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谢:人鬼相恋的正气歌
3.聂小倩:倩女幽魂的回归
4.嘉平公子:“可怜腹内草莽”的好皮囊
5.晚霞:鬼魂梁祝的悲剧
1.莲香:幽冥世界愁何堪
魔幻文学现在是一股世界性潮流,《魔戒》《哈利·波特》创造的异域和魔法,让全球青少年入迷。城市的学生不知道魔法师和大蛇怪的恐怕不多,就像当年我们做中学生时都知道卖火柴的小女孩。
拉美文学巨匠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这些魔幻现实主义大师也成为中国作家模仿的对象,他们擅长写鬼魂与人对话、鬼魂复活的故事。
我常对我的学生说,人鬼对话、鬼魂复活,这些都是中国古代作家——特别是蒲松龄——玩儿剩下的。
这是不是文学上的夜郎自大?还真不是。
博尔赫斯就非常崇拜蒲松龄,并曾刻意模仿蒲松龄。他在给西班牙文版《聊斋志异》写序时,说《聊斋》有“幽默与讽刺的泼辣和强大的想象力”,“跌宕起伏如流水,千姿百态如行云”,这是形容《聊斋》的丰富性、多样性和令人百读不厌的艺术力量。
当前日本最走红的魔幻作家是梦忱貘,他的名作《阴阳师》销量达四百万册,改编成电视、电影、舞台剧数十次。这部书的包装或者说宣传策略就是号称“日本聊斋”,而《聊斋志异》是在日本江户时代,也就是中国晚清时传入日本的,在日本家喻户晓。
《聊斋志异》问世三百多年魅力不衰,除狐狸精、妖精故事之外,鬼魂故事、神仙故事是其吸引人的重要因素。
鬼故事为什么比纯粹的人间故事更能引起读者兴趣?因为蒲松龄写出了鬼的奇幻之美、奇妙之美,是让人意想不到、琢磨不透的美;他也写出了鬼的可怕、鬼的恐怖,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迷离恍惚,忐忑不安,总是让读者多几分惊悚、多几分好奇;此外,他还写出了人和鬼的错综复杂关系。
世上究竟有没有鬼?当然没有。但是我们看《聊斋》时却身不由己地相信有鬼,而且觉得鬼有着区别于狐狸精的特殊存在方式,是灵魂脱离人体后单独存在的。
《聊斋》塑造了各种各样生动的鬼魂,特别是凄美的女鬼,她们的命运经常以这样的模式承载:早夭,也就是英年早逝,往往是在十四五岁、十六七岁时,在花样的青春年华,一朵美人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就丧失了生命;生活在阴冷黑暗的坟墓里,灵魂是美丽的少女,躯体却“白骨俨然”,被荒冢的一堆草埋没了。那种无法埋葬的孤独,无处不在的寂寞,使她们充满了哀伤和忧愁。
她们惧怕寒冷,惧怕黑暗,总是那样胆怯、柔弱,那样茕茕孑立、孤立无援。但是她们的青春还在,其生命力或求生意识还在,她们不甘沉沦,就到人世间飘动,寻找温暖,追求光明以摆脱孤独、摆脱黑暗。
《莲香》里的女鬼李氏描述自己的状态是:“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沉。”意思是,我愁闷无聊,只因为我是鬼,自觉丑恶,心情悲愤,坚持不肯回到坟墓,随风飘泊,每当看到活人时就羡慕,白天寄身在草木上,夜晚就信步漫游。
而按传统观念,不管怎么柔弱、怎么善良的女鬼,因为“幽冥之气,中人必死”,总会损害跟她打交道的人的健康。蒲松龄在他的早期作品《莲香》里就阐述了凡鬼必害人的观念,这也是传统鬼故事约定俗成的。
《莲香》写桑生同时跟一狐一鬼相恋。读《莲香》可以看出蒲松龄对狐狸精和女鬼形象的不同设计,也会联想到《红楼梦》里可誉牡丹芙蓉并立的薛宝钗和林黛玉。
