干位进士共同创造,《聊斋志异》则是由一位秀才独自完成的。蒲松龄凭什么傲视世界短篇小说群雄,技压唐代数十名进士?他有什么特殊际遇?《聊斋》作者的身世之谜,自然引起了人们的盎然兴趣——
蒲松龄家境如何?对他的创作有何影响?
蒲松龄的功名之途是怎么回事?对他的创作又有什么影响?
蒲松龄写了那么多爱情小说,那他是情场高手吗?
蒲松龄有没有“第二夫人”?有没有梦中情人?
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是蒲松龄的作品吗?
……
我用了二十多年时间考察蒲松龄的生平,除查找图书资料外,还曾沿蒲松龄青年时的“南游”路线考察,寻找蒲松龄的嫡系子孙谈话,甚至把“文革”时掘了蒲松龄墓的红卫兵头头找来询问墓葬出土的状况。结果我发现,在世称“短篇小说之王”的“聊斋先生”身上,发生过许多有趣的事。
1.苦行僧转世:蒲松龄身世之谜
《聊斋志异》是部神奇的小说,而《聊斋志异》作者本身的出生就带有几分传奇色彩。
明崇祯十三年(一六四〇年)农历四月十六日夜间,山东淄川蒲家庄的商人蒲槃做了个奇怪的梦:他看到一个身披袈裟、瘦骨嶙峋、病病歪歪的和尚走进了他妻子的内室,和尚裸露的胸前贴着块铜钱大的膏药。蒲槃从梦中惊醒,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来,他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了——“抱儿洗榻上,月斜过南厢。”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蒲槃惊讶地看到,新生儿胸前有块铜钱大的青痣,跟他梦中所见病和尚胸前的膏药大小、位置完全符合。
说自己是苦行僧转世,是蒲松龄在《聊斋自志》里杜撰的故事。中国古代作家喜欢将自己的出生蒙上神奇色彩——李白是母亲梦太白金星入怀而生,故取名“白”,字“太白”;陆游是母亲梦到秦观(秦少游)后出生的,故而取名“游”,字“务观”;而蒲松龄则是父亲梦到苦行僧入室后出生的。
蒲松龄的父亲蒲槃本是读书人,后弃儒经商,家境殷富,成为小康之家。蒲松龄青年时代在父亲的羽翼下安心读书,当地人口耳相传,说蒲松龄曾在青云寺苦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专门到青云寺考察,那里地处深山,寺院巍峨,古松参天,野花遍地,清幽寂静,确实是读书的好地方。蒲松龄有多篇诗歌写到青云寺,当地也流传着蒲松龄苦读青云寺的轶事。
但蒲松龄青春苦读的好日子没过多久,二十五岁时,他跟哥哥们分家了。蒲松龄的两个哥哥都是秀才,两个嫂嫂却皆为泼妇,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整天闹得鸡犬不宁,蒲松龄的父亲只好给四个儿子分家。家分得很不公平,好房子好地都给哥哥们分走了,蒲松龄只分了薄田二十亩,农场老屋三间,破得连门都没有,他找堂兄借了块门板,带着妻子、儿子搬了进去。此外,他还分到了二百四十斤粮食,但这只够一家三口吃三个月的。为了养家糊口,蒲松龄从此开始了长达四十五年的私塾教师生涯。
私塾教师是得不到功名的读书人的出路,但寄人篱下的生活很辛酸。蒲松龄写的《闹馆》里的教师和为贵向雇主承诺:我虽然是来教书的,但刮风下雨我背孩子上学,放了学我挑土垫猪圈,来了客人我擦桌子端菜烧火。你看,这家庭教师简直成万能仆人了。这当然有点儿夸张,但身份低微的农村私塾教师确实生活艰难,待遇不高,一年能拿八两银子就算不错了,而维持一户庄稼人最低生活水平却至少得二十两——这是《红楼梦》里刘姥姥算的。反过来说,蒲松龄教书一年挣的钱,还不够大观园的半顿螃蟹宴。
蒲松龄三十多岁时,四个孩子陆续出生,父亲故去,老母在堂,他到了家徒四壁妇愁贫的地步。有时,他便不得不以卖文为生——靠替别人写文章挣几个钱,比如说写婚书、祭文之类的,但报酬往往也不过一斗米、一只鸡或者两瓶低档酒。
蒲松龄最犯愁的,就是怎样不让催税的人登门。当时,官吏为了催税,搞所谓“敲比”,就是把欠税的人拖到公堂上打板子,有时甚至会把人活活打死。蒲松龄为了交税,要卖掉缸底的存粮,卖掉妻子织的布,甚至卖掉耕牛。他有时会抱怨土地:怎么谷穗不直接长银子呢?他经常在诗词里叫苦叹穷,《除日祭穷神文》里有这样的话:“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我就是你贴身的家丁,护驾的将军,也该放假宽限施恩。你为何步步把我跟,时时不离身,鳔粘胶合,却像个缠热了的情人?”
