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床电话铃响起,她用那粗粗亮亮、颇有力度的、这几天来我已经非常熟悉的声音,长长地“喂——”了一声。
“你昨晚到底在哪里?你就没有一句实话,你就骗我,骗我,看能骗到何时,说得好好的来接,怎么睡一晚就变了,哼,我告诉你,我一晚没睡,我连一分钟都没有睡着。我们那么多东西,到哪里挡出租车,人家司机一看那些东西,不会停的。”
我不可能再睡着,起床洗漱。见5床躺在那里,眼睛看着天花板,我不知怎样安慰她,也不敢多说话。两个人的房间一直都很安静。我关上房门下楼去觅食。
等我回到病房,婆婆已经打饭回来,两个人默默在吃饭。我一看气氛还是不便说话,拿个梳子,到走廊里,对着消火栓的镜子梳头。病号服的最上一个扣子只连着一点点线,马上快要掉了。我昨天问护士有针线没,她们说没有,但愿这扣子两天内不要掉。一转身看到秦主任进到走廊里来,穿着一身湖蓝色真丝裙子,头发很随意地盘着,挎着很有款形的包包,高跟鞋掷地有声,给自己打着节拍,春风般进来了。此时我穿着病号服,长度像短裙一般,下身摞着自己的棉布裙子(因为给我发的裤子没有腰带穿不成),刚才梳理了五天没洗的头发,闻到自己身上有不洁净的气息,微微佝偻着腰身,对着咯噔咯噔走进来的女神不由得发出赞叹,秦主任,你真漂亮。她轻轻笑笑,带着一缕芳香从我身边走过,用钥匙打开医生办公室旁边的房门。
我进到病房,给5床说,秦主任穿了身蓝裙子,真好看。
“啊,她来了吗?”
她拿起床边的纸袋子,走了出去,立即又回来说,没人啊。我告诉她在隔壁房间,也许在里面换衣服。她再出去。
过了两三分钟,回来了,向我汇报情况。
“我敲开房门,看里面还有个人,秦主任还没换衣服,我就叫她出来,给她她不要,推让好几下。唉,她说了句话,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说什么?”
“她问我在县上哪里工作,我说我没工作,在家带娃。她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东西我不能要’,又要把东西往出推,我又推给她,就赶快走了。”5床说着,眼里有了晶莹的亮光。
“她那裙子好看吧,你要买能买到这么合适的吗?我从背后看了她的腰,比你粗好多。”
“嗯,胖瘦那么合适,”5床靠在床头,慢慢说,“倒是个挺高雅的女人。”
很快,秦主任带着周大夫、小刘大夫来查房,告诉5床今天可以出院,切片结果出来了,良性,一会儿再叫小刘医生给你换次药,回去后要注意……
到我这里,我问啥时能出院,秦主任说,等待切片结果出来。我问啥时能出来,她说,明后天吧。
查房大夫走了后,病房里陷入她们来前的沉默。5床的大嗓门怎么不发声了?我想起来,大夫进来前,她在生气,为老三不来接。她靠床头坐着,婆婆在床边凳子上坐着。各有心事,都不说话。我小心翼翼地躺着看书,翻动书页都很小心。巴尔扎克笔下的吕西安那么不争气,美貌,天真,浅薄,浮躁……害得一家人跟着他受尽磨难,真像个妖孽。而最终他被那个西班牙主教买断人生,给家里寄来一笔钱,算是作者的良苦用心吧,看来人类艺术皆相通,我想起《西游记》中妖怪被收服。
5床突然说,“把那个床卖了吧,他又不来接咱,这么多东西咋拿?你去问问别的病人家属,谁愿意要,50块钱卖了它。”
“咦,130买的,才睡了几天,卖50块。”
“就这还不一定有人要呢,你到后面去问问从前的6床,她男的不是在这儿陪她吗?”
婆婆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说,没人要。
“怎么,50块钱都没人要?从前那6床也不要吗?”
“不要。”
“她做手术没?”
“明天做。”
“那,还得五六天才能出院。他们就不要?就那么天天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睡?”
