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瓶吊针还没打完,丈夫接到个电话,送家具的来了,需要他到我们的新家去接收。他请阿姨帮我招呼下吊针,匆匆走了。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看到5床和她的婆婆,一人靠在一个床头,背对着我,在低声说话。5床的亮嗓门现在很沉重舒缓,像是潜在水底一般,“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已经走到悬崖边上,现在需要有人拉他一把。他要不要我都没关系,我可以走,可他不能再这样,这是毁自己,你要和他严肃地说一次,再不改就跟他断绝母子关系。对,你就用断绝关系来吓唬他。”我看着5床细瘦的背影,哀叹她是个如此没有心计的女人,让一个母亲跟自己儿子断绝关系,这是世上最愚蠢最无效的倡议。婆婆轻轻叹气。
我翻个身,发出一点声音,告诉她们我醒了,两人不再说话。阿姨下床来走到我床边,看看吊瓶,自语着说,还得一会儿。
“你中午想吃啥饭,让她给咱买去。”5床大声问我。
“不用,他一会儿就回来,在楼下给我带饭上来。”
5床给婆婆说,“我怎么突然想吃蒸鸡蛋,你去,到外面饭馆,让他们给我蒸一个来,再炒个青菜。”
婆婆出去好长时间,买来了5床想吃的。5床问她,“那你吃什么?”
“我不太饿,吃俩包子就对付了。”
“我简直看不惯你们陕西人,这也叫吃饭?老是这样,两个包子,一个馍头,要不给夹点辣椒,这就叫一顿饭了?我咋觉得你们总是在凑合。”
婆婆不吭声,拿着包子吃。
快一点时,丈夫提着盒饭进来了。米饭又糙又硬,吃了几口,还有点夹生,感觉不妙,担心我刚刚开始工作的胃承受不了,放下米饭不吃。他有点过意不去地说,唉,那边搬家具时间太长了,怕你久等,就在医院门口随便买的,那你吃点菜。我看那菜颜色不好,也不能多吃。
“要不这样吧,手术也做完了,可以给你家人说了吧。你这样给我吃饭,我身体受不了,我想让你妈给我下龙须面吃。”我想起当年坐月子,婆婆每天用鸡汤鱼汤下的龙须面,软软的,吃下去身心舒坦。
“好吧,明天星期天,小孩就不补课了,干脆今天放学我俩一起回我家吃饭,吃完给你带龙须面来。”
我叮嘱他给我看着吊针,让我睡会儿。他答应好好的,可也睡着了,可怜阿姨给我看着吊针,叫了护士来换药。
觉得全身冷,越缩越往床边,越发给他腾出了地方。开着空调,冷风飕飕,他占着多半个床,把自己摊开了仰面酣睡。我又冷又困,隐约知道被子在他头下枕着,没有力量起身拿。睡梦中觉得自己病了,胃里一阵阵难受。终于呕吐的感觉把我弄醒,拍他快拿盆来。他被惊醒,翻身从床下拿盆放在我头边。我吐了后训他,“这是病房,你只为自己,把空调开着,我中午吃的不消化,又着了凉,看又吐了吧。”他自知不对,赶快关了空调,对我哄着拍着,喂水喝。我怎么弄都难受,不停地发脾气,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五点吊针结束,我催他快去接孩子,早点回他家,给我带龙须面来。他说了声不着急,时间还早。我冲他又是吵闹,什么叫时间还早,万一路上堵车呢,非得时间卡那么紧,让孩子在学校门口等……他只好出门去了。旁边阿姨给5床说,晚饭你想吃啥咱俩下楼去街上吃吧,让她再睡会儿。
病房里剩我自己,昏昏然躺着,又吐了两回,呕得全身抽搐。天黑下来了,我像一摊稀泥,敷在床上,头很晕,感觉床在水上浮动,一点点把我摇向黑暗,又觉得自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随风飘落……
门被推开,突然灯光大亮,我一哆嗦,蒙住头。“你好一些没?”5床洪亮的声音,像是在我心上戳了一刀,我像个脆弱的小白鼠,心腾腾地跳,小声说,“好些了。”她又高声跟我说话,恰似在我心上剜了一刀又一刀,终于我带着哭腔说,“唉呀你一说话我好难受。”她住声,可我的心突突跳着,胃里更加翻搅,撑起头把脸扎到盆里,吐不出来,难受得无处可逃,嘤嘤哭了起来,毫无办法啊,好像只有哭一场才能暂时逃开身体的痛苦。
“唉,病人就是这样,脾气坏心事多,可怜的……”阿姨小声说。
“人家叫你不要说话,你还说。”5床训她婆婆,我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也没力气跟她说,阿姨说话我不难受,你一开口就像刀子剜我心。她又问我,“你到底怎么了?去把护士叫来吧。”我摆手,阿姨可能出门去了,一会儿护士进门来。问我,“6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事?你家属呢?”5床说,“她家属叫她吼走了。”护士拍我,推我,非得问我怎么了。“唉哟你们别管我,让我哭,哭完就好了。”我在被罩下缩成一团,像孩子般呜呜呜呜,好似悲痛万分。护士说,“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啊,别这样哭了,病房里还有别人呢,啊。”她说完走了。一个人肉体极度难受的时候,那难受就是巨大的魔鬼,把你控制,你彻底地无力抵抗,除了哭泣还能怎样呢?还顾得上什么呢?我任由痛苦揉搓着我,缩起身子哭啊哭啊。
