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第120章 流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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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流浪生活 (1)

    为一般人的意见,我最好把利蓓加?克劳莱太太传记中的一部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道学先生们对于不道德行为也许能够容忍,可是倘若听得别人直言不讳的谈论它,心里总有压不下的嫌恶。在名利场上,有些事大家都做,大家都知道,只是口里不说而已,就像波斯教里的阿里马派崇拜魔鬼,却从来不提他的名字。有教养的读者们读到真实可靠的记载,描写堕落的行为,就觉得受不了,等于在英国和美国,高雅的太太小姐们不许人家当她们的面提起“裤子”二字一样。实际上,太太,咱们天天看见堕落行为,天天看见裤子,心里一点儿不难受。倘若你一看见它们就脸红,你的脸色还像什么呢?只有当它们下流的名字给人提起的时候,才需要你表示忿怒或是害怕。本书的作者对于时下的风气倒是十分尊敬,从来不敢触犯,只准备以轻松的愉快笔调来描写罪恶;这样,就不至于冒犯读者们高洁的感情了。我们的利蓓加当然有许多品行不端的地方,可她跟大家见面的时候,总是十分文雅的,这一点上,谁也不能说我什么。

    我描写这个海上的女妖 (根据希腊神话,西西利附近某海岛上有三个善唱的女妖,专以歌声迷惑航海的人,他们听了便会忘怀一切,直到饿死为止。 ),只说她会笑会唱,会花言巧语的骗人,从来没有失去体统,没有让妖怪把她丑恶的尾巴浮到水面,我想所有的读者得承认这一点。我对于我的手法倒真是有点儿得意,我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好奇的人不妨向透明的水波底下张望,瞧着那粘糊糊、奇丑不堪的尾巴,一会儿在扑打着成堆的骸骨,一会儿又在死尸身上盘旋。可是在水面上,一切都很规矩很正当,叫人看着觉得愉快,就连名利场最难说话的道学先生也不能抱怨。这些妖怪钻进水底,在死人堆里游来游去,上面的水当然给她们搅得混浊,即使你要想寻根究底,也看不见水底下的情形。她们坐在岩石之上,弹着琴,梳着头发,唱着歌,招手儿叫你替她们举着镜子——那时候她们当然很美丽,可是一到了水府里,保管这些人鱼姑娘就不干好事。这些海底的吃人的恶魔怎么大吃大嚼,享受着盐渍的死尸,我们还是不看为妙吧!以此类推,蓓基不在眼前的时候,肯定在干坏事,这些事我们还是少说。

    如果我把她在克生街事件发生以后一两年里面的经过记载下来,大家肯定会批评我的书不成体统。凡是爱虚荣、贪享受、没心肝的人,作出来的事必定下流。一个没信仰,没人格,心如铁石的女人,她的行为必然更不象话。我想,有一段时期,蓓基太太觉得灰心绝望,对于自己完全不加爱惜,甚至对于声名清白不清白也不在乎。

    她也并不是一下子就堕落到这步田地的。祸事发生之后她几次三番挣扎着想保持原来的体面,可结果却是逐渐的走下坡路,就像落水的人起初还有些希望,拉住桅杆不放,后来发觉挣扎没有用时,索性放开手沉到水底下去了。

    当初在伦敦,她丈夫忙着上任,她也逗留不走。她曾经好几次变着法子想和大伯毕脱·克劳莱爵士见面,因为她差不多使他同情自己了再用计策打动他的心就能成功。有一次毕脱爵士和威纳姆先生一起到国会去,威纳姆看见倍基太太戴着的面网,躲躲藏藏的站在立法院前。她和威纳姆面对面看了一眼,悄悄的溜走了,从此也没有能利用毕脱爵士。

    吉恩夫人也出来干涉过。在那一场争吵发生的时候,她很强硬,坚决和蓓基太太断绝关系,她还自作主张,把罗登请到岗脱街来往。她知道有罗登做保镖,蓓基太太决不敢闯进她的家里来。她又怕小婶子私下和丈夫通信,把寄给毕脱爵士的信件仔细检查,看有没有眼生的字迹。利蓓加假如有心和大伯通信,当然仍旧有法子,不过她并不想到毕脱爵士宅子里去见他,写了信也不朝他家里寄。她写过一两次信之后,毕脱说一切关于他们夫妇间的纠葛,最好由律师传达双方意见,她只得答应。

