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必须离开雅致富贵之处,到白朗浦顿的约翰?赛特笠家,写写穷家小户过的日子了。这家子的日子挺清苦,他们也有自己的心事和烦恼,也不免互相猜疑。因为房租收不到,克拉浦太太悄悄在厨房埋怨丈夫,唆使他去和房客闹,虽然赛特笠是故人,又是老东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赛特笠太太不再到楼下和克拉浦太太聊天了,而且也不敢在她面前有架子。她欠了四十镑的房钱,房东又时常指东道西,她怎么还能摆架子呢?那爱尔兰女佣还和从前一样和顺勤快,但赛特笠太太感到她一天比一天不规矩,一天比一天少良心。克拉浦小姐也成了大姑娘了,尖刻的老太婆说她脸皮厚不尊重,看着令人厌,为什么爱米丽亚会喜欢她,老留在她房间里作伴儿,还常和她出去一起闲逛。以前赛特笠太太是个好人,忠厚乐观,可惜生活过得太苦,所以心里老不顺气。对母亲爱米亚是始终如一的孝顺,却没有好报。她母亲骂她不管父母只得意儿子。自打乔斯舅舅不往家里寄钱以后,乔杰家里一点生气都不见,大家仅吃些勉强维持不致饿死的食物而已。
爱米丽亚想尽办法赚钱。眼下的微薄进款只能让大家挨饿,她想找个教书的私馆,又想通过画名片架子或做精巧手工来补贴家里。她发觉比她能干耐劳的女人,一天也不过仅挣两便士。她在卖点缀品的文具商那儿买了两个金边白纸板的小照屏,全心全力地在上面画了一下,一张画的是以铅笔风景画为背景,一个粉红脸蛋,身着红背心的牧羊人站着微笑,另一张画的是一条小狗跟着一个牧羊女,正在过桥,两幅画都被细小地上过颜色。她从白朗浦艺术品经销处买来这两架小照屏,又天真地想把画好的画再卖回原铺。岂料老板看了一下那差劲的图画,几乎要冷笑出来。他斜眼朝铺子内的一个女店员看了一眼,系好那两张画,又递给了可怜的寡妇和克拉浦小姐,这么漂亮的东西克拉浦小姐一辈子没见过,还以为至少铺子肯出两基尼。她们又去伦敦卖,心里越发失望。一个铺子里的人说:“谁要这种东西!”另一个铺子的人凶巴巴地说:“快滚出去!”这样,三先令六便士丢进水里了。只有克拉浦姑娘依然欣赏那两幅画儿,爱米丽亚就把它们送给她放在房间里做摆设。
费了老大的心思,爱米丽亚以最端正的字体写了一块牌子:“现在擅长英语、法语、史地、音乐之女教师,因人空暇,特招收年幼女学生若干。请有意者通知爱?奥,信件可由白朗先生转交。”那位买卖艺术品的先生答应她把牌子搁在店里;所以她拿去交给他。柜台上一直放着那牌子,后来变得既旧又脏了,爱米丽亚常常愁肠百结地徘徊在店外,希望从白朗先生那儿得到些消息,可是他再也没有招呼她进店,她有时候到里面买些小玩意儿,仍是没有消息。
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心情越来越抑郁,常常急瞪着孩子,孩子并不懂她眼里的表情。有时在半夜里,她睡着睡着就忽然跳起来,走到他房门口悄悄四下张望,见他睡得好好的,没有给人偷去,这才放心。现在她睡得不多。她日夜被可怕的预兆缠绕着。她感到孩子的前途被她挡着,要是没有她这孩子就可以生活得很好,所以她理应让他走。可是她如何忍心呢?至少现在是无法割舍,只有再等等。她忍受不住这苦痛,想一想都痛苦。
