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病房-星期四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昨晚睡得很晚,一会儿担心女儿上学迟到,一会儿心疼她要被早叫起二十分钟,一会儿又操心丈夫七点半到不了怎么办?睡前给阿姨说,如果明早手术室来接我时,丈夫还没来,请她充当我的家属,配合护士把我推去手术室,回来后给我丈夫指引手术室的地方,让他去门口守候,而她在病房帮我照看手机和柜子里的包。阿姨说,有我在你别操心了,快睡吧。

    早上六点多,睡得正香,护士叫我起床,量体温,洗漱,换手术服,被叫去灌肠、备皮、插尿管。七点整,我从检查室拎着自己的尿袋回到病房,行动已然受限,觉得自己已经很像个病人了,靠在床上等待。突然百感交集,给女儿打个电话。无人接听。这孩子,总是把电话调到静音,她找你时可以,你找她时得凑巧才行。不接电话,这证明她已经下车走在校园里了,因为如果在车上,她会拿着手机听歌或玩游戏。七点十八分,丈夫进到病房来,叙述送女儿又到医院来的经过,早上不堵车,路上很顺利。

    门打开,手术车停在外面,护士叫6床孔小绿。我出门爬上床,护士说,家属,把她鞋拿回病房。我看到丈夫手里提着我的橘红色凉鞋,一闪进门去了,突然想起我家乡的村子里,老人们常说,我今儿黑脱了这鞋,不知明清早还能穿上不。丈夫和护士,一人一边,推我拐过几条走廊,乘电梯抵达后楼的手术室,门口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护士,对着手上单子问我名字,对丈夫说,“家属请留步,坐在这里等待,不要离开。”再微笑着问我,以前做过手术没?我说做过剖腹产。她说,“好,有经验了,不要紧张啊。”她推我进一道玻璃门,我突然抬起头冲丈夫身影喊道,“哎,你要坐着无聊就去病房拿本书来看。”他冲我挥挥手,意思你不要管。我被往里推,看不到他了。

    有力量的护士每进一道门,用脚踩一下开关,推拉门开启,风呼呼吹。拐来拐去,我被送进一个大房间。

    她掀开被子,帮我脱掉裤子,挂好尿袋,“你静静躺着别动,医生们正在做准备,我现在去接别的病人,如果热就把被子往下卷一些。”

    沉重的大门合上。我一个人躺着。周围全是器械,墙上也镶嵌一些仪器。红色数据闪烁。巨大无影灯熄着,神秘地悬在我身体上方。

    昨天下午,麻醉师快速给我念了7条意外,他从头到尾不看我一眼,说话也是对着眼前的空气,对病人来说新奇的经历重要的事件,对他来说是天天如此的重复,他对自己正在从事的事情和所面对的人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冷漠和尽量克制却还是流露出的厌倦,像机器一样行使自己的职责。“这只是所有人中万分之零点几才会遇到的几率,可我们都得当作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来,在这里,给我签字,‘本人同意使用全身麻醉,理解手术意外’。”瘫痪,突然死亡,昏迷,不能醒来。现在这些字眼在眼前晃悠。啊,假如我不再醒来,我爸爸,我的女儿,我哥哥姐姐,他们会怎样面对,会怎么痛哭。现在我一个人躺在他们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先替他们哗哗地流泪,眼泪流进耳朵里,很快,手术服的袖子上被我擦湿一大片。事到如今,把一切交给命运吧,我置身时光隧道,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只能听天由命,如果我不再醒来,我因为一个良性瘤子而踊跃手术,因麻醉意外而殒命,那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我的女儿命定失去妈妈;我的爸爸晚年承受悲痛;我的丈夫一年半载或者更快再结良缘,另一个女子除了我的美德外,将继承我的一切;我的同事朋友,发出惊呼,热议两天,从此将我淡忘;爱我的人,恨我的人,终将忘掉我,过自己的日子。我将从这世上消失。生活的河流奔涌向前,我是一朵被蒸发的水滴,人生舞台活色生香,而我将提前谢幕……我热泪滚滚,布局词藻的盛宴告慰自己。死是什么样子,死了的人,到底有没有灵魂,还能不能在某一个地方远远地眺望一下我生活过的所在,探视一下我的亲人,我的挚爱?