    原来毕脱听信了别人对她的谗言。斯丹恩勋爵的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威纳姆来见男爵。他把蓓基太太的身世叙述了一番,使女王的克劳莱选区的代表大吃了一惊。她的身世,威纳姆什么都知道:她的父亲是干什么的,母亲在哪一年在歌剧院当舞女,她从前干过什么,她在婚后的行为怎样。我想这些话大半是和她利害不同的人恶意中伤,这样,她的大伯,这位绅士,本来偏心向着她的,现在也对她不相信了。

    考文脱莱的总督收入不多。他留出一部分薪水把最要紧的债务还清。他地位重要,有许多花费是不能免的,所以一年下来只能省给太太三百镑。他提出一个条件,要利蓓加从此别去麻烦他,才答应给她这笔津贴;如果她还捣乱,就把那不体面的事闹穿,和她打官司,离婚。威纳姆先生的责任就是把她送到外国去,使这件不愉快的事平息下来。斯丹恩侯爵,罗登和所有别的人,都想打发她走。

    由于她忙着和丈夫的律师们谈判这些事情,忘了应该如何处置小罗登。她没有去看过儿子。这孩子由大伯和大娘照管,反正他和大娘的感情本来不错。他的妈妈离开英国后,写了一封信给他,让他好好读书,并且说她自己准备去欧洲,将来再写信给他。从那时起她一直没有动笔,直到毕脱爵士的独生子死掉后才写第二封信。那孩子本来身体弱,后来生病死了,这样一来,罗登就成了女王的克劳莱的继承人。大娘本来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从此两人的感情更深了。这时罗登的妈妈便又给她的宝贝的儿子写了一封亲热的信。罗登已经长成一个高大强壮的大孩子。他收到了信,脸红起来,说:“吉恩大娘,你才是我妈妈,不是那个人。”话虽这么说,他仍旧恭恭敬敬的写了一封回信给利蓓加。

    蓓基最初离开本国的时候走得并不远。她先在法国沿海的波罗涅住下来。当地住着好些英国人,因为在本国不能安身,才到这里来的。她在旅馆里租了两间房,雇了一个女佣人,就像是个守寡的上等女人。她跟着大家吃客饭,很能得同桌人欢心。她还对邻居谈起她的大伯毕脱爵士和伦敦的了不起的人物。这种时髦场中的无聊琐碎,最能让那些不见世面的人觉得神往。听了她的话,好多人都以为她是个有地位的人。她还请人家在自己屋里吃茶点;当地的娱乐,游泳、坐马车兜风、散步、看戏,她都参加。有一个印刷商人的妻子白乔斯太太的,带着一家在当地过夏,星期六星期日,她丈夫白乔斯也在那里。白乔斯太太觉得利蓓加讨人喜欢。哪知后来混帐的白乔斯对她不断的献殷勤,白乔斯太太才变了主意。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蓓基对人一向周到,随和,近人情——对于男人更是亲热。

    伦敦热闹的季节一过,通常总有许多人到此地来。所以蓓基就有不少机会和从前那些了不起的伦敦朋友见面,从他们的行为来推测“上流社会”对她的态度。有一天,蓓基在波罗涅的码头上端庄的散步,碰见了派脱莱脱夫人和她的一群女儿。派脱莱脱夫人举起阳伞刷的一挥,把女儿们都召集在身边,转身就走,一面恶狠狠的向蓓基瞪了几眼。可怜的小蓓基只好独自一个人站在那。

    还有一天,一艘邮船从英国开来。那天风浪很大,蓓基一向爱看乘客们从船上出来的时候狼狈滑稽的样子。这一次,恰巧斯林斯登夫人在船上。她一路上躺在马车里晕船晕得精疲力尽,从跳板走到岸上都觉得很勉强。忽然她一眼看见蓓基一脸淘气的样子笑嘻嘻的站在那里,浑身的力气立时来了,竟不用人搀扶,独自一人走到海关里去,还对蓓基满脸不屑的瞪了一眼。这眼色,一般女人是受不了的,蓓基只笑了笑,不过我想她心里一定也不会高兴。她自己无依无靠,没有一个亲人。要回到英国是不可能的了。