蒲松龄,这位字留仙,又字剑臣,号柳泉居士,自称苦行僧转世的大作家,一生确实很贫苦,始终是劳苦大众中的一员。
2.“蒲家菜”都有些什么?
现在一些当红作家常出入高级餐馆,什么海参宴、鱼翅宴,甚至黄金宴——用山东老百姓的话说,简直“吃黄了牙”。那么,大作家蒲松龄当年常吃些什么呢?
几年前有家电视台推出个“蒲家菜”的节目,那些色泽鲜艳、“清淡可口”的四菜一汤,据说都是蒲松龄当年常吃的菜肴。这“蒲家菜”很精致,但却未必是蒲松龄常吃的菜。菜的原料有鸡脯肉、海米、玉兰片,清淡固然清淡,却与“清贫”离得很远。这是吃腻了肥鸡整鹅的阔人换口味,价值甚至在鱼肉之上。穷秀才蒲松龄哪儿有常吃这种四菜一汤的美味的经济实力?
如果从蒲松龄的作品中求证,可以发现,喜欢随手记下所见所闻与所吃的蒲秀才,从没记载过传说中他常吃的鸡脯、海米之类的“四菜一汤”。蒲松龄的《日用俗字》写到很多菜蔬,山珍海味不多,农村老百姓的菜不少:“春半灰苔生旧圃,夏初扁豆上高棚。”“金酒刀蚕皆豆种,东西南北有瓜名。”蒲松龄把曲曲菜、婆婆丁、榆钱、杨叶都写进去了,而且还仔细写这些野菜的做法。但《日用俗字》并没写如何发海参鱼翅、如何做山珍海味,看来蒲松龄的饮食习惯跟《红楼梦》里的刘姥姥相似——用阶级分析的观点看,他的生活相当于中农水平吧。
赶上灾荒年,蒲家没有干粮吃,就煮锅麦粥给孩子们填充饥肠。几个孩子对着一锅粥是群起而攻之:大儿子拿着饭勺到锅底捞稠的,喝得“呼噜呼噜”,满身都是;二儿子还没有跟哥哥争抢的能力,就拿了碗叫着和哥哥抢勺子;小儿子刚会走路,为了抢粥把盆碗都踢倒了;女儿虽饿但又不敢参加争食,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父亲。蒲松龄心酸地担忧:我怎么养活这帮饿肚子的孩子啊!《日中饭》记叙了这个貌似有趣实则令人心酸的场面:“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这就是蒲松龄青年时代生活的写照。
蒲松龄的词《金菊对芙蓉(甲寅辞灶作)》写的是中年时的生活:“到手金钱,如火燎毛,烘然一粹完之。”岁末敬神没有好菜,只有瓦炉的袅袅青烟和浊酒三卮。蒲松龄风趣地自嘲:灶神不会因为我敬神不丰,就到上天说坏话吧?
《青鱼行》是蒲松龄晚年的诗,写蒲松龄看到青鱼很眼馋,可是吃不起——“二月初来价腾贵,妄意馋嚼非所暨。”其实青鱼在当时是低档次的鱼,但晚年的蒲松龄仍吃不起。年逾古稀的蒲松龄还经常吃不到肉,七十一岁时他还在诗里说道:“荒后肉食贵,安分忘馋嚼。”
前些年我陪一位美国博士去蒲家庄,蒲松龄纪念馆馆长鲁童热情地用“蒲松龄写过的煎饼和蒲松龄常吃的菜”招待我们。我相信那可能真是蒲松龄在春季,而且是在他经济比较宽裕时吃的菜:韭菜炒豆腐、鸡蛋煎香椿芽、凉拌曲曲菜和蒸榆钱儿。
美国博士说:“在中国走了那么多地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菜!”
