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病房-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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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是术后最难熬一夜,伤口倒是一直没疼,可全身每个毛孔都难受,憋闷。我成了个空心蚂蚱,前心贴后心,昨天下午到睡觉前,吐了七回。最大渴望是能完整地翻个身,换个姿势躺会儿。

    阿姨在两张病床之间,打开一张崭新的折叠床,很低矮,她像是睡在峡谷里。床面由网眼组成,她动一下会发出咯吱吱的响声,那种声音在夜里听来,很折磨人。阿姨说她伸下腿都特别小心,一晚上都不敢翻动身子,真不如睡在地上好。我的所谓翻身,也就是上半身翻转,中间地带没有能力翻动,徒劳挣扎两下,腿动一动,就这每翻一下,还惹得床头柜上那个监护仪嘀嘀叫,也不知我把它怎么了。我不时发出一阵难受的呻吟,另一头躺着的他在睡梦中抬手拍拍我,嘴里呜呜啦啦说句什么。四个人在一间小屋里熬着各自的难受。

    天终于亮了,他起床回家送女儿上学,顺便在路上吃了饭又过来。

    医生来查房时说,让家属给我煮点萝卜水喝,早些排气,只有排气了,才能吃流食。

    护士来打上吊针,告诉我今天7瓶,跟昨天一样。我问她尿管何时能拔掉,她说吊针结束后。唉,得等到天快黑。现在只盼中午十二点到来,好把氧气和监护仪拿开。已经能缓慢翻身,每一次翻动,感到尿管带着温暖的弹性在身子下勃动,觉得自己长了个尾巴。我让丈夫回家去给我煮萝卜水。他说,算了,不开车了,坐公交吧,刚才停的地方估计这会儿已经出不来了,再说,开走再来停,还得多交三块钱,而且家里楼下那停车场,离菜市场太远。他从我包里找出公交卡,回家去了。

    十点半了,还不见人来。我打电话问,他说已经出发,刚才回家时坐错车了,10路车改线不走咱家那儿了,停得好远,走了两站路回家。半小时后,他匆忙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喝水杯子。扶我坐起来喝,淡淡的一点萝卜味。我问,“你切了多少萝卜?”他说,“两三片吧。”“唉,跑一趟那么不容易,才切两三片,要是你妈,一定切半个萝卜呢。”他不好意思地笑,表示对家务事完全不懂。

    “要是你妈知道你照顾我住院,几下里忙来忙去,不定咋心疼你呢,一定会说,这俩人真会成精,住院不给家里人说,就你,还会煮萝卜水?”

    他说,手术中有人把切片拿出来给他看,血糊糊的,一团头发。我问他还有什么,有没有牙齿、骨片什么的。星期三上午,秦主任说了,畸胎瘤由母体中带来,米粒般大小,只是一小团头发,任何年龄段都会生长,二十到四十岁为高发期。畸胎瘤其实很恶心,头发、牙齿、脂肪什么的。百度上也是这么说的。我很好奇它们是什么样子,就像当年做剖腹产手术时,我很想看看被剖开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看看他们怎样取出女儿,扯下胎盘,再缝合我。之后几天,我不断让他再描述看到的东西,那团头发是什么样子,包膜是什么样子,真的没有别的了吗?而他每次都说得那么简单,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想那畸胎瘤到底是什么东西,当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怎么又会有一个卵子没有分解好,畸在了那里附着在我的卵巢上,跟着我一起,来到这世上。嗯,我的亲爱的同胞,我比你强,要不,成功的是你,畸胎瘤是我,被剥离下的是我。从感情角度来说,我舍不得切下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便割舍的,我愿一生携带你,让你寄生在我体内,让你栖身我子宫旁边,给你最温暖最安全的保护,供给你营养,休戚与共,我们一起走完一生,一起到那个世界去见妈妈。可是,你能保证不给我捣乱不让我痛苦吗?你要是乖点,长到三四个厘米就不再长大多好,那就保住了自己。看来,瘤子跟人一样,要想保全自身,就得低调行事,不能太个性张扬太自我膨胀。我的母亲,她要是健在多好,我将跟她一起分享这个畸胎瘤的消息,告诉她,好险啊妈,你当年生下的,差点不是我。

    5床说她头晕,可能是贫血,让阿姨去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去药店里买些补血的药吃。阿姨出门去给她买药,丈夫去接孩子。只剩下两个病号。5床告诉我,阿姨是她婆婆。

