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第88章 三道正菜和一道甜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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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三道正菜和一道甜点心 (1)

    那日早上,岗脱大厦里的几位太太夫人正在用早点,忽然斯丹恩勋爵来了。平时早上他总是自己一人喝他的巧克力茶,不怎么去打扰夫人和媳妇。其实他很少和那几个女人在一起,除非在公共集会上碰见;或者在过道里遇上;要不然就在歌剧院了;他的包厢在底层,楼上贵宾座里才有她们的,不过也还有见一两面的机会。婆媳三个与孩子们那天围着餐桌喝着茶吃着烤面包,他老人家走进来,接着为利蓓加的一场混战就在他们一家人之间发生了。

    他说:“斯丹恩夫人,把你星期五请客的名单让我看看,你还得写一张邀请克劳莱夫妇来吃晚饭的请柬。”

    斯丹恩夫人神色慌张地回答:“请帖是由白朗茜写的——岗脱夫人写的。”

    仪态庄重,身量很高的岗脱夫人说道:“给那个人写请帖,我不愿意。”她抬头看了一眼,眼睛立刻垂下去了。斯丹恩勋爵要是给谁得罪了,眼色可不好看。

    “孩子们都出去。快点!”他一边说一边拉铃。孩子们一向害怕他,很快出去了。他们的母亲也想走。勋爵说:“你留下,坐。”

    “斯丹恩夫人,我再重复一遍,请你到书台去写一张请他们星期五来吃饭的请帖。”他说。

    岗脱夫人说:“勋爵,星期五我不参加,我要回娘家去。”

    “那再好不过,去了你就别再回来了。跟贝亚爱格思那里的地保做伴儿你肯定会觉得很愉快,我也可省下借给你家里人的钱。你以为我喜欢看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吗?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这个屋子里头发威?你既没钱,又不聪明。娶你的目的就是叫你生儿育女,可是你到如今也没生出来。岗脱早就厌烦你了。这家里,只有乔治的老婆不想你死。你一死,岗脱就能再续一个了。”

    “我宁愿早就死了,”岗脱夫人说着,眼眶子里的泪水打着转。

    “谁都知道我太太是个圣人,洁白无瑕,一生没有做错过一件事儿。她都不反对招待我年轻的朋友克劳莱太太,你倒来装模作样的充正经。斯丹恩太太明白得很,再贤良的女人也会被怀疑,再清白的女人也会遭诽谤。太太,你母亲贝亚爱格思夫人的几个故事我倒是听说过,你想听听吗?”

    岗脱夫人说:“您要打我骂我都可以。”勋爵见他妻子和媳妇心里凄苦,也放缓和了。他说:“亲爱的白朗茜,我是个正人君子,只有女人要求我帮助,我才会碰她们一个指头。只是因为我见你性情有点不好,希望你能改而已。你们这些太太们都太高傲了,为人应谦和为好。要是莫耳神父在这里,肯定会这么教导斯丹恩夫人。我的好人儿,你们千万不能摆架子,什么事都应虚心下气才行。就是斯丹恩夫人也没把握,这位心地忠厚,性情随和,而不幸被人诽谤的克劳莱太太真是个清白的好人——说不定比她自己还清白呢。克劳莱太太的丈夫名声不是很好,可比贝亚爱格思稍好些吧?你想,你爸爸也好赌赌钱什么的,也不怎么还赌债,还骗去了你继承的惟一的财产,到头来你被他弄成了个叫花子,还劳我为你操心。克劳莱太太出身差些,但比法尼的祖宗也不见得差。你显贵的祖先,第一代的特?拉?琼斯,跟她也差不多。”

    乔治夫人叫嚷道:“我给您家带来的嫁妆——”

    勋爵凶狠狠地道:“你的嫁妆等于换了个未来的继承权。要是岗脱一命呜呼,你丈夫就可以得到他的爵位,将来还可以传给你儿子。除过这些,说不准还有其它的好处。太太们,在外面,我不管你们多趾高气扬,多充贤慧。可要在我面前摆架子绝对不行。至于克劳莱太太的为人,我根本不需要出头说什么。假如说像她这么冰清玉洁、无可指摘的完美的人还需要别人替她辩护,反而侮辱了她,也把我的身份降低了。她来了以后,你们一定要殷勤接待。你们怎么敢怠慢被我请到这座房子里来的人呢?这座房子?”他冷笑了一声,“这是谁的房子?这房子是什么?这所贤德庙堂,主人是我。如果我请来纽该脱监狱里的犯人和贝德冷疯人院的疯子你们也必须招待。”