    男人们的态度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葛兰斯登对她笑得呲牙咧嘴,那样子看了叫人心里嫌恶。包勃?色克林那小子三个月以前见了她还就恭恭敬敬的脱下帽子,她在岗脱大厦作客回家的时候,他常常给她当差,在排列着的马车中把她的车子找来。就算要他在雨中跑上一里路也愿意。有一天蓓基在码头上散步,看见包勃正在和禁卫军中的非卓夫谈话。这回他没脱帽子,只扭过脸来跟她点了一点头。汤姆?莱克斯口里衔着雪茄烟,想闯到她旅馆里的房间里来,被她关在了门外,若不是他的手指夹在门缝里,她当时一定就把门锁上了。到这时她才觉得自己真是孤单无靠。她想:“如果他在这儿,这些人决不敢欺负我。”她想到“他,”心里十分难受,说不定还有着牵挂。他又傻又老实,对蓓基一味忠诚,且脾气又好,又有勇气,有心肝。那天蓓基还哭了一场,下楼吃饭的时候她比平常更加活泼,脸上也多搽了一层胭脂。

    如今她天天搽胭脂,而且除了旅馆单上开着的哥涅克酒以外,她的女佣人还在外边替她另外打酒喝。

    男人们的侮辱虽令人难受,但还不如有些女人的同情那么刺心。克拉根白莱太太和华盛顿?霍爱脱太太一次路过波罗涅。同去的有霍纳上校,年轻的包莫里,还有克拉根白莱老头儿和霍爱脱太太的小女儿。这两个女人见了她也不躲避。她们笑呀,讲呀,说东说西,又是同情她,又是安慰她,倚老卖老,都把她气疯了。她们吻了她,嘻笑着走掉了。她想:“她们也对我卖老!”她听见包莫里的笑声传下来,明白笑声里面含的是什么。

    蓓基住在旅馆里每星期都付帐;对每个人也殷勤和气,朝旅馆老板微笑,管茶房称“先生”,对女佣人们说话客气,使唤她们做事的时候还常常赔个不是,这样,虽然她花钱小气,也能对付得过了。哪知从这群人来过之后,旅馆主人便来赶她走。有人告诉她说旅馆里不能收留她这样的人,因为英国的上等女人都不愿意和她同桌子吃饭。因此,她只得自己去租公寓住。那儿的生活寂寞单调,把她憋得难受。

    第六十四章 流浪生活 (2)

    她到处碰壁,但仍旧不屈服,尽力替自己树立好名声,将别人说她的坏话压下去。她常上教堂,赞美诗比谁都唱得响。她给淹死的渔夫的家眷办福利。她做手工,画图画,捐给扩喜布传教团。她给教会捐钱,并且坚决不跳华尔兹舞。总之,她尽量做个规矩的上等女人。后来的事情不怎么愉快,我也不喜欢多讲。她明明看见别人不愿意睬她,仍然努力对他们微笑着打招呼。她心里的委屈烦恼,在脸上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她从前的历史有着许多奥妙。一般人对于她的意见也各不相同。有些人爱管闲事,把过去的事研究了一下,说过错都在她。有些人说她像羔羊一般纯洁,都是因她混帐的丈夫不好。她往往说起儿子就失声痛哭,听见他的名字或是看见和他长得像的孩子,就伤心得发狂。她用这个方法赢得了很多人的同情。当地一位好心的亚尔德内太太,是波罗涅地方英国居民中的王后,请客和开舞会的次数比别人多。蓓基看见她的儿子亚尔德内少爷从学校里回来过暑假,就哭起来,这样一来,亚尔德内太太就向着她了。蓓基呜咽着说道:“他和我的罗登一般大,长得真像。”其实两个孩子相差至少五岁,相貌完全不一样,等于敬爱的读者和写书的人那么不像。威纳姆从基新根去找斯丹恩侯爵,经过波罗涅,就把这事给亚尔德内太太说了。他说小罗登的相貌,他要比孩子的妈妈知道的还清楚。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妈妈向来恨他,从不去看他。他今年十三岁了,总之,威纳姆的一席话使亚尔德内太太后悔自己不该对蓓基那么客气。

