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菱角:平民化的观音大士
3.西湖主:人神姻缘一善牵
4.狐梦:求梦得梦,梦中有梦
5.莲花公主:南柯之梦新做法
6.续黄粱:梦境中的反腐风暴
1.画壁:“幻由人生”的哲学
《聊斋》主要描写现实中不存在的世界,因为《聊斋》幻想世界的精彩、优美,又有人情味,常能让读者不知不觉走进一个个虚幻世界,并在潜意识当中把幻想世界当成现实世界,为幻想世界的神奇而惊喜,为幻想世界的瑰丽而愉悦,为幻想世界中的人物或担忧或快乐。
遇仙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题材,比起前辈作家的遇仙小说,《聊斋》后来居上。仙境使《聊斋》中的人物跟其他遇仙小说人物一样长生不老与永恒享乐,同时在享乐中又会得到道德净化。仙境构想体现了蒲松龄作为平民作家的重要特点。
《聊斋》写仙有三个主要特点:第一,创造了“幻由人生”的哲学;第二,神仙的浓厚平民色彩;第三,吉人天相的哲理。什么叫“幻由人生”?简单地说,只要你对生活中的美好事物执著地追求、热切地盼望,你所期望的一切就可以在你面前出现。“幻由人生”是整个《聊斋》的哲学理念,是在《聊斋》开篇之初的遇仙故事《画壁》中提出来的。《画壁》写孟龙潭和朱孝廉客居京城,偶然走进一座寺庙。佛殿上供奉着神像,东墙上画着散花天女,其中有个梳着少女发型的仙女,“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
朱生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不由得轻飘飘飞起来,腾云驾雾,落到墙上。一个老和尚正在佛殿讲经说法,朱生和听众们站在一起。一会儿,有人牵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正是画上的少女。朱生跟少女进入一个小房间,亲热起来。
过了两天,女伴们对少女开玩笑说:“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仙女们为她挽了个高高的发髻,把她打扮成少妇模样。突然来了个手握铜锤铁链的金甲武士,问:“所有散花仙女都到了?要有藏匿下界来的人,趁早告发!”散花天女吓得面如死灰,让朱生藏到床下。
这时孟龙潭在寺里,转眼不见了朱生,向老和尚询问。老和尚说:“他在听人讲经说法呢。”孟龙潭一看,壁画上果然出现了朱生。老和尚敲敲壁画喊道:“你同伴等了好长时间啦!”
朱生应声从壁画上飘然而下。大家再看壁画上的少女已经改梳高高的螺髻,不再是刚才垂发少女的样子。朱生很惊讶,向老和尚求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和尚淡然作答:“幻由人生,老僧何能解?”
“幻由人生”的意思是说,幻境是由人在心里制造出来的。千般幻境都是人的内心意念的表象化,这是《聊斋》故事的支点。这些由蒲松龄内心意念表象化出来的奇境妙物,瑰丽无比,给读者以很大的美感享受。
有位外国画家说过,艺术中的美,就是我们从大自然中感受到的美。中国古代作家历来喜爱描写自然美,青山绿水、林泉天籁、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都可以给作家神助。
蒲松龄终生乡居,他没有走马边陲,没看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观,也没有登上滕王阁,观赏过“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但蒲松龄写仙境当然也有生活积累。比如他在《寒月芙渠》里写道士画了个门,一推开,门外是严冬,门内荷叶满塘,荷叶中还有含苞欲放的蓓蕾;转眼工夫,千枝万朵齐开,朔风吹来,荷香沁脑。这样的描写,显然有蒲松龄的个人经历在内——他一生不下二十次到过济南大明湖。
当然,蒲松龄能写那么多仙境,更重要的是靠他超级的想象力。《聊斋》中的仙境不是写实主义的,不是自然却胜似自然,美极了,妙极了,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罗刹海市》里马骥跟公主结婚后,经常在宫中玉树下活动。这棵玉树的树身晶莹明彻,像白玻璃,中间有心,淡黄色,叶子像碧玉,厚一钱多,细碎的树叶遮出一片浓阴。
马骥常和龙女在树下吟诗诵文,红红的花朵开满了树,样子颇像栀子花。每当有一瓣花落下来,铿然作响。拾起来看,花瓣儿像用红玛瑙雕成的,很可爱。树上经常有神奇的小鸟啼鸣,鸟儿的毛是金碧色的,尾巴比身子还长,啼叫的声音像是玉笛吹出来的,令人胸臆酸楚,产生思乡之感。
跨五洲越四海,上穷碧落下黄泉,在人世间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奇树?它是哪一科哪一种的?植物学家不能解释,这是蒲松龄根据“幻由人生”哲学创造的理想之树,是集光明和理想于一身的树,是集美和善于一身的树。
龙宫玉树的描写有没有生活依据呢?有一次,我在雨中的校园里散步,发现平时灰蒙蒙的树木经过雨水冲刷,变得晶莹纯净,颇带几分仙化色彩。我想,没准儿龙宫玉树就是蒲松龄在石隐园观雨时创造出来的。
《罗刹海市》写的是海底龙宫,《余德》则把龙宫的精魄摄取到人间。武昌尹图南和余德来往,尹图南看到余家美艳超过仙女的美人和许多没见过的古玩,被迷住了,然后逢人就说,闹得余德门庭若市。不堪其扰,余德不辞而别。
尹图南再访余家,发现余德留下个水缸,便顺手牵羊拎回家。那水缸盛金鱼,全年不用换水,水永远清澄无比。后来仆人搬石头时不小心把缸碰破了,缸里的水竟然不流出来,破碎的缸似乎还在。后来有个道士说:“这缸是龙宫盛水用的。”缸破而水不泄,“那是缸的灵魂”。道士乞求一小片缸的碎片,尹图南给了他,道士乐不可支,说:“拿这个合药,可以长生不老!”
