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睡吧睡觉觉,
我来唱支歌谣……
圣像前燃着一盏绿色的神灯;房间里,从一头到另一头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晾着些襁褓布和大条的黑色女衬裤。天花板上有一大片神灯留下的绿色光斑,而襁褓布和女衬裤则把长长的影子投在炉灶上、摇篮上和瓦尔卡身上……当神灯开始摇曳不定时,光斑和影子仿佛都活了过来,又好似在随风舞动。房间里很闷,散发着白菜汤和制靴皮革的气味。
婴儿在啼哭。他早已哭得声嘶力竭,但仍在喊叫,也不知他几时才会消停。可瓦尔卡却很想睡觉。她困得睁不开眼,头往下垂,脖子酸疼。她连动一动眼皮和嘴唇都没有力气,觉得脸上又干又僵,脑袋也变小了,仿佛只有大头针的圆头那么一丁点大。
“睡吧睡吧睡觉觉,”她嘴里哼着,“给你稀饭熬好……”
炉膛里蛐蛐在鸣叫。从隔壁房间里传来鞋匠铺老板和鞋匠师傅阿凡纳西的阵阵鼾声……摇篮幽怨地吱呀着,瓦尔卡则在轻声哼唱——这一切融合在一起,成了一支夜晚的催眠曲,倘若谁要上床睡觉,听着它心里倒也甜美。可现在这曲子却叫人愤恨苦恼,因为它催人入眠,却又偏偏不许睡觉;如果瓦尔卡一不小心睡着了,老板就会痛打她一顿。
神灯摇曳。绿色的光斑和影子们活动起来,爬进瓦尔卡微睁着的、直愣愣的眼睛里,在她半醒半睡的脑子里堆砌成模糊不清的重重幻影。她看见滚滚乌云在天上竞相追逐,发出婴儿似的喊叫。可接着又起了一阵风,乌云散去,于是瓦尔卡看见一条宽阔的马路,路上尽是泥污;马路上有一行行的载货马车队伍,行人们背着背包,拖着步子缓慢前行,不知是些什么影子,在忽前忽后地乱窜;马路两边,透过阴沉沉的寒雾,可以看见片片森林。突然,那些背着背包的行人和影子全都倒下去,躺到满是泥污的地上。“这是干吗?”瓦尔卡问。“睡觉,睡觉!”有人回答。于是他们沉沉睡去,睡得又香又甜,而憩息在电报线上的乌鸦和喜鹊,则发出婴儿哭叫似的聒噪,极力想把他们吵醒。
“睡吧睡吧睡觉觉,我来唱支歌谣……”瓦尔卡哼着,发现自己到了一间昏暗、憋闷的农舍里。
地上有个人在翻来覆去,那是她过世的父亲叶菲姆·斯捷潘诺夫。她看不见他,却能听到他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不断呻吟。照他自己的话说,他这是“疝气发作”。他疼得非常厉害,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地吸气,牙齿像鼓点似的磕着打颤:
“卜——卜——卜——卜……”
母亲佩拉格娅跑去老爷家的庄园,报告说叶菲姆快要死了。她早就走了,现在也该回来了。瓦尔卡躺在炕上,没睡,凝神听着父亲“卜——卜——卜”的牙齿打颤声。这时外面传来了响动,有人乘着马车到了屋前。这是老爷家里派来的一位年轻大夫,他是从城里到他们家来做客的。大夫走进屋里;黑暗中看不见他,但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和门的吱嘎声。
“点上灯。”他说。
“卜——卜——卜……”叶菲姆回答。
佩拉格娅冲向灶台,开始寻找装火柴的小瓦盆。大家一声不响地等了片刻。大夫挨个衣兜翻寻了一阵,划燃了自己的火柴。
“这就来,老爷,这就来。”佩拉格娅一边说,一边冲出屋子,不一会儿便拿回来一截蜡烛头。
叶菲姆双颊绯红,眼睛闪闪发亮,目光显得特别锐利,仿佛能把农舍连同大夫一并看穿了似的。
“嗯,怎么啦?你这是闹哪样?”大夫说着,向他俯下身去,“啊哟!你这样子很久了吗?”