婆婆不说话。
“那就送给她。”
“新新个床,咋能就送人。”
“你要这干什么?回到家里也是扔到那儿,再用不上,谁还去睡它,咯吱咯吱响。”
“哎呀拿回去吧,不定啥时能用上。”
“我告诉你,我可拿不动,我顶多背俩小包。”
“我来拿,你不用管。”
“人家出租车看咱这么多东西,就不停。”
我实在忍不住,脱口说:“阿姨,你应该给你儿子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们,他现在有啥事比接你们更重要呢?”
阿姨给5床说,“你把电话给我拨通。”
阿姨拿着手机到走廊上去了,只听到一句低声下气的问询,“你现在在哪儿?”
5床紧绷着脸坐在床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失神望出去,没有目标。阿姨进门来,不说话,把手机放在床边。
5床说,“一定是又打一夜牌,否则他不会早上七点多就给我电话,他要是睡着,八九点都不起床呢。”
阿姨不说话,我也不敢再说什么。
小刘大夫用蓝色消毒纸巾包着一个小盘子,进来给5床换药。我走过去参观,看到5床的肚皮薄得像一张纸,连一点脂肪都没有,三个小口子长得挺好。小刘大夫边给她换药,边慢声细语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叫她自己到药店买些伤口贴,消炎药水,回去后可以自己换。小刘大夫出去后,5床从卫生间拿出那个床说,“叫我去送给她,白送她我就不信她不要。”婆婆连忙过来从她手里拿过去,小声说,“哎呀你不能拿沉东西,给我给我。”她接过去放在床头柜边上,说,“我来拿,我有力气,能拿得回家,你不要操心这些事,啊。”5床一甩手出门,气呼呼地说,“我去买药去。”
我躺在床上看书,对吕西安又恨又怜,他怎么一点不心疼母亲和妹妹。阿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像她这些天来常常坐着的那样,用一种很贤淑很沉静的姿势,仰头看着窗外。我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们,心里有些小伤感,叹口气翻个身继续看书。阿姨悄没声息来到我床边,好像她刚才一直在心里排练,这会儿字斟句酌地说,“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这就走了,你也好好保养,祝你早日康复。”我赶忙合了书,说些感激和祝福她的话。她在我身边轻轻走动,叹息,“唉,人倒是好人,就是不会过,不知道心疼东西。新新的床,130买的,就要送人。平时在家里也是,才买的衣服,都没穿过,牌牌还挂着,就送人了。唉,啥都是送人,送人……”
我很想到走廊上去给丈夫打个电话,问问他能否送她们回家。再一想周一他一定很忙,再说阿姨的刘寨村距县城还有几十里地,也就是说离医院近百里,来回得几个小时,路况怎样,民风如何,还有那不知是不是二杆子的老三,还是算了吧,帮助人、做好事也要慎重。我应和着阿姨叹口气。
5床从门外进来,拿着手机,光彩照人,朗声宣布,“老三来接咱了,这会儿开车去了。”一时间病房里气氛活跃起来。我也很高兴,坐起身,看着她俩把那些包在床上摆治来摆治去,随时准备提起就走。她刚才一定是以买药为名,避开我们去跟老三交涉,终获胜利。5床突然问我,“哎你说我是穿这个好看,还是穿那个绿的好看?”我说,“绿的好看,大方文雅,宽松式样,长度也好,不显你瘦得可怜,这个粉红太瘦小,像是捆在身上。”她立即打开收拾好的包,把那绿的拿出来换上,转过身来,“真的好看吗?那个粉红的老三说好看,这个绿的他没见过呢。”
“我觉得这个好看,淡绿色,配下面白色紧腿裤,多好,你让阿姨看嘛。”
她又转向婆婆。
“好看好看,这个比粉红好看。”阿姨欣慰地伸出手在她身上拍一下,5床娇羞一笑,在我俩欢喜的目光里,腰肢扭动,像个小孩子撒娇。
我跟她俩一起,也盼着老三来。我手术那天,昏迷中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这几天来,听5床说他长得很帅,5床还拿出她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给我看。前天早上丈夫陪我楼下散步时问,那天来的男的,是她丈夫吗?我说应该是吧,我昏迷着,没有见人,长得是不是很帅?“哼,帅什么呀,不咋的,配不上她。”他轻蔑地说,哈,原来男人也有嫉妒心。