《丐仙》写世家子弟高玉成救助了一个“脓血狼藉”的乞丐,乞丐住进高家享受一番后,突然邀请高玉成到后园看看。高玉成发现,自家的后园在寒冬腊月里突然变得春天般温暖,异鸟成群,青鸾、黄鹤、凤凰、巨蝶,在瑙玉案和水晶屏之间飞来飞去地捧茶。一会儿,巨蝶变成了美丽的舞姬,跳起很像芭蕾舞的舞蹈,高玉成很喜欢,上前拥抱,舞女却又突然变成夜叉!高玉成在严冬时分,在自家后园看到如此难以置信的景象,当然要亲手摸一摸,“以手抚之,殊无一物”!
《聊斋》中的仙境,让人得到特殊的启发:人不需要上天入地求仙,只要摒除一切杂念,一切美景都在意念之中,一切美好愿望都可以实现;反之,如果心生邪念,胸怀亵欲,一切美景都会化为乌有,化为狞恶,就像巨蝶化成的美女突然变成夜叉,人的心灵也要忍受地狱的煎熬。这就是“幻由人生”的艺术哲学。
人的感情制造幻觉,它不是现实体验,但比现实更自由;它不是现实世界,但比现实世界更美好、更纯洁,像传说中的凤凰涅槃、天鹅冰浴,是人生理想的净化和升华。
2.菱角:平民化的观音大士
蒲松龄乐意花些笔墨的,是千百年来与老百姓生老病死、穷通祸福有莫大关系的神仙,是带有大众色彩、有人情味儿的神仙。这些可爱的神仙在执行上天交给的、原本破坏性的任务时会千方百计地回护百姓。
《雹神》写淄川人王某在南方做官时,到龙虎山拜望天师。天师介绍一位长着长胡子的随从,说此人就是雹神。雹神恰好奉命到章丘布散雷雹,因为章丘跟淄川接壤,王某乞求雹神开恩。雹神说这是上天的命令,无法更改。天师就提出了个解救一方黎民的办法:“多降山谷,勿伤禾稼。”结果,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雹神既完成了上天交给的布散雷雹的任务,又保护了老百姓的庄稼,多么通情达理。
《柳秀才》写山东地区发生蝗灾,沂州令很是焦心。他梦到一个绿衣秀才来访,告诉他明天西南方向有个妇人骑着头大肚子毛驴来,她是蝗神,求求她就可以免除沂州蝗灾。沂州令第二天便向妇人烧香、敬酒、叩头,请求不要让百姓的庄稼葬送蝗口。妇人说:“可恨柳秀才多嘴多舌,泄露天机,我用他代替,不伤庄稼就是。第二天蝗虫遮天蔽日,不落到田亩,只落在柳树上。这位“柳秀才”即是柳树神,他牺牲自己保护了一方百姓。
《吴门画工》写苏州有个画工特别敬仰吕祖,有一次,他看到一帮乞丐中有一位“敝衣露肘,而神采轩豁”者,判定这是吕祖。吕祖即吕洞宾,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八仙之一,被道教全真道尊为北五祖之一,通称“吕祖”。吕祖被感动了,想帮助这位画工。他观察到画工有“骨气贪吝”的秉性,做不了官,就想给他创造个发财的机会,从天上招下一位美女让画工仔细观察并记住她的模样。没多久,董鄂妃去世,皇帝悲痛至极,所有宫廷画师都画不出董鄂妃的风采,只有这位吴门画工画的董鄂妃“神肖”。于是,吴门画工一步登天,竟被授以“中书”(内阁属员,从七品)之官。吴门画工坚辞不就,得赏万金。区区小技,得此厚报,因为他画的是皇帝爱妃。吕祖因人施助,与凡人宛如旧雨新知那样随便,是个很有人情味的神仙。
观音菩萨在《菱角》中的特殊作用,是《聊斋》中神仙平民化的典型代表。
《菱角》写稚男少女的爱情故事,对男女主角的刻画很生动,小说里最妙的人物却是处于次要地位的观音。胡大成的母亲敬佛,嘱咐儿子每过观音祠都得叩头。这一举动感动了观音,先后四次给胡家帮助。
第一次,大成与美丽的少女菱角一见钟情,就是观音菩萨“分来一滴杨柳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第二次,两人订婚后,胡大成流寓湖南,突然遇到个四十八九岁的妇人自鬻,说:“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你看,一个卖身者,一不做奴,二不做妇,偏偏要给买主做至高无上的母亲,天下奇闻。思母心切的胡大成发现老妇和自己母亲有几分相似,就带她回家。这老妇就是观音大士的化身,后来她果然当起了胡大成的母亲,还做得很认真很称职,给胡大成做饭、做鞋。胡大成稍有点儿小病小灾,她就像亲生母亲一样关怀、照顾。
观音这时不再是那个手执杨柳枝,优雅而轻巧地抛洒几滴圣水就能救活人参果树的菩萨,而成了身为人母的贫苦老妇,在人间吃苦,且不是一天一时。自从有了观音传说,直到清代,在历朝历代的神话小说或野史杂录中,观音菩萨为哪位平民百姓煮过饭、做过衣、编过鞋?
