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病房-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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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我进到病房里,见20床已经靠床头坐在那里,举着个大面包片在吃,见我进来,举了举手里的东西,问我,吃了没?我这才看清,她有一张那么年轻的脸,并且脸上带着稚气,基本上还是个孩子。我跟她说了话,躺下来看书。

    门开了,先是护士进来整理床铺,量体温,打扫卫生……我觉得让我量体温大可不必,我还是好模好样啊,量什么体温?20床说,都要量的,一进来就得量,昨晚护士还来找你量呢。又进来几个护士,像模像样陈述每个人的情况,“20床王宝丽,19岁,人流。”然后告诉我注意事项:不要感冒,不要随便外出,公用卫生间地面有积水,上厕所时小心,不要滑倒,现在不要离开,一会儿医生来查房……也就是说,医院要你先进入角色,把你弄得像个病人的样子。护士走了,我面向门口躺着继续看书,20床说,“哎哟,今天还得打针,好烦哪。”我因为她小小年纪就这样而对她不再像昨天那么疼惜,背对着她说,“人流不需要住院的,手术后回家休息就行了嘛。”

    “就是啊,可回家没人照顾我,我男朋友工作很忙,在医院打打针养一养还好些。”接下来,她说什么我都只是嗯一声。

    门再次被推开,秦主任、周大夫,还有一个很年轻的医生走进来查房。我合上书,坐起身靠床上。她们例行公事,复述我的姓名、年龄、病症。我问秦主任,什么时候能手术。她说,等结果出来吧,如果各项指标正常,身体状况适合手术,就后天。我心里失望,“唉,我以为明天就能做呢。”

    “明天肯定来不及,手术要在前一天的中午十二点前确定,要你家属来谈话、签字。”

    “我这不是个小手术吗,怎么会这么复杂?”

    “谁说这是小手术,我告诉你卵巢上没有小手术,你现在良性恶性还不清楚,不能匆忙手术。”

    “上个月做刮片检查不是已经出结果是良性吗?”

    “那只是初步的判断,最终确定良性恶性要手术后切片做病理检验。”

    “可我身体症状反应不都是良性吗?”

    “你知道什么是良性恶性?真正的恶性一发现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小刘,你告诉她,恶性病人一发现是什么样子。”小刘医生站在周大夫身后,害羞般低下头,她知道领导只是想吓唬下病人,并非真正叫她解释,她咬咬嘴唇,不说话。

    秦主任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给周大夫说,“最近畸胎瘤特别多,是这吧,咱们过这边来,要呆半年呢,从现在开始,凡畸胎瘤,再加一项核磁共振的检查。”周大夫点头说好。我立即说,“秦主任,让我少做点检查吧。”

    “这是对你们负责,我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问题解决在手术前,尽量掌握全面的信息。”她瞪了我一眼,又转向周大夫,“就这么定了,今后凡这个病,再加这一项检查,除非山区特别穷的,都得做。”她先转身出门去了,周大夫安慰我似的说,“一会儿我给你开单子啊。”

    我重新躺下,心里不爽。

    过了一会儿,周大夫推门进来,把单子给我,“楼下花园旁边,赶快,先去预约时间,人很多的。”

    我说,“你再去给秦主任说说,别让我做这个共振,之前那些病人不都没做吗?证明不是非做不可的啊。”

    “你赶快去预约吧。”周大夫笑笑说,转身出门。

    我不情愿去,就拿着那张单子在手里看来看去,突然看到一条,“戴宫内金属节育环者,不能做腹部核磁共振。”她们开单子如此草率,我昨天进来,已经回答过她们对我身体的相关询问,都已记录在案。我以为找到了理由,来到医生办公室,看周大夫正在水池边洗手,过去说,“周大夫,你看看这条。”她接过单子看了后,哎哟一声,来到秦主任身边,指给她看。秦主任愣了一下,问,“怎么回事?谁告诉她的?”周大夫说,“患者细心,自己看到的。”秦主任理都不理我,干脆地给周大夫说,“给她把环取了。”她那轻蔑而轻易的口气就像是说,把这只苍蝇打死。我说,“哎呀再取环,做完手术后重新上环,多麻烦啊。”

    “我们都不怕麻烦,你倒怕麻烦。”

    “我怕疼。”

    “怕痛给你全麻,一点感觉都没,几分钟了事。”

    “可是我不想取环,也不想做核磁共振,我都做了那么多检查了,这个能不能不做啊?”

    “你都做什么检查了,做什么了?”秦主任厉声问我,镜片后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瞪着我,显出冷漠和鄙视,好像我是一个落到她衣服上的虫子,她皱着眉正要把我弹开或碾碎。我大为受伤,又一紧张,那么多检查竟然都说不上来了,那些专业术语,我怎么能一下子报出来呢。我觉得自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咽口唾沫,尽量使语气镇定,“我抽了血,做了B超,照了X光,这对于一个普通手术来说已经够了吧。”

    秦主任从鼻子里哼一声,“够不够不由你说,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反正你的环早晚得取,腹腔镜手术必须取环。要么我就给你肚子上开个大口子把瘤子拿出。”她恶狠狠吓唬我。我像个羔羊站在她面前,泪汪汪地望着她说,“反正我不想做核磁共振,也不想取环。”

    “你考虑吧,如果不做你给我写个书面的东西,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她不再理我,低头看自己手里一长串材料了。