    “你跟你老公,感情好吗?”丈夫一出门去,她问我。

    我很反感老公这个词,我自己从来不用,她这样问,我竟然把这个词跟刚才那个穿着皮鞋嘎嘎有声走出去的人联系不起来,我又觉得其实好多人经不起这个问题的询问,想了会儿说,“谈不上好,也谈下上坏,好感觉也就是开始几年,其实大多婚姻是由惯性和道德在约束,每个人应尽到自己的义务。”

    “我们,也是的。当年我是被他骗了的。”

    我身子也转过来,整个人面对她,等她讲述被骗经过,她又说,“真的是被他骗了。”清洁工正围着她的床拖地,头都不抬地说了句哲言,“谁能骗了你,都是成年人了,你要不愿意,人家能把你捆了去,一定是你自己愿意。”我笑了,5床脸上带着挺幸福的微笑,用她那亮嗓门宣布,“怀娃了,没办法了。到他家里一看,穷的呀,啥都没有,连房子都盖不起来,去了才知道,他还比我小一岁。他妈拉着我的手就不让走了,让在家里好好养身子,别出去打工了,多辛苦啊。把家里鸡都杀了给我吃,你说我还能走吗?”

    “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本地人。”

    “湖北人,在西安打工。唉,当年我的风采,你是没见。”

    “你现在也很美,像二十七八岁。”

    “那时追我的人可多了,还有一个研究所的研究生,我嫌他个子矮,长得不好看,其实现在想想,男人要那么好看干啥。唉,当时年轻,不懂事。”

    婆婆拿着药进门来。

    5床冲她大声说,“正说你呢,和老三一起合伙骗了我,让我嫁到你们家来。”

    婆婆坐下,疼爱地在5床瘦得没一点肉的胯骨上拍了下,“没有我们骗你,你现在能到哪去?看在咱家里多好。一出来半个月,你嫂子给你带着娃。”

    “多好是我给你们带来的。”5床又冲我说,“我一嫁给他,他家日子立即好了,他在外面包活,越干越顺,挣的钱才多了,现在我们在县城买的房子,高层带电梯,150多平方。”我怀疑5床此生不会小声说话,她那粗壮响亮底气十足的嗓门跟纤细的身材实在是不般配。

    我向她婆婆说,“阿姨好福气,身体还这么好,您几个孩子啊?”

    “四个,全是儿子。”她微笑着说。

    “四个儿子都吼她,一个比一个吼得厉害,我都看不过去,没有人心疼她,全家加上四个媳妇,就我对她最好。哎你说是不是啊?就这,让她到县上跟我们一起过,人家不去,非得在她的刘寨村。”

    阿姨欣慰地笑着,拿碗出去打饭。5床说,“其实我婆婆在这儿挺好的,你老公要有事就去忙,让她照顾咱俩。”

    阿姨打饭回来给我倒了一点稀饭,我撑起身子喝了。

    饭后5床拿着瓶子看来看去,说,“你买的这不是补血药,是补维生素的,咋不看清楚啊。”

    “我看不懂嘛,我还给她说是手术后病人要补血,她说这药好,啥都补。”

    “她骗你呢,这药根本不补血。”

    “那、那可咋办?这娃也真是,明明不补血,她给我说啥都补,我再找她去退。”

    我说,“阿姨等等,我小孩的爸爸该回来了,让他去退,你去害怕说不清楚,人家看到年轻人去就不敢骗了,再买什么他也认得清,让我给他打电话,看走哪儿了。”

    随着电话铃声唱歌,他和女儿一起走进门来。我说,“快放下东西,先别吃饭,去帮阿姨到大药房把这药退了,再买补血的来。”

    丈夫接了药,转身出门。果真快速,只二十分钟,拿着新买的药回来了。阿姨问退的钱够不够买新药,掏出钱要来给他。两人推让几回,丈夫说,20块钱,算了不要了。阿姨说,哟我还没有20的,一会儿换开了给你。

    丈夫和女儿吃饭,阿姨出门去了。等她回来,丈夫在洗碗,女儿趴在床上写作业,她把钱给了女儿,又专门走到我头边说,把钱给你娃了。

    丈夫说,秦主任值夜班,现在人在办公室。我让他扶着我,来到办公室向她道谢。她笑眯眯看着我,自我感觉越发的好,母性的光辉漾到脸上,慈祥地让我回病房好好休息。两天后小刘医生给我伤口换药时无意中说,我的手术是王教授和秦主任两人一起做的。王教授就是那位老专家。可秦主任对此只字未提,王教授两次来查房也从没说过。可能她们认为这是件小事,不必要让患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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