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忍细说:李国文讲最后的王朝-谭嗣同的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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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冬日的小阳春,我从报上得知,琉璃厂海王村的中国书店在出售一批旧书,遂去到那里。翻了半日,凡想买的书,定价都偏高;便宜的书,又不值得买。这样,乘兴而去,兴尽而返,因为空着手,而且时间富裕,便信步往虎坊桥走去。

    自打两广路修成以后,一年有余,尽管有时坐车路过,匆匆一瞥,未暇细品,常以为憾。趁着雪后新霁,空气清新,便迈开老腿,打算一步步地体味一番。俗话说“走路”,大概只有走,安步以当车,用自己的脚问候大地,才能找到这条路的具体感觉。

    真是变化万千啊!

    说老实话,走在这条极其敞亮、极其光鲜、展得特宽的新马路上,恍若来到陌生地界。如果不是一些老字号的牌匾,一些公交车路的站名,提醒我这是原来的骡马市大街,原来的果子巷,原来的米市胡同,几乎不敢认了。尤其,沿途有不少旧房子拆掉,新房子未盖,已经面目全非的工地,站在那里,难辨东西,焉知南北,举步迟疑,不觉踟蹰。

    由此可见,北京市在旧城改造方面,决心之大,魄力之大,动作之大。因而,城市面貌变化也着实非常之大。不知不觉间,明代权奸严嵩题写牌匾的中药店“西鹤年堂”四个大字,映在眼前,金碧辉煌,阳光灿烂,自然,这就是菜市口了。

    菜市口,可是一个拥有特殊历史的地段。

    其特殊,因为它曾经是近代史上,拥有很大知名度的秋决场所。由于春夏季节,草木萌发,而到了秋冬季节,则万物肃杀,所以古代行刑,选择秋天,也是适应天时的这种变化。明朝秋决的刑场,在今西四牌楼一带,而清朝则改在菜市口,因而成为京城一景。清人和邦额《夜谭随录》:

    适过菜市口,值秋决,刑人于市,阻不得进。

    但眼前焕然一新的菜市口,已是繁华喧闹的商业区,没有当日刑场肃杀的气氛。

    然而,谈大清朝,不能不谈杀人;谈杀人,不能不谈菜市口。这些年来,电影、电视剧中的清宫戏,长篇小说中的清代帝王题材,用得上“泛滥成灾”这句成语来形容,这也给菜市口做足了广告。于是,这个原来矮趴趴、拥挤狭窄的丁字街,借着秋决的血腥镜头,闻名遐迩,世人皆知。与英国伦敦泰晤士河口塔桥旁那座16世纪的监狱,成为东西方世界两处酷刑文化的重要遗址。

    我记得1949年秋天来到北京,住在国会街老北大的工字楼。有人告诉我,出宣武门,一路往南,就是当年戊戌维新六君子殉难的刑场。于是,我想起六君子之一的湖南浏阳人谭嗣同,被慈禧太后抓起来,关在大牢里,写在狱中墙壁上的一首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诗中的张俭、杜根,都是东汉名士。张俭因党锢之祸,被迫逃亡,但人们景仰他的高风亮节,都冒着危险收留他。杜根因为触怒邓绥太后,被命摔死,但行刑者出于同情,虽摔而不死,活了下来。谭嗣同的诗,反映戊戌维新失败以后,他之慷慨就义,以鲜血和生命唤醒麻木国人的牺牲,与康有为、梁启超所采取的流亡海外、重图再起的策略不同。他诗中的张俭、杜根,正是这些维新党人失败后的两种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位湖南汉子,所以要去留下肝胆,化为巍巍昆仑,也是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贡献。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任何一次改良运动,最后无不以失败告终。这次康梁戊戌变法,因前后历经一百零三天,而又被称为百日维新。1898年6月11日,光绪颁布《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自强,便接连发出开学堂、停科举、办实业、练新军的新政。西太后对他们迫不及待发出的一系列未经她首肯的改革措施,当然不满,而被种种改革措施所触动,害怕失去一切的保守派、顽固派,尤为不满。6月14日,住在颐和园的慈禧,禁不起这帮守旧势力的哭诉、告状、小报告、咬舌头,老太太第一手,赶走光绪的老师翁同龢;第二手,安排荣禄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9月18日,谭嗣同走了一着险棋,与袁世凯密谈,某种意义上是寄希望于这位手握新军实力的将领,实施政变。袁世凯是什么东西,他马上向荣禄告密,荣禄又是一个什么东西,马上向西太后报告。知识分子的最大弱点,就是理想加幻想,就是自信加轻信。老太太当下软禁了光绪,这回岂止是不满,而是愤恨。9月20日逮捕新党,康有为逃脱,梁启超避难日本公使馆。9月21日西太后“临朝训政”。维新变法宣告终止。