只有穷秀才蒲松龄才会派给至高无上的菩萨如此苦差。
观音对胡家第三次帮助是以法术将离散的菱角摄来,让她与大成团圆。观音化成的老母先要考验儿子是否忠于爱情,提出要给胡大成另行娶亲,胡大成回答说“儿自有妇,结发之盟不可背”。观音试出了大成的诚意,她的慧眼又看到菱角被父亲逼嫁他人、誓死不从。观音就用分身法活动起来。一方面是母亲的身份,为儿子准备婚礼,家里原来没有的结婚需要的家具被褥,一下子全有了;一方面是神的身份,摄取千里之外的菱角。因为父亲将菱角另许他人,她被人“强置车中”,观音点化出“四人荷肩舆”接走她,再亲手把菱角推进胡大成的居所——“此汝夫家,但入勿哭”。
在塑造了观音的世俗形象后,蒲松龄笔头一转,写出观音对胡家的第四次帮助。胡大成的母亲在战乱中逃难,突然有“童子以骑授母”,这马转眼间到了湖北湖南交界的洞庭湖上,如履平地,“踏水奔腾,蹄下不波”,胡母下骑,马化为金毛。金毛(犭孔)是传说中观音的坐骑,蒲松龄精心刻画的观音,如此深入民众、关怀民众、善良重情、通情达理,这在中国古代小说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3.西湖主:人神姻缘一善牵
吉人天相,善有善报,是《聊斋》神仙题材的又一支点,主要体现在人神恋爱和人神交往两种故事模式中。
先看人神恋爱。六朝小说中的人神之恋被认为是表现厌恶战乱、向往桃花源般安宁生活的愿望。如《幽明录·刘晨阮肇》,被写成是天帝对下界良民的垂恩。这样的例子,还有《搜神记》中的《董永妻》。
《聊斋志异》虽继承六朝小说,却有些新的境界。蒲松龄扩大了凡间书生和仙女接触的方式,凡人可以乘船抵达海岛,可以乘鹤或利用其他工具到达天宫或仙人岛,可以步入深山洞府,还可以在冥冥中因品德好而遇到仙女下凡。
《聊斋》中的狐狸精都有些“青楼”色彩,而《聊斋》中的仙女则有良家女子、大家闺秀的特点,她们跟书生的遇合,不像狐狸精那样随随便便、不讲规矩、不要名分。仙女可能是从天上谪降人间的,谪降期满,便要返回天庭;但她来到人间,跟她中意的书生交往时,得要婚姻形式,要正妻身份,要正常的家庭生活。《嫦娥》里就是仙女嫦娥做正妻,狐女颠当为妾,不守规矩的颠当经常受到仙女嫦娥的教导。
《聊斋》中这些跟凡间男子结合的仙女多表现出不计贫富或地位的高洁观念。《蕙芳》里娶了仙女的凡间男子名叫“马二混”,名字很俗,干的也是非常低下的工作——以货面为业。马二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运气?就是因为他“诚笃”。
《西湖主》也是篇遇仙故事,是写一个善良的人因为有放生之德,得以“一身而两享其奉”,即一人分身两处,既享受神仙逸乐,长生不老,又享受人世天伦之乐、贵子贤孙,成为神仙中大富大贵的代表。
小说里的陈弼教担任贾将军记室,贾将军外出时在洞庭湖上射中一个猪婆龙,猪婆龙“龙吻张翕,似求援拯”,有条小鱼紧紧跟在猪婆龙的后边。陈生见猪婆龙受伤,就求贾将军把它放了,还拿了金创药来“戏敷患处”。
此后不久,他遭遇不幸——在洞庭乘船遇难,沉水未死。到了一个小山的山腰上,他看到几个“着小袖紫衣,腰束绿锦”的少女围猎,知道这是西湖主,“犯驾当死”。他慌忙躲进一个园亭,又恰好偷窥了“玉蕊琼英”般的公主,捡拾了她的红巾,并题诗以表爱慕。于是灾祸突然又从天而降,公主的侍女说“窃窥宫仪,罪已不赦”,再加“涂鸦若此”,肯定没活路了。幸而公主不怪罪,反而让侍女送给他饮食,看来对他颇有好感。
陈弼教刚有了希望,更大的恐惧又来了。王妃知道了此事,非常生气,要治他的罪。陈生一筹莫展,没想到捉拿他的人到来时忽然出现意外:“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骤然祸变为福,西湖主有请,陈弼教从阶下囚突然被召为驸马。
原来,当年向陈生求救的猪婆龙就是今日的“湘君妃子”西湖主,当年衔尾不去的小鱼儿正是这次汹汹入户准备抓陈生的侍女。西湖主之所以召陈弼教为婿是为了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包括“赐刀圭之药”,即“戏敷患处”。
世上竟有这样荒唐而又美妙的经历?其貌不扬的猪婆龙怎能跟锦绣辉煌的妃子联系到一起?蒲松龄偏偏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而且还联系得天衣无缝。陈生能够遇仙,就是因为他无意之中玩耍般地做了一件善事。