    每当他家里的女人有不服管教的行为时,斯丹恩勋爵就把她们狠狠地教训一顿。被骂者十分沮丧,只有服从这一个办法。依照他的命令,岗脱夫人写了请柬。她和婆婆两人心怀委屈和气恨,亲自坐马车送名片到罗登太太家,得到名片以后,那位清白无瑕的少夫人的那份得意劲就不消说了。

    好多伦敦的人家,为了这两位夫人肯赏这个脸愿意倾其一年的收入。就说弗莱特立克?白洛克太太吧,她就愿意从梅飞厄跪着走到朗白街,假如斯丹恩夫人和岗脱夫人在市中心把她扶起来并对她说:“请下星期五到我家来玩。”此处提到的不是克劳莱大厦的大舞会或者是客人拥攘的大集会,因为这些很容易进去;而是高贵的、奥妙的、意味无穷的、无法攀摩的小宴会。只有进入这道门,才能称作有体面有特权的贵宾。

    名利场中占最高地位的是美丽、端庄、洁白无瑕的岗脱夫人。斯丹恩勋爵以非常周到的礼貌待她,使得在场三人都称赞。就是最喜欢说三道四的人也得承认他近人情,做事有绅士风度。

    要击溃共同的仇敌,岗脱大厦的太太夫人们专门请了贝亚爱格思老太太做帮手。岗脱夫人有好几辆漂亮车子,叫了一辆去接她赫尔街的母亲来。地保把老夫人自己的车子扣押起来了,听说她连珠宝和细软都被放债的犹太人拿走了,而他们这些人是一点情面也不讲的。贝亚爱格思堡里贵重的名画、家具、珍奇古玩一件也没剩下。比如凡杜克 (凡杜克(Van Dyck,1599-1641),比利时北部法兰达著名画家。 )气象雄伟的作品,雷诺兹 (雷诺兹(Sir Joshua Reynolds,1723-1792),英国肖像国家,皇家艺术学院首任院长。 )堂皇富丽的画像,还有劳伦斯 (劳伦斯(Sir Thowas Lawrence,1769-1830),英国肖像画家。 )画的肖像,艳丽而稍显俗气,二十年前这些被人像天才作品一样看重的作品都在其中。还有一件卡诺伐 (卡诺伐(Antonio Canooa,1757-1822),意大利雕刻家。

    )给贝亚爱格思夫人塑的叫“跳舞的仙女”像。她当年正处于顶盛时期,占尽了品位、财富和美貌。如今这位贵妇人变成了秃头缺牙的老太太,她丈夫的肖像同是劳伦斯画的;画上的他穿着铁色尔乌特义勇骑兵队上校的服装,手举短刀,以贝亚爱格思堡作为背景。现在他老得干瘦,一件大衣披在身上,头戴的假发粗糙得很,一大早偷偷摸摸地在格蕾法厚协会周围逛悠,中午独自在俱乐部吃午饭。他现在不愿意和斯丹恩勋爵一同进餐。想当年他们俩一起寻欢作乐时,贝亚爱格思的地位比斯丹恩高许多。哪知斯丹恩比他有长进,结果超过了他。现在的侯爵比一七八五年的岗脱勋爵的地位高出十倍。而贝亚爱格思却没落下去,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找斯丹恩借了很多钱,所以和老朋友见面时总有些尴尬的感觉。每当斯丹恩高兴时就讽刺岗脱夫人,问她爸爸为何不来看望女儿?他这么说:“已经有四个月他没来了。只需查一下支票本我就知道贝亚爱格思什么时候来看过我。夫人们哪,我把自己的钱存在亲家翁的银行里,而我家却被另一个亲家翁当作他的银行。你们说有没有趣?”

