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忍细说:李国文讲最后的王朝-张岱的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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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之强弱,以宋为分界线,赵宋王朝的理学禁锢、礼教桎梏、人性压抑、思想束缚和种种意识形态的整肃,将中国人的生气、活力、创造性、想象力、开放心态、宽容胸怀,统统钳制得往木乃伊的方向发展;将汉、唐以来那种“万物皆备于我”的主人公姿态,敢于拥抱整个世界的大志气、大雄心,敢于追求精神和物质上的大丰富、大满足,敢于昂首于天下,嚣张于宇内的大气魄、大手笔,统统压榨进死气沉沉的棺材板中。木乃伊与潇洒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而无论什么人,在棺材板中也绝对潇洒不起来。所以,宋以后,中国文人真正称得上潇洒者,便很稀见了。因此,词典解释“潇洒”一词,通常举唐·李白《王右军》诗“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为例,这一个唐人,一个晋人,才是令人向往的潇洒风范。而随后经历了宋之阉割,元之去势,明之幽辟,清之自宫,中国文人连“雄起”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潇洒可言?

    于是乎,像张岱这样一位名士,文学史上最后一位真正的潇洒人物,便值得刮目相看了。

    1644年,对中国人来说,是不知该朝谁磕头才好,而惶惶不安的动乱年月。在北京城,首善之区,这一年,三月十九日,天下着小雪,朱由检吊死景山;四月三十日,玉兰花开得正欢,李自成撤出北京;十月初一,初冬阴霾的天气里,福临登基。大约在半年多的时间内,死了一个皇帝,跑了一个皇帝,来了一个皇帝。生活在胡同里的老百姓,对这走马灯似的政局,眼睛都嫌不够用了。

    磕头,并非中国人的嗜好,而是数千年封建统治的结果。国人这种必须要用磕头的方式,向登上龙床的陛下,表示子民的效忠,才感到活得踏实的毛病,也是多少年无数经验总结出来的结晶。因为,老百姓有他的算盘,国不可一日无主,如果无主,势必人人皆主,而人人皆主,对老百姓所带来的灾难,要比没有主更祸害、更痛苦。因此,有一个哪怕不是东西的主,戳在紫禁城,也比人人皆主强。所以,京城百姓,在这半年多时间里,不管三位皇帝,谁先来,谁后到,谁是东西,谁不是东西,都乖乖地山呼万岁,磕头连连。

    文人,有点麻烦,麻烦在于他们是这个社会里有文化的一群。因为有文化,就有思想,因为有思想,就有看法,因为有看法,就有选择。那么,他必然自问:第一,磕不磕?第二,向谁磕?所以,在这改朝换代的日子里,文人们比无知百姓多了一层烦恼,头是要磕的,可怎么磕,成了问题。

    即使一家杂货铺,半年之中,接连换了三位东家,店里的伙计能无动于衷吗?虽然说,谁来都是老板;虽然说,不管谁来你也是伙计。但是,老东家朱由检,新东家福临,半路上插一腿的过渡东家李自成,对当伙计的来说,就产生了疑难。一是感情上的取舍,一是认知上的异同。可想而知,匆匆而去、匆匆而来的三位皇帝,胡同里的老百姓,只消磕头就行了。而文人,有的磕得下这个头,有的磕不下这个头,还有的,也不说磕,也不说不磕,给你一个背脊,介乎磕和不磕之间。所以说,这一年的北京,做老板难,做伙计又何尝不难呢?到了该笼火生炉子的季节,中国文人面对着磕不磕头的这张试卷,再不做出答案,恐怕日子就不好过了。

    政权就是老板,文人就是伙计,任何社会都是这样的一种契约关系。虽然,大家羞于承认这一点,但大家也不否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事实就是如此,说白了,中国文人,不过是各人用各人的方法和手段,直接或间接地从统治阶级那里讨生活罢了。包括那些口头革命派,包括那些清流名士派,也包括那些不拿人民币而拿美元和欧元的西化鼓吹派,说到底,都是给人打工的伙计。老板开腔了,现在我是掌柜的,你要服我的管,听我的话,如此,你就可以留下来;否则,对不起,我就炒你的鱿鱼,卷铺盖走人。如果真是一家杂货铺的老板,这样的狠话,也许不必放在心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大清江山,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你到哪里去?明末清初,有多少中国文人,想彻底逃脱必须交卷的命运,也就仅有一个朱舜水,浮海去了日本,免除磕头的烦恼。绝大多数文人无一例外地皆要面对这道难题。