    谭嗣同本有逃脱的机会,不知因何,他以承担一切的大无畏姿态,9月25日,于浏阳会馆被抓。

    三天之后,9月28日,他与林旭、杨锐、康广仁、杨深秀、刘光第“六君子”,押赴菜市口刑场,未经审讯,直接砍头,英勇就义。据民国姜泣群《朝野新谭》:

    圣旨下,将六人从狱中提出,上堂点名,并不讯供。饬令登车,刘光第曾任刑部司官,知事不妙。亟询承审官为谁,我至今未曾认得康有为,尚可容我申辩否?众曰不必言矣。乃径解赴菜市口。由提督衙门派来哨弁兵役二百人护之行,抵法场三下半钟。先杀康广仁,次谭嗣同,次林旭,次杨深秀,次杨锐,次刘光第。事毕已薄暮矣……菜市口距广东会馆最近,康广仁死后,粤人竟莫敢过问。谭嗣同、林旭殓俱迟……谭嗣同死不瞑目,李铁船京卿慰之曰:“复生头上有天罢了。”

    康广仁便衣无服,被杀后刽子手将其首抛之极远,林旭穿补服未挂珠,余均便衣。杨锐血最多,刘光第至死呼冤,杀后点血俱无,但觉有白气一道冲出。刽子手曰:

    是实大冤枉者,方如此白气上冲,其神上升于天也。

    谭嗣同(1865—1898年),字壮飞。湖南浏阳人,生于北京。其父为湖北巡抚。因为童年患时疫险死得活,又号复生。他的妻子李闰在他就义后,以其《狱中题壁》之“忍死须臾待杜根”句,自号“臾生”,其悼亡诗,极悲怆。

    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

    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

    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

    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

    临刑时,谭嗣同从容慷慨,激越豪壮,只说了十六个字: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我在想,当谭嗣同戴着枷锁,在槛车里,向围观者大呼时,希望得到觉醒的回应,希望听到愤怒的反响,希望看到同情的眼光,希望他的血没有白流……然而这班一脸亢奋的观众,会有什么呼应吗?他们只对马上就要砍掉的头颅感兴趣,而对这位革命先驱的豪言壮语,绝对是无动于衷的。本意以一死令国人警醒的这位革命者,其最大悲哀,莫过于他脑袋被砍掉时,京城市民的无动于衷了。

    19世纪40年代末,这座城市还叫北平,南城一带,居民稀疏,街市冷清,破房旧院,路窄巷挤,很难想象清末百姓的民谚,“到菜市口看杀人去”时,那万人空巷的场面,竟堵塞在这样仄隘湫陋的地段,不免为烈士临终场面之局促、之龌龊,感到窝囊。对好看热闹的中国人来说,戏文是主要的,角儿更为主要,至于戏园子的好赖,是无所谓的。京剧翻译成英文,叫作“Beijing Opera(北京歌剧)”,尽管北京歌剧出现过梅兰芳等许多名演员,而大清朝历经三百多年,民国又历经三四十年,这座城市从来没有一间像点样子的戏院。这就是北京人既能穷讲究,又能穷凑合的习性了。

    几百年来,他们很满足这份厂甸庙会式的看杀头的娱乐,这份不花钱、不打票的血淋淋的真实场面,这份可供好些日子里,饭后茶余,对被杀头者或褒或贬的说话由头。挤就挤吧,挤着热闹,杀就杀吧,杀头好看。至于杀谁?谁杀?为什么杀?为谁而被杀?这些看戏的老百姓们,是不去想的。

    谭嗣同一生觉悟追求,力主挽危图强,锐意改革维新,誓志献身中华,哪怕砍头,也死不瞑目。这最后一句令其闭上眼睛的抚慰之语,告诉冤魂“头上有天”,其实在那个昏天黑地的王朝末日里,上既无天,下也无地,那些看热闹者的浑浑噩噩,其实倒是对革命者苦心孤诣的暗讽。不过由此倒也证明,作为先知先觉者,与那些后知后觉的民众之间,确是存在着不被理解的鸿沟,这才是他九泉下无法排遣的寂寞和苦恼呢!甚至,一个世纪过去,又有多少人在菜市口时,会想起封建社会中中国知识分子的这场百日维新,士子们最后的孤注一掷呢?