在人神交往的故事里,吉人天相、劝善惩恶的思想表现得也很突出:如果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上天就会帮助你,让你得到功名,得到富贵,得到子女;如果你是个有缺点的人,有毛病但不是大奸大恶的人,上天会让你得到小小的惩戒,让你归正、向善,不再往邪路上走。
《雷曹》里的乐云鹤看到一个人很饥饿,就招待他吃饭,结果就被那个人——原来是天上的雷曹——请到天上,来了番云间漫游。乐云鹤从天空中拨开云彩望向人间,银海苍茫,下界城郭小得像豆儿。他看到满天星斗都在自己的眉目之间,一个一个嵌在天上,像湖里栽种的莲花,大的像瓮,小的像盆,更小的像碗。
乐云鹤还看到了雨是如何下的:两条龙驾着一辆车,车上有盛水的器具,许多人捧了水向云间洒,乐云鹤惦记着家乡的旱情,多捧了几把水洒下,果然他的家乡得甘霖,旱情解除。更有意思的是,乐云鹤从天上悄悄摘了个小星星回家,居然投胎变成了一个聪明的儿子!乐云鹤不过给一个异人吃了一次饭,结果造福乡里,也造福了自己。
《彭海秋》也是讲遇仙的故事。名士彭好古中秋寂寞,请丘生来喝酒。丘生也是名士,但有“隐恶”,就是不为常人察觉的坏毛病。这时不速之客彭海秋来了,他未卜先知,了解丘生,对丘生很鄙视,傲不为礼。然后彭海秋从西湖请来一位歌女唱歌,再从天河招来游船带彭好古和丘生游西湖,并为彭好古和歌女娟娘代订三年之约。彭好古返回家乡时,同去的丘生不见了,却不知哪儿来匹马。他骑上马回家,才发现那马就是丘生!三年后,彭好古到扬州,又遇到了娟娘,两人结为伉俪。
《彭海秋》写天河行舟,写彩船、祥云、瑞霭、清风,写羽扇般的短棹像凤鸟的翅膀在太空飞驶。西湖荡舟,仙乐缭绕,月印烟波,景美如画。飞舟美,西湖美,娟娘形态美,实际上写的是名士风流,写的是阔公子与俏佳人的悲欢离合。但因为《彭海秋》隐约存在的劝善惩恶意愿,向善的彭好古游美景,获佳人,品质有毛病的丘生则变了回畜牲。
至于《崂山道士》,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还很早就传到了西方,成为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代表。崂山道士的故事是仙人惩戒凡人的轻喜剧。王生慕道,到崂山学道。道人不教给他仙术,让他砍柴,王生娇惰不肯吃苦,想回家。有一次,老道跟两位朋友一起喝酒,剪个纸月亮粘在墙上,顿时“月明辉室,光鉴毫芒”。拿一壶酒,嘱咐大家都要一醉方休。王生心想,七八个人,一壶酒哪够?没想到这酒总也喝不完。有个客人提议:“何不呼嫦娥来?”然后把竹筷掷向月中,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渐渐变大,翩翩作“霓裳舞”,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唱完,盘旋而起,跃登几上,又变成筷子。
王生心慕道士的仙术,又忍耐一月,终于苦不可忍,向道士提出要回家,又说,我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得教我个法术。问他想学什么,他指名学穿墙术。学道是为了提高修养,他偏偏学穿墙。道士穿墙是为了方便,王生为什么专学穿墙?显然动机不纯。
回到家,王生自我吹嘘说遇到仙人,再坚硬的墙壁也挡不住自己。
妻子不信。王生仿效崂山道士,先离开墙壁几步远,再猛然向墙壁直冲过去,不料“砰”的一声,脑袋撞在墙壁上,王生栽倒在地,额头上碰起个鸡蛋大的包!妻子嘲笑王生吹牛皮,王生又惭愧又气愤,只好骂老道士恶作剧捉弄自己。
崂山道士的故事至今仍有启发意义:人要想取得成就,就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就像小说里写的,要老老实实砍柴,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想取巧走捷径,没有不碰壁的。
仙界意味着永久的享乐、永恒的生命,也是贫困潦倒者享乐的海市蜃楼。世世代代都有人求仙,《聊斋》世世代代都有作家写遇仙故事,的遇仙故事创造了“幻由人生”的新内涵,写出了一批具有平民色彩的神仙形象,写出了一组美丽动人的遇仙故事,对中国古代小说做出了重要贡献。
4.狐梦:求梦得梦,梦中有梦
《聊斋志异》作为中国最杰出的志怪小说,主要内容除了神鬼狐妖之外,就是梦。蒲松龄为什么写梦?《聊斋》里的梦又有哪些样式?体现了什么思想?