    写书的也不便一个个细说蓓基头一次踏进上流社会所遇见的显贵人物。有一位彼德拉亭的大公爵,带着他的王妃同在那里作客。大公爵有束得很紧的腰,却有个像武夫一样宽的胸膛,光闪闪的大勋章挂在他胸前,他还得过金羊毛勋章,所以绕着脖子套着个红领圈。听说他家有数不清的羊群。蓓基悄悄对斯丹恩勋爵说道:“看他的脸。说不定他的祖宗就是只羊。”

    第四十九章 三道正菜和一道甜点心 (2)

    还有一位约翰·保罗·杰佛逊·琼斯先生,不但就职于美国大使馆,而且又是《纽约雄辩家》报纸的通讯员。他想讨斯丹恩夫人的好,晚餐时特意问他的好友乔杰?岗脱爱不爱吃巴西胡桃?刚好这当口没有别人说话,所以大家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他在拿波里和乔杰有密切的往来,还曾一起到维苏维斯火山游玩过。琼斯先生后来撰文细细报道了这次宴会的详细情况,不久便登在《纽约雄辩家》报上。他记下了客人的名字和品位,还加了几句介绍家世和经历的话在几位要人的名衔底下。他把女眷们的外表形容得详尽细致。

    他还把听差们的穿着和身材叙说了一番;他们如何伺候客人,吃饭时上了什么菜,喝了哪些酒,摆设在食品橱顶上的有什么东西,碗盘估计价值多少,一项也没漏。按他的计算,请一顿这样的饭,大概每个客人拎到的费用是十五到十八美金。这位琼斯先生后来不时提拔一些新人,开介绍信让他们带来见现在的斯丹恩侯爵,说已故侯爵与他是莫逆之交,素来孰识等等,到最近才不怎么写信了。那晚,他非常不满一位年轻位卑的莎吴塞唐伯爵,因为当大家依次朝饭厅走时,伯爵比他抢前一步走在前面。他写道:“当我走到那位聪明可爱的、口角伶俐的、杰出而时髦的罗登?克劳莱太太前面,想要扶她进饭厅时,不想突然一个年轻的贵族插在我和克劳莱太太中间,冷不防地抢走了我的美人 (按希腊传说,海伦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也是希腊和特洛亚开战的原因。 ),而且居然没对我道歉。所以我只能和那位太太的丈夫克劳莱上校走在最后。”

    上校是第一次在上流社会出入,脸也因为不好意思而红红的,上文已说过,厚道的罗登素来不习惯与女人打交道。在俱乐部和军营食堂里碰到的都是男人,他倒觉得自在些,常常与他们一道儿骑马,赌比赛,抽烟,打弹子,就是与最撒野的家伙周旋都不认为是什么难事。他以前也有过相好的女人,但已经过去二三十年了。在戏里我们看见过 (指英国作家哥尔斯密(Oliver Goldsmith,1728-1774)的喜剧《屈身求爱》(She Stoops to Conquer)。 ),虽然见到哈德卡色尔小姐的玛罗那小伙子手足无措,但从前倒也是习惯在女人堆里混的,克劳莱上校的女友和玛罗的朋友就是同一类型。时下风气很严谨,这种女人大家都不敢提起。

    实际上,名利场上成千上万的小伙子每天与她们一道寻欢作乐,晚上,她们的踪迹遍布各个舞厅。跳舞厅的存在谁能否认?它们一般是众所周知的,就和圣詹姆士皇宫的宫廷集会,还有海德公园里的圆场一样。但上层社会的人偏要装作不知道,可笑的是他们自己并不见得有何道德可言,可对别人却非常吹毛求疵。总之,活了四十五岁的克劳莱上校,除了他的模范太太以外总共见过正儿八经的女人不超过五、六个。她嫂子心地厚道,待人体贴,所以他钦佩她,喜欢她。除了吉恩夫人和蓓基之外,他害怕别的女人。头一回去岗脱大厦吃饭时,他只讲了一次话,说天太热了,此外,一直都沉默着。本来蓓基很想将他留在家里,可她是个腼腆害羞的可怜人儿,又是第一次进入上流社会,要是身边没有丈夫的保护,恐失体统。

    刚入门,她的手就被上前的斯丹恩勋爵拉住了,并受到他的热烈欢迎,并被介绍给斯丹恩夫人以及她的两个媳妇。三位夫人一脸正经地与她打了招呼,斯丹恩夫人还主动拉了她的手,可那只手跟大理石一样又冷又僵。

    蓓基拉着斯丹恩夫人,又感激又谦逊,她姿态极为优雅地行礼,连第一流的舞蹈教师也比不上。她说她父亲最早的主顾就是勋爵,他受过勋爵不少好处,所以她,蓓基,打小就对斯丹恩府上的人很尊敬。她讲这话,当然是对斯丹恩夫人表示低头认小的意思。原来斯丹恩勋爵曾从夏泼那里买过两张画,夏泼的女儿是个热心肠,从来没把他的好处给忘掉。

    接着蓓基见过了贝亚爱格思夫人。上校太太的态度非常恭敬,那位贵妇却冷冰冰地架子十足。

    蓓基要多妩媚有多妩媚地说:“我跟您十年前在布鲁塞尔就见过面。的确很荣幸,滑铁卢大战前夜在里却蒙公爵夫人的舞会上我还看见您呢。我仍记得您和您的小姐白朗茜在马车里坐着,在旅馆门口等着买马。别人没抢走您的金刚钻吧?”

