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穷秀才蒲松龄的爱情小说灵感何来?
3.“我见更怜”:蒲松龄的梦中情人
1.红卫兵掘墓——一次意外的“考古发现”
蒲松龄后人对蒲松龄墓被掘情况的描述有两点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
第一,掘墓者确实把蒲松龄的遗骨挖出来了,那么,墓里是两具遗骨,即蒲松龄夫妇遗骨,还是三具遗骨,即蒲松龄夫妇及“第二夫人”的遗骨?
第二,蒲松龄头下枕着一部书,这是部什么书?是《聊斋志异》的又一手稿,还是传说中蒲松龄写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
听到蒲松龄后人对掘墓情况的描述后,我对当年蒲松龄墓被掘的情况极感兴趣。一九八〇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在蒲松龄纪念馆把当年掘墓的红卫兵头头请来了。这次访谈是在蒲松龄纪念馆馆长鲁童的陪伴下进行的。
在那个疯狂年代做出掘世界文豪墓这种疯狂事的人,当然不想向任何人承认或再提这件事,我能请到掘蒲松龄墓的红卫兵头头完全靠鲁童馆长在当地的威望。据我所知,这位红卫兵头头在跟我谈话前后从没跟其他任何人谈过当年掘蒲松龄墓的情况,因此我的访谈绝对是独家访谈。我感谢这位红卫兵头头对我的“特殊关照”,因此我不想透露此人是男是女现在哪里,就让这位红卫兵头头掘世界文豪墓的“革命行为”留存在我的文字里,同时永远忘却其本人吧!
那是一次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特殊访谈。在蒲松龄写鬼写狐的聊斋,在深秋一个黑咕隆咚的夜晚谈一个鬼气森森的话题,谈一个我非常感兴趣却令对方非常尴尬的话题——掘蒲松龄墓的亲历、亲见与亲闻!
红卫兵头头非常紧张,我先向其说明:“我不是公安局的,也不是‘清查办’的,是普通的大学教师,正在考察蒲松龄的生平,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我能对你有啥帮助?”红卫兵头头嗫嚅着。
“你是当代见过蒲松龄遗骨不多的几位。”我这样说了后,马上觉得不合适,这似乎带点儿讽刺意味,于是干脆实话实说,“我想向你了解蒲松龄墓的情况。”接着,我又继续问,“你们掘开蒲松龄的墓时有什么感想?”
红卫兵头头说:“没想到蒲松龄的墓那个熊样!”
“熊样”是淄川土话,意思是太差,太不可思议,太不可能。
我问道:“到底啥样?”
红卫兵头头说,墓里既没有豪华讲究的棺木,也没有值钱的陪葬品,连墓穴都不是用砖砌的,而是用廉价的三合土夯实的,蒲松龄身上什么金珠玉器都没有!
一开始掘墓的红卫兵头头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寒酸,这么简陋,能是一个大作家的墓?可是墓里出土的四枚图章板上钉钉地确指了墓主的身份:“蒲氏松龄”、“留仙松龄”、“留仙”及“柳树泉水图”。
我对这四枚图章非常熟悉,这四枚图章,此前鲁童馆长曾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给我看过,现在是国家一级文物。
我问红卫兵头头:“四枚图章是你们掘出来的,它怎么到了蒲松龄纪念馆?”
红卫兵头头解释说,掘墓后的第二天,蒲松龄纪念馆的人找到他们说:“听说你们从墓里找到一些东西?这该属于国家,你们交给纪念馆吧。”红卫兵们对这次掘墓所得根本不在意,就给了。如果不是纪念馆的人来要,恐怕这几枚图章早就丢了。
我又问:“除了这四个图章,还看到有其他图章吗?”
红卫兵头头说:“没觑乎。”
“没觑乎”是淄川土话,“觑”是看的意思,“没觑乎”就是没仔细看。
我又问:“蒲松龄墓里还有没有别的陪葬物品?”
红卫兵头头说:“有啊!不过,那能算什么陪葬品?一点儿不值钱。一个手炉,是铜的;一盏小灯,也是铜的;一方普通砚台;还有个烟袋嘴儿,不是金的,不是玉的,是琉璃的;烟袋杆儿,是普通木头做的,早已烂了。”
红卫兵头头所说的手炉、铜灯、砚台等文物,在改革开放之初曾摆在蒲松龄纪念馆“聊斋”展室,后来也被收进保险箱了。
我开始问我最关心的问题:“蒲松龄墓里边到底是两具遗骨还是三具?”“两具。”红卫兵头头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又说蒲松龄夫妇的棺木已经腐烂,遗骨摆放的方位是“头枕万山,脚向黉山”。在当地,这样的方位是“牛眠地”,但并不太灵验——蒲松龄的后人并没出过官。我又问:“我听说蒲松龄枕着一部书?”红卫兵头头又是毫不犹豫地说:“是枕着一部书,挺厚的。”我忙问:“你们拿出来了吗?”
