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爷们儿-南方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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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虎警

    就在那个夏天,我们发现了广州。

    从广州往回倒烟的利润几乎比武汉高出一倍,此后我们一直来往于京穗之间,只要狼骚儿叔叔的车去广州我们就跟着,两三个月的工夫,我们的资金整整增长了一倍。偏巧那年秋天狼骚儿叔叔休了一个多月的假,我们担心路上不安全便给自己放了假,再次出发已经是冬天了。如果中间不休息这么一段,没准我们早用汽车偷运了。

    本来第六次去广州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火车之旅,本钱越来越大,再用火车运就太危险了。

    在广州站下车时,我和山林一起向外走。突然我看见了人群里走着两个大个子,其中有一个虎背熊腰的家伙特眼熟。我偷偷指给山林看。当时山林除了眼角哆嗦了几下之外,也没别的表示。

    刚出火车站,他就把我拉到到车站附近的胡同里,然后像贼似的东张西望了好久。最后身林神秘地问我:“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就下车的时候,他在人群里一晃,我觉得眼熟。那小子到底是谁呀?”我实在搞不清他为何如此紧张。

    山林使劲吸了口气,他纵鼻皱眉,脸上肉坑深深塌了进去。“在车上我心里就一直不踏实,怎么碰上他了?”

    “少扯几句,到底是谁呀?”

    “你真没认出来?宣武虎警,扳子给你看过照片的那个。”山林原地转了一圈儿,神色很慌张。

    我猛然想起来,宣武虎警的额头特别宽,果然是他。“虎警不会是为了咱们的事来广州吧?”

    山林思索着摇摇头:“咱们这种小案子,他根本不会夹眼里的。当年他为了扳子的事整整跟踪了他半年才下手,一抓一个准。你知道扳子在黑道上有多大势力吗?那叫呼风唤雨!”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费那么大劲管用吗?这不才判了十年吗?那孙子两年就出来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以为警察就全是人哪?”山林又向人群里望了一眼。“虎警真是个老爷们儿,扳子让咱们去卸人家的腿,他以为咱们真是吃生肉的呢?连人家跟前都到不了。”

    “对了。”我突然担心起来,眼睛在山林脸上打起转儿来:“当年他跟踪扳子的时候,应该也认识你吧?”

    山林脸上竟出现了惭愧的表情:“我当时就是个小逼崽儿,人家的目标里没我,要不我能跑得了吗?”

    我们商量半天,最后决定接着干,于是又去找八姐了。其实山林说得对,八姐真是就好这一口儿,每次去她都得抓住我们中的一个受用一番,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时间紧,她让我们两个一起上都不一定呢。几年后,我在书上看到了性狂热这个词,估计八姐就是典型的性狂热,一般商人是燕过拔毛,八姐是人过留精。

    我们来到八姐的门面时,她不在。我便和四川姑娘逗起贫来,山林则一直坐在门口抽烟,自从看见虎警后他一直心绪不宁。

    我和四川姑娘已经发生了那种事,真是王八找乌龟,这丫头将来就是个小八姐。

    “你这东西太小了。”我指着她的胸部说。

    四川姑娘很认真地想了想,这姑娘模样不错智商却很低,我估计她小学都没毕业:“我们小时候还用白布勒呢,大了多难看啊!”

    我使劲拽了她鼻子一下,嗔怪地说:“瞎说,你们乡下人就是落后,女人要的就是这儿,勒成跟我一样谁还要你。”

    “那,那怎么才能变大呢?”

    “听说过第二次发育吗?女人要是还想长乳房,只能等第二次发育。”我面不改色,门口的山林却使劲咬了咬嘴唇。

    “你们北京人懂的就是多,你教教我吧,怎么才能发育。”四川姑娘仰视着我,一脸的期待和崇拜。

    我向山林使个眼色,然后一把将她拉进后面的小房间,反手把门锁上。姑娘迷惑地看着我,她坐在床边,手支在床上,双腿叉得很开。“想知道怎么第二次发育吗?”我色咪咪地问她。

    “你说吧。”四川姑娘一副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口气。

    我点点头,前几天在北京看了几个毛片,正没地方试验呢。“你呀,跪在床上,头趴在胳膊中间。”

    四川姑娘果然按我的话做了,我突然撩起她的裙子,将内裤一下拽了下来。还没等我进行下一步行动,四川姑娘竟哼哼唧唧地叫出了声。“你这个骚儿。”我狠狠拧了她屁股一把,然后就开始工作了。

    完事后我坐在沙发里抽烟,四川姑娘躺在床上喘气,她歪头看着我:“这样就能第二次发育啦?”

    “不许吃药,听见没有?”我闭目养神。

    四川姑娘一下跳了起来:“那不就得怀孕啦?”