    听得这话,旁人不约而同地互使眼色,原来人人都清楚,著名的金刚钻首饰已握在债主之手,看来只有蓓基没听说过。罗登?克劳莱和莎吴塞唐勋爵两人走到一扇窗边;贝亚爱格思夫人怎样想办法买马,如何向克劳莱太太做让步的事,罗登全说给莎吴塞唐听,乐得他不得了。蓓基心想:“看来我不必怕这个老婆子了。”果不其然,又气又怕的贝亚爱格思夫人与她女儿面面相觑,后来只好退在一张桌子边上,佯装全神贯注地欣赏画儿。

    多瑙河畔的贵宾一来,大家就说起了法文,贝亚爱格恩夫人和几位年轻女客发觉,论起讲法文蓓基比她们流利多了,口音也很准,心里又加了一份烦恼。一八一六和一八一七年之间在法国蓓基遇见过几个随军的匈牙利要人,所以很关切地询问起老朋友的现状。这两位外国客人以为她是个地位尊贵的妇人。后来斯丹恩侯爵把王妃扶着,亲王把侯爵夫人扶着一齐去饭厅,两位贵宾分别探问主人主妇那个能说会道的太太到底是谁。

    最后,宾客就按着美国外交官刚才讲的顺序排好,一对一对地步入饭厅。

    蓓基非常清楚在男女宾客分开以后最激烈的斗争才真正展开。落入如此难堪的境地,她才体会到斯丹恩勋爵对她的劝告确实是对的,原来地位高贵的妇人确实难对付。听说最仇恨爱尔兰人的就数爱尔兰本国人了;相同的,最不放松女人的也就数女人了。看见那几位贵妇在壁炉旁边聚着,可怜的蓓基也跟了过去。等她一来,她们转身又走开,自顾着围着一张放画册的桌子谈笑。蓓基跟到桌子那里,她们又一个一个地回到壁炉旁边去了。她想找孩子聊聊,可是乔杰?岗脱少爷立即被他母亲唤走了。对这个陌生人大家半点情面也不留,后来连斯丹恩夫人都过意不去,可怜她无人答理,专门找她聊天。

    侯爵夫人涨红了苍白的脸,说:“克劳莱夫人,听斯丹恩勋爵说你的琴弹得好,也很能唱歌。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唱给我听?”

    利蓓加由衷感激,说:“斯丹恩勋爵和您要我干什么,我都从命。”说完,她到钢琴前坐下弹唱起来。

    她唱的是斯丹恩夫人年轻时最钟爱的莫扎特的圣诗。她的歌声温馨甜美,原先站在钢琴旁边的斯丹恩夫人后来干脆坐了下来,听得眼泪簌簌直落。另几个太太一心跟蓓基对着干,不停地讲话,嘤嘤嗡嗡地着实声音不小,但斯丹恩夫人什么也听不见。她忆起小时候,像要跃过这四十年悲凉的岁月重回修道院的花园。当年教堂里的风琴就曾演奏过这个曲子。全修道院和她最好的就是那个弹琴的修女,这歌也是她教的。以前的日子多幸福啊!她又成了一个小姑娘,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光又在她身边逗留了一个小时。直到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她才从梦中醒来。斯丹恩勋爵大声笑着,跟一群兴奋的男人一齐进来。

    他一眼就看出自己不在时的情势如何。这一次他竟很感激妻子,专门走过来与她讲话,还叫她的小名,使她苍白的面庞泛起了红晕,他对蓓基说:“我太太说你的歌唱得动听极了。”

    不论前半个黄昏有多过,接下来蓓基可是露了大脸。她使出浑身解数给大家唱歌听,美妙的歌声使所有男人都围到她的钢琴旁边。她的冤家对头们完全被搁在了一旁。纳翰·保罗·杰弗逊·琼斯先生走到岗脱夫人跟前,夸奖她可爱的朋友唱得出色的歌声;他以为这话一定会得到岗脱夫人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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