“拿出来了。真怪,那部书一拿到地面就化了。”这些乱掘古墓的红卫兵头头们,一点儿也不懂得如何对待出土文物,结果让埋藏地下二百五十一年的书风化了,太可惜了!我问:“那书是《聊斋志异》吗?”红卫兵头头语气肯定地回答:“不是。”我急忙问:“那是什么?”
“没觑乎。”
“好好想想,书皮上有没有‘姻缘’这两个字?”
“没觑乎。”
我为什么要问有没有“姻缘”二字?就是冲着《醒世姻缘传》而来。我在蒲松龄的后人那儿听到这样的说法:《醒世姻缘传》是他们三老祖的作品,里边的人物和故事都是有原型的,因为小说跟原型太相近,这部书引起不小的纠纷,受到“诬蔑”的那家人要求蒲松龄销毁这部作品,蒲松龄就把这部没有列入墓表的著作带进了坟墓。
对《醒世姻缘传》作者的争论早就有,有几位著名学者,如胡适、吴组缃、孙楷第,都认为这部书是蒲松龄的作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因写作《〈聊斋志异〉创作论》到北京大学向吴组缃先生求教,他亲口对我说过,他相信《醒世姻缘传》是蒲松龄的作品。另外一些学者则认为那不是蒲松龄的作品,最近一次对《醒世姻缘传》作者进行详尽考证并认为作者不是蒲松龄的,是我指导的一位博士在论文中提出来的。一九八〇年深秋我对红卫兵头头进行的访谈,既想弄清蒲松龄有没有“第二夫人”,也想弄清《醒世姻缘传》是不是被蒲松龄带到坟墓里,可惜没做到。蒲松龄头枕的那部书,按说该是他最珍爱的《聊斋志异》,可偏偏不是。那么它到底是哪部书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在蒲家庄考察时,蒲松龄的后人众口一词,说是《醒世姻缘传》;九十年代我做文学顾问指导盖聊斋宫时,蒲家庄支部书记、蒲松龄嫡传世孙蒲文君说是《醒世姻缘传》;到了二十一世纪,蒲文君的继任者蒲长春还说是《醒世姻缘传》!根据我研究蒲松龄的经验,有些民间口耳相传的东西不能轻易否定。遗憾的是,我对掘墓红卫兵头头进行的独家访谈,得到的回答却是“没觑乎”!
红卫兵头头掘墓仅仅是收获了那些“寒酸”的物品,然后他们挥动大锤把蒲松龄的墓碑砸了个粉碎,将筹建中的柳泉公园八角亭稀里哗啦地推倒。蒲松龄的头盖骨被抛露荒郊,后来由他的后人悄悄掩埋回去。
二〇〇五年,有人仔细研究蒲松龄的画像,发现上边除“留仙”、“蒲氏松龄”、“留仙松龄”和柳树泉水图之外,还有两枚图章——“奉天”和“绿屏斋”。蒲松龄家乡的报社记者多次给我打电话询问这两枚图章的含义。我回答说,“奉天”的一般解释是现在的沈阳,但据我考察蒲松龄从没到过沈阳,何况他连家乡“淄川”或其古称“般阳”都没刻,怎么可能去刻东北的某个地名?那就只能采用“奉天”的字面含义——“信奉天的意志”。至于“绿屏斋”,我早在二十年前出版的《蒲松龄评传》里就写明了,那是蒲松龄的书斋名。
人们往往都认为蒲松龄的书斋当然是“聊斋”。其实,“聊斋”最早仅是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时虚拟的一个书斋,现实生活中他的书斋先是叫“面壁斋”,后又叫“绿屏斋”,最后才定为“聊斋”。
至于“奉天”和“绿屏斋”这两枚图章是不在蒲松龄的墓里呢,还是同时也在墓里却没被掘墓的红卫兵头头发现,现在成了一个谜。我估计这两枚图章肯定也在蒲松龄的墓里,只是红卫兵头头们不像考古工作者那样仔细,那么小的图章极有可能被他们粗心地遗漏了。
2.穷秀才蒲松龄的爱情小说灵感何来?