吃到蒲松龄吃过的食物,在外国朋友看来,这是来华访学的最大收获。
看到煎饼,洋博士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奇:“哇!这就是煎饼吗?这就是蒲松龄写的‘圆如望月,大如铜钲’的煎饼吗?我还一直以为煎饼就是我在北京看到的大饼呢,原来不一样。”
我一边教洋博士怎么把韭菜炒豆腐卷到煎饼里,一边讲蒲松龄后人给我讲的“三老祖”(蒲松龄排行老三)“唐诗待客”的故事——
有一次,蒲家来了几位朋友,蒲松龄想招待朋友吃饭,家里却只有六文钱。他的妻子刘氏愁得很,蒲松龄却说好办好办,如此如此便可……他让刘氏用两文钱买韭菜一把,两文钱买豆腐渣一团,再用两文钱买冬瓜一个,从门前柳树上掐下一把嫩叶儿,从鸡窝取出两只鸡蛋,便做起菜来。每上一道菜,蒲松龄都说这菜有一个别致的名字:第一道菜是清炒韭菜,上铺蛋黄,是“两个黄鹂鸣翠柳”;
第二道菜是焯好的柳叶撒上细盐,围一圈儿蛋白,是“一行白鹭上青天”;第三道菜是清炒豆腐渣,叫做“窗含西岭千秋雪”;第四道菜是清汤上飘着冬瓜刻的小船,正是“门泊东吴万里船”。
美国博士听到这样的“蒲家菜”,哈哈大笑。
3.坎坷功名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著名语言学家殷孟伦教授一起到蒲松龄故居访学,我们在蒲松龄墓地的一棵树干上看到一首歪歪斜斜的打油诗:
失却青云道,
留仙发牢骚。
倘若中状元,
哪有此宇庙?
“乱弹琴!”殷孟伦教授气呼呼地绕树转了一圈儿,停下脚步又把打油诗念了一遍,然后长叹一声,“它倒有几分道理!人哪,就是生于忧患,隳于安乐,艰难困苦,玉汝以成!”
假如蒲松龄当年科举顺利,封建社会数以万计的“县大老爷”中就可能增加一员,而“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也就可能不复存在了。
蒲松龄的才气肯定超过很多状元,但他却总考不上举人。过去人们试图对蒲松龄考不上举人做出解释,有个说法是:蒲松龄写鬼狐讽刺人,他参加乡试时,鬼狐就“入闱”干扰他……这种说法跟蒲松龄摆茶摊收集写作素材的传说一样,都是无稽之谈。
说来有趣,蒲松龄一生科举不得志,恰好是从他少年得志开始的。
顺治十五年(公元一六五八年),十九岁的蒲松龄参加科举考试,在县、府、道三试中均名列榜首,成了秀才。录取蒲松龄的是山东学政、大诗人施闰章——清初诗坛号称“南施北宋”,指的就是安徽的施闰章和山东的宋琬。
施闰章给童生道试出的第一道题是《蚤起》。“蚤起”这个题目出自《孟子》中的“齐人有一妻一妾”那一段。科举考试的八股文在形式上有严格要求,写多少字、分几段,都有具体要求,更重要的是,内容要揣摩圣贤语气,代圣贤立言。既然题目是“蚤起”,顾名思义,就该模仿孟子的语气,阐发孟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但蒲松龄却写成了一篇既像小品又像小说的文章。文章开头写道:“我曾经观察那些追求富贵的人,君子追求金榜题名的功名,小人追求发财致富,有些人自己并不富贵,却迫不及待地伺候在富贵者门前,惟恐见晚了。至于那些悠然自在睡懒觉、无所事事的人,不是放达的高人,就是深闺的女子……”(原文为文言)
你看,这哪儿像八股文?这分明就是描写人情世态的小品文。接下来,蒲松龄干脆虚构起来,写齐人之妇夜里辗转反侧,琢磨追踪丈夫的心理。这里有人物心理描写,有人物独白和对话,很像小说,这样的文章怎么能符合八股文的要求呢?但蒲松龄遇到的是大文学家施闰章,爱才如命的施闰章欣赏蒲松龄对人情世态栩栩如生的描写。他认为,蒲松龄把人们追求富贵的丑态,通过“蚤起”两个字,写活了,写绝了。他写了八个字的批语:“观书如月,运笔如风。”大笔一挥,蒲松龄,山东秀才第一名。
蒲松龄三试第一,名气很大,踌躇满志地走上了求官之路,但接连四次乡试——举人考试——却都名落孙山。追根究底,蒲松龄用小品笔法写八股,虽然得到施闰章的赞赏,其他考官却不会认可。他们都是用刻板的八股文做敲门砖取得功名的,只会写那样的文章,也只欣赏那样的文章,蒲松龄的才子文笔又怎么能入这些平庸考官的青目呢?