“什么?快死了,大人,到时候了……我活不成了……”
“净胡说……会给你治好的!”
“那就随您吧,大人,咱感激不尽,不过咱明白……既然死神来了,倒也没啥。”
大夫在叶菲姆身上花了大约一刻钟时间;然后他直起腰,说道:
“我无能为力……你得去医院,去那里做手术。马上就去……一定要去!现在有点晚了,医院的人都睡了,不过没关系,我给你写张便条。你听到没有?”
“老爷,可他咋去呀?”佩拉格娅说道,“我们没有马。”
“不要紧,我去跟老爷家说说,让他们借一匹马。”
大夫走了,蜡烛渐渐熄灭,又响起了“卜——卜——卜”的声音……半小时后,屋前驶来一辆马车。这是老爷家派来送人去医院的。叶菲姆收拾一下,乘车走了……
不觉快到清晨,天气晴朗宜人。佩拉格娅不在家——她到医院打听叶菲姆的情况去了。不知哪里有个婴儿在啼哭,瓦尔卡听到有人在用她的声音唱着:
“睡吧睡吧睡觉觉,我来唱支歌谣……”
佩拉格娅回来了,她画着十字,悄声说:
“夜里给他做了疝气回纳手术,可天亮前还是把灵魂交给了上帝……进了天国,得了永安了……说是送去晚了……要是早点就好了……”
瓦尔卡走进树林,在那里哭泣,可突然有人使劲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她的脑门碰到白桦树上。她抬起眼睛,看到自己面前站着鞋匠老板。
“这是咋回事,你这烂货?”他说,“孩子在哭,你却在睡觉?”
他揪得她的耳朵生疼,她甩了甩脑袋,摇着摇篮又哼起了催眠曲。绿色的光斑、女衬裤和襁褓布的影子摇晃着,在她眼前若隐若现,很快又重新占据了她的脑子。她又看见了那条满是泥污的马路。背着背包的人们和影子横七竖八地躺着,全都在呼呼大睡。瓦尔卡看到他们,自己也困极了;她真想舒舒服服地躺下去,可母亲佩拉格娅却在她身旁走着,不断催促她。她俩正匆匆赶往城里,去找活儿干。
“看在基督的分上,行行好吧!”母亲向迎面走来的路人请求,“发发慈悲吧,仁慈的老爷们!”
“把孩子递过来!”有个熟悉的声音回答她道,“把孩子递过来!”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可已经变得恼怒、刺耳,“睡着了吗,贱人?”
瓦尔卡猛地起身,四处张望,这才明白怎么回事:既没有马路,也没有佩拉格娅,也没有路人,只有老板娘站在屋子中间,她是来给自己的孩子喂奶的。肩宽体胖的老板娘一边奶孩子,一边安抚着他,瓦尔卡则一直站在那里,望着她,等她奶完孩子。而此时窗外已经泛着瓦蓝,屋里的影子和天花板上的绿色光斑明显变淡。快到清晨了。
“接着!”老板娘说着,扣好胸前的衬衣,“孩子哭呢。大概遭了谁的毒眼[25]了。”
瓦尔卡接过婴儿,把他放到摇篮里,又开始摇晃起来。绿色的光斑和影子渐渐消失,再也没有谁爬进她的脑袋里来迷糊她的脑子。可她仍旧困,困得要命!瓦尔卡把脑袋放到摇篮边上,全身晃动着,想要克服睡意,可眼睛还是粘在一起,脑袋发沉。
“瓦尔卡,把炉火生好!”门外传来老板的声音。
这就是说,该起来干活儿了。瓦尔卡丢开摇篮,跑去板棚拿木柴。她很高兴:跑着走着的时候,就没坐着那么困得厉害。她搬来木柴,生好炉火,感到她那发僵的脸逐渐舒展开来,思维也渐渐清晰起来。
“瓦尔卡,把茶炊烧好!”老板娘喊道。
瓦尔卡劈碎一块引火柴,刚来得及点燃伸进茶炊炉里,紧接着又传来了新的指令:
“瓦尔卡,给老板刷一下套鞋!”