大家感兴趣的是,既然蒲松龄能写出那么多优美的爱情故事,他自己怎么可能连个“第二夫人”都没有呢?那他又是怎样写出那么多互不重样的爱情故事呢?
在蒲松龄身上有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现象,那就是他为什么五十年如一日一直在外坐馆。为什么他的儿子全都自立,家境已达到小康,他仍坚持在离家四十多里的地方坐馆呢?过去我写蒲松龄传记时总是用蒲松龄的一些诗解释:他的东家兼朋友毕韦仲不肯放他回家。现在,我觉得事情并不像蒲松龄诗里写的那么简单。
那么,会不会是因妻子泼悍蒲松龄离家以避其锋芒?又或者会不会是因其夫妻感情不好,蒲松龄借居住在外而寻求其他精神安慰呢?
我认为不是。蒲松龄在《述刘氏行实》里写自己妻子为人低调,绝不是剑拔弩张的泼妇。但《聊斋志异》里对泼妇的描写又是穷形尽相、非常到位的,那是怎么来的呢?我认为主要是因为蒲松龄跟几位典型泼妇有过近距离接触。其一,他的嫂嫂。蒲松龄在《述刘氏行实》里写过,他的两个嫂嫂都不是省油的灯,曾把蒲家搞得鸡飞狗跳。其二,蒲松龄好友王鹿瞻之妻,这是写在《蒲松龄集》里的。王妻虐待公爹,公爹被迫离家,死在外边。蒲松龄写信正告王鹿瞻,要他马上赶赴父亲去世的地方处理丧事,否则会引起公愤。其三,蒲松龄另一位朋友孙蕙家的妻妾经常因为雨露不均而闹矛盾,蒲松龄曾在诗里对此加以调侃。蒲松龄认为河东狮吼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家有泼妇是“附骨之疽”,但他的妻子却不是泼妇。蒲松龄游学在外,妻子刘氏支撑家庭,养老育小。刘氏是贤妻良母,讲究实际、缺少浪漫情怀,是寻常农村妇女而不是知识女性。蒲松龄数十年居住在外,主要是想求得心灵自由,全神贯注写作《聊斋志异》,创造想象中的爱情则是重要的“副产品”。
抛开俗事困扰,是写作者最理想的外部环境。蒲松龄曾坐馆的淄川王家和西铺毕家都是官宦人家,具备这样的条件。蒲松龄在西铺时的东家毕际有做过知州,蒲松龄称他“刺史”,毕际有的父亲毕自严在明朝官居一品,人称“白阳尚书”。毕府甲第如云,有藏书万卷的“万卷楼”,蒲松龄教书的地方叫“绰然堂”,而毕家的花园石隐园,则是蒲松龄“逃暑”的地方。蒲松龄的教书任务不重,他另外一个任务是帮毕际有处理来往信件,《蒲松龄文集》里有大量代毕际有写的信。毕家有丰富的藏书可供参考,有风雅的主人可供切磋。这样的环境对一直想蟾宫折桂却总是飞鸿铩羽的蒲松龄来说较为理想,何况离家不太远,蒲松龄就乐得以“半师半友”的身份长居毕府,继续《聊斋志异》的写作。
对蒲松龄来说,人生和爱情在他心中一直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解释:他数十年守着的,是不识字或识不了多少字的糟糠之妻;数十年向往的,是出口成章、吟诗作赋的风雅女性。
他数十年对着的,是寻常相貌的荆钗布裙;数十年向往的,是环佩叮当、妖娆可爱的国色天香。
他数十年过着的,是粗茶淡饭的百姓生活;数十年向往的,是娇妻美妾、富贵神仙的逸乐人生。
当现实生活不完美时,想象就来建立空中楼阁。
蒲松龄在外数十年如一日,把家舍当邮亭。他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白天教完学生,当夜深人静,一个人孤零零待在书斋,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远处传来狐狸的叫声,他很容易就想象出这样的情节:一个才华横溢却不得志的书生——就像他这样的——在荒斋独坐,一个美丽的少女推门而入,给书生安慰,和书生谈诗论文、下棋,帮助书生飞黄腾达,替书生生儿育女。而且这个少女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要名分,不要金钱,还反过来给书生金钱。这是多么称心如意、一相情愿的男人的幻想!这是穷书生的情爱幻想。