因为施闰章的赏识,也可以说是“误导”,蒲松龄在最初参加科举考试时就偏离了跑道。
蒲松龄做了半个世纪的秀才。秀才是最低的功名,却最辛苦,总得考试。各省学政任期三年,学政到任先举行秀才考试,叫“岁考”。岁考决定秀才的等级,考得不好降级,考到一等,才有了做廪生的资格。所谓“廪生”,就是享受朝廷津贴的秀才,有名额限制,即使岁考一等,也得等有了空额才能“补廪”——蒲松龄做秀才二十年才得以“补廪”。岁考第二年科考,成绩分六等,考前四等可以参加乡试,考五、六等降级。按规定乡试三年一次,纳税多的省可以录取百名左右的举人。
蒲松龄一生大约参加过十次左右乡试,也就是说,大作家蒲松龄为区区“举人”功名,用了不少于三十年的时间反复参加考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的诗词记录了这些尴尬的失败。
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年),四十八岁的蒲松龄参加乡试,拿到考题,觉得很有把握,写得很快,回头一看,天塌地陷!原来,他“闱中越幅”了——违犯了书写规则。科举考试有严格的书写规范,每一页写十二行,每一行写二十五个字,还必须按照页码连续写。蒲松龄下笔如有神,写完第一页,飞快一翻,连第二页也一起翻过去,直接写到第三页上了,隔了一幅,这就叫“越幅”。而越幅不仅要取消资格,还要张榜公布,就好像现在考试作弊被公开点名,是很丢脸的事。蒲松龄写了首词《大圣乐》,描写他“闱中越幅”的感受:“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他痛心疾首,无颜见江东父老。
蒲松龄被考试折磨得如痴如狂,却不肯放弃对举人的追求。三年后,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〇年),蒲松龄又参加乡试,头场考完,被内定为第一名,偏偏第二场考试因病没能考完,再次名落孙山!他在《醉太平》中写道:“倔强老兵,萧条无成,熬场半生……将孩儿倒绷。”意思是说,就像有育儿经验的妇人把婴儿襁褓给包倒了。
年过半百的蒲松龄仍不肯罢休,他的妻子刘氏劝他不要再考了,说如果你命里有官运,早就出将入相了,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一定要听打着板子向老百姓催税的声音呢?蒲松龄虽然觉得妻子说得不错,却仍不甘心。他六十三岁时在《寄紫庭》中写道:“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说明蒲松龄再次在乡试中失利,此时离他“三试第一”已过去四十四年了。
蒲松龄的升官梦破灭后,又寄希望于儿孙。耐人寻味的是,不仅他的子孙不能飞黄腾达,他教的学生也同样没有官运。他四十岁后任教的毕府,过去出过尚书、刺史之类的大官,而蒲松龄在毕府三十年教出的学生居然无一人通过乡试。这一切都说明,蒲松龄治学跟科举考试是背道而驰的。
蒲松龄在八股文上用这么多精力,未免可惜。如果他把全部精力放到写小说上,《聊斋志异》的篇幅肯定可以翻一番。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现在我们旁观者清,当年蒲松龄却当局者迷。因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制度是下层知识分子改变人生命运的惟一出路。蒲松龄虽然喜欢写小说,却数十年如一日地花费大量精力钻研八股文,痴痴盯着“举人”这个头衔。直到晚年,当他因为写《聊斋志异》而很有名气时,他仍然认为自己一生一事无成。