忽然她产生了一个想法,不禁红了脸,自个儿怪不好意思起来。她想倒不如把年金给父母,反正副牧师愿意娶她,母子俩也有个归宿。但乔治的照片,温馨的往事,又仿佛在怪罪她。她对丈夫的爱情和廉耻之心不让她如此自我牺牲。想到这件事,她就感到害怕,像害怕染上什么脏的东西。因为自己再嫁的心思对像她这样纯洁温柔的人是根本不允许有的。
这三言两语就被写完的思想斗争,在可怜的爱米丽亚心里竟堵了好几个星期。这段时间里,她一个可以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事实上她也不可以与人相商,因为她不愿有机会让自己软化。尽管这么说,但她每天都在对敌人做出让步。接踵而至的难堪,摆在她跟前,对她而言是一种巨大的威胁。全家又穷又苦;父母不仅衣食难全,还处处受气;再说这么下去对孩子也太不公了。可怜的她虽把自己仅有的宝贝在坚固的地堡里藏了起来,敌人却占领了她一个又一个的外垒。
困难开始之时,她曾致信给加尔各答的哥哥,婉言求他继续寄钱回来给父母。她对家里落魄无援的情况的描写,毫无矫揉做作,看了叫人感到凄惨。实际上她并不知晓其中的实情。乔斯的年金倒是按时寄过来了,不过都被市中心一个放债的收去了。原来为了实行赛特笠那些没用的计划,他把年金给卖了。爱米焦急地想何时她的信能抵达印度,何时可以收到哥哥的回音。寄信那天,她特地在记事本上写了一笔。对于那个驻扎在玛德拉斯的心地善良的少佐,儿子的保护人,她一句也没说过困难苦恼。打她致信预祝他新婚快乐后,就再未通信。想到这惟一看重自己的好朋友如今也断了联系,她心里十分灰心懊恼。
一天,家里局面无法忍受了,债主们紧逼要债,母亲哭得呼天叫地,父亲比平日更为委靡。家里的人都相互躲避,各自都有烦恼和委屈压在心上。凑巧,爱米丽亚与父亲在一块儿,她就想方设法安慰他。她说她已经给乔斯写过信了,过上三四个月就能有音信了。虽然乔斯糊糊涂涂,但为人还慷慨大方的。假若她知道父母生活难过,决不会不帮忙。
实情这才从老头儿口里吐了出来,他说乔斯是按时把钱寄来,都怨他糊涂,硬是扔掉了那些年金;以前他实在没有勇气,所以一直没说。他沮丧地认错,声音发颤,又见爱米丽亚慌张的样子,以为自己不早讲实话遭到女儿怪罪,难受得嘴唇也哆嗦了起来,转过脸去说:“唉!现在你轻视爸爸了吧。”
爱米丽亚大叫了起来:“噢,父亲!我哪有这个意思,”“你对人总是那样忠厚善良,你把年金卖了也是打算为了我们好呀。不是我不舍得钱——”她激动说着他,转身跑开了。
她的意见他父亲还是不懂,为什么她临走时哭得那样伤心,父亲也不知道。爱米丽亚知道自己只有向命运低头了。这就是给她的判决:孩子必定要离开她,他以后与别人在一起,渐渐地就把她忘却。孩子是她的生命,她的幸福。她深爱他,十分崇拜他,恨不得当他是神一样供奉。但她如今居然非和他分手不可。今后呢?今后她就去丈夫那里;那里,两口子守护着孩子,等着跟他在天堂里相见。
她神情恍惚地把帽子戴上,走向乔杰放学回家的必由之路。她平常总是从这条路接他。那天正好是五一,只有半天的课。树叶儿渐渐长齐,天气温暖而艳丽。孩子蹦蹦跳跳地跑来,唱着歌儿,用皮带捆成一包的书本挂在身边。他一来,母亲立即接住他。她想,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母子俩怎么可以分开呢?乔杰问:“妈妈,你怎么了?你的脸好白呀!”