    然而1898年,六君子之死,清廷的丧钟随之敲响,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从此,菜市口作为行刑开杀的法场历史,也就结束。但是,回顾三百多年的大清王朝,那刽子手的大刀片儿,到底在这里砍下了多少人头,恐怕是永远也统计不出的数字了。

    1949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为了寻找这段并不久远的历史,竟无人指点得出杀场何在?而更多的人颇讶异我的好奇。也许那时革命成功,建国在即,对于改良主义的失败者,懒得提它,不屑提它,大家竟十分生疏起来。颇费几分周折,才打听到“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掉脑袋的地点,已无任何标志,更甭说纪念物了。

    想到那些抛洒在菜市口的血,对于甚嚣尘上的,几成定论的,康、雍、乾三朝,为中国历史上最兴旺繁荣的盛世说法,很不以为然,相当不以为然的。窃以为这是一些急功近利者,故作惊人语,说得太过头的大话。

    事实并非如此,这三位皇帝,在奠定中国的一统局面,划定国土的疆域版图上,是做出巨大贡献的。然而,“盛世”二字,是加冕不到他们头上的。

    第一,在经济上,并未达到汉代孝文、孝景年间,“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钜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的丰足。

    第二,在政治上,也不曾达到唐代贞观年间“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齑粮,取给于道路焉”,“帝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赦天下死囚,皆纵归,使至期来诣京师……(次年)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的清明。(以上均见《资治通鉴》)

    第三,1662—1796年,闭关自守的康、雍、乾三朝,故步自封,自以为是万邦来仪的中央之国,老大自居,维护传统的农本主义,不求进取,拒绝整个世界的变革潮流,这才是他们最大的甚至是不可饶恕的失误。16世纪起,资本主义发展较早的西欧国家,采取重商主义,已经积极向外拓展,而且人文精神的张扬,自由思想的提倡,促进科学技术的发达,处于方兴未艾之势。而康、雍、乾三朝,一以贯之的是一种异族统治者的防范心理、偏窄心态,对民众实施严密的极权统治,对士子进行严酷的文化钳制,对海外保持严锁的封闭格局,对汉族精英分子加以极其严厉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镇压,尤其可怕的,是最广泛、最深入、最彻底、最持久的“奴才”教育,使得中国人(除极少数例外者),都成了失去思想,失去活力,失去神气,失去自我,永远匍匐在地,永远罪该万死,永远不敢抬起头来的磕头虫。

    试想一下,一个三亿磕头虫趴在那儿,一口一声“奴才该死”的中国,怎么能称得上盛世?

    甚至,到了18世纪中叶,近邻日本开始明治维新,而康、雍、乾三朝的继承人,仍以祖宗规矩不可改变的死硬,顽固抵制以大机器生产和广泛采用蒸汽动力为标志的工业革命。贻误良机,磨耗时光,直到列强用坚船利炮,敲开国门以后,才明白所谓的“盛世”光景,所起到的历史作用,只是使中国落后于欧洲一个半世纪。

    人们不禁要问:何盛之有?

    时下一些作家,一些编导,伪造历史,鼓吹圣明,掩盖真相,胡编乱演,热衷于推销清代帝王题材,这种见钱眼开的商业行为,倒也不值得当回事。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莫过于一些清史专家,应该是有学问、有识见的人,也跟着枉顾史实,颠倒是非,大弹康、雍、乾“盛世”高调,颇令人质疑其实用主义的治史学风。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这些文天祥《正气歌》中耳熟能详的诗句,秉笔直书,据实求真,不附不阿,严谨审慎,至少是为史者最起码的操守呀!尽管冷板凳成为热板凳,也不能为了吃满汉全席,便歪嘴净拣好听顺耳的话说,这不正应了胡适所言,“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女孩”吗?