她坐在地上,一边刷着套鞋,一边想,要是能把脑袋伸进这只又大又深的套鞋,在里面打会儿盹就好了……于是忽然间,套鞋渐渐长大、膨胀起来,填满了整个房间,瓦尔卡手里的刷子掉了,可她立刻使劲儿甩了甩头,睁大眼睛,集中精力看着眼前的东西,免得它们在她眼里长大和浮动。
“瓦尔卡,把外面的台阶洗一下,都没脸让顾客上门了!”
瓦尔卡清洗了台阶,收拾了各个房间,然后又生好了另一个火炉,就跑到店铺去了。活儿很多,没有一分钟是空闲的。
但是,最难受的莫过于原地不动站在厨房里的桌前削土豆皮。脑袋直往桌面耷拉,盯着土豆的眼睛发花,手里的刀子也拿不住,旁边还有个肥胖的老板娘在走来走去,她卷着袖子,怒气冲冲,不停地大呼小叫,震得瓦尔卡耳朵里嗡嗡作响。伺候吃饭、洗衣服、缝补等活儿也很遭罪。有好几回,她都一闪念,想要抛下眼前的一切,倒在地上睡上一觉。
一天快结束了。瓦尔卡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按着自己发木的太阳穴,咧嘴笑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因何发笑。黄昏的暮色抚摩着她那困得睁不开的双眼,让她指望着很快就能睡个好觉。可傍晚老板家里来了一拨客人。
“瓦尔卡,把茶炊烧好!”老板娘喊道。
老板家的茶炊很小,要让客人们喝够,就得烧五次左右。茶点结束后,瓦尔卡整整一小时站在原地,望着客人们,等候吩咐。
“瓦尔卡,跑去买三瓶啤酒!”
她拔腿就跑,跑得尽量快些,以便赶走睡意。
“瓦尔卡,跑去买点伏特加!瓦尔卡,螺旋开瓶器在哪里?瓦尔卡,打理一下鲱鱼!”
这下客人终于走了,灯火熄灭,老板一家上床睡觉。
“瓦尔卡,摇摇孩子!”传来最后一道指令。
炉膛里蛐蛐在鸣叫。天花板上绿色的光斑、女衬裤和襁褓布的影子再次爬进瓦尔卡半睁半闭的眼里,晃晃悠悠,迷糊着她的头脑。
“睡吧睡吧睡觉觉,”她轻声哼唱,“我来唱支歌谣。”
可婴儿在哭叫,哭得筋疲力尽。瓦尔卡又看见了脏兮兮的马路、背着背包的行人、佩拉格娅、父亲叶菲姆。她什么都明白,所有人都认得,可在半醒半睡之间,她怎么也搞不懂,到底是什么力量捆住她的手脚,压着她,不让她活下去。她环顾四周,寻找这股力量,想要摆脱它,可没找到。惊讶之余,她拼尽全力,使劲儿望着上方那团闪闪烁烁的绿色光斑,仔细倾听喊叫声,终于找出了这个妨碍她活下去的敌人。
这敌人就是那个婴儿。
她笑了。她觉得奇怪:怎么这点小事她以前竟没明白?绿色光斑、影子和蛐蛐似乎也笑了,也觉得奇怪。
瓦尔卡陷入了妄念。她从凳子上起身,满面笑容,眼神直勾勾地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她想到马上就能摆脱这个捆住她手脚的婴儿,不由得既高兴,又浑身酥痒畅快……杀死那婴儿,然后睡觉,睡觉,睡觉……
瓦尔卡笑着,向那团绿色光斑使着眼色,举起手指威胁着它,蹑手蹑脚地走到摇篮跟前,俯身凑近婴儿。掐死他后,她飞快地躺倒在地上,高兴得笑起来:现在终于可以睡觉了。片刻之后,她就已经沉睡得如同一个死人……
(1888)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