狐女莲香温柔而多智谋,躯体温暖——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也缠绕着贾宝玉的“宝姐姐”很像她;鬼女李氏聪明而尖刻,瘦弱怯寒,特立独行——经常向贾宝玉耍小性儿的“林妹妹”很像她;桑生与一狐一鬼形成“二美共夫”的关系——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贾宝玉则很像桑生。
蒲松龄用对比手法写一狐一鬼,写得很巧妙。他写狐女莲香用的是“倾国之姝”,就是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美人儿,跟常人无异;写鬼女李氏用的是“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说她特别瘦弱,特别单薄,虽然有人的形体,但行走起来却很像是一股烟、一片云。桑生握李氏的手,感觉“冷如冰”,明显地带点儿阴冷,带点儿鬼气。李氏曾经问桑生,我们两个哪个美?桑生说:“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
狐狸精是温暖的,这可能跟现实里毛茸茸的狐皮有关;而鬼是冰冷的,当然跟阴暗的坟墓有关。莲香不让桑生跟李氏交往,说她并不是嫉妒,而是因为“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结果,李氏为了不再害人,为了求得跟桑生长相聚,就借体还魂。
忧愁和伤感是《聊斋》里女鬼常表现出的情感。写少女忧伤,在世界文学范围内,是大家巨匠的看家本领。在《哈姆雷特》里,莎士比亚让奥菲利亚唱着忧伤的歌,慢慢沉到河里,几百年来多少人为之流下热泪!曹雪芹让林黛玉在桃花纷飞的明媚春天葬花,在幽静的潇湘馆对着鹦鹉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不仅感动了贾府的贾宝玉,还感动了几百年来那些跟贾宝玉处境完全不同的青年人,甚至不止是青年人。
那些忧郁伤感的少女,那些动不动晶莹的泪花就在眼眶里打转的少女,总会勾起读者的丝丝柔情,不知不觉就迷上她了。
《聊斋》女鬼那种敏锐的感情触觉,那种尖锐而莫名的痛苦,那种对存在于远处的美好生活遥遥无期的期待,总能感动读者。她们是那样美丽绝伦,那样优美文雅,那样富于诗人气息——连琐、林四娘、公孙九娘,都是美丽的女鬼诗人。她们楚楚可怜、哀惋动人,总是忧愁和伤感,脸上经常挂着几滴珍珠一样的眼泪。这忧愁和伤感有时有着广泛的社会内容,有时就是关于生命的忧伤。
这些弱不禁风的女鬼、忧愁伤感的女鬼、以泪洗面的女鬼,引起人间书生怜香惜玉的柔情。可以说,美丽、柔弱、冰冷、忧愁、爱诗,或者说是“美、弱、冷、愁、诗”五字,是《聊斋》女鬼俘获人间书生的尚方宝剑。
蒲松龄对鬼魂的描写有明显的性别区分:男鬼多半凶残、可怕、邪恶,即使他们身上有着类似人间的柔情,但他们的面目也让人不敢恭维,甚至于你不敢在夜晚阅读。比如《陆判》里那心地善良的判官,模样就非常可怕,“绿面赤须,貌尤狞恶”——绿色的脸,红色的胡子。不要说晚上,白天跟这样的人打个照面也得吓掉魂。
《聊斋》描写女鬼跟世间书生的恋情,是其重要的内容。
2.小谢:人鬼相恋的正气歌
拿部分人鬼恋的故事看,人是否心正,决定人的命运,也决定鬼的命运。传统概念中,女鬼作祟世间男子,让他们丧命。世上断无不害人之鬼,是《聊斋》的基本构思。
《聊斋》女鬼都惦记着逃离阴世,返回人间。然而她们跟人间书生接触又会损害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女鬼怎样返回人世或为人接受?靠的是跟她们打交道的正人君子,靠他们的浩然正气导引女鬼走出阴冷,走向完善,回归人间。