    大门打开,进来几个人,在各自负责的器械前忙碌,每个人都走到我身边问,6床,叫什么名字?麻醉师边手里忙着边大声叫我,“6床孔小绿,昨天问你的,镇痛泵,医保不报的,250元,要不要?快决定。”

    “我也不知道,要的人多,还是不要的人多?”原想着昨天避开这个问题,今天他就不再问了。

    “各人情况不同,你自己决定。”

    “如果麻药过去,疼了再要,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

    “那,我不要。”

    “坐起来,给我签个字,‘本人不需镇痛泵’,后面写上你名字。”他厉声说。我抬起身子,在昨天那个单子上写字。他还是不看我一眼,啪的合上本子,走到我头上方忙活去了。他们只需知道患者的名字要跟单子上符合,他们不需要知道患者的长相、性格、职业、爱好,所以他们没必要看患者一眼。一个生病的人,也就是把自己从精神变为了物质,你的远大理想人生过往跟医生无关,他们只需年龄身高体重血压体温心律这些数据。一个机器推得靠近我,另一个男人拿起我的左手,给大拇指夹上个塑料夹子。“这是什么?”我问。“心脏监护。”那男人答。右边护士用橡胶管捆上我的胳膊,“好了不要说话了,安静。唉,你血管太细,这是置留针,比一般针头粗,只好扎你手腕上了,有点疼,啊。”

    我转开头去,忍着疼。再回过头,盐水瓶已经开始滴了。麻醉师拿个长长的针管,针尖朝上,他仰头看着。

    “6床孔小绿,6床孔小绿,孔小绿,手术很成功,良性,手术很成功,良性……”谁在叫我。一个男人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把我从遥远的地方唤回。无边黑暗。是麻醉师。我在一个隧道里,隧道尽头一丝类似光亮的感觉,逐渐放大,放大,我向隧道口靠近,光亮照到我身上。感到身体被晃动,那个声音温暖有力。感动,柔软,虚飘。多好啊,我能听到,我活着。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一扇门,又一扇门。身下车轮滚动。睁开眼睛是件用力的事情,是个挺长的过程,一点一点,睁开了,看到丈夫的红T恤,看到他的面孔。我再次闭上眼。

    像梦中,被推回病室,移到床上,上衣扣子一直解开着,身上扣上几个小贴片,下身光着。有人围着我忙碌。他们离开。我问丈夫,“几点了?”力气被抽走了,只剩下很小的声音,原来说话也是需要力量的。他说,“十一点半。”

    我活过来了。多好啊,我活着。我的心里充盈感激和温暖。只有活过来,才能体会到刚才你是死过去了,原来死是这样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连你怎么死去的都不知道。只记得最后一个镜头是麻醉师配好麻药准备往盐水里注射。其实我上面在“麻醉师拿个长长的针管,针尖朝上,他仰头看着”这句话后,按行文方式该写上,“接着,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我不能那样写,因为,我连“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都没有感觉到。

    从小就对人怎样睡着的很好奇,经过了怎样一道关口,进入怎样一扇门内,坠入怎样一个洞穴。睡着后,灵魂去了哪里,梦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抓住睡着的一刹那是什么感觉,将它记录下来,描述下来,可几十年来,从来捕捉不到那一刻,因为人不可能在同一时刻,既睡着又醒来。现在我又想知道,死去是什么感觉,看来永无答案,因为人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既死去又活着。

    昏睡中听到病房里有男人说话,时间挺长,夸夸其谈,洋洋得意。我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感觉应该是5床的丈夫,他们三人挺高兴地在那儿欢声笑语。我好像听到阿姨说,快,看看尿袋满了没?该倒了,那男人用亲昵的口气说,憋死她算了。