    蓓基交朋友用掉的力气说出来叫人不相信。好容易交着了,总有人来很粗暴的把她的成绩一扫而光,她只得再从头做起。这种非常艰苦的生活,使她觉得寂寞和灰心。

    还有一个纽白拉依脱太太,在教堂里听了她甜美的歌声,并且见她对于宗教方面的见解也很准确,非常赞赏她,也跟她来往了一阵子。关于宗教,蓓基太太在女王的克劳莱得到的教诲很不少。她不仅肯接受传教小册子,而且将它们都读过。她给扩喜布地方的土人做裙子,给西印度岛上的土人做睡帽。她画小画屏,为的是劝犹太人归于正教。她每星期三听牧师讲道,可是这些都没有效力。纽白拉依脱太太为非奇岛的土著募捐暖壶基金的事与莎吴塞唐老伯爵夫人通了一封信,她在信上提到她的“可爱的朋友”克劳莱太太,老夫人细细的回了一封信,里面既有事实,又有谎话,有藏头露尾的叙述,还有预言。从此纽白拉依脱太太和克劳莱太太的交情便断绝了。这件倒霉事是在多尔斯发生的,以后当地宗教界的人士也和这罪孽深重的人从此不相往来了。凡是熟悉英国国外殖民地的人,都知道英国人不论走到哪,都会把本国的偏见、骄傲、丸药,哈威沙同、胡椒和各种家乡的习惯一起带着去,仿佛在那个地方制造出个小英国来。

    蓓基就这样担惊受怕的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波罗涅到地埃泊,从地埃泊到开恩,又从开恩到多尔斯,她尽她所能做个规矩的女人。真可惜!后来人家总是能探出她的底细,骗子又给真的乌鸦们啄出笼子了。

    在一个地方,有一个虎克?伊格尔思太太非常照顾她。伊格尔思太太品德高尚,有一所房子在扑德门广场。蓓基到地埃泊的时候,她正在当地一家旅馆里住。她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海里,因为两个人都在游泳,后来又在同桌吃饭,便认识了。伊格尔思太太曾经听过斯丹恩事件——这件事谁都听说过——可是和蓓基谈话后,就和人说克劳莱太太是个天使,她的丈夫才是个混蛋,斯丹恩勋爵是个没有道德的坏人,这件事,全是威纳姆这个流氓使出毒辣的手段暗害克劳莱太太的。她对丈夫说:“伊格尔思先生,要是你是个有血性的人,下一回你在俱乐部碰见那混帐东西的时候就该打他耳刮子。”伊格尔思不过是个安静的老先生,只能做伊格尔思太太的丈夫。他喜欢地质,长得又矮,够不上打人家耳刮子。

    就这样,伊格尔思太太便做了克劳莱太太的保护人,将她带到巴黎她自己的房子里去住。她和英国大使的太太还因此吵了一架,因为大使夫人不愿接待蓓基。她尽力使蓓基做个品行端正声名清白的人。

    开始蓓基过得很谨严很规矩,可是不久这么沉闷的道学生活便把她憋得难受。天天像例行公事,过那舒服而没有变化的日子。白天老是坐了车子到波罗涅树林去兜风,太无聊了!晚上老是看见那几个熟脸客,星期天晚上老是读白莱厄的训戒,好似把一出歌剧翻来覆去演个不完。蓓基气闷得要死,还算她运气好,年轻的伊格尔思从剑桥回来了。母亲看见儿子对自己的小朋友动心,立刻打发蓓基走了。

    她和一个女友同往,不久两个人就吵起架来,又欠了债。最后她决定住到供饭食的公寓里去,就在巴黎皇家大街特?圣?亚母夫人有名的公寓里住了一阵子。她的房东太太的客厅里常有些衣衫褴褛的花花公子和不干不净的美人,她就在这些人面前施展她的手段和魅力。蓓基擅长交际,要不然就像鸦片鬼没有烟抽那样难过。在公寓里时,她非常快活。有一回她对一个偶尔碰见的伦敦老相识说:“这里的女人跟梅飞厄的女人一样有意思,不过衣服旧了些。男人们戴的全是用过的旧手套,而且他们都是该死的流氓,可是也不见得比上流社会的某人更糟糕。房主人有点俗气,可是我看她比某某夫人还高雅点。”她提到的一位太太还是时髦场上的尖儿。到晚上,特?圣?亚母夫人的客厅里开了灯,男人们戴了宝星,挂了绶带,坐在桌子旁边玩埃加脱,女人们则离得远一些坐着;乍一看,真会叫人认为他们全是上流人物,主妇是真正的伯爵夫人。被他们哄骗过去的人真不少。有时,蓓基就是伯爵夫人客厅里最出风头的。