    俗语“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知典出何处?但却是中国旧时知识分子奉为圭臬的箴言。加上北宋时期的《神童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再加上宋真宗的《劝学诗》,这就孙悟空脑袋上的紧箍咒一样,使得封建社会里的中国人,从启蒙识字那天开始,就将自己将来给谁打工,为谁效力,看谁脸色,朝谁磕头,都基本定向。而且,也像“俺老孙”一样,永远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辈子在怪圈中打转。

    中国文人,在宋以前,还能保持一点自己,在宋以后,基本上就没有了自己。当然,也有的人不那么甘心,想有一点自己,那么被戴帽子、被打屁股、被砍脑袋,便是注定的命运了。

    可怜啊!当时的中国文人,就只好一分为三:第一种人,磕头的顺服者;第二种人,不磕头的抵抗者;第三种人,让他磕,不得不磕,能不磕,绝对不磕的既不顺服,也不抵抗者。

    我们知道,大明王朝第一个剃发磕头的武人,为吴三桂,准确日期为这年的四月二十二日下午时分,准确的地点为山海关老龙头军前。而大明王朝第一个剃发磕头的文人是谁呢?好像应该是钱谦益,然而不是。这位领袖文坛的扛鼎人物,这位有头有脸的大明官员,是在吴三桂剃头后一年,顺治二年五月十五日清军过江,进入南京城时,将自己头上的白发剪掉,以示顺服。这位前朝的东林党人,首辅候选,晚明第一号种子作家,其实是一个不大耐得住寂寞的文人。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几多文人能耐得住寂寞呢?牧斋先生认为自己,既然胡服左衽地降清了,还不如索性豁出去为新朝大干一场,也算有失有得吧!随后,顺治三年,来到北京,给福临磕头来了。立授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明史馆副总裁,着实的滋润。他这一带头,一示范,不打紧,如吴梅村,如龚鼎孳,前有车,后有辙,也一一剃了发,排在后面向新朝磕头。这样,凡有奶便是娘的中国文人,凡光棍不吃眼前亏的中国文人,凡在前朝不得烟儿抽的中国文人,都走钱谦益这条路。这第一种人,大约占了文人的大多数。

    中国文人在非要你买账,不买账就要你好看的老板手下,通常都将磕头,列为首选的生存方式,这绝对是中国文人的聪明了。这聪明来得不易,是以千百年来纷纷落地的人头为代价而得来的。尽管这是一份苟且的聪明,难堪的聪明,你可以鄙视,你可以看不起,但大多数文人站在老板面前,这其中包括你、我,想到脑袋没了,其他一切也跟着完蛋时,会选择这一份聪明的。

    不过,大多数文人聪明了,不等于所有中国文人都采取这种聪明的活法;还是有不聪明的文人,偏要做不买账的第二种人。一般情况下,不买账,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却难。因为,得罪老板,至多将你开革,得罪皇帝,那是要砍你脑袋的。但即便如此,如张煌言,如陈子龙,如夏完淳……这班不怕死的硬骨头,刀横在脖子上,也绝不下跪;膝盖不弯,当然也就磕不了头。他们不但不剃发留辫,不但不磕头效忠,还要纠集人马,举刀执矛,进行反清复明的抵抗运动,坚决抗争,决不投降。这第二种人,在中国文人总数中,只占极小比例,但却是应该得到格外的敬重,要没有这些脊梁骨支撑着,中国文人岂不全是软壳鸡蛋了吗?