    这也是北京人,或者中国人,只注意台上的戏子,而不注意破烂戏园子的整体环境,以偏概全的毛病。这些清史专家就是闭眼不看,也不承认这三朝,其实很不怎么样的,无论如何够不上盛世的败象。尤其康熙和乾隆,都是御临天下长达六十年的高龄帝王。在中国,老人统治的最大弊端,就是其晚年,几乎无一例外地要倒行逆施,走向自己的反面。正如这一时期最伟大的作家曹雪芹在《红楼梦》一书中描写的贾府一样,外面看起来轰轰烈烈,其实,“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但16世纪前后,在最初的起跑线上,中国那时的国力,差不多相当后来成为殖民国家的英、法、德、葡、意的总和。因此,彼时的西方世界,还是很在意东方的中国,不敢怠慢的。对这个庞然大物,认为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因此,雍正登极,教廷连忙派人,不远万里,前来北京,祝贺这位皇帝登基。大典过后的1725年,雍正三年的冬十月,罗马教皇的特使,要归国复命了。这位新皇帝,刚刚铲除掉他认为尾大不掉的年羹尧将军,心情相当不错,特地接见来自罗马的使节,并颁布了一纸敕书,交其带回。

    西洋寓居中国之人,朕以万物一体为怀,教以谨饬安静。伊等果能慎守法度,行止无愆,朕自推爱抚恤。兹赠妆缎、锦缎、大缎六十匹,次缎四十匹。

    《清通鉴》

    中国人就是这样,你越说他胖,他越喘,你越巴结他,他也越自觉了不起。文书中那盛气凌人的大皇帝口吻,很难用最起码的外交礼貌来衡量。雍正以为是唐太宗李世民,是那个真正盛世里的天可汗呢!

    那时的中国,真强,可开始由强而弱;那时的西方,真弱,但开始由弱而强,这就是16世纪的唯物史观。

    就在雍正登极这年,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创始人,资本主义理论的奠基者,亚当·斯密出生在英国。16世纪的伦敦天气,应该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那类似北京南城古刑场菜市口的伦敦塔,院子中间的断头台,院子外塔山上的绞刑架,尽管继续处决人犯。但莎士比亚时期那种在伦敦桥上用长长的铁矛,插着被枭首的头颅,以警吓市民的做法,已不再执行。

    他们开始把人当成人,然而,在东方,仍旧不把人当成人待。雍正三年十二月辛巳(十八日),一位名叫汪景祺的文人被“弃市”。

    那时在北京,只要“弃市”,就是押往菜市口杀头。雍正嗜杀,当然,康熙和乾隆也并不少杀,不过,雍正更残忍更可怕些,手段和花样,也更促狭更阴损些。这次杀汪景祺,大家原以为看一场热闹,随后作鸟兽散,回家喝二两,庆幸自己脑袋还在脖子上,也就罢了。谁知到得菜市口,才晓得花头精多的雍正,又出了新点子。朱批上还有“立斩枭示”字样,这个“示”字,什么意思呢?臣僚们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不光要砍下脑袋,还要把这颗脑袋悬挂在菜市口示众,也就是公开展览。

    枭首砍头,戮尸燔骨,这是康、雍、乾三朝时不乏见的场面,然而像雍正如此忮刻酷暴,将汪的头颅一直挂到他驾崩,也没说一句“免了,去掉,拿下”的话,在中国文人受迫害的全部历史上,还真是少见的暴虐。对知识分子恨到如此咬牙切齿,除了变态心理,哪里还有一点点盛世帝王的胸怀?

    汪景祺在年羹尧的西宁大营中,当过两年的幕僚,他的灾难,即由此而来。

    一个文学家,最好不要跳上政治家的船,哪怕是最高级的游艇,也要敬而远之才是。唐朝的李白,一开始是绝对明白这个道理的。杜甫《饮中八仙歌》就写过他“天子呼来不上船”。可后来,估计酒喝高了,下了庐山,竟登上永王李璘的旗舰,检阅起水师,“为君谈笑静胡沙”,结果永王失败以后,他也就充军流放到夜郎了。

    这位汪景祺,号星堂,浙江钱塘人氏。康熙举人,小有文声,但仕途蹭蹬,一直不那么发达,萍踪浪迹,落魄秦晋,并无定处。清代的武官,粗鄙少文,地位较高的方面统帅,通常要礼聘一些文人为幕客。名气大的,为客为宾,起参谋僚属的作用,名气小的,为职为员,司管文书笔墨等事。年羹尧,康熙进士,内阁学士,也非等闲之辈,他西征噶尔丹、郭罗克、罗卜藏丹津诸役的赫赫战功,总不能自己动手撰文吹嘘。恰好,这位汪师爷,一心想上他这艘艨艟巨舰,于是,给年大将军写了一封信,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