我们先看看中国古代优秀的“梦文学”传统。
六朝时刘义庆的《幽明录·焦湖庙祝》开启后世文学之“梦文学”的先河。焦湖庙的庙祝有个柏枕,县民汤林来到庙中,庙祝请他躺到柏枕上。汤林进入梦中,看到朱门、琼宫和瑶台,他做了官,先是秘书郎,后是黄门郎,在官场待了一年多。等他醒来,原来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从《焦湖庙祝》开始,梦中得富贵成为小说家和戏剧家热衷的题材。唐代有两篇著名的写梦杰作,对后世小说戏剧产生了深远影响。一篇是沈既济的《枕中记》,写吕生在邯郸道上遇见道士吕翁,吕翁给他一个青瓷枕,他在枕上入梦,娶了门第高贵的媳妇,中了进士,出将入相,享尽荣华富贵。等他醒来,发现他入梦时店主人蒸的黄粱还没熟。这就是后来人们经常说的“黄粱一梦”。
另一篇是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内容跟《枕中记》大致相同。这两篇小说都借梦境写读书人的升官欲望,借梦醒说明功名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如梦如幻。从唐代开始,“黄粱一梦”与“南柯一梦”就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用语。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一生写了四个剧本,都是写梦,影响最大的是《牡丹亭》。他自己说:“一生四梦,得意者惟在牡丹。”《红楼梦》更是著名的“梦文学”,戏法个个会变,只是立意各不相同。
蒲松龄扩大了梦文学的疆域,把梦变成凡人联系神鬼狐妖的最佳手段,把梦写得像日常生活一样可信、可感。他写梦中娶媳妇、梦中做大官、梦中写文章;写黄粱一梦、警世之梦、梦中之梦。《聊斋》中的梦文章无处不在,《聊斋》的梦做得新奇,做得巧妙,做得有哲理。
短篇小说要写得精练,写得短,必须讲究章法;志怪小说写人和神鬼狐妖的关系要处理得简洁明了又引人入胜。凡人通过梦境可以进入天宫,跟雷曹对话,随着雷曹看满天星斗,看龙如何下雨;也可以借助梦进入阴世看阎罗断案。
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厍将军靠出卖恩人升官发财、飞黄腾达,世人很瞧不起他,却对他没办法。他在梦中到了阴司,阎王因为他无义,命令给他沸油浇足,警示他立脚不稳。等他醒过来,脚痛不可忍,脚趾头陆续掉了下来。
少年于江的父亲被恶狼吃掉,于江要给父亲报仇,却找不到那头吃人的狼。后来父亲托梦向他形容恶狼的样子,于江认准那只白鼻子恶狼,杀了狼,给父亲报了仇。梦,有时是《聊斋》故事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甚至有时还是最主要的情节。
《红楼梦》写了很多梦,人们印象最深的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境。一部大书,几十个人的命运,通过贾宝玉一个梦预先都知道了,这是贾宝玉在做梦,还是曹雪芹在做梦?我看,是曹雪芹让贾宝玉替他做梦,梦游太虚境其实是小说的总纲。实际上,人不可能做那样的梦。因此,《红楼梦》这个最主要的梦不像梦,而是小说家的人物性格提纲。
《聊斋》跟《红楼梦》的不同是:《聊斋》中的梦经常不像梦,而像生活本身一样,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活跃在梦中的人物像生活中的人一样可触可摸。
《狐梦》写毕怡庵向往书中的青凤,“恨不能一遇”。果然,他在梦中遇狐,享尽艳福。小说写想梦而得梦,写梦中有梦,把狐仙故事和梦幻融为一体,写狐仙,写梦幻,却都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性格豪放的书生毕怡庵因为看《青凤》着迷,希望自己也遇到这样的狐仙,他在那儿凝思,不由进入梦中。美丽的狐妇给他送来一个美丽的狐女,名叫“三娘”,长得“旷世无匹”。三娘的姐妹想跟新郎见面,又怕他举止粗鲁,就邀请他梦中相见,于是有了梦中之梦。这梦中之梦写毕怡庵和狐女们聚饮,像《红楼梦》大观园的酒宴一样有趣。
毕怡庵来到一个大院落,直上中堂,看到“灯烛荧荧,灿若星点”,一副大家气象。然后,三娘的姐妹们陆续出来,几位狐女年纪相近,相貌相似,个性却不同,个个活灵活现。