    彻底醒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5床的丈夫走了,又剩下她们两人,病人躺在床上,阿姨坐在床边凳子上。我发现自己胳膊上打着吊针,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指头上还夹着心脏监护仪。动动下身,感到尿管的存在,试着翻身,不行,动不了。腿先伸缩下,转动转动脖子。我问丈夫中午吃饭了吗?他说吃过了,出去买了几个包子拿回来吃的。5床给我说,“你口干不?让你老公用棉签给你嘴唇上沾点水,你还不能喝水。”他起身用棉签给我嘴唇沾上点水,我舔了一点进嘴里。过会儿又让他沾点,又舔一点进嘴里。

    迷迷糊糊又想睡着,突然外面一个女人的叫声,“唉呀来小偷了!”走廊上立即乱哄哄的,各种声音混杂,再加上丈夫出门打探,于是我们知道,刚才有小偷光顾,偷走了一个患者家属的手机。过了一会儿,听到保卫科人来,扯皮了一阵,相互推诿责任。大家都明白手机不可能找回来。护士挨个病房叮嘱,自己财物要保管好,贵重物品随身携带。

    我转过头去看5床。这是她手术第三天,熬过了最难受的日子,一天天好转。吊针完后,护士来给她拔掉尿管,告诉她明天没针了。好羡慕她。现在她坐起了身子,眼睛亮闪闪,显得更年轻,看起来只有三十岁,毫无争议的一个美人。

    我开始呕吐,叫丈夫拿小盆放在床边,一次又一次,三次后没什么可吐的,胃里还是难受,呕出黄水。

    我催丈夫快去接女儿放学,接到医院来,两人在楼下吃了饭上来,顺便买好她的早点,让女儿趴病床上写完作业,送她回家,安顿睡下,他来陪我。明早六点回去叫她起床,送到学校,再来陪我。我就算是躺在病床上,也要让生活在我的安排下正常运转。我这样爱操心的人,是万万不能死的,我死了他们怎么办?

    丈夫说等会儿,我走了你要吐怎么办?我说把盆放在床头,你快去,别让孩子在学校门口等。

    术后六小时,可以少量喝水,他喂我半杯水,把尿袋倒净,走了。

    我又吐了两回,动静很大,胃里好像翻天覆地,吐出来只有一点点黄水。5床给阿姨说,你去给她倒掉。我过意不去,伸手阻拦,阿姨已经把盆端卫生间倒掉,冲洗干净,重新放到我头边。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5床对阿姨说话,从不开口叫妈,总是用哎开头,或直接说,你去干什么什么。

    5床问我,你伤口还不疼吗?

    咦,是啊,怎么还没疼?当年剖腹产后,是黄昏时分开始疼的。那次是凌晨三四点开始手术,今天是早上八点多,是不是还没开始疼呢?想想那种疼,上天无门,下地无缝,真实尖锐地在你身上,你无处可逃,第一夜最难熬。现在一直等待,疼却没有来,并且我能勉强翻身。

    快八点,丈夫和女儿进门来,面对已经比我高大健壮的女儿,我可劲撒娇,让她给我揉腿,给我喂水喝,让她坐在床边,我把腿搭到她后背上,还嫌不舒服,又架到她双肩上。5床说,“有个女儿真好。”

    “是啊,女儿是贴身小棉袄,不过我的小棉袄正在叛逆期,你看刚才进门,不说安慰的话,却恶狠狠说,‘你也有今天’,这像是跟妈妈说的话吗?我是病人。”

    女儿撅嘴瞪着我,假装做出凶狠表情,手下却没有停止给我揉腿。她这个年龄,内心尽管柔软,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软话。

    护士进来量体温,问我,“你怎么把氧气拿开了?”

    “我好好的,不需要吸氧,戴着这玩意儿好碍事。”

    “不行,必须得吸够二十四小时,因为你手术时要把肚皮吹鼓起来,里面充了很多二氧化碳,还没有代谢完,不吸氧你会头疼的。”护士把搁在一边的管子从耳朵后给我套好,放入鼻子里面。

    “对对,我们书上说了,如果体内有二氧化碳,会头疼的,乖啊,好好戴着。”女儿俯下身轻拍我的脸。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