《小谢》就是一个写人鬼从隔膜、抗拒到融合、相恋的故事,把一个铁骨铮铮的书生和两个柔美女鬼之间的爱情写绝了,在人鬼恋故事中蕴藏了很深的哲理。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把谎话扯得圆,主要是荷马教给其他诗人的。”
《聊斋》说鬼,当然是说谎,说得登峰造极,极圆极妙。蒲松龄对女鬼形态的描写令人叫绝。陶生夜遇女鬼小谢和秋容,她们都是漂亮少女,又都顽皮得无以复加。两个少女,一个大约二十岁,一个大约十七八岁,都十分美貌。
两个“人”夜晚来到陶生床前,年龄大一点儿的跷起一只脚踹陶生的肚子,年纪小点儿的捂着嘴偷偷笑。然后,年纪大一点儿的凑近陶生,用左手捋他的胡子,用右手轻轻地拍他的脸颊,拍出“啪啪”的轻微响声。年纪小的笑得越发厉害了。
陶生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训斥道:“鬼东西竟敢捣蛋!”两个女鬼吓得撒腿就跑。到了晚上,陶生上床,刚合上眼皮,就觉得有人用细细的纸捻捅他的鼻子,他鼻子痒极了,就大声打了个喷嚏,这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暗处笑。
一会儿工夫,他看见一个少女用纸条捻起一个细细的捻儿,像长脚鹭鸶一样,慢慢地、悄悄地、毫无声响地踮着脚走过来,陶生又一次突然跳起来大声呵斥,少女像一阵风飘飘摇摇地跑了。
两个小女鬼跟陶生捣蛋,像六贼戏弥勒。现实生活中没有受过封建礼教毒害的活泼少女,具有灵动跳跃之美,含有鬼影憧憧的意思。小说中形容她们走路像最灵巧的小鸟一样轻巧,似有若无,她们的行动“恍惚出现”,受到惊吓就“飘窜”。现实中的人能飘吗?不能,而鬼魂可以。小谢、秋容亦鬼亦人,是比人还美丽还可爱的女鬼。
传说北齐画家高孝珩把《苍鹰图》画在墙壁上,吓得鸠鹳不敢飞近;聊斋先生比画鹰驱雀的画家高明,画家画的是生活中实际存在的鹰,聊斋先生写的是生活中并不存在的鬼。而这一对女鬼,真实得好像要从纸上走下来一般。
跟两个小女鬼打交道的陶生性格刚直,不怕鬼,他深知正心息虑必定可以不受鬼惑,他甚至扬言:“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你看,他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
陶生还是个有智慧有心机的成熟男子,他向两女鬼挑明说:“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他既阻断了女鬼祟人的根本途径,也显示出了他的浩然之气。陶生的正气感动了两个女鬼,她们开始为陶生服务,给他做饭。
人鬼关系的转折点是陶生跟两个小女鬼的一次长谈。陶生知道两个小女鬼一个叫秋容,一个叫小谢,就问:“二位从哪里来?”
小谢笑着说:“傻小子!你连你的身子都不敢亮出来,谁要你来问我们的家庭门第!难道要论嫁娶吗?”
陶生严肃地说:“对着美人,我难道就真的不动情?但是,阴世的鬼气吹到活人身上必定会要人命。假如你们不乐意住在这儿,走就是啦;假如两位乐意跟我一起住在这儿,安安逸逸地住下来就是啦。如果不爱我,我又何必玷污两位美人儿?如果真爱我,你们又何必害死我这个轻狂的书生?”
这段话精彩极了,包含几层深意:其一,说明自己并非对丽人不动情,无奈人鬼有别;其二,劝说两位女鬼不论是行是居都要尊重自己、尊重他人;其三,男女之间要以“爱”至上,倘若无爱而苟合,是玷污二位佳人;倘若真爱,又何必用阴冥之气害死一个书生?