    可能是她的一八一五年的老债主找着了她,她便不能在巴黎住下去。可怜的女人被逼离开巴黎,到布鲁塞尔去了。

    布鲁塞尔的一切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抬头看到自己住的屋子,想起贝亚爱格恩的马车歇在旅馆门前,一家子闹着想买了马逃走,觉得很好笑。她又到了滑铁卢和莱根。在莱根,她看见乔治?奥斯本的墓碑,非常伤感,把它画了下来。她说:“那可怜的爱神!他多爱我!他真是个傻瓜!不知小爱米怎么样了?她是个好心肠的小东西。还有她哥哥那个大胖子。他那张相片画得又肥又大,真滑稽,。他们都忠厚老实。”

    蓓基到布鲁塞尔的时候,特?圣?亚母夫人写了一封介绍信,把她推荐给当地的特?波罗地诺伯爵夫人。伯爵夫人的丈夫曾是拿破仑手下的大将,有名的特?波罗地诺伯爵。这位英雄死后,留下的妻子无以为生,只得开公寓,也摆张牌桌子抽些头钱,借此过活。花花公子和风月场中的老手,还有和人打官司的寡妇,老实的英国人,满以为这种地方能代表大陆式生活,都到特?波罗地诺夫人这儿来吃饭和赌钱。爱风流的小伙子们请大家喝香槟酒,陪女人们坐马车兜风,租了马匹到乡下游耍,凑了钱买票请大家看戏,紧挨着女人美丽的肩膀赌钱,然后写信回家给德芬郡的爹娘,描写着自己在外国上流社会里过得多么愉快。

    在布鲁塞尔和在巴黎一样,蓓基在上等的公寓里极露头角,真算得上那儿的王后。总有人请她喝香槟酒,送她花球,请她坐包厢看戏陪她到乡下兜风,她赌钱的输赢不小。开始她手笔很小,后来就用五法郎的银币,还拿破仑大洋钱来赌,再后来便出借据。慢慢的房钱付不出了,只得向小伙子们借。她有了现钱,便欺负特?波罗地诺夫人,不像平常的时那么甜嘴蜜舌了。有的时候她穷得可怜,只能十个苏 (法国最小的钱币名 )一注小赌。等到本季的津贴到手,她还掉房饭钱,立刻又和人家交起手来。

    说来真丢脸,蓓基离开布鲁塞尔的时,欠了特?波罗地诺夫人三个月的饭钱。以后只要有英国主顾来,特?波罗地诺地夫人便把这事告诉他们,还说她怎么赌钱,怎么喝酒,怎么对英国教会里的默甫牧师跪下借钱,怎么对牧师的学生奴得尔大少爷甜嘴蜜舌,送情卖俏,怎么把还他一直带到自己的房间里,怎么和他玩埃加脱等等,许多不要脸的勾当。说罗登太太简直是一条毒蛇。

    我们这流浪人在欧洲各个城市里到处为家,像俄底修斯和班非尔德、莫尔、加路 (加路,本是德芬郡一牧师之子,从学校逃走后和吉卜赛人一起流浪,到过许多地方 )没有定踪,对于下流生活是越来越爱好。不久她游荡成性,和她来往的人可怕得很,谁碰见了都会吓的毛发直竖。