在礼教森严、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社会能有这样的女性吗?不可能。这美人只能是天上来的,海底来的,深山洞穴来的,阴曹地府来的;是鲜花变的,飞鸟变的,狐狸变的,甚至像《书痴》写的那样——从书架上拿下《汉书》,翻到第八卷,里边夹着个纱帛剪的美人,背面写着“天上织女”,突然这纱剪美人从书本上折腰而起,飘然而下,花容月貌、善解人意的她自称“颜如玉”,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我们说,花妖狐魅变成的美女就是穷秀才蒲松龄的白日梦。
蒲松龄在毕家写过《聊斋》名篇《狐梦》,主人公的姓名是毕怡庵,他做了个跟狐女相恋的美梦。狐女让他转求蒲松龄把他们的事写下来,让她跟狐女青凤一样传世。但我们去查毕家世谱,却没有发现有这位毕怡庵。这个人就是蒲松龄虚造的,他做的梦其实就是蒲松龄的梦。
雨果曾说:“想象是伟大的潜水者。”
蒲松龄能写出这么多爱情故事,靠的不是生活经历,而是想象的天分,这么多的爱情故事也不可能是一位穷秀才的亲身经历。如果我们想从《聊斋》的数十个爱情故事一一坐实蒲松龄的经历,穷秀才蒲松龄就不是研究者所说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倒成了“世界恋爱之王”了。所以在考察《聊斋志异》的成书过程时,我们可以说,有许多故事是蒲松龄经历过的,也有的是朋友告诉他的,还有的是对前人作品的再创造,最重要的一点是,《聊斋志异》中那么多的爱情故事,是天才作家的想象才能和创造才能的集中表现。
当然,蒲松龄之所以能写出那么多的爱情小说,确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和他的梦中情人有关。
3.“我见更怜”:蒲松龄的梦中情人
蒲松龄有梦中情人?这是怎么回事?有的读者可能要问,你是在写小说吗?不,我是在认真研读蒲松龄的诗及《聊斋志异》,联系蒲松龄生前人事关系的前后变化,进行综合考察、深入思考之后,才这样断定的。
蒲松龄是位正人君子,我一点儿都不怀疑。蒲松龄是个穷塾师,既无石崇之富,也无潘安之貌,他写自己“尔貌则寝(丑陋),尔躯则修(傻大个儿)”,而且“木讷”,不善于高谈阔论。可以看出,蒲松龄吸引女人的优势并不突出。但他的内心世界却非常丰富,对情感的追求异于常人,因此他有个梦中情人,是很正常的。
那么,蒲松龄的梦中情人是谁呢?
可以说,蒲松龄朋友孙蕙的侍妾顾青霞就是他的梦中情人。
有的朋友看到这里可能哑然失笑了:怎么可能?古人云“朋友妻不可戏”,堂堂蒲松龄,怎么可能对好友的侍妾有非分之想?
请注意,我说的是“梦中情人”。这情人存在于意识中,存在于想象中,并不存在于现实中,更不可能存在于肉体之间。借用《红楼梦》里的话来说,是“意淫”。
蒲松龄对顾青霞有着说不清道不明却非常强烈的怜爱之情、爱恋之意。最主要的原因是,顾青霞是蒲松龄年轻时与之有过密切接触的文学佳丽。
孙蕙,字树百,又字安宜,是蒲松龄的同乡。康熙十年(公元一六七一年),蒲松龄应邀到孙蕙任县官的宝应县做幕宾。孙蕙的侍妾顾青霞能歌善舞,喜欢吟诗写诗。孙蕙与朋友相聚时,常携顾青霞参加。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顾青霞开始出现在蒲松龄的诗作当中。
那一年,蒲松龄写顾青霞的诗至少有四首,我们从这四首诗中可以看出蒲松龄对这位江南佳丽有多喜爱。
《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为选香奁诗百首,篇篇音调麝兰馨。
莺吭啭出真双绝,喜付可儿吟与听。”蒲松龄给顾青霞选了一百首唐诗中的香奁绝句,让顾青霞黄莺啼啭似的吟诵。蒲松龄称顾青霞“可儿”,“可儿”就是让人称心满意的人儿。