人总是很难认识自己,蒲松龄始终认为自己做进士绰绰有余,只是缺举人这个头衔,《聊斋志异》中就反映出他强烈的“举人”情结。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王子安》的“异史氏曰”中说,秀才考举人时有七种相似:刚进考场时,光着脚提着考篮,像乞丐;点名时,考官训斥,隶卒责骂,像囚犯;等回到考试的号房,一个一个号房上边露出脑袋,下边露出脚丫,像秋末快要冻坏的蜜蜂;等出了考场,神情恍惚,觉得天地都变了颜色,像出笼的病鸟;等到盼望发榜,草木皆兵,做梦也总是幻想考中——有时想到得志,顷刻间楼阁亭台都有了,想到失意,瞬息间骨头都烂了,这个时候坐卧难安,好像是被拴住的猴子;忽然,飞马来报考中的消息,报条里却没有我,这时神情突然变了,灰心丧气,像服了毒药的苍蝇,再怎么摆弄它也没感觉;刚刚失败时,心灰意冷,大骂考官没眼睛,笔墨没灵验,势必把案头的书都烧了,烧了还不解气,还要撕碎了用脚踏,用脚踏还不解气,一定要把这些书丢到脏水里,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人把八股文拿给我,必定要把他轰走,没多久,气渐渐平了,想求功名的想法又起来了,就像是跌了蛋的斑鸠,只好衔木营巢,重新另抱窠。
对于这样的情况,当局者痛苦得要死要活,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实在是可笑到极点。“七似”对秀才考举人的精彩概括,没有切身体会是绝对写不出来的,而这些真实的感受,又是蒲松龄写出大量精彩科场小说的依据。
4.画像上的蒲松龄为什么穿着官服?
现在留存下来的蒲松龄的惟一画像是穿官服的,但是一辈子连个举人都考不上的蒲松龄哪儿来的“官服”呢?蒲松龄的官服其实是贡生服,蒲松龄十九岁成为秀才,七十二岁才成为贡生。贡生,是蒲松龄在科举路上苦撑苦熬数十年的最终成果。贡生有几种,蒲松龄是岁贡,又叫“挨贡”,就是做廪生满十年后排队挨号升的贡生,一个县三年可升一人。做了贡生,理论上可以做官,于是蒲松龄有了个官衔:候选儒学训导。
“儒学训导”是多大的官?儒学训导算不上是官,也没有品,算小吏。封建社会有各级官学,中央有国子监,省里有府学,最低的是县学。县学正教官叫“教谕”,需要举人出身,副教官叫“儒学训导”,可以派贡生做。但是,请注意,蒲松龄的“儒学训导”前边还有“候选”两个字,也就是说,你有儒学训导的资格,但能不能做上,还得由巡抚决定:看山东省除淄川县之外还有没有空出位子,如果空出位子,再看有没有排在你前边的人。蒲松龄做廪生二十七年才挨上贡生,照此挨下去,这个大约相当于县中学副校长的“儒学训导”职位何时才能到手?
所以,蒲松龄这个“儒学训导”,这个“岁贡”,颇像现今大学评职称给资格很老的副教授的“资格教授”,不兑现工资和岗位,即所谓“地方粮票”、“评退教授”或“名片教授”。对年逾古稀的蒲松龄来说,贡生只带来精神安慰和小小的实际利益:四两贡银。即便如此,县令却迟迟不肯给蒲松龄树旗匾,发贡银。宣称“片纸不入公门”的蒲松龄不得不一再给县官上呈,请求县官来树旗匾,还声明,因为天旱少收,他欠了税,急等这几两贡银交税。后来县令给他树了旗匾,那几两贡银蒲松龄却始终没有拿到。
一年后,江南画家朱湘麟来到淄川,蒲松龄的儿子请他给父亲画像。蒲松龄穿上了贡生官服,他在画像上题辞时还表示担心:穿这样的衣服,会不会被后代人“怪笑”?