    欧洲大陆不论什么城市里都有一小撮英国人,全是社会的渣滓。他们的名字,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在州官的庭上给地保海姆泊先生宣读一次 (就是说他们都是受政府通缉的罪犯。 )。有些人是好人家的少爷,只是由于家里不认他们了。他们常到的地方是弹子房、咖啡馆、赌场、跑马场。他们欠了债不还,被关在监牢里。他们喝酒,吹牛,争闹,打架,欠了帐溜掉,跟法国和德国的军官决斗,打牌时,专让斯卜内这种人上当,骗他们的钱。有了现钱,他们就坐了华丽的大马车到巴登去;输了钱,加一倍赌注再下手,骗人的手段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没有钱时,他们是衣衫褴褛的时髦绅士,在赌场里东挨西凑,用假票子蒙那做庄家的犹太人,或是找到一些像斯卜内一类傻瓜,又抖起来。他们一会大阔特阔,一会又穷极无聊,叫人看着奇怪。他们的生活想来准是富有刺激性的。说老实话,蓓基后来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而且过得很自在。她走过各个城市,就在这种人之间混。在德国,每个赌场里都知道这位好运气的克劳莱太太。听说在慕尼黑,她被驱逐出境。据我的朋友弗莱特立克?毕勤在劳珊地方就在她家里受了欺骗。人家在他晚饭上下了蒙汗药,害他饭后输了八百镑给楼德少佐和杜西斯先生。关于蓓基的遭遇,我得说清楚,可是这一段时间的事就说得越少越好。

    第六十四章 流浪生活 (3)

    他们说克劳莱太太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在各地开音乐会和教音乐过活。在维尔巴德的确有过一个特·罗登太太开过音乐会,由一位斯博夫先生伴奏,他是伐拉契亚地方乐队里最好的钢琴家。我的朋友伊芙斯先生人人都认识,而且到处都到过。他说他在斯德拉堡的时候,有一个叫利蓓加夫人的女人在歌剧《白朗希太太》里面串演了一个角色,引起戏院里一场大闹。她结果给看客嘘下台去,一则她唱做不行,因为正厅中军官们的座位里有几个人,出来帮她,仅害她下了台。伊芙斯说这个倒霉的新手不是别人,正是蓓基?克劳莱太太。

    她后来四处流浪,有了钱就赌,赌输了就马马虎虎过日子,真不知道她究竟用的什么法子。据说她曾到过彼得堡,可是很快的被当地的政府给驱逐出境。由此可知,后来谣传她在托帕立兹和维也纳替俄国政府做间谍的话是无根据的。又有人说她在巴黎还认了亲戚,就是她外婆。她外婆并不是贵族蒙脱莫伦西家里的人,而是个面目可憎的老婆子,在一家戏院子里管包厢。她们两人会面的事情有人在别处提到,肯定有好些人知道。当时的情景一定非常感动人,不过可靠的细节我却不知。

    一次在罗马,克劳莱太太半年的津贴刚刚汇到当地最有名的银行里,那时正值波洛尼亚亲王和王妃在宫里开跳舞会。这位亲王是大资本家,每到他大开舞会时,凡是银行里有款超过五百斯固第 (十八、九世纪意大利通行的银币 )的存产,都被请去作客,于是蓓基也得了一张请帖,王妃的娘家姓邦贝利,是古罗马第二朝皇帝的后裔,她的另一个老祖宗是奥林波斯族的爱琪利亚 (爱琪利亚女神,相传嫁给奴玛王为妻,奥林波斯族指所有的神仙。 )。亲王的祖父是亚历山特罗?波洛尼亚,从前卖肥皂、香水、香烟和手帕,替城里的绅士跑腿,还借钱给人剥些利钱,不过规模不怎么大。这次宴会,凡在罗马有些名的都来了,其中有亲王、公爵、大使、艺术家、音乐家、教会里的大执事、年轻的公子还有他们的教师等等。所有的厅堂陈设十分富丽,灯火也点得雪亮,宫里摆满了假古董还有镀金的画框子。在屋顶上,护壁板上,为教皇和大皇帝预备的丝绒天幔上,都装饰着金色王冠和亲王家的纹章,是红底子上一颗金色的蕈,恰好和他家的手帕一样的颜色;亲王的纹章旁边自然还有邦贝利的纹章,是一个银色的喷泉。