大姊是筵主,淡妆绝美,温文尔雅,处处显示出当家理事、顾全体面的身份;二姊豪爽调皮,一见三娘就用“妹子已破瓜矣”大开玩笑,还说三娘嫁了个多髭郎,刺破小吻,嘲笑三娘:“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四妹仅十二三岁,“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她抱着一只猫来了,在酒筵中没说过一句话,不过她抱来的猫儿倒替她“说”出了聪慧顽皮的“话”。大家规定,宴席上传筷子,筷子传到哪个人手里,如果猫叫了,就喝酒。结果猫总是在筷子一传到毕怡庵手里时就叫,害得毕怡庵连举数大杯——原来是四妹故意让猫叫的。狐女三娘更是生动,“态度娴婉”,很美丽,且和顺温柔。四个狐女,或娴雅,或豪放,或温顺,或狡黠,实际上是现实社会中少女的写照。
《狐梦》中的饮酒器具较大观园酒宴毫不逊色,还有幻异奇妙的特殊意味。大姊把头上束发用的髻子摘下来盛酒,看髻子的样子不过能容纳一升多,但是真喝起来却有好几斗。等毕怡庵喝完,发现那髻子原来是一个大荷盖。毕怡庵已经喝得半醉,二姐拿出一个弹丸大小的口脂盒斟上酒,说:“既然不胜酒力,就喝一口表示下意思吧。”毕怡庵看了看,以为那小盒子的酒一口就可以吸尽,没想到连吸了上百口还没有喝干。三娘在一旁,用一只小莲杯把脂盒换走,说:“不要被奸人捉弄。”把脂盒放到案上再看,原来是个巨大的钵盂!三娘给换的小莲杯外表大大超过盒子,却“向口立尽”且“把玩腻软”,原来是三娘把二姊的罗袜偷来了。三样酒器,分别是用妇人用具——束发的髻子、口脂盒、罗袜——变成,而且是大变小,小变大——最小的口脂盒变成了连吸百口不尽的巨钵,罗袜变的莲杯却可以一口饮尽。
宴席结束,三娘送毕怡庵出村,让他自己回家。毕怡庵突然醒过来,明白是自己做了一个梦,但他鼻子、嘴巴上的酒气仍然很浓,他觉得很奇怪。晚上,三娘又来了,说:“昨晚你没醉死吧?”毕怡庵说:“我正怀疑做梦呢!”三娘说:“众位姐妹怕您太狂躁,所以托梦和您相见,其实不是梦。”实际上,毕怡庵跟狐仙们喝酒,不仅是梦,还是梦中梦。
后来,三娘对毕怡庵说:“我请您麻烦聊斋先生给我写个小传,这样一来,未必千年之后没有人念我、爱怜我,就像您爱怜、想念青凤那样。”
蒲松龄在小说结尾处说,毕怡庵告诉了他做的狐梦,请他替梦中情人三娘做传,“有狐仙如此,聊斋笔墨也增添光彩了”。
狐女和毕怡庵喝酒的场面都是口吻逼真的家庭细事,读者似乎可以听到狐女们妙语如珠的莺声燕语,感受到她们的青春气息。
《狐梦》既是写狐狸精又是写梦,蒲松龄偏偏在篇首凿凿有据地说:“余友毕怡庵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梦中遇狐。”篇末又确切地说,“康熙二十一年(一六八二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绰然堂,就是蒲松龄在西铺教书的地方。时间、地点、人物,都似乎是真的;但是我们查《淄川毕氏世谱》,根本没有一个号为“怡庵”的人。用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人物、地点、时间,是蒲松龄诱人深信故事的迷雾。
《狐梦》让毕怡庵因慕狐仙而梦狐仙,又受狐仙之托要求作传记之,以便“千载下人爱忆如君者”,煞有介事,其实不过是作者在做“广告”。
5.莲花公主:南柯之梦新做法
唐传奇《南柯太守传》说的是:游侠淳于棼在梦中到“大槐安国”做了驸马,娶公主为妻,担任南柯太守,因为裙带关系后来位居首辅。
公主死后他即失宠,被遣返故里。一梦醒来,发现房屋旁古槐下有个蚁穴。
所谓“槐安国”不过是个大蚁穴,“南柯郡”则是另一小蚁穴。他“感南柯之浮虚”,“遂栖心道门”。李肇在《国史补》中这样评论:“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之,蚁聚何殊。”
《南柯太守传》影响很大,蒲松龄在这篇小说上另起炉灶,需要勇气和手段。李公佐笔下的人物娶蚁穴里的公主,蒲松龄笔下的人物则娶蜂巢里的公主。李公佐并没有写出蚂蚁公主的特点,而蒲松龄却把蜜蜂公主的特点给写绝了。
《莲花公主》摒除了《南柯太守传》的消极出世思想,写梦写得圆转优美、真实细腻、委曲婉转。