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年)正月二十二日酉时,蒲松龄在清冷的书斋依窗危坐而卒,享年七十五岁。苦行僧入室而出生的蒲松龄,像高僧坐化一般离开人世。蒲松龄去世后,他的儿子替他写传,在题目中郑重地冠以“候选儒学训导”。我每次看到这个题目时都感到震惊:人都死了,还候选什么?蒲松龄的儿子对父亲盖棺论定的“功名”的重视,表明了蒲松龄的态度。贡生相当于举人副榜,蒲松龄追求一生,最终到手的举人还带个“副”字!实在可怜、可悲、可笑。
但正是这“可怜、可悲、可笑”的命运,成就了古代小说史上的多篇精彩小说。《聊斋志异》是最早集中揭露科举制度弊端和危害的作品,《叶生》《司文郎》《于去恶》等小说写一个个秀才的鬼魂滞留人世,继续参加乡试,构成奇特的“死魂灵”求官书生群像,成为中国小说史的一大奇观。其实,说穿了,这些有才气没运气的秀才,不过是作者本人的“化身”而已。
5.《聊斋志异》如何写成?
蒲松龄总考不上举人,跟他爱写小说有很大的关系。蒲松龄是淄川人,淄川离齐国故都临淄数十里,是齐文化的发祥地,从古到今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淄川县东南有座小山,叫黉(h梟g)山,汉代大儒郑康成曾经在黉山上开过书院。黉山山后有个梓洞,鬼谷子曾经在梓橦洞讲学,听讲者何人?其中就有苏秦和张仪。苏秦、张仪下山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合纵连横策略应运而生,还逐鹿中原使战争升级。淄川南部有座不高的山叫“夹谷台”,孔夫子担任鲁国司寇时,曾经陪着鲁定公到夹谷台跟齐侯相会……
这种种美丽的传说影响了蒲松龄,蒲松龄从小就喜欢天马行空的作品,像《庄子》《列子》《李太白集》《游侠列传》等都是他的至爱,此外他还酷爱小说。蒲松龄青少年时代是明末清初,在那个天崩地裂、改朝换代的岁月里,发生了很多新奇事,引发了他写小说的热情。我认为,蒲松龄二十五岁时《聊斋志异》的写作就开始了。这个推论是从他的朋友张笃庆的诗中得出的。
张笃庆说,蒲松龄“自是神仙人不识”,“司空博物本风流”。司空就是东晋时的司空张华,博物就是张华的《博物志》,张笃庆用晋代写过《博物志》的志怪小说家张华比喻蒲松龄,说明蒲松龄已经开始写志怪小说了。张笃庆认为这不利于科举,应该放弃——“聊斋且莫竞谈空”。但蒲松龄没有接受朋友的劝告,他选择了写《聊斋志异》。天才总要表现自己,天才也总能找到表现自己的形式,我们要感谢蒲松龄这个似乎不识时务的选择,他的选择给世界文学留下了一部盖世奇书。选择写小说对蒲松龄来说,是掉进了无底深渊,他一边做私塾教师,维持全家的生活,一边继续参加科举考试,同时见缝插针地写小说。那时写小说非但拿不到稿费,连写小说的稿纸都得从嘴里省。蒲松龄冬天穿个破棉袄,手冻得笔都拿不住,脚像是给猫咬了一样麻,砚台里磨的墨水都结冰了,但他还是着了迷似地写,不管听到什么新鲜事,马上写出来。
蒲松龄三十岁时有过一生中惟一一次南游,到同乡进士孙蕙任上做幕宾。南游期间,他走到沂州时遇到下雨,住在旅店休息,一个叫刘子敬的读书人拿出《桑生传》给他看,书里讲了这么一个浪漫的故事:一个狐女和一个鬼女跟一个书生恋爱,最后双美共一夫。蒲松龄被吸引住了,他把《桑生传》改写成《聊斋》名篇《莲香》。
蒲松龄南游期间有两句很有名的诗:“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块磊愁。”他要把所见所闻写成一部“鬼狐史”。鬼狐向来是中国小说的重要内容,但“鬼狐史”不是单纯的鬼狐故事,而是以鬼狐写人生,以鬼狐寄托块磊愁。所谓“块磊愁”,乃是忧国忧民之愁,是屈原、司马迁那样上下求索、报国无门的愁。
既想青云直上,又喜欢写小说,两者是矛盾的。蒲松龄的东家孙蕙注意到蒲松龄写小说影响他求取功名,便劝他说,老兄绝顶聪明,只要“敛才攻苦”,就能在科举上获得成功。所谓“敛才”,就是收敛写志怪小说的才能,把精力集中到攻读圣贤书上。蒲松龄没有接受孙蕙的劝告,继续在穷困潦倒、全家食粥的情况下坚持写作。