“没事,孩子,”说完,她弯下腰去吻他。
第五十章 平民老百姓的家里所发生的事 (2)
当天晚上,爱米丽亚让儿子读《圣经》上撒姆尔的故事。故事讲的是撒姆尔断奶之后,他的母亲就把他带到祭师埃利那里,把他献给上帝。乔杰读着哈娜唱的感谢天恩的诗。诗中讲的是上帝的意志来决定一个人的贫富;不靠上帝的人力量是渺小的。接着他念到母亲帮儿子缝小外套的情形。每年她向上帝祭献时,就捎给儿子外套。乔杰读完,母亲就给儿子讲这感人故事的深意,口气温柔而恳切。她说虽然哈娜爱她儿子,但是因为事先有约,所以不得不让他走。她在家里做外套的时候一定在思念远方的孩子,而撒姆尔也一定没把母亲忘记。她又讲后来哈娜去看望儿子,见他既聪明又善良,心里高兴极了,而且觉得光阴似箭,一年一年并不觉得很长。讲这番道理时,她声音轻柔严肃,一点也不愁眉苦脸,后来她讲到母子会面的情形,突然泪流如注,再也讲不下去。她把孩子紧紧搂着百般抚摩,默默靠在他身上掉下了许多让人感动的心酸的泪滴。
寡妇已下定了决心,立即着手办理她认为必要的手续。她写了一封信寄给勒塞尔广场,她已经有十年没写过那家的地址和姓名了,开信封时不禁忆起自己年轻时的遭遇。奥斯本小姐那天收到爱米丽亚的来信,看后兴奋得满脸通红,转头看着父亲。那时奥斯本正在桌子另一头自己的座位上坐着垂着脸发呆。
爱米丽亚的信用辞坦率,对她为何改变了处置儿子的原意作了解释。她父亲又遭一场横祸,快倾家荡产了。而她自己微薄的收入只能勉强供养父母吃饭,无法满足乔杰应得的权利。虽然她不忍与儿子分开,为了他,也愿承受这个苦难,只求上帝赐给她力量!她愿意相信领养乔杰的人肯定会尽力让他欢乐。她附带要求先立一纸条约,明确她可以随时看望儿子,要是不答应这个条件,不管怎样她也不放手。
读信时,奥斯本小姐兴奋得声音都发抖了。奥斯本听了说道:“怎么?这位高傲的太太也让步了吗?啊,他们要饿死了。哈,哈!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他佯作镇静,想像以前一样看报纸,可就是看不进去,只有用报纸把脸挡住,一会儿赌咒,一会儿呵呵地笑。
末了他一扔报纸,像以前一样横眉怒目地瞪了女儿一眼,进了隔壁的书房。不多时,他又走出来,扔给奥斯本小姐一把钥匙。
“把我书房上面那间房——也就是他的房间——收拾干净。”他说。女儿颤抖地回答:“是。”本来那间屋子是乔治的,关了有十年了。里面仍然放着他的衣服、信件、手帕、帽子、渔竿以及各种运动装。一张一八一四年的军人名单,他的名字写在信封上面,一本在他常写东西时用的小字典,在壁炉架上,还有他母亲送的《圣经》,旁边还放着一副马刺和一个墨水壶,早已干了,外面有一层十年以来的灰尘。时至今日,墨水未干的话,该有多少事情经历,多少人去世啊!桌子上还放着他的记事本,里面还有他星星点点的手迹。
奥斯本小姐带着佣人来到房间里时,心中有很深的感触。她脸色惨白地一下子在床上坐下。管家婆说:“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小姐。是不是?像以前一样的好日子又回来了,小姐。将来那小家伙多有福气呀!但是住在梅飞厄的有些人,小姐。他们不可能喜欢他,”说着,她突然把窗上的插销拔了,放进了新鲜的空气。
奥斯本先生走之前对女儿说:“送点钱给那女人。别让她缺东少西的。就给一百镑吧。”
“那明天我去看看她?”奥斯本小姐问。
“你看着办吧。不过听好,别让她进咱家门。”说完,奥斯本先生沿老路去了市中心。
当天晚上一张一百镑的票子被爱米丽亚塞在父亲手中,她吻着他说;“把这钱拿去用吧,父亲。嗯——母亲,别和乔杰为难了,反正他——他不会再在这儿住多少时间了,”她讲出这些话后,一语不发地回到自己房间里。
前一天奥斯本小姐写的短信里说她要来拜访爱米丽亚,第二天她果真来了。
爱米丽亚已对命运屈服了。当天订约以前的手续早就被她办好了。