    接下来,就是介乎磕和不磕之间的第三种人了,如黄宗羲,如顾炎武,如王夫之……索性隐姓埋名,匿迹消声,干脆远起他乡,遁逃山林。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方面,自食其力,种田糊口;一方面,苦心研读,潜心著述。统治者的网罗再密,也有鞭长莫及的死角,于是,也就不用朝谁磕头。在这个队列中间,排在第一名者,非张岱莫属。首先,他年事高于黄、顾、王等人;其次,他文名不亚于钱、吴、龚等人;第三,也是最重的,他的风流倜傥,他的奇情壮采,确是大江南北无人不知的大名士。

    在《陶庵梦忆》一书的序言中,他这样写道:

    今已矣,三十年来,杜门谢客,客亦渐辞老人去。间策杖入市,人有不识其姓氏者,老人辄自喜。

    由此可知张岱盛时,不但山阴装不下这位名士,甚至杭城,甚至江南,也都仰其声名,羡其华腴,慕其文采,效其潇洒而从者如云的。那时,资讯极不发达,消息相当闭塞,这位大名士却有如此众多粉丝捧场,可见其闻名遐迩。他在《闰中秋》一文中说到他的一次聚会:

    崇祯七年闰中秋,仿虎丘故事,会各友于蕺山亭。每友携斗酒、五簋、十蔬果、红毡一床,席地鳞次坐。缘山七十余床,衰童塌妓,无席无之。在席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声唱《澄湖万顷》,声如潮涌,山为雷动。

    从他举办的这次嘉年华会看,这位大名士之大手笔,之号召力,之能折腾,之出风头,可想而知。

    做名士,是风光的,可到了老板更迭,皇帝轮换之际,名士脑袋大,更是明显的目标。黄宗羲屡战屡败,入四明山结寨自固去了;顾炎武举事不成,到乡野间觅室苦读去了;王夫之知事不可为,隐遁湘西潜心著述去了。而这位江左名士,走又走不了,躲又躲不成,他只有采取这种与新朝既不合作,也不反抗,与当局既不妥协,也不顶牛的龟缩政策。实在无法背过脸去,必须面对这个绝不心悦诚服的皇帝,怎么办?或假作磕状,尽量敷衍;或磕下头去,却不认账。这样,第一种人觉得他不省时务,不知大势所趋;第二种人觉得他同流合污,缺乏革命气节,他自己也很痛苦。所以,他比第一种人,要活得艰难,因为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脸面,不能太无耻;他比第二种人,要活得艰险,因为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头颅,别撞到枪口上。于是,闪躲、避让,免遭没顶之灾,游离、回旋,终成漏网之鱼。三十多年下来,活得是多么不易。然而,他居然活下来了,那就更不易;而他是一位众所周知的名士,则是尤其的不易。

    话说回来,也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张龙、赵虎之流,就可以称得起名士的。《世说新语·任诞》载王恭的一句名言:

    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看来,名士在中国,有着长远的历史。也许魏晋时的名士,只需有点酒量,背得出几句《离骚》即可。经过南北朝,经过唐宋元明,名士,就不是随便拎一个脑袋,可以充数的了。

    真正的潇洒,是文化、精神、学问、道德之长期积累的结果,是智慧、意趣、品位、见识之诸多素质的综合,是学养、教养、素养、修养之潜移默化的积淀。所以,你有钱也好,你有权也好,可以附庸风雅,无妨逢场作戏,但一定要善于藏拙,勿露马脚。即使你的吹鼓手,你的啦啦队,哄然叫绝,说你酷毙了,秀透了,您也千万别当真。以为自己就是真潇洒,大潇洒,而忘乎所以,那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第一,你得有真学问;第二,你得有真才情;第三,你得有真名望。有真学问,世人打心眼儿里佩服;有真才情,同行不得不心服;有真名望,官府轻易不愿拿你是问。你只是写过几篇骂人文章,你只是出过几本过眼即忘的烂污小说,你只是喝过洋墨水能讲几句鸟语,你只是在巴掌大的地方上自我封王,对不起,这帮文坛暴发户,暴走族,想给张岱拾鞋,也是不够格的。

    张岱《又与毅儒八弟》信中说:

    前见吾弟选《明诗存》,有一字不似钟谭者,必弃置不取;今几社诸君子盛称王李,痛骂钟谭,而吾弟选法又与前一变,有一字似钟谭者必弃置不取。钟谭之诗集,仍此诗集,吾弟手眼,仍此手眼,而乃转若飞蓬,捷如影响,何胸无定识,目无定见,口无定评,乃至斯极耶?盖吾弟喜钟谭时,有钟谭之好处,尽有钟谭之不好处,彼盖玉常带璞,原不该尽视为连城;吾弟恨钟谭时,有钟谭之不好处,仍有钟谭之好处,彼盖瑕不掩瑜,更不可尽弃为瓦砾。吾弟勿以几社君子之言,横据心中,虚心平气,细细论之,则其妍丑自见,奈何以他人好尚为好尚哉!

    这封信说明一个道理,一个活在他人影子下面,一个失去自我的文人,也是无从潇洒得起来的。

    这就是在精神上不羁于凡俗的名士风度,这就是在文学上不追随风气的独立人格,这就是“胸中自有百万兵”的笃定和自信,这就是在乌天黑地、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蒙昧中,不至于找不着北的清醒和镇定。只是可惜,时不我予,具有如此大家风范的张岱,也唯有于淹蹇中埋没终身。

    1644年,按天干地支排,为甲申年,中华大地惨遭一劫,先是李闯王进城称帝,后是顺治帝正式登基,遂彻底改变了社会秩序,打乱了生活节奏。这年,张岱47岁,行将半百,是他一生的转折点。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

    张岱《自为墓志铭》

    一个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巅峰,跌入冰天雪地、四视皆空的万丈深坑,居然没自杀、没上吊,凭一丝弱息而能坚持过来,生存下去,不能不为这位从未吃过苦头,却吃了大苦头的张岱庆幸。

    知识分子最怕的,也是最难规避的事情,莫过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睁眼一看,时间不对,空间也不对,再退回娘胎也不可能,只有淹蹇一生的命运等待着他,那才是既恨又憾的悲哀啊!而他在三十至四十岁的最佳年龄段,受到过明中叶以后反理学、叛礼教的运动洗礼,正是在思想上有所升华,在文学上大有作为的年纪。而城头频换大王旗,三个皇帝走马灯式的转场,让这位算得上明末清初最有才智的文人,掉进兵荒马乱的动荡之中,顾命都来不及,焉谈文章?老天爷不开眼,你又徒可奈何?

    本来,晚明的这次“思想解放”,是一次连启蒙都说不上的“运动”,它与差不多同时的欧洲文艺复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这种意识形态,恰恰是在明代嘉、隆、万朝,经济渐次发达、商业日益繁荣的基础上形成的,也曾煞有生气过的。《金瓶梅》的问世,市井文学的兴起,商品消费的繁荣,市场经济的扩大,绝非偶然事件,而是时代在进步之中的必然。张居正的改革,虽然失败,但他的政策措施,确实使王朝增加了积累。这正是一次应该推进处于萌芽状态下的资本主义,走向发展的难得机遇。可是,第一,王朝太过腐败,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第二,文人太过堕落,只想到自己怎么快活,而坐失与世界同步发展的良机。随后,更为不幸的是,一个来自关外的,在文化上更加落后的民族,实行了完全倒退的野蛮统治,中国也就只有沉沦一途了。

    不过,我们还是看到,即使这样一个早产而且夭折的“思想解放运动”,在反对传统的礼教束缚上;在反对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桎梏上;在被称为“无耻之尤”的李贽所嘲“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非孔反儒上;在标榜欲望,提倡人性,主张本真,反对矫情,追求个性上,一系列文化批判,思想裂变,对当时文人而言,震动还是很大的。积极的一面,莫过于在张岱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离经叛道的革命精神,不随俯仰的独立人格,拒绝臣服的自我主义,和傲世嫉俗的内心世界。而消极的一面,也就是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之快,淫靡放荡,沉湎于声色之好。这也是张岱在新的老板当政之后,不得不手忙脚乱,不得不狼狈应对的缘故。于是,性格决定命运,由于精神上的清高,做不了第一种人,由于物质上的诱惑,也做不成第二种人,遂只有成为第三种人,众人眼中的另类。