是不是蒲松龄代孙蕙称“可儿”?不是。因为蒲松龄没在诗题中说明诗是代孙蕙写的。那么是不是因为诗歌题目不能太长而不能标明呢?也不是,蒲松龄有的诗歌题目长达二十余字。如果是代孙蕙写的,他肯定会在诗歌题目中标出。蒲松龄的诗歌题目仅提到顾青霞,且亲切地称之为“青霞”。所以,给顾青霞选唐诗,也许是根据顾青霞的要求而做的,也可能是蒲松龄毛遂自荐。这首诗是蒲松龄描写自己的感受,并不想让孙蕙知道。
《听青霞吟诗》:“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听黄鹂。”这是对顾青霞吟诗的诗意化描绘。蒲松龄觉得听青霞吟诗就像听黄鹂啼鸣。可以想象,顾青霞年纪颇小,声音好听,形态颇佳,如小鸟依人。
紧跟《听青霞吟诗》之后的是《又长句》:“旗亭画壁较低昂,雅什犹沾粉黛香。宁料千秋有知己,爱歌树色隐昭阳。”这首诗仍是描写顾青霞吟诗,而且有句说明“青霞最爱斜抱云之句”。这说明蒲松龄听顾青霞吟诗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多次,他知道顾青霞最喜欢吟诵哪一首诗。
同一年有三首诗在题目上注明写同一女性,这在蒲松龄的一生之中很少见。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蒲松龄还有首没标明是写顾青霞的长诗。《梦幻十八韵》里写蒲松龄梦遇神女,跟风雅的神女相恋:“帐悬双翡翠,枕贴两鸳鸯。刀尺温柔府,琴书翰墨场。”这首诗被王渔洋加上了“缠绵艳丽”的评语。蒲松龄这位梦中神女什么样儿?“倦后憨尤媚,酣来娇亦狂。眉山低曲秀,眼语送流光。弱态妒杨柳,慵鬟睡海棠。”蒲松龄常说顾青霞个性娇痴,用杨柳和海棠形容顾青霞是蒲松龄诗歌特有的用词。所以,《梦幻十八韵》实际上是曼声娇吟的顾青霞在蒲松龄梦中的变形。
孙蕙风流倜傥,身边女人很多,他还到处寻花问柳,经常沉湎在纸醉金迷中,“笙歌一派拥红妆”,“雏姬扶上象牙床”,做他的侍妾实际上很痛苦。就像蒲松龄在《戏酬孙树百》组诗中的一首所写的那样:“漏板依稀夜二更,檀郎何处醉瑶笙?凌波露湿慵无力,斜倚危栏看月明。”这很可能就是在写顾青霞的感受:她盼望孙蕙对她多一点关怀,两人多一点儿相处,但孙蕙并没有这样做,孙蕙不懂得惟一的爱,他凭着金钱和势力对家庭内外的女人广施雨露。在他心中,不管顾青霞多么年轻美貌,多么会写诗吟诗,不过是他若干普通侍妾中的一个。孙蕙可以跑到外边欣赏“丽人声价重红楼”、“笑把金钗扣玉壶”,可以回家到其他姬妾房中卿卿我我,还可以跟丫鬟眉来眼去,就像蒲松龄在《戏酬孙树百》的另一首绝句中所写:“狡鬟不解东风恨,笑折花枝戏玉郎。”
孙蕙风流快活,广结情缘,顾青霞却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待孙蕙“临幸”,经常独守空房。孙蕙姬妾太多,互相吃醋拈酸,这种尴尬的局面甚至出现在蒲松龄的诗歌里。《树百家宴戏呈》里这样写道:“勃谿起帏房,开樽饮不痛。赵燕彼何人,容尔眼波送。”——只要孙蕙多看了哪个女人一眼,其他女人就闹起来,家宴喝酒都喝不痛快。敏感、文弱的顾青霞处于这样的“醋海风波”中,该是多么无助,多么可怜。
蒲松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非常欣赏的女诗人不被重视,不被怜爱,甚至被冷落,胸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能不能照顾青霞呢?不能,因为“罗敷自有夫”。蒲松龄对顾青霞一见生情,日久弥深,却只能把感情深深地埋在心中。
说顾青霞受到孙蕙冷落有没有根据呢?有,从蒲松龄的诗句里可以找到。蒲松龄南游归家第二年,即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年),有一首长诗寄给孙蕙。写诗的起因就是孙蕙来信告诉蒲松龄,他的一位内人死了,他伤心得官都不想做了。蒲松龄安慰孙蕙说:“还应鞅掌酬明圣,莫为灰心决去留。”——还是想想国家大事,想想皇帝的恩典,不要为一个女人就辞官吧!