    盖自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宁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者哉?仆向之所向慕,归往于阁下者,台阁之文章,斗山之品望而已……朝廷深赖贤佐,天下共仰纯臣。朗若青天,皎如白日。夫是以宸翰宠贲,天子倚阁下等山岳之重也。今阁下英名如此其大,功业如此其隆,振旅将旋,凯歌竞奏。当吾世而不一瞻仰宇宙之第一伟人,此身诚虚生于人世间耳。

    《西征随笔·上抚远大将军太保一等公川陕总督年公书》

    这样,雍正二年,被年羹尧延请入幕。

    期间所著《西征随笔》,在查抄年羹尧杭州邸宅时,被侍郎福敏发现,呈上。喜欢作批示的雍正,在这方面有强烈的表现欲,在书上亲笔写上:

    悖谬狂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种得漏网也。

    我一直忖度,同案的钱名世,也是因年羹尧获罪的,同样,因写马屁诗被参,但雍正并没有将他送往菜市口秋决,而是御书“名教罪人”匾额,挂在大门口,每日叩拜忏悔。而雍正恨汪的情结,不完全是因为他的马屁拍得响。在康熙晚年选嫡,举棋不定,年羹尧的一票,起到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关键之时,雍正也对这位军门,殷勤致意,示好巴结,联络拉拢,不遗余力。这本《西征随笔》,只是罪状之一,而汪景祺,对于这位功高震主的军事统帅,所能起到的左右作用,是非同小可的,才使他始终戒之惧之,而留下刻骨铭心的影响,必狠狠报复而后快。

    汪景祺不傻,他不是小聪明,而是大聪明,不是有小野心,而是有大野心,特著《功臣不可为》一文,献给年大总督,其意所指,年是会心的。不但会心,很可能首鼠两端过,雍正不会没有知觉。但文人从政,很难成气候的原因是,虽然他们喜欢染指权力,但十个文人至少有九个,在政治上属于无韬略、无谋划的低能之辈。尤其稍稍得了点意的文人,那张管不住的嘴巴,先就给自己挖好埋他的墓穴。

    雍正的情治系统,其效率之高,野史演义,多有记载。早把年大将军与另一可能接班对象允禟,在西宁的来往,密报上来。雍正三年四月,这位陛下最初发难,谕责年羹尧僭越之罪时,无心之言,泄露天机:

    朕曾将御前侍卫拣发年羹尧处,以备军前效力,并非供伊之随从也。然伊竟将侍卫不用于公务,俱留左右使令。

    这些侍卫,其实就是雍正安排在年羹尧身边的克格勃,而汪师爷的一言一行,岂能逃脱这班皇家特工的眼睛。

    于是,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赐年羹尧自裁。一周后,雍正就将这位马屁文人,枭首示众,那脑袋挂在菜市口的通衢大道上,一挂就是十年。

    其妻发黑龙江给穷披甲人为奴,其期服之亲兄弟,亲侄俱革职,发宁古塔,其五服以内之族亲现任、候选及候补者俱革职,令其原籍地方官管束,不得出境。

    这个雍正,究竟是盛世之主,还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小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菜市口大街上挂着的这颗头颅,直到雍正驾崩以后,乾隆上台,左都御史孙国玺才敢上书,认为“京师为首善之区,菜市口又京师之达道,枯骨中途,髑髅上悬,不唯有碍观瞻,且不便牵车服贾之辐辏,亦有碍商旅行贩之交通”,这样,才恩准将这颗风吹雨淋、鸟啄雀粪、朽烂腐毁、形质不存的颅骨,择地掩埋。

    我想,菜市口悬挂着汪师爷这颗脑袋的时期,大概也是那个英国人亚当·斯密,埋头写作《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即《国富论》的时期。然而,当19世纪,严复以《原富》书名,将此书译为中文问世,介绍到中国,适值他的维新同志谭嗣同、康广仁等六君子,在菜市口被砍掉脑袋的日子。

    三百年原封不动的大清王朝,现在所差的,恐怕就是在尸首脸上盖一张纸,给棺材钉上最后一根铁钉了。

    严复翻译《原富》时,著《斯密亚丹传》,他曾经说过:

    顾英国负虽重,而盖藏则丰,至今之日,其宜贫弱而反富强者,夫非掊锁廓门,任民自由之效欤?

    这句话极其深刻,一针见血,值得深思。试想,康、雍、乾三朝,锁不掊,门不廓,民不自由,而且还是一个动辄把知识分子,把民族精英,送到菜市口去枭首示众的政权,能成盛世,实在是很难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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