关于《聊斋志异》有两个传得很广的说法:一个是说蒲松龄在柳泉摆茶摊,请人喝茶讲故事,回到家加工,写成《聊斋志异》;另一个是说“聊斋”是聊天之斋。
蒲松龄摆茶摊的说法,从未见于蒲松龄后人和朋友的记载,这个说法来自《三借庐笔谈》,鲁迅先生早就认为不可靠。蒲松龄“我为糊口耘人田”,一直在富贵人家坐馆,哪有空闲到柳泉摆茶摊听故事?不过,蒲松龄在求生存的同时,把写小说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他总是有意识地向朋友收集小说素材,这就是《聊斋自志》里所说的“雅爱搜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至于说“聊斋”就是聊天之斋,也太表浅。“聊”有“姑且”之意,“聊斋”跟屈原《离骚》叩天门不开,“聊逍遥以相羊”有关,跟陶渊明辞官归乡“聊乘化以归尽”有关,“聊斋”含有作者“鹏飞无望,聊以著书,聊以名志”的意思。
大文学家王士祯对《聊斋志异》的赏识,算得上是蒲松龄人生的重要事件。王士祯,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新城人,官至刑部尚书,他创立“神韵说”,是清初一代文宗。王士祯丁忧期间到西铺探望从姑母,即毕际有的夫人,因此和蒲松龄相识。
这时,王士祯正在写作笔记小说《池北偶谈》,他对《聊斋志异》很感兴趣,大加赞赏。他向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写下三十六条评语,说《张诚》是“一本绝妙传奇”,说《连城》“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他还写下一首诗《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这首诗称赞《聊斋志异》的传奇性与趣味性,用李贺“秋坟鬼唱鲍家诗”说出《聊斋志异》的底蕴。
蒲松龄写小说受到孙蕙、张笃庆等朋友的劝阻,却在一位台阁大臣那儿得到赏识,他非常激动,有一种“春风披拂冻云开”、“青眼忽逢涕欲来”的感觉。他以王士祯私附门墙的弟子自居,真诚地希望王士祯能给《聊斋志异》写序,王士祯答应可以考虑,但最终没有写。这可以理解,台阁重臣给穷秀才的“鬼狐史”写序,是需要一点儿勇气的。
有趣的是,当年蒲松龄希望通过王士祯写序来提高《聊斋志异》的知名度,而现在王士祯的《渔洋山人精华录》这部煌煌巨著里知名度最高的诗歌,竟然就是那首《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历史常跟人们开玩笑,你明明想走进这个房间,结果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这样的结果,恐怕是王渔洋和蒲松龄都始料未及的吧。
6.蒲松龄有“第二夫人”吗?
蒲松龄十八岁时奉父母之命与刘氏成亲。刘氏荆钗布裙,少言寡语,讲究实际。蒲松龄和她是柴米夫妻、贫贱夫妻,不是神仙眷侣、浪漫情人。这一点,蒲松龄在《述刘氏行实》中写得非常清楚。
奇怪的是,《聊斋》中描述到的爱情却种类繁多、笔触细腻。能把爱情写得如此多样,如此动人,如此出神入化,总该有作家的亲身爱情经历在内吧?基于这样的认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学术界出现了“蒲松龄第二夫人”之争。
一九八〇年田泽长教授发表《蒲松龄和陈淑卿》一文,根据《蒲松龄文集》的《陈淑卿小像题辞》提出,这篇骈文写的陈淑卿是蒲松龄的情人。蒲松龄二十二岁时逃避“于七之乱”,在一个古老山村跟年方十六七岁的陈淑卿相遇、相爱,结为夫妻。半年后回到家里,他们不合法的婚姻受到父母阻挠,陈淑卿被迫离开蒲松龄。蒲松龄三十岁时到江苏宝应县做幕宾,借南游机会跟陈淑卿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生育了子女。“可怜乐极哀生”,蒲松龄的幕宾生活一年就结束了,陈淑卿也因病与世长辞,给蒲松龄留下无尽的思念。