这个如此让孙蕙动情的女人自然不是顾青霞,因为顾青霞的名字还继续出现在蒲松龄后来的诗歌题目中。同一年蒲松龄写的《又赠孙安宜》组诗中有这样一首:“小髻云鬟香雾凝,垂肩绛帐剪红灯。自家学作《长门赋》,不把千金贿茂陵。”这是说孙蕙身边有一位小美人,自己能写《长门赋》,不必学陈阿娇——汉武帝的皇后——用千金向司马相如买赋。孙蕙身边能写诗的小美人还有哪个?只有顾青霞。而她如今要写赋挽回郎君朝三暮四的心了。
此后,蒲松龄又写了组诗《闺情呈孙给谏》,从题目上可看出,孙蕙已到了皇帝身边做言官给事中。蒲松龄的“闺情”是代孙蕙没有带到身边的美人写的,诗里说,“千里萧郎去未旋”,“薄幸不来春又暮”,“泪中为写相思字”,“晴窗睡起娇无那,倚遍东风十二阑”……所有的诗句都表达一个意思:小美人思念远在天边的郎君,小美人快成弃妇了。
康熙二十一年(一六八二年),蒲松龄四十二岁时又写有一组诗,在题目上明确注明是写顾青霞的。在《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这首诗里写顾青霞给孙蕙做妾时年龄尚小,“当时垂髫初见君”。孙蕙是康熙八年(一六六九年)到宝应做知县的,此后不久顾青霞成为他的侍妾,年纪大约十五六岁,比孙蕙小一半儿。顾青霞既擅长书法绘画又能吟诗写诗,因而受到孙蕙身边其他女人的妒嫉和陷害,很痛苦。
“书法欧阳画似钩,谁知才思更风流。卓尔妒妇如相见,不敢高吟赋‘白头’。”实际上,当时的顾青霞已经被排除在孙蕙最得宠的女人之外了。孙蕙在京城做高官,顾青霞被丢在她非常不习惯的淄川孙家所在的荒凉山村。孙蕙家所在的村叫“奎山村”,我曾到那儿考察过,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个地方的交通仍是不太方便。而近三百年前,江南美女顾青霞就孤零零地待在那个小山村里,整日以泪洗面——“今日使君万里遥,秋闺秋思更无聊。”
蒲松龄这组《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七绝共八首。他写顾青霞的诗有数十首,而一辈子写妻子的诗也没有这么多。如果他心中没有顾青霞,如果他不是对顾青霞真心怜爱、深情爱恋、痴心暗恋,老友孙蕙把哪个姬妾丢在家中,碍他蒲松龄哪根筋疼!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蒲松龄有首长词《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在词中他充满爱意甚至可以说是在穷才竭思地描写顾青霞。为什么题目没注明顾青霞,我们却可以断定是写顾青霞的呢?因为可以从词的本身找到过硬的证据。词中明确说,孙蕙身边这位美女在唐诗里最喜欢《西宫春怨》。而此前蒲松龄的诗中也明确写过,他给顾青霞选过百首唐人诗,顾青霞最喜欢王昌龄的诗。所以,《西施三叠》可算是蒲松龄以艳词形式给顾青霞写的小传,蒲松龄用春风吹拂似的艳笔墨把顾青霞的美丽、可爱、娇痴写得活灵活现:
秀娟娟,绿珠十二貌如仙。么凤初罗,翅粉未曾干。短发覆秀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雏伎,一朝活谪在人间。细臂半握,影同燕子翩跹。又芳心自爱,初学傅粉,才束双弯。那更笑处嫣然,娇痴尤甚,贪耍晓妆残。晴窗下,轻舒玉腕,仿写云烟。听吟声呖呖,玉碎珠圆,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独爱龙标“西宫春怨”一篇。万唤才能至,庄容伫立,斜睨画帘。时教吟诗向客,音未响,羞晕上朱颜。忆得颤颤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无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颈,绣带常拈。数岁来,未领神仙班,又不识怎样胜当年?赵家姊妹道:厮妮子,我见犹怜!
在蒲松龄笔下,顾青霞原是刚刚出道的雏妓。美丽的短发披在秀美的肩膀上,模样像海棠刚刚睡醒、嫩柳刚刚入眠。她行走起来像飞燕凌空,嫣然一笑,娇痴之至。她默写唐诗,如云霞满纸;吟诵宫词,像黄鹂啼鸣。
在唐人绝句中,她最爱王昌龄的《西宫春怨》。她虽然出身青楼,却非常自重,人们喊多少遍才能请出她来,出来后又庄重地站在那儿,眼睛瞟着远处的画帘。让她给客人吟诗,还没开口,她的脸先红了。那可爱的模样儿,像颤动的鲜花,像拂动的细柳,客人为她疯狂,她只是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拈弄绣带……这美人儿几年未见,应该更美丽了吧?即使赵飞燕姐妹看到她,也会说:这丫头,我看了都爱!
蒲松龄对顾青霞是“我见犹怜”吗?不,是“我见更怜”!