陶生说这番话时很像苦口婆心的政治辅导员,把道理讲得很透,又讲得很动情。两个小女鬼被感动了,觉悟了,思想升华了。
从此,陶生和女鬼就相安无事,友情越来越深。后来陶生干脆以老师身份“设鬼帐”,教起徒弟来,他的鬼徒弟包括两个小女鬼,还有小谢的弟弟三郎。
陶生的正气感动了两位女鬼,后来当陶生受恶势力陷害时,二女奋起与恶势力抗争。陶生跟两个美丽女鬼相知后,心心相印,心甘情愿地表示宁死也要接受两个女鬼的爱,“欲与同寝”。两个女鬼却说“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拒绝同寝,她们追求同生。
最后,她们在一位高明的道士帮助下,先后借体还魂,最终和陶生共结连理。这很有意思:故事开始时,人对鬼有高度警惕,敬鬼神而远之,鬼也对人有不小的干扰;故事结束时,人宁肯为鬼而死,鬼却怎么也不接受了。双方都是为了“情”,而这个人鬼相恋故事的中心应该是一曲正气歌。
3.聂小倩:倩女幽魂的回归
聂小倩在正人君子的影响下,从祟人之鬼变为活人之妻,从鬼到仙,脱胎换骨。《聂小倩》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书生宁采臣慷慨豪爽,洁身自好。他到金华,在一间寺院里休息。
深夜有个美丽女子主动送上门,要跟他亲热,宁采臣断然拒绝。美女又拿来一锭黄金,宁采臣又把黄金丢到院子里。当夜,发生了兰溪书生和仆人暴死的怪事。
第二天那女子又来了,对宁生说:“我见的人多了,像您这样刚强耿直,真是圣贤。”然后她说,她叫聂小倩,十八岁时就死了,葬在寺外,被妖物威胁用美色勾引人,摄取人血供妖物饮用。兰溪书生就是受她勾引后为妖物所杀,那用来诱人的金子是罗刹鬼的骨头。
聂小倩告诉宁采臣,因为他不受美色和金钱诱惑,妖物要派夜叉对付他,同寺的燕生能帮他免除灾祸。聂小倩还请求宁采臣收拾她的遗骨以运回安葬。
宁采臣在燕生的帮助下从妖物手下逃脱,发掘出聂小倩的遗骨,租船带回家,将坟墓建造在书斋外,祭奠道:“可怜你的魂魄孤苦伶仃,把你安葬在我的书斋旁,不让你受雄鬼欺凌。”
祷告完了,聂小倩出现,表示愿随宁采臣回家,同时又提出来即便做小妾、丫鬟她也无怨无悔。宁采臣的母亲却很客气地对聂小倩说:“小娘子愿意照顾我儿子,老身很高兴。只是我只有一个儿子,靠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娶鬼做妻子。”但聂小倩表示可以把宁采臣当做兄长对待,愿意侍奉嫂子与母亲。
本来宁采臣的妻子长期卧病在床,老母亲要亲自承担家务,辛苦得不得了;自从得到小倩,老太太生活很安逸,对小倩也像对亲生女儿一样,渐渐忘记了小倩是鬼。小倩刚到宁采臣家时不吃人间饮食,半年后可以渐渐喝点儿稀粥了。
没多久,宁采臣的妻子病故,老太太想让儿子续娶小倩,又怕娶鬼妻对儿子不利。聪明的小倩觉察到宁母的心思,就对老太太说,子女都是上天所赐,宁公子已被上天载入多福厚禄薄册,命中注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好儿子,不会因为娶了鬼妻就受到影响。
宁母相信了小倩的话,跟儿子商量,宁生很高兴。宁家大摆筵席,亲戚朋友中有人要求见新媳妇,小倩爽快地盛妆出来见客,满堂宾客都不怀疑小倩是鬼,反而怀疑她是天仙。
聂小倩从祟人之鬼变活人之妻的过程写得很有哲理,对今天也特别有启发意义。聂小倩在小说里刚出现时,“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鬼老太太恭维她说:“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
美丽是聂小倩祟人的本钱。对经受不住美色诱惑而跟她鬼混的人,聂小倩会悄悄用锥子扎他们的脚,让他们昏迷,然后摄取他们的血给恶鬼饮用。如果有人不受美色吸引,聂小倩还有第二手,就是用钱做诱饵,送一锭大大的黄金。这一大锭黄金并不是黄金,而是罗刹鬼的骨头,谁接受它,就会被截取了心肝。
聂小倩的这两手,现在看来,还真有点现实性,也带点儿普遍性。