电话又来,5床接了后,笑容丢失,语气马上低沉,说好吧好吧,知道了。挂了电话说,“别等了,车坏了。他叫咱把东西拿到院子里放那儿,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到外面叫车,让出租车开进来。”
我心立即收紧了,这个钟点出租车很难打。
婆婆把包一个,一个,又一个,挂到自己身上,最后把那张行军床拎在手里。我跟在她们身后说,“哎呀,看我也没力气帮你们拿东西,也没办法去送你们。要不这样,你们不重要的东西,能不能先搁这儿,回头我出院时带回我家,你家老三下次开车来西安办事再拿回去,你有我的名片。”我指的是那个讨厌的行军床。
“不了不了,不给你添麻烦了。”她两人说着,婆婆身上、臂上、手上挂满东西,先出门去了。5床脸色阴沉,拿起床上两个最小的包,跟我告别后,转身出门,我站在门口目送她,她走了两步,又突然回来,“好像不对劲,是不是流血。”东西放到床上,走到我床头扯了好大一截卫生纸,进到卫生间去了。
时间挺长,卫生间门纹丝不动,里面也没有声音。我突然想起那天她的破裂,伸耳朵听里面动静。
电话在她床上的包里响起。会是谁?是不是老三?或许,他的车又好了?他能来接她们了?
“电话,你的电话。”我向着卫生间喊。
原载《清明》201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鲁书妮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周瑄璞,女。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在《天津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年选,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居西安。
创作谈:谈论身体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周瑄璞
能否允许我武断地说,人类社会的产生和灭亡,繁荣和衰败,恩怨情仇,爱恨离别,政治经济,沧海桑田,绕再多的圈子,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女人的身体。
女人的身体何其博大,她无所不包,无处不在。她是土地,孕育,生长;她像航空母舰,承载人类的悲欢、光荣和羞耻。一切事物的发展变化,都在女人的身体上得到验证,纯真的,邪恶的,灿烂的,阴暗的,歌颂的,诅咒的,热情的,冷酷的,天使般的,魔鬼似的,圆润饱满的,千疮百孔的,热情迸发的,冷若冰霜的……人世间诸多命题,由女人的身体来开创,来消亡,来承受,来验证。寂寞至繁华,欢乐和泪水,战争与和平,女人的身体无处不在。
下面是科学家的研究成果:
当夜晚来临,我们钻进被窝睡觉,那就是在子宫里的延续,黑暗,温暖,安全;成年男子的抽烟,是对母亲乳头的依赖(这下你明白为什么戒烟那么难了吧)。
有一年全世界的沙发设计比赛,得一等奖的是一个酷似女人怀抱的沙发。
一不留神,满世界的妇科病男科病性病广告,公交车上,车载电视热情号召女人们去检查治疗各种妇科病,意外怀孕也不可怕,几分钟搞定,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我就不解,手指头划个小口还要流血还要疼,打开重重关口去掉一个生命怎么就无痛呢?画面一闪,又有那么多人为不孕不育而煎熬,那些“专家们”不厌其烦地提醒你,你正在有炎症或已经糜烂,你那本应在岗位上好好呆着的器官趁你不备伺机脱离。你的悲剧不止这些,你的亲密伙伴亚当们正在丧失他该有的功能,需要浩大而繁琐的工程才能让他们对你绽放。
女人终于愤怒了,赌气道:因为世界糜烂了,我们的宫颈才会糜烂;因为社会发炎了,我们的盆腔才会发炎。
有日本社会学家说,考察一个社会是否廉洁清明,就看街上女人的穿着打扮,如果多是文明的,健康的,大方得体的,那就代表这个社会也是如此,否则呢,天知道。
女人的身体是铜墙铁壁也是娇弱的花朵,当你爱她时,她是情感范畴,或歌颂或迷恋或猎取或离弃。在某个时期,比如她病了、伤了,她是物质范畴,跳过感情的域界,用科学的眼光、物质的手段来应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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