    张岱,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逝于清康熙十八年(1689年),字宗子,号陶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在明末清初的文坛上,他不但是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擅的文人,而且还是一个身体力行,将明中叶那种“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尚”(张瀚《松窗梦语》语)的风气,推向极致的人物。名士之名,一是能作,一是能闹,不作不闹,如何能名?张岱就是这样一位敢大浮华,敢大快活,敢大撒把,敢大癫狂的“败家子”。

    他的《自为墓志铭》写: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他的《陶庵梦忆》序文写:

    大江南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聚其庐。且遭时太平,海内晏安,老人家龙阜,有园亭池沼之胜,木奴、秫粳,岁入缗以千计,以故斗鸡、臂鹰、六博、蹴鞠、弹琴、劈阮诸技,老人亦靡不为。

    其实,张岱还忘记自己一大好,好美食。第一,他出身于美食世家。“余大父与武林涵所包先生,贞父黄先生为饮食社,讲求正味。”第二,他认为,食物的本味才是感官享受的最高境界。第三,“割归于正,味取其鲜,一切矫揉泡炙之制不存焉。”(张岱《老饕集序》)

    每个人都长一张嘴,但并非每个人都懂得吃。填饱肚子,叫吃本能,品出美味,叫吃文化。这就是张岱与进得北京天天下饺子吃,便过年一般的大顺军农民兄弟的本质上的差异所在。

    这位大名士,放浪至此,也许只能用“不可救药”一词可以恭维他了。他应该永远生活在明朝,那里才是他精神家园。然而,他又不能死殉,因为他说他怕杀头时疼,只好活下来做清朝的人。可想而知,为什么他始终留恋昨日的浪漫,始终怀念旧朝的风流,始终不肯臣服,始终不向新朝磕头的原因。

    张岱之不磕头,固然是他的反潮流精神,但也是他自由的天性,使之然耳。一个人精神世界的种种一切,是由这个人上溯三代的“DNA”所决定的,不会因时、因事、因人、因意识而改变,这也真是没有办法的宿命论。那个李自成手下的大将刘宗敏,大顺军的第二把手,也是甲申年进的北京。来自草根阶层的他,进了德胜门后,第一件事,满北京城找了个遍,要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第二件事,将搜刮来的黄金,铸成大饼子用骡马运回家。因为对刘宗敏而言,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最高境界。而他祖先的祖先,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也许尽一生之力都奋斗不到这个目标。现在,这位出息了的后代,跟着李自成闹革命,居然左手搂着名妓,右手抱着金砖,那可真是光宗耀祖了。一般来说,家庭,决定教养,出身,体现素质,这是铁的法则。同样,从世代簪缨的豪门望族中走出来的张岱,就未必像这位农家子弟那样下作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飞来,不等于寻常百姓,就成为王谢人家。刘宗敏企羡的那些,张岱半拉眼睛都瞧不上。而张岱在意的一切,那位起义农民也根本无法理解。因此,像张岱这样的名士,空前未必,绝后是可以肯定的了。在当今物质世界里,一掷千金的豪富,比比皆是,可他们的精神世界,绝对是一个个小瘪三。

    更何况,从张岱更早的先辈开始,无不为通儒饱学,著作等身,家学之渊源,根基之扎实,自非等闲。就看他们这书香门第高台阶上,出出进进的人物,如徐渭、黄汝亨、陈继儒、陶望龄、王思任、陈章侯、祁彪佳兄弟等人,哪一个不是文章作手?哪一个不是思想先锋?这些时贤先进,对张岱产生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文化这东西,不是馒头,多吃即胖;学问这东西,也不是老酒,多喝即醉,那是一种缓慢的积累过程,一个渐进的成熟阶段。在这样一个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环境中成长,才分极高的张岱,自然要鱼龙变化,而冠绝一时的。