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年),蒲松龄四十七岁时,顾青霞死了,此前孙蕙已死。孙蕙之死肯定和纵欲有关。他死后,姬妾大多散去,顾青霞却留在孙家,过着更寂寞的日子,不久便香消玉殒,终年不过三十三四岁。
顾青霞多愁善感,偏偏遇到孙蕙这么个薄幸郎,长期的郁闷造成了她的早逝。孙蕙,这位跟蒲松龄可以拉得上同学关系的同乡,这位当年提携过蒲松龄的东家,这位曾写信向考官推荐蒲松龄的给谏大人去世后,蒲松龄未曾写诗悼念;而当孙蕙的侍妾顾青霞去世时,蒲松龄却深情地写了首悼念诗,这未免太不寻常,也太不正常了。而更不寻常、更不正常的是这首《伤顾青霞》所表达的感情:“吟声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这首诗把蒲松龄的感情写得再明白不过了,蒲松龄对顾青霞之死不是一般惋惜,而是极其痛心,以至于要“牡丹亭下吊香魂”。这是明确表示,他今生未能和顾青霞结为连理,但他寄希望于跟顾青霞来世结情缘。
《牡丹亭》里写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相恋,是著名的艳事,凡提“牡丹亭”三个字,没有不和爱情相关的。蒲松龄悼念顾青霞居然用“牡丹亭下吊香魂”这样的诗句,这是不是写孙蕙的意愿呢?肯定不是。因为此前孙蕙已死,如果蒲松龄替孙蕙抒怀,就应该写为他们地下相聚感到欣慰,应该在诗歌里提孙蕙的名字或用隐语写出孙蕙,再用“三生石”这样的典故才对。但是蒲松龄用的是“牡丹亭”,他对顾青霞的感情赤裸裸地被表现了出来。
蒲松龄对顾青霞的爱,是柏拉图式的爱,潜隐却强烈而执著,它在数十年间影响到了蒲松龄的创作,直接影响到《聊斋志异》多篇名作的诞生,比如《连城》《宦娘》《绿衣女》《连琐》《林四娘》《白秋练》《狐谐》等名篇。
《连城》是《聊斋》最著名的爱情故事之一,写男女之间的知音之恋。男主角乔生献给女主角两首诗,其中之一是:“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这首诗对连城、乔生之间那场惊天动地的恋情有重要的促成作用,而这首诗就是蒲松龄原封不动地从组诗《闺情呈孙给谏》中搬过来的。如上所述,《闺情呈孙给谏》是描写顾青霞的,笃于爱情的连城就是顾青霞的化身。但连城爱上的,却不是什么高官,也不是什么贵公子,而是蒲松龄式的穷书生!《宦娘》是《聊斋》中最富有诗意的爱情故事之一。女鬼跟人间书生相恋而不能结合,就相约来世,这是“牡丹亭下吊香魂”思絮的小说化。这篇小说有首关键性的《惜余春词》,是女鬼宦娘写的,也是从蒲松龄的原有词作中原封不动搬过来的:“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chǎn)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蒲松龄这首词抒发对情人的思念之情,非常动人。蒲松龄跟妻子之间并没有这样的感情,他也没有人们推测过的“第二夫人”,这首词肯定与蒲松龄对顾青霞的暗恋有关。
连琐、林四娘都是文雅羞怯的女鬼诗人,绿衣女是会吟诗会唱歌、音声悠细的绿蜂所化,白秋练是以诗为命的白豚,她们都酷似视诗如命的顾青霞,包括她们的形象和声音。特别是女鬼连琐用娟秀的笔迹写连昌宫词,用温柔秀曼的声音吟唐诗,瘦怯美丽,几乎就是顾青霞的翻版!
而这些美女的恋爱对象,除《林四娘》中陈宝钥是有官职的历史人物外,其他一概是穷书生,是蒲松龄的翻版。可以说,蒲松龄是借一个个《聊斋》故事,将现实人物变形,借神鬼狐妖形式和自己的梦中情人成神仙眷侣。
请特别注意一下《狐谐》,请仔细阅读,如果看蒲松龄的手稿就知道,这是他改动最多、推敲最仔细、最费斟酌的一篇小说。蒲松龄在这篇小说中指桑骂槐,把造成顾青霞一生悲剧的孙蕙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狐谐》写一位口若悬河的狐女跟几个书生斗嘴,是个诙谐的谈笑故事,狐女机智的谈吐被描写得妙极趣极。狐女的情人叫“万福”,小说最后写一直跟狐女斗智的孙得言出了个上联:“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他把“万福”的名字嵌在里面加以调侃。狐女应声对出下联:“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对得很工整,把孙得言的名字嵌在内,骂孙得言骂得很巧。
蒲松龄绵里藏针,用山东话来说是“骂人不吐核”,其实狐女先前妙趣横生的话语都是为最后这句“鳖也‘得言’龟也‘得言’”做铺垫的。蒲松龄把一句最关键的话藏在许多诙谐谈笑的话里。这句话是蒲松龄处心积虑又巧妙隐晦地骂孙蕙的。骂得咬牙切齿,骂得入骨三分,骂得曲折隐秘,骂得痛快淋漓!