莲花公主是蜂巢里的公主,《聊斋》里写梦,总是让人联想到蜂巢和蜜蜂。窦旭昼寝,被褐衣人——褐色的蜜蜂——引到“近在邻境”的地方,其实暗指邻家蜂巢。这个地方“叠阁重楼,万椽相接,曲折而行,觉万户千门”,表面上是有独特建筑风貌的楼阁,实际是蜂巢。窦旭见“宫人女官,往来甚夥”,字面上是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实际上是蜂房里的蜜蜂爬上爬下。国王招待窦旭,宫中奏乐,钲鼓不鸣,只有幽细的乐声,实际是没有钲鼓可鸣,只有蜜蜂的鸣叫。莲花公主“环声近,兰麝香浓”,身上的首饰叮叮当当地响,身上的香味非常浓。
她表面上是装饰着珠宝的妙龄少女,实际上隐含蜜蜂散布花香的意思。
窦旭和莲花公主入洞房,“洞房温清,穷极芳腻”,表面上是人间夫妇新婚洞房,又用温暖和芳香暗指蜂房。
窦旭梦中所见是人间的琼楼华阁和美女,处处暗寓蜂巢和蜜蜂,这是所谓“近点法”,亦人亦物,亦真亦幻。蜜蜂异化成人,体态、声音都像是淑女,形成特有的美学氛围。
《莲花公主》写梦写得好,还因为蒲松龄处处围绕窦旭的心理感受摹写。第一次入梦,写窦旭完全不知是梦的心境。再次进入“桂府”,娶了如花美眷,住进温清宫殿,乐极而以为是在梦中,遭公主驳斥:“那得是梦?”明明是梦,偏说不是梦,很有趣。窦旭再用对美人的实际体验证明不是梦。这种写法叫做“缘幻生情”,写梦、寻梦、悟梦,一层层,一件件,都写得情趣盎然,优美有趣。
巨蟒成为窦旭梦和现实的结合点。窦旭娶莲花公主,一切礼仪都按朝廷召驸马那样郑重。窦旭和莲花公主正在欢笑,灾祸突然降临,桂府大王称“国祚将覆”,含香殿大学士奏本“祈早迁都,以存国脉”,说有一条千丈蟒蛇盘踞在宫外,吞食臣民一万三千八百余口……这完全是国王和大臣在国家遭受外敌侵略时在朝廷上讨论如何应对的样子。
在桂府受巨蟒威胁时,国王哭着对窦旭说:“小女已累先生。”莲花公主则向窦旭求救,“伏床悲啼”。窦旭带公主迁入自己的茅屋,很抱歉地表示“惭无金屋”,公主反而认为这里比自家宫殿大得多。因为人世不管多简陋的房屋,总比蜂巢大得多。然后公主进一步要求窦旭照顾其父母,好像人世间出嫁的女儿常常要求女婿照顾娘家人一样……这一切都像极了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
这时,梦境突然跟现实联系起来,窦旭在公主的啼声中梦醒,“耳畔啼声,嘤嘤未绝。审听之,殊非人声,乃蜂子二三头,飞鸣枕上”。娇婉的公主变成了嘤嘤啼鸣的蜜蜂,桂府变成旧圃中的蜂房,国王、学士都不复存在,变成了络绎不绝的群蜂,威胁着桂府安全的“头如山岳,目等江海”的千丈蟒蛇不过是条丈许之蛇。蜜蜂就是蜜蜂,不是什么公主,因国祚将覆而迁都变成群蜂移巢,“蜂入生家,滋息更盛,亦无他异”。
聊斋先生像魔术大师,眨眼间莲花公主变成小小蜜蜂,快速利落。在人们深深惊诧之际,故事幕布垂下,留下无限回味让人琢磨。
对《莲花公主》这类的写梦佳作,如果总想找点儿思想性、教育性、哲理性,恐怕会失望。但如果你想一卷在手,借小说怡性养情,优哉游哉,就能看得出《莲花公主》写得美极了,妙极了,特别耐人寻味。
6.续黄粱:梦境中的反腐风暴
刺贪刺虐是《聊斋志异》的重要特点,而用梦境刺贪刺虐最有代表性的是《续黄粱》。《续黄粱》写福建的曾孝廉跟几个新贵到禅院找人算命,算命的对他阿谀奉承。
曾某问道:“你看我有穿蟒袍、束玉带的命吗?”算命的说:“你将要做二十年太平宰相。”大家听了便用“二十年太平宰相”向曾某祝贺,曾某得意忘形,说:“我做宰相,任命某某做应天府巡抚,我表兄弟做将军,老仆人也弄个小官儿干干。”
过了一会儿,曾某打起盹儿来,忽见两名太监,手捧皇帝的诏书召曾太师入朝商定国家大事。曾某急急忙忙跑去上朝,皇帝赏赐蟒袍玉带。
回到太师府,三公六卿、达官贵人们送来海外奇珍异宝,拍马屁的是络绎不绝,曾太师天天看美女们轻歌曼舞。对当年帮过自己的人,马上任命其做官;跟自己不对付的人,马上削职,贬为庶民。
一次他偶然到郊外游玩,有个人喝醉了酒,冲撞了仪仗队,二话不说,乱棍将之打死!老百姓害怕他的权势,把好房子好地献给他,曾太师富可敌国。
但是,好景不长。龙图阁包学士给皇帝上疏,说:“曾某是个酗酒赌博的无赖、市井小人,如今受到皇帝恩宠,非但不为国办事,反而随心所欲,作威作福,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鱼肉人民,声色犬马。对百姓良田任意侵占,对良家女子强行聘夺,真真乌烟瘴气,暗无天日。他的奴仆一到,太守、县令,哪个不看其脸色办事?书信一投,布政司、都察院,哪家不是用曾某权势取代王法?所以敬祈皇上杀了奸贼的头,抄没他贪赃枉法得来的家产。”接着,尚书、御史等纷纷上表弹劾曾某,过去拜了门生、认了干爹的,也都翻脸不认人,落井下石。