某些被推上审判台的贪官,某些曾经为人民做出有益贡献最后却成了反贪对象的人,无一例外都过不了这两关:一是金钱关,二是美人关。而封建时代的读书人宁采臣,用自己的“铁石心肠”给如何拒腐蚀提前几百年做出了榜样。
聂小倩在妖物的胁迫下,“以投时好”祟人,是恶的、丑的、可憎的,真是“历尽贱务,腆颜向人”。但之后她受宁采臣感化弃暗投明,跟宁采臣回家,近朱者赤,像块璞玉经过琢磨,逐渐显露光彩。
她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察颜观色、善于辞令。对宁母,她像对亲生母亲一样孝敬、依恋;对宁采臣,她既像对长兄一样恭敬,又像小鸟依人般亲切。
蒲松龄用两个细节写聂小倩“人性”的激活和“鬼性”的消失。第一个细节是,聂小倩从刚来时不食人间烟火到能喝点稀粥,再到跟常人吃饭无异;第二个细节是,聂小倩从惧怕燕生的剑袋到主动把剑袋挂到卧室,跟惧怕剑袋的恶鬼彻底划清了界限。女鬼聂小倩的人性日渐表露,鬼性日渐湮没,终于脱胎换骨。
小说开头写聂小倩美,是女鬼祟人之表象美;结尾时聂小倩仍然美,尽管仍然是鬼,人们却猜测她是仙。从鬼到仙,从恶到善,一念之差。只要一心向善,邪鬼也可以改造成活人妻,这就是《聂小倩》这个鬼故事给我们的启示。
4.嘉平公子:“可怜腹内草莽”的好皮囊
《聊斋》的鬼故事有时还可以写得轻松有趣,令人忍俊不禁。
《嘉平公子》是个有喜剧色彩的鬼故事。安徽嘉平县有位公子,人物秀美,风度翩翩。他到省城参加秀才考试,偶然经过一家妓院门口,跟一个叫“温姬”的美人一见钟情。晚间温姬跑到他住的地方表示:“仰慕公子风流倜傥,愿意一辈子跟随。”
后来,有天晚上温姬又冒雨而来。进门后,她请求公子代她擦掉靴子上的泥。公子看她穿的小靴子是用绣着五彩花纹的锦缎做的,却被泥水弄脏了,觉得可惜。温姬却说:“我不敢用擦鞋贱务使唤公子,而是要让公子知道我的痴情。”听到雨还在下,温姬吟出一句诗:“凄风冷雨满江城。”然后要求公子往下续,不料公子却说听不懂。
温姬很失望,说:“公子你这么个人,怎么不知道风雅,我写诗的兴致全没了。”于是她劝公子学着写诗,公子答应了。后来公子的姐夫宋生也为温姬神魂颠倒,拿了好多礼物到妓院,指名要温姬接待,结果得知温姬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
宋生把这件事告诉了公子,公子又把宋生的话告诉温姬,温姬说:“我是鬼。您想得到个美女,我想得到个美丈夫,各人如愿以偿,还管什么人鬼之别?”公子同意她的话。公子考完试回家,温姬跟他回去,其他人看不到她,只有公子能看到。公子父母知道这事后,想尽各种办法驱鬼,温姬就是不走。
有一天,公子写了个帖子给仆人,上边有许多别字:“花椒”写成“花菽”,“生姜”写成“生江”,“可恨”写成“可浪”。温姬看到那张帖子,就在后边写了几句: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温姬又告诉公子:“我以为您出身世家,是有学问的人,所以不顾羞耻而毛遂自荐;没想到您徒有虚表,我以貌取人,岂不要被天下人笑话!”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嘉平公子》是个剥去妍皮见媸骨的故事。嘉平公子的秀美外表吸引了爱美的温姬主动接近、执著追求。温姬主张,只要相爱的人得到自己想得到的,就“人鬼何论”,显出她的洒脱。但温姬要求的是外表和内心都美,一旦发现嘉平公子绣花枕头一包草,徒有其表,她立刻表示“悔不如娼”,飘然离去。
嘉平公子的父母千方百计驱鬼不成,一篇错别字帖子的“驱鬼”效果却立竿见影。而这个嘉平公子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把温姬留的条子拿给别人看,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
嘉平公子能够吸引女鬼私奔,说明他的外貌秀美到极点;父母千方百计驱鬼,温姬硬是不走,说明女鬼对爱情的坚定;错别字能驱鬼,真是巧妙而令人喷饭!