乔杰第二天没去学校。待在家和姑妈会面。爱米丽亚让他俩一同说话,自己回到卧室。她正预先尝一尝与儿子分开的滋味,这之后,连着谈判了好几天,时常有人到家里来,还有种种准备要做。爱米丽亚把消息小心谨慎地说给了乔杰,注意看他的反应。哪知他听后得意极了,可怜的母亲很失望,乔杰那天在学校里吹牛夸海口,告诉同学们他马上要和爷爷一起住了——是他爸爸的爸爸,不是平时来接他的外公。他说将来他会非常有钱,还有马车、小马,还要换个有名的高级学校读书。等他有钱了,就去买那漂亮的里德铅笔盒,还准备和卖甜饼的女人把账清算一下。痴心的姑妈没看错,这孩子和他父亲的确是一个样子。
分手的那一日终于来了。马车也到了。过道里早搁好了好几个旧衣包,做母亲的没少在上面费心思,还在包里塞了很多纪念品,乔杰换上新衣服,这套衣服是他爷爷前几天派裁缝来为他定做的。一大早他就一骨碌跳下床,忙着把新衣服穿好。隔壁房间里,他母亲正躺着伤心。她合不上眼,也说不出话,安静地听着他房间里的动静。几天来她一直做不同的准备工作,给儿子买日用品,把他的书本和衬衣做上记号,不时与他说说话,使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未来的变化。
乔杰只想换换环境,什么都不在乎,恨不得马上走才好。他想到了爷爷家里应该做些什么事情,一遍又一遍唠叨不停,可见他并没有什么舍不得他母亲的。他讲将来他可以骑着小马时常来看妈妈,还要用马车接她去逛公园;她喜欢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怜的母亲听到儿子如此孝顺(尽管方式表现得自私点儿),心里也就知足了。她努力安慰自己,说孩子对她是真心诚意的爱着的。她心想,他心里头绝不会没有妈妈的。天下的孩子都一样,喜欢新鲜事物。他认为自己太傻把儿子享福和上进的机会给耽误了。
可怜的爱米丽亚强忍着悲痛,预备打发儿子走,费了好长的时间,她独自办完了未完的事情。乔杰在母亲旁边站着,看着她一样样的安排,没有一点动心。她一边帮他收拾箱子,一边流眼泪。在他最喜爱的书本里,她把重要的段落摘了出来。伤心的母亲肝肠欲裂,孩子却高兴地走了。
花费了几天,爱米丽亚一辈子中的最重大的事就暂告一段落了,而今寡妇就形单影只了。
当然孩子时常骑着自己的小马,带着马夫,来看她。老外公赛特笠很得意,陪着他兴冲冲地在街上走。虽然儿子仍可与她见面,但已经不属于她了。尽管才两天,他已经有些盛气凌人的态度了,好像与众不同一样。他母亲想,他与他父亲没两样,生来就应是高高在上的。
现在天气很不错。乔杰不来看她时,傍晚她不顾路途远,步行到城里,直来到勒塞尔广场。在奥斯本先生对面住的人家有个花园,她就在花园栅栏边的石头上坐着。在那里,一抬头她就能看见客厅的灯光。九点钟左右,楼上孩子的卧室里的灯亮了。她知道他的房间在哪儿,因为他曾跟她说过。灯熄后,仍在那里坐着低声祈祷;接着,畏畏缩缩一声不吭地走回家。她到家时已经累极了,或许是走得太辛苦,她睡得好多了,还可以在梦里与乔杰相会。
一个礼拜天,她碰巧在勒塞尔广场??。那里距奥斯本先生的房子还有较长的一段路程,远远的能看见。教堂敲响了钟,乔杰跟他姑妈出来做礼拜。一个打扫烟囱的小孩子上来讨钱,在他们后面跟着拿圣书的听差想要把他赶走,可是乔杰停下来掏出些钱给了他。愿我主保佑他!爱米急忙绕着广场跑去追上那个扫烟囱的孩子,施舍给他自己的钱。礼拜堂的钟声响彻四野,她在他们后面跟着,一直走进教堂。她挑了个好座位,在那里她看得见孩子的头,正好在他父亲的墓碑下面。有几百名孩子的歌咏团用清脆的声音唱着赞美慈悲的上帝的圣诗。小乔杰陶醉在这悠扬而雄壮的音乐里,他的母亲那时泪眼蒙胧,已经看不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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