孙蕙是朝廷言官,是专职向皇帝进言的给事中,又称“给谏”,蒲松龄在诗词、信件中一直尊称其为“孙给谏”。现在他借小说人物的嘴,说一个姓“孙”名“得言”(即姓孙的言官也)的人,是“鳖也‘得言’龟也‘得言’”,这等于说姓孙的给谏大人算什么东西?乌龟王八蛋!
蒲松龄跟孙蕙年轻时是好友,最后孙蕙在《聊斋志异》中却被如此影射,为什么?二十年前我写《蒲松龄评传》时注意到,孙蕙做言官后,他的家人在家乡横行,其他人敢怒而不敢言,蒲松龄拍案而起,写了《上孙给谏书》揭露孙家人的不良行为,这一事件可能造成了二人的疏远。但经过多年的探察思考后我发现,蒲松龄对孙蕙的深恶痛绝主要是为了顾青霞。
孙蕙会不会因为发现了自己当年的幕宾、一个穷愁潦倒的秀才居然对自己的小妾怀有特殊情愫,从而产生疑虑,既疏远蒲松龄又冷落顾青霞呢?从蒲松龄的诗作中,我们还看不出这样的迹象。直到孙蕙做给谏后,蒲松龄在他写给孙的许多诗中,仍是持友好态度。但是,在孙蕙和顾青霞相继死后,蒲松龄对孙蕙的态度有了突发性变化。估计是蒲松龄因为美丽的才女顾青霞郁闷而死,对纨袴子弟孙蕙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才借《狐谐》把自己内心最隐密的怨恨抒发出来。
作家借小说抒发隐秘的感情不是什么稀罕事,九年前我参加一个中国当代作家和日本研究者的聚会,有日本学者询问:“你们为什么写小说?”中国作家的回答各不相同,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位写抗日战争题材小说的老作家说:“我写小说就是要忠实地记录伟大的抗日战争。”此语一出,日本学者的头都低了下去。
我的回答本分而俗套:“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大学发生巨变,我愿意像巴尔扎克一样,做时代的秘书,用我的‘新儒林三部曲’——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日本学者闻言点头。
一位当红的青年女作家说:“我写小说是心灵的散步。”日本学者笑了。
另一位当红的青年作家说:“我写小说,就是借小说爱我在现实当中想爱而不能爱的人,借小说骂我在现实生活当中想骂而不敢骂的人。”日本学者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会意地笑了。
这位青年作家讲得有趣而实在,他所说的内心隐秘大概是作家都有的,不过极少有人直言不讳。
蒲松龄写《聊斋》,其中部分内容也是借小说爱自己现实中想爱而不能爱的人,借小说骂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想骂而不敢骂或不好骂的人吧。《聊斋》中的爱情故事当然不可能篇篇都和顾青霞有关,但顾青霞肯定影响到部分《聊斋》故事的创作,孙蕙的为人处世也肯定影响到了《聊斋》的走向。
《狐谐》对孙蕙做如此“口孽”,是不是太不宽厚、太不仁义了?如果仅仅是出于对顾青霞的恋情,算不算重色轻友?非也。蒲松龄通过顾青霞的不幸,把孙蕙及与其类似的花花公子们给看透了。这些人都是两脚畜牲,《聊斋》里写的那个猎艳猎到自己亲生儿女的韦公子,就是为他们画影图形。他们玩弄女性,他们视美玉为顽石,他们焚琴煮鹤,他们根本不懂爱情,因此他们也不配有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可能仅仅是精神爱恋,它是心的呼唤,虽然永不挑明,却强烈而持久地埋在心底,再通过想象、变形,将爱的本质力量神鬼狐妖化,将永远的怜爱,将深沉的爱恋,将苦涩的暗恋,将相约来生的愿望,曲曲折折、巧妙隐蔽地通过小说人物表现出来。这就是蒲松龄和他的《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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