    蓓基才从翡冷翠到达罗马,住在一家小客店里,竟然也得了波洛尼亚亲王的一张请贴。她的女佣人仔细替她打扮了一番,她便勾着楼德少佐的胳膊一起去赴豪华的舞会。那时她恰巧和这位少佐同行,他们两人同路旅行,所以一起进宫。蓓基看见很多熟悉的脸庞,还是从前相识的;当时虽然她也和现在一样品行不端,做的坏事却还没被人揭穿。楼德少佐认得许多留连鬓胡子的外国人,样子尖刻,挂着勋章,可勋章上面的条子缎带都很肮脏,里面的衬衫是不敢露在外面的。楼德少佐的本国人看见他都躲开他。蓓基也认识几个太太,有法国寡妇,有冒牌的意大利的爵夫人,她们受丈夫虐待而出来的。我们曾经和名利场上最上等的人物来往,对于这些下流的东西渣滓弃物,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玩纸牌,也要用干净的,不要这种肮脏牌。出外旅行过的人都曾碰见过这批闯江湖的骗子,他们像尼姆和毕斯多尔 (莎士比亚历史剧中人物,是胖子福尔斯塔夫的朋友 )一样跟着旅客们来来往往,就如是正规军之外专事抢劫的游击。他们也穿上英国兵的服色,吹嘘说是英国的军官,其实是靠自己打劫过日子,有时犯了法,给吊死在绞架上。

    刚才提到她扶着楼德少佐,在一间间屋子里穿来穿去,在酒食柜上喝了许多香槟酒。许多人,特别是少佐这一帮非正规的军人们,都气势汹汹的围在酒食柜周围要吃的。他们两人吃够了,就到处闲逛,一直来到王妃私人的小客厅里。这间客厅在后面,是用粉红丝绒装饰的,里面有爱神维纳斯的像和几个银镶边的威尼斯的大镜子。亲王一家正在那里款待贵客,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吃饭。蓓基想到从前斯丹恩勋爵家里请贵客的排场就跟这个差不多,她自己也坐过这样的席。想着,恰巧看见斯丹恩勋爵正坐在波洛尼亚亲王的筵席上。

    他的光秃秃的前额又亮又白,从前被金刚钻割破的地方结成一条血红的疤。他的红胡子染成黑色,使他本来苍白的脸色更显得苍白。他身上挂满了各色宝星勋章,蓝色的绶带。同桌一个公国的大公爵、一位亲王、两位王妃,都不及他势力浩大。他身旁坐着美丽的贝拉唐那伯爵夫人。她娘家姓特?葛拉地,她丈夫保罗?台拉?贝拉唐那伯爵是有名昆虫专家。他出使到莫洛哥皇帝那里去了。

    蓓基一看见这眼熟的有名人物,忽觉得楼德少佐寒蠢的了不得,讨厌的卢克上尉更是浑身香烟味儿。她立刻改变了态度,面子上摆出阔太太的架子,心里也配上有身分太太的感情,仿佛又回到了梅飞厄。她想:“那个女人很笨,脾气又不好。我想她决不能使他开心。他一定很气闷。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从来不觉气闷的。”这种希望、恐惧还有回忆一时都来了,把她兴奋得心怦怦得跳。她尽力使自己的眼睛放出光彩,瞧着那位大人物。每当斯丹恩勋爵戴宝星挂绶带的时候,他也摆出最庄重的仪态,举止谈吐,都像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与他的身分相符。蓓基见他雍容华贵,样子随便,可高贵庄严,心里真是敬服极了。老天啊,他的口角真俏皮聪明,谈话的题材真丰富,举止真威严,和他在一起多么有趣呀!她失去了这样的朋友,换来的却是楼德少佐和卢克上尉这类的人;楼德少佐一股子雪茄烟和白兰地的气味。卢克上尉粗俗不堪,像个打拳的,说起笑话来全像赛马场里骑师的口吻。她想:“不知他还记得我吗?”斯丹恩勋爵正在和旁边一位显赫的贵妇人说笑,一抬头看见了蓓基。

    他们四目相遇的时候,蓓基真是激动极了。她极力摆出最可爱的笑脸,娇滴滴怯生生的给他行了一个屈膝礼。他目瞪口呆就像见了鬼一样讨厌的楼德少佐却把她拉着就走了。

    他说:“到饭间去吃晚饭吧,太太,看着这些阔佬吃喝,我也饿了。咱们去喝些香槟酒去。”。

    第二天她到毕新山去散步——罗马的毕新山和英国的海德公园差不多,没事干的人都在那里闲逛。她去散步的目的大概希望再见见斯丹恩勋爵,不巧她碰见另外一个相识,就是斯丹恩勋爵的亲信非希先生。非希走上前来向她点点头,伸出一个手指头碰碰帽子,说道:“我知道您在这,一直从您的旅馆跟来了。我劝您几句话。”

    蓓基觉得来了希望,激动地说:“是斯丹恩勋爵的劝告吗?”