    我拿着共振单子回到病房,躺在床上,气息难平,说得多轻松啊,对他们来说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对病人来说,意味着受罪和花钱。想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被大夫呵斥,要挟,折腾,受罪,在他们眼里,患者的身体是试验的工具,谋利的财源,非得要你把他们的仪器全部使用一遍。而我这个瘤子,不做又能怎样呢?让它自由发展,我从此与它荣辱与共,风雨同舟,能到什么程度?转化为恶性?破裂休克?命悬一线?突然倒在大街上,由救护车哇哇叫着送医院抢救?不会那么倒霉吧。那我现在怎么办?就这样任人摆布?要不,赌气出院?一走了之?再换一家医院?那么这里所有检查白费,一切从头再来。

    我给丈夫打电话,说了事情经过,要他找他们报社跑医疗口的记者,托人给医生说说好话,表达两个意思,一尽早手术,二不必要的检查不要做。本不想找熟人,想着一个小手术犯不着麻烦人,可现在的情况看来,看病没有熟人还真是不行。同时我做好最坏打算,那就是必须得做核磁共振。唉,我还是先去花园后边约上时间吧。

    下楼找到核磁共振的小楼,交上单子,他们约好明天早上八点。这样做两手准备,万一非做不可,就不会误时间。现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尽量挣扎。心情败坏地回到病房,丈夫电话来了,他们的医疗记者正好是这家医院的行风监督员,已经给院长和书记打过电话,说此人是报社家属,适当照顾一下。

    我这边还得去给秦主任汇报,已经跟共振那边约了时间,如若非得做,那就得今天取环。等我再来到医生办公室,秦主任、周大夫都不在了,别的医生说做手术去了。从上午到下午,我每过半小时到办公室去看下,两位医生都没有回来。我躺在床上辗转不宁,书也看不进去。旁边20床打着吊针,过会儿说一句好烦哪,我也没心情安慰她。到下午三点多,门被推开,护士长进来,站在我床边,先说声你好,我赶忙起身招呼,她弯腰扶着我的床边,说,“我接到领导电话了,你放心吧,手术会尽早安排,你需要什么帮助尽管给我说。”我立即抓住救命稻草般说,“那我的共振能否不做,环能否不取?”

    “具体专业我还不清楚,你可以咨询下大夫。”

    “秦主任啥时回来?”

    “一上手术台说不准时间,她上午十点去的,到现在还没回,你可以去办公室问别的大夫。”

    “我不归别的大夫管,人家会回答我吗?”

    “会的,所有医生有义务回答病人的咨询。”

    我跟着护士长来到办公室,她把我介绍给一位苏大夫,跟秦主任差不多的年纪。我从苏大夫那里得到一条信息,腹腔镜手术不一定非得取环,除非你的瘤子长得特别靠近子宫,需要一个器械把子宫顶开一些。我谢过苏大夫,回到病房,还是每隔半小时去办公室门口瞭望一下,盼着秦主任的身影出现。

    五点四十,看到走廊里推进来一个手术车,几个医护人员,有的推车,有的举着吊瓶,其中一个喊,“快,手术病人回来了,各项准备。”有人跑过去把重症监护室的门打开,有人进去把床整理平展,铺上一张很大的厚纸巾,手术车推进去,跟床放平行,几个人抬肩、抬腿,还有两个掂起病人腰间的护带,放到病床上。病人看起来身量很大,抬的人很吃力,放的时候陡然落下,她的身体在床上颤动了一下,手术服的扣子没系,我看到她肚皮上贴了三块四五厘米见方的伤口贴。医护人员挂好吊瓶,摆治好各种设施,走了。病床边站个中年男人,想必是患者丈夫。我站在门口问,“她做的什么手术?”那男人忧伤而悲壮地说,“子宫切除。”我心痛地看着昏睡中的女人,惊叹现代医学真是先进,连子宫切除都能微创。

    我想,秦主任应该快出现了,我就在这儿守着。我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徘徊,看到那男人把自己站成雕塑,将妻子的手一直握在他手中。

    果然,秦主任从走廊大门进来了,边走边接电话。她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从我身边走过,一阵清甜气息扑来,向电话里的人清脆地笑着,亲切细语,进了办公室。我站在门口等待。她对电话里的人那么耐心那么亲密那么甜美,不时伴着开心的笑,让人觉得能得到她这般款待的人真是幸福。终于她说,“好吧先这样吧,晚上见面再说。”

    我谦卑地走上前去,“秦主任你们真辛苦,我等了你一天,人家说你一直在做手术。”

    “是啊,连做三个手术,一直到现在。”她刚才跟电话中人的亲切和温柔,所幸还余音袅袅,顺手转赠给我了一点,眼里有着淡淡的笑意。我把自己扮成弱者,可怜巴巴地说,“秦主任,那个核磁共振,我真的不想做。”

    “你执意不做,那就算了,回头给我写个东西。”

    “谢谢你,是不是我可以这样理解,做手术时如果需要,顺便把我的环取了,如果不碍事,环可以不动。”

    “是的,我根据情况,如果非取不可,那就取掉,你既然这么在意,尽量给你留着。”

    “嗯,这样好,我少受一回折腾,那我家属明天上午来给你签字,他几点来好呢?”

    “一上午我们都在。”

    我高兴地出了医生办公室,看时间还不到六点,急忙跑到楼下,到核磁共振那里取消明天的预约。负责登记的人找出我的表格说,“自己拿着,明上午八点来找主任签字,划掉你的收费。”我拿过单子,看到上面铅笔写着:750元。

    我给丈夫打电话,报告胜利的消息,叫他明天上午九点到医院来,那时医生已经查过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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