田教授的论述似乎很有道理:《陈淑卿小像题辞》情辞并茂,文章作者跟陈淑卿理应是爱侣,他们的曲折爱情也颇像某些《聊斋》故事。
但问题是:这篇文章是蒲松龄“夫子自道”,还是给他人代笔?当年蒲松龄做私塾教师时,经常替东家捉刀代笔。因家庭困难,蒲松龄还以卖文为生,因这类文章写得太多,蒲松龄还专门写了篇《戒应酬文》。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蒲松龄集》的整理者把这类应酬文章,都收到《蒲松龄文集》里。许多以第一人称写的文章,所表达的感情并不属于蒲松龄,而属于请他代笔者。《陈淑卿小像题辞》的开头有“射雀之客,旧本琅琊”八个字,“射雀之客”是对女婿的代称,而“琅琊”是书圣王羲之后人的自称,这说明陈淑卿的情人姓王。蒲松龄三十几岁时恰好在王家坐馆,《陈淑卿小像题辞》显然是代笔之作。
既然陈淑卿不是蒲松龄的第二夫人,蒲松龄会不会有另一位“第二夫人”?我考察过蒲松龄校定的蒲氏家谱,蒲松龄兄弟四人,家谱没明写哪个儿子是庶出,但蒲松龄父亲小妾的姓氏写进了家谱,当然她肯定会在祖坟和蒲松龄的父亲合葬。如果蒲松龄有个可能影响到他感情生活和创作生涯的“第二夫人”,她也理应葬进蒲氏祖坟。我认为,弄清蒲松龄墓有两具还是三具骸骨,是弄清蒲松龄到底有没有“第二夫人”的最可靠办法,这就不是学术研究而是考古发掘的问题了。按常理说,随便挖开一个清代小说家的坟墓是不可能的,但蒲松龄是个意外:他的墓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挖开过。
于是,一九八〇年九月中旬,在学术界对“蒲松龄第二夫人”展开争论时,我单独进行了一番实地调查。就“文革”中蒲松龄墓被掘一事,我在蒲家庄走访了蒲松龄的几位嫡系后裔。他们介绍说:“我们家族有规定,长支存三老祖(蒲松龄)的书,侧支存字画,世世相因,不得外传,某某手里就存过很多俚曲和诗词手稿。”
也有人说:“我娘手里就有过三老祖写的八帖。”
还有人说:“某某存过《聊斋》外编二十四种。”
我听了忙问:“这些东西现在哪儿?”
“造反派烧了!”他们接着描述了当年造反派在蒲家庄清剿“四旧”的情景——
村头设岗,杜绝出入,淄川中学的造反派头头命队长去买来大字报纸,然后写大字报宣布队长下台,造反派领导一切!其后,他们便翻箱倒柜地抄“四旧”,将蒲松龄后裔珍藏两百多年的蒲松龄手稿、字帖、抄本一一投入烈火,火光中飞出片片墨蝶,在空中飞舞……
蒲家庄在兵燹战火中幸存的文物被洗劫一空,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蒲松龄故居。当时,有位教师说,这里烧不烧?按说算文物呢,请示一下上级吧。上级又请示上级,一级一级请示上去,谁也不敢说该烧,但谁也不说不该烧。十年浩劫中,蒲松龄纪念馆竟然安然无恙。
当《聊斋》遗墨化为墨蝶在蒲家庄上空翻飞时,造反派要向“封建僵尸”兴师问罪了。有人想到世界文豪的墓中发财,造反派决定对蒲松龄墓采取行动。
蒲松龄在世时,清王朝发生过几桩大文字狱。无论是康熙二年(一六六三年)结案的“明史之狱”,还是康熙五十二年(一七一三年)结案的“南山集之狱”,著书者都被戮尸,三家五服内男女老少以及校印、买卖书者,处死的处死,充军的充军。蒲松龄写“官虎吏狼”,却逃脱了文字狱,不能不说是万幸。
然而,一九六六年秋,长眠了二百五十一年之久的蒲松龄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噩运。
蒲松龄墓坐落在蒲家庄东南一里许的小丘上,墓前石碑上镌刻了张元撰写的墓表,碑阴镌以蒲松龄夫妇的生卒年月、蒲松龄生平著述和祭祀儿孙名录,碑前矗立着山东省人民政府建的碑亭。红卫兵到了蒲松龄墓前,先挥舞小红书,背诵“你不打他就不倒”,然后掘开蒲松龄的墓穴,向倒了二百五十一年的“老封建”发起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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