    亲信的佣人答道:“不,是我的劝告。罗马很不卫生。”

    “非希先生,罗马要到复活节后才不卫生呢,冬天有什么不卫生的?”

    “我告诉您,这里现在就不卫生,有人得疟疾。不管在什么季节都有人害病死掉。克劳莱太太,我拿名誉担保,我很关心你的。听我的话,赶忙离开这儿吧,不然你会害病的,会有生命危险。”

    虽然蓓基心里又气又怒,可面上却笑着说:“什么?暗杀我这样的可怜虫?这真像小说里的情节了!难道勋爵的向导是刺客,行李车里面还有尖刀吗?吓!我不走,叫他难受难受也好。我在这儿的时候自有人保护。”

    这一回非希先生笑了。他说:“保护你?谁来保护你?跟你来往的都是赌棍,像上尉?喽?少佐?喽?,只要有一百金路易,就会谋了您命,那楼德少佐根本不是什么少佐,就跟我不是勋爵大人一样——那楼德少佐以前干的坏事尽够叫他去做摇船的囚犯。我什么事都知道,每个地方都有朋友。您在巴黎找到什么亲戚,见过什么人,我们全知道。我们的确知道啊!您想想,为什么在欧洲大陆没一个公使肯睬您?这都是因为您冒犯了一位大人物。他是从来不饶人的,他一看见你,就比以前加倍的生气。昨儿晚上他回家的时候像发疯一样。特?贝拉唐那夫人为你还大发脾气呢。”

    蓓基道:“哦,是特?贝拉唐那夫人,是不是啊?”她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害怕,现在稍觉放心。

    “不是她。她倒没有关系,是我大人的意思。你不该在他面前露面。如果你再呆在这儿,以后准懊悔。听我的话。快走。勋爵的马车来了!”他拉着蓓基,急急匆匆的转到花园的小径里。正在此时,斯丹恩勋爵的马车飞跑过去,特?贝拉唐那夫人靠在靠垫上。她皮肤略黑,十分娇艳,却恼着脸儿;怀里抱着一只小狗,头顶上的小阳伞左右摇晃着。斯丹恩老头儿躺在她旁边,脸色铁青,像凶神一般。仇恨、愤怒、欲望,使他的眼睛发亮,平常的时候,他眼色阴沉沉的仿佛都看厌了世界上一切。可恶的老头儿对于一切乐趣、最美丽的景物,都已经没了兴趣。

    马车飞驰而过的时候克劳莱太太从树丛后面偷偷张望,非希先生轻轻说道:“他昨天晚上给你气坏了,如今没有恢复呢。”蓓基想:“这样我才算出了我一口气。”非希先生所说的话,不知可靠不可靠,不知是勋爵真的想杀死蓓基而他的亲信不愿意行刺呢,还是他要在罗马过冬,看见了蓓基非常不高兴,特地命令亲信去吓她一下,将她赶走。总之这次威吓很有效,那小女人再没有敢去打搅她从前的恩人。

    大家都知道勋爵是在一八三○年法国革命发生两个月之后在拿波里去世的。报纸上说,乔治?葛斯泰芙?斯丹恩侯爵,岗脱堡的岗脱伯爵,爱尔兰海尔包路子爵和毕却莱与葛立斯贝的男爵,曾获得过一级骑士勋章、土耳其月牙勋章西班牙金羊毛勋章、俄国一级圣尼古拉斯勋章,曾任后宫密室待从宫、摄政王御前义勇军统领、尚粉大臣伦敦博物馆董事、白衣僧学校理事伦敦船泊管理所高级所员,又曾得过民法博士学位,最近中风逝世,原因是法国皇室崩溃,给予他感情上沉重的打击。

    报刊还登了一篇文章,淋漓尽致的赞扬他的品德、才学、种种的善举,说他人格伟大,情感丰富。他和显赫的波帝皇族联过姻。交谊极深,所以伟大的亲戚遭到不幸,他也活不下去了。他的遗体葬在拿波里,可是他那宽宏大量的充满了高贵的情感的心,给装在银瓮里面送到岗联堡。文章写道:“他死了,贫苦的人们没了依靠,艺术失去了提倡者,社会上少了一件灿烂光华的装饰,英国少了一个伟大的政治家”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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