    尤其是这富贵世家,自其祖父那一代开始,即拥有私家戏班,自蓄声伎小蹊,家境之豪富,门阀之通显,不同一般。因此,张岱就在文学、在艺术、在历史,乃至琴棋书画、笙箫管笛、吹拉弹唱、吃喝玩乐等各个领域,全面覆盖,达到无不精通熟谙,也无不得心应手的地步。当他早年过着精舍骏马、鲜衣美食、斗鸡臂鹰、弹琴咏诗的贵公子生活时,凡人间所有的快活,他都由衷地去追求、去享受;凡世下所有的美丽,他都急切地去把握、去拥有。这样一位得过大自在的文人,即使跌倒,即使趴下,也不会屈下膝来,像奴才似的朝新朝磕头。

    明中后期,是中国文人最为放肆,最为自我,也是最为追求本真,最为离经叛道的年代。李梦阳(1475—1581年)有言:

    天地间唯声色,人安能不溺之?

    袁宏道则弘扬此说: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谈,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座,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浮家泛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中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野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

    张岱的一生,就是这种“五快活”的最地道的践行,他性之所至的那些散文作品,也可读得出来那溢出纸外的名士风流,和跃出笔墨的文人潇洒。

    浪漫的春天,属于歌唱的诗人,严寒的冬日,适合做学问的学者。而明末清初的张岱,恰巧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考验,也造就了他在为文和治史的两大领域中,获得斐然的成功。

    张岱之文,似粗疏而意境精致,似肤浅而思想深刻,似不经意间而见其心胸擘画,似率性挥洒而惜墨如金。晚明文人小品文极多,多着重个人感受,张岱作文只是在摹写客观的人、事、物、景,偶涉自己,也是闲中落笔,超然物我。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以他《湖心亭看雪》一文为例:

    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上人两三粒而已。

    就其中一连串的“一”,活生生跳入眼帘,烘托出美不胜收的西湖。这些本来极无味,也极无趣的数字,却起到点石成金的效果。读他的书,其随便的笔墨,其任意的文字,其隽短简约的词语,其明丽精俏的行文,其兴之所至的感想,其情致盎然的兴趣,比比皆是,处处可见,极耐玩味,百读不厌。可以这样评价,张岱的末世奇文,在他之前不曾有,在他之后不会有。

    他的这两部小品文集,一曰《陶庵梦忆》,一曰《西湖梦寻》,书名中的这两个“梦”字,看得出来是他失去所有一切以后的反思。斯其时也,先生老矣,一瓢米,一把豆,必亲自劳作,方得果腹,一畦菜,一圃苗,必跋涉田间,方得收获;沦落困顿,无以为生,布衣蔬食,常至不继。也就只有这残存在记忆里的梦,是他仅有的慰藉了。

    从他《三世藏书》一文,约略知道他在这动乱年月里,是怎样走上人生末路的。

    余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炊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然后就是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所写的景况:

    年过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

    不过,他没有颓丧,也没有噤缩。清人温睿临撰《南疆逸史》,曾赞美其著史立说,晚年刻苦的成就。

    山阴张岱,字宗子,左谕德元忭曾孙也。长于史学。丙戌后,屏居卧龙山之仙室,短檐颓壁,终日兀坐,辑有明一代纪传,既成,名曰《石匮藏书》。丰润谷应泰督学浙江,闻其名,礼聘之,不往。以五百金购其书,慨然曰:“是固当公之,谷君知文献者,得其人矣!”岱衣冠揖让,犹见前辈风范。年八十八卒。

    这部二百二十卷纪传体明史,五易其稿,九正其讹。清人毛奇龄曰:

    先生慷慨亮节,必不欲入仕,而宁穷年厄厄,以究竟此一编者,发皇畅茂,致有今日。此固有明之祖宗臣庶,灵爽在天,所几经保而护之,式而凭之者也。

    至于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是不是就是张岱的《石匮藏书》?说法不一。纪昀的《四库总目提要》、陆以湉的《冷庐杂识》,均持此说。姑置知识产权的争议不论,张岱以垂暮之年,以衰迈之力,以饥馁之逼,以孤难之境,给他梦中的故国立传,说明这位大名士的真爱所在,衷情所系,这才是让我们肃然起敬的。

    也许这就是中国文人最难得的一种精神了。精神在,志弥坚,享米寿,节不坠,名士末路,余馨长存,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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