皇帝下令将曾某抄家,结果抄出金银钱钞几百万、珠宝翠玉玛瑙几千斗、帷幕窗帘床帐几千架。曾某被充军云南,在流放途中被深受其害的“乱民”所杀。
《续黄粱》用梦中做高官、享荣华、贪赃枉法、最后逃脱不了阴司惩罚的故事,给有志于出将入相的读书人以当头棒喝。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后半部。
在唐传奇中,梦中高升者罢官就是梦的结束,《续黄粱》不是这样。曾某在梦中被罢官后,在流放途中被“乱民”所杀,进入阴间。阎罗根据他的罪恶先让他上刀山下油锅,然后让判官统计他生前贪污的金钱数目,算出来共三百二十一万两银子。阎罗说:“他既然积攒了这么些钱,那就都让他喝下去!”三百二十一万两银子取来,像座小山丘,被丢到大铁锅里,点上火,熔成汁,几个小鬼用勺子往曾某的嘴里灌——流到脸上,脸皮烧裂;灌进喉咙里,五脏开锅。曾某活着时只嫌这东西少,现在只嫌这东西多!
这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般贪官被惩罚,顶多是砍头,不过是一时之痛,《续黄粱》却让贪官贪多少银子就“喝”多少银子,每喝一勺都是体会贪污的“成果”,每喝一勺都是体会贪污之害。相信假如有来世,他们绝不敢再伸手。这样的处置,何等痛快!
正当梦中受尽磨难的曾某觉得十八层地狱也无此黑暗时,他被高僧唤醒,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是高僧对他的点化。此时听到“修德行仁,火炕中自有青莲”的劝谕,曾某升官发财的想法淡化了,“入山不知所终”。世间少了一个可能的高官,山中多了一个静修的高人。这就是《聊斋》中黄粱一梦的结局——读书人最好远离官场,远离尘嚣,静修自重。
《聊斋》用梦的形式刺贪刺虐的还有一篇,人们往往不太注意,但却相当重要。《绛妃》一篇中,蒲松龄郑重其事、清清楚楚地写明时间——癸亥年,即康熙二十年(一六八一年),地点——绰然堂和人物——余,即蒲松龄自己。
在这个梦境里,花神要“背城借一”向“封家婢子”(风神)宣战,“余”文思泉涌,写成一篇《讨风神檄》。情节非常简单,大量篇幅是代绛妃写的檄文,洋洋洒洒,写风的历史、风的肆虐,运用虞帝、宋玉、刘邦、汉武帝的故事,说明“风”如何以邀帝王之宠而捞取资本起家,日渐放纵肆暴。
蒲松龄用一系列典故写“风”的狂妄无比和暴虐之甚,如用《秋声赋》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控诉风使群花朝荣夕悴,备受荼毒,号召“兴草木之兵”,“洗千年粉黛之冤”,“销万古风流之恨”。这篇檄文是蒲松龄诉说创作苦衷的又一“自志”,他处处写风,无一字不写风,却又处处写世,无一处不写世。
风是谁?是恶势力,是官虎吏狼。难道不是吗?是什么像风吹落叶一样将蒲松龄出将入相、造福黎民的理想吹得烟消云散?就是那个号称“盛世”的魍魉世界。是什么把本应为民造福的官吏变成狼贪虎猛、虚肚鬼王?就是那个把读书人一网打尽的科举制度。是什么把蒲松龄珍爱的人间至情——父慈子孝、夫妇和美、朋友相欢——变成了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之争?是那些口头上标榜仁义廉耻、骨子里男盗女娼的大人先生。绛妃,不是花神,不是美女,就是蒲松龄自己。
美国著名哲学家罗伊斯在《近代哲学精神》一书中有句名言:“全部哲学就在于了解我是谁、我是什么,以及更深邃的自我是谁。”他又进一步阐述道:“这个真实的自我是无限的、无涯的、浪漫的、神圣的,只有诗人和其他的各种天才能在梦境中把握它。”《绛妃》中的梦境是蒲松龄天才的自我分析、浪漫的自我表现和神圣的自我寄托,这梦才写得激情满纸,情文并茂。
绛妃讨风神,体现的是《聊斋志异》的创作主旨;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体现的是《红楼梦》的创作主旨。聊斋红楼,一短一长,构思接近,不约而同地借梦境做主题性文章,也许是曹雪芹受到了蒲松龄的影响?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探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