请想一下,一个美丽如花的妻子,一个妙语如珠的妻子,一个灵心慧性的妻子,一个本来对男人无比恩爱的妻子,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像一阵风、一道烟湮没在空气中。为什么?就是因为外表秀美却腹内草草的丈夫写错别字!一个大活人能这样消失吗?不能。她只能是鬼。
设想一下,如果温姬不是鬼,而是人世间因爱美而跟丈夫结合的女才子,即使发现了错别字也绝对不会拂袖而去,还是得按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原则忍气吞声、极不情愿地继续跟腹中空空的丈夫生活下去,直到白头偕老。
但是,女鬼可以不受封建道德的限制,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办事。女鬼的存在方式,女鬼的自由性,增加了故事的讽刺性和谐趣性。
5.晚霞:鬼魂梁祝的悲剧
《晚霞》是个优美的爱情故事,也是《聊斋》中少有的写鬼与鬼之间的爱情故事。
江浙一带流行赛龙舟,船尾用布索牵拉绳索垂下,男女艺人在上边翻筋斗,竖蜻蜓,滚翻跌打,做各种精彩的杂技表演。木板下就是滔滔江水,危险之极,表演者随时会掉到江里。阿端七岁上船做表演,因为他灵巧敏捷身价越来越高,十六岁时还表演,有一天他不幸落水而死。
阿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沿着江水组成的墙壁进了龙宫,成了歌舞队的一员,给龙窝君表演。
在一次龙宫大型演出会上,他看到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表演散花舞,她的衣袖、襟袍、袜子、鞋子都飘出五色花朵,随风飘飘扬扬洒到整个庭院。阿端知道她叫晚霞,也是落水而死的艺人。阿端很喜欢她,两人巧妙地交换了信物。
后来,阿端因为想念晚霞而病倒,有个小孩来看他,告诉他晚霞也害了相思病。小孩把阿端带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几十亩莲花长在平地上,叶子像席子那么大,花朵像伞盖大小,落在地上的花瓣堆在莲梗下,有一尺多厚。小孩又把晚霞领来,两人相见,又惊又喜。
诉说相思之情后,双方自我介绍,然后用石头压住像伞盖似的荷叶,把周围遮挡起来,又把莲花的落瓣均匀地铺在地上,这就成了他们新婚的洞房。从此他们每天都在莲花地相会。
几天后,他们随龙窝君给吴江王拜寿。拜完寿,吴江王留下晚霞教授跳舞。阿端独自回到龙宫,几个月都得不到晚霞的消息。
后来有一天,突然听说晚霞投江了,阿端伤心欲绝,也想去死。他看到江水组成的墙壁旁有棵大树,就像猴儿似的爬到树顶,猛然一跳,坠落下来,人竟然浮在水面。
他找了条船回家,才知道晚霞因为怀孕投江,已经先一步到家。阿端卖掉从龙宫带回来的夜明珠,成为巨富。
夫妇二人为母亲歌舞庆祝寿诞,他们轻歌曼舞的美妙情景被人报到亲王官邸。
亲王想强夺晚霞,阿端去见亲王说:“我们夫妇都是鬼。”亲王让人查验,发现阿端在太阳底下真的没有影子,于是不再强夺晚霞,但仍要求晚霞来传授舞蹈技艺。晚霞用龟尿毁了容,才去见亲王。
《晚霞》是《聊斋》中最美的小说之一,人物美,情节美,场景更美。但因为男女主角是鬼,这美丽和残酷就如影随形:开场赛龙舟,民俗写得美,但年轻的艺人献出了生命;龙宫里莺歌燕舞,场面写得美,但演出这场面的却是在人世因为给达官贵人献艺而丧生的年轻人,龙宫不是他们的天堂,而是地狱的继续……
至于晚霞和阿端相爱的地方,何等富有诗情画意,而他们的相恋却又是危险的、不“合法”的;阿端和晚霞回到人世,亲王又伸出黑手,他们不得不亮出鬼的身份,亲王还是纠缠不休,最后晚霞不得不毁容以保持自己的清白。
晚霞和阿端由于权势者的享乐欲望,进龙宫,出龙宫,死而又死,以美丽始,以毁容终。不管是人世还是龙宫,都容不下真挚的爱、真正的美。
人常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们看。《晚霞》所描写的很多美好的东西,不管是龙舟比赛,还是龙宫歌舞,表面上看来都美妙绝伦,但它们的背后都隐藏着血泪,是很深刻的悲剧。
总之,上述这些故事中所写的女鬼各有不同的风采,女鬼之善各有不同的表现。祟人女鬼改恶从善,受压迫女鬼奋起抗争,构成《聊斋》鬼故事最有魅力的篇章;女鬼特有的凄美和人鬼恋的缠绵悱恻,构成了小说的闪光点。
王渔洋说蒲松龄“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乔羽写的《聊斋》歌词里说“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通过这些人鬼恋的故事,读者可以得到更深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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