“我看她不是身上难受,一定是心里有什么事。”5床给她婆婆说。哼,自作聪明,难受就是难受,这会儿的人顾得上什么心里的事,肉体的困境还无法解决,别的什么都谈不上,我现在就像是恶魔缠身,毫无办法,只能用哭泣祈求占领我身体的魔鬼走开。
“咱们下楼去吧,让她安静会儿。”5床给她婆婆说。关了灯,又对我说,“好了你别哭了,你有什么可难过的,老公天天陪着,你看我老公,来都不来,我又能怎样。”她带上门走了,病房重又陷入黑暗之中。
魔鬼被我的哭声打动,或者他已经在我身上施威,他完成使命,心满意足,挥鞭而去,将我一个人丢置在黑暗中。眼泪在有些时候,比如甘露,带来生命的新机,比如清泉,洗涤肉体的伤痛,我果然不再抓心挠肺地难受,一阵虚无漫过,将我摆渡向无边的困乏之中。
门再次被推开,好几个人的脚步进来,如我想象,丈夫、婆婆、女儿来了。我坐起身和婆婆打招呼,丈夫打开保温桶把龙须面给我倒在碗里,端给我,柔软的香甜扑面而来,先喝一口汤,真美呀。面汤里卧着一只荷包蛋。我对着它权衡了一下,判断我的胃还对付不了它,女儿表示她替我解决,头凑过来,我喂给她,羡慕地看她大嚼。我再喝一口汤,啊,人能不病不痛,吃上自己想吃的东西,难道还不是幸福吗?丈夫站左侧床边,婆婆坐右边凳子上,女儿躺在我脚下打滚,我在三个人的围绕下吃了半碗龙须面。我给婆婆说了她儿子昨天跑回家去给我煮了两片萝卜的事,婆婆授予她儿子一个光荣称号:傻瓜。“你姐退休了天天在家没事,你早给她说,她到医院送饭来多好。”又给我说,“出院后,让你姐每天去你家给你做饭,啊。”我把碗举起来恨不得扣到脸上,让最后一滴珍贵的面汤倒进嘴里,出了一身汗,真舒服啊。刚才那哭泣的噩梦,过去了,从现在起,合理饮食,一点点恢复,多好啊。
那婆媳二人还不见回来,出去差不多两小时了。她们为了我,下楼去了,她也是术后的病人啊,在楼下回廊的水泥凳上坐着吗?我开始心里不安,想让丈夫下楼去找她们,又不想说我刚才哭的事情。婆婆又坐了一会儿,我催她和女儿回去,让丈夫开车将她们送到小区门口。又给丈夫说,如果在楼下见到那两人,让她们快快上来休息,都快九点了啊。
他们三人离开十几分钟后,婆媳二人回来了,5床穿着件粉红色短小上衣,显得人更加高挑,出现在门口,有惊鸿一瞥的效果。
“哎哟真好看,像时装模特。哎你们去哪儿了,把我着急的,都想下楼去找你们。”
“去开元商场了,看新买的衣服,就是那天手术前让他们给我剪了的,我又去买了一件回来。”
“天哪,你才手术后四天,就走那么远的路,两站地呢。”
“不咋,我下午喝了一碗乌鸡汤,身上可有劲了。还买了件衣服,你看好看不?”她从纸袋子里掏出个淡绿色上衣,贴在身上比划。
“好看好看你穿啥都好看,可你们不该去,会累着的。”我还是一个劲责怪她。
“去时打的车,回来打不着车了,就走回来的,走一会儿坐路边歇会儿,我俩搀着走,路上人都看我。还有呢,看她的新衣服。”她指了指婆婆,我这才发现阿姨穿着一身蓝黑花纹相间的新衣服,柔软的料子在身上抖动。
“我可不想让村里人说你在这儿伺候我半个月,累成什么样子,要让人家看看你这半个月是很愉快的。”
“我本来穿着那30块钱的棉绸就很愉快,你非得让我穿这六百多的,我心里倒愉快不起来了。不让人家买,非得买,我这年龄了,穿啥都一样。”
“不一样,咋能一样呢?你让6床说说,一样吗?”
我劝阿姨安心穿着新衣服,后天高高兴兴回家去。
“老三开车来接咱,先接回村里去。”5床高兴地说着,倒仿佛她们此行出来不是看病,是开心旅游购物的。
丈夫进得门来,得知她们从开元商场走回来后也连连叹惜,“唉呀唉呀,真该把我的电话告诉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们。”
“就是就是,快留个电话吧,这两天你们需要去哪儿,他带你们去。”我说。5床嘴里说着不咋不咋,又掏出张相片给我看,“这是我俩在钟楼拍的。”递到我眼前,我看到婆媳俩亲密挨着,头凑到一起来。“她看到路边有照相的,就说照一张,今后我再说她对我不好,她就要拿出西安住院伺候我半个月的证据。”婆婆坐在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媳妇。5床盘腿坐在床上,清点她们买的东西。丈夫在房子里踱步,问她家是湖北哪儿的。她说了一个县名,说在葛洲坝边上。丈夫说知道那个县,也去过葛洲坝。5床说,你媳妇今天下午很难受,你今后不要开空调了,这是病房,我们是病人。丈夫说声好。
小小的病房一时间其乐融融,四人组成一个和睦的小集体。我已经忘记几小时之前的痛苦,好像它们从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起身到卫生间洗漱。又一天结束了,明天,我们的身体会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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