    “女人要想第二次发育就得怀孕,不信你去问八姐。”我打开房门走出去,迎面正看见八姐急匆匆地走进来,山林站在门口迎接她。

    八姐看见我们,下巴上的肉颤了几下。“俩兄弟都来啦。”

    “又给您添麻烦啦。”我迎上去说。

    “冲你的嘴,真不像干这行的。”八姐看着我直摇头。

    山林突然笑了:“你的意思是倒烟的人都应该嘴上挂夜壶。”

    八姐回手给了他一巴掌:“真贫。”

    “八姐,我们的货怎么样了,山林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吧?”我们在出发前曾打电话通知过她,八姐在电话里一口应允了。

    八姐听到这话,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怨起来。“不是我不想挣这笔钱,我恨不得你们把船上的烟全包了才好呢。可最近买卖不好做,风声特别紧,好多上家手里都没货,我实在凑不出这么多来。对了,听说北京又要严打,是吗?”

    “我们也是刚听说,谁知道怎么回事?再说咱们做买卖,就是犯点儿法也没人拿咱们当盘菜呀。”我瞟了山林一眼,他正看着我呢。“那您手里有多少货?”

    “你们要的货太多,我手里才十件。”八姐一脸为难的样子。

    山林险些跳到柜台上去,他几乎叫了出来:“十件够干嘛的,咱们在电话里不是说好了吗?”

    “谁知道事情变化得这么快?再说,姐姐能不向着你们俩吗?我有钱不挣?那不是撑的吗?告诉你们吧,前几天有一帮倒烟的在珠江北岸打起来了,还死了好几个人呢。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反正最近风声特紧。”八姐突然义正词严起来,她拔着胸脯大声说。“再怎么说你们都是我兄弟,刚才就是跑这事去了,已经替你们打听好了。这一带只有槽子手里有这么多货,我跟他手下的一个管事的打电话了,他说没问题,下午就能看货。”

    山林转着头想了想:“我倒是听说过槽子,价儿呢?”

    “比我高一两块,那也值呀。广州的行情上来,北京保证跟着涨。你们挣的不会少,就是得从两家拉货,你们得多花点儿力气。”八姐怜惜地看着我们。

    我觉得这事不妥,可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狼骚儿叔叔的车晚上还要回去呢。“让他们把货拉过来,在你这儿验货。”

    “兄弟!”八姐满脸苦笑。“人家是做大买卖的,见过钱。你的货我是凑不出来,可人家不当回事。其实也不远,沿着江走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他们有车,只要出钱就行。我替你们约好了,三点钟见面。”说着八姐看看表。“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呢,先在我这吃饭吧。”

    “您是真向着我们。”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八姐眨眨眼,似乎在分辨我话里的味道。“那是,不向着你们我还向着谁呀,你们要是有点儿意外,姐姐得多心疼呀。”

    我们在八姐家吃过午饭,便沿江动身了。我们在路上商量了好久,谁都觉得不牢靠,可谁都想不出办法。最后决定去看看再说,我提议先把钱找个地方藏起来,山林却认为没那个必要。在他眼里,南方人踹一脚能倒一大片。

    八姐家本来就在城边,沿江走了一会儿,已经快进农村了,路面起伏,我们竟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一座小山,整个广州已经落在身后了。在江边公路的最高处,我不禁回头看了看,站在这儿居然可以瞰视整个都市。

    那巨大的都市就在身后,烟雾笼罩的街道错落纵横。远远望去有无数的人,无数的车,从每个方向来,向每个方向去。他们忙碌着,奔波着,如群工蚁精心地建造华丽的蚁穴。他们如此专注,连天气的变化都无暇顾及,更不会想到在那巍巍山顶之上有人注视着他们。

    秋风很凉了。我突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那时没几个知道圣诞节是什么玩意儿。我之所以知道圣诞节,因为那是精卫的生日,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只在山顶上看了几秒钟,脑子却跟过电影似的闪现了许多事,一群怪异的想法,蜂群似的在头顶萦绕,连精卫都想起来了!我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笑得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山林惊奇地看着我。

    “要不咱们别去了,我的预兆不好。”我站在原地没动。

    山林不屑地呸了一声:“什么他妈的预兆,咱们怕谁呀?再说咱们老老实实做买卖,一手钱一手货,谁还能把咱们怎么样?”

    我拗不过他,只好跟着走。可那种不祥的感觉却总挥之不去,其实山林说的也没错,不过是做买卖嘛。

    不久我们就看见了八姐说的那个村子,村子后面废弃的库房就是槽子的香烟集散地。从远处看那是个非常大的院子,院子背面是小山丘,紧挨着山丘是一座三层的楼房,楼房前是片大空场。

    我来到库房门口,山林躲在不远处的小卖铺里。敲了半天,一个瘦得跟骨头架子似的男子走出来。他先是看了看我身后,然后才把脑袋转向我,这家伙太瘦,如果不是眼睛乱转,整个就是个骷髅。“你——你找谁呀?”他的声音非常尖锐,还有点儿结巴。

    “八姐叫我来找槽子,我要拿三十件货。”我实在不愿意看他,不得不耷拉着眼皮看自己的脚。

    “槽子不在这儿了,你—你叫什么?”瘦子的眼珠子骨碌古乱转。

    “我们是北京来的,八姐给你们打电话了。”

    “不是说两个人吗?”此时瘦子已经看到了远处的山林。“好吧,你跟我来。”说着,瘦子转身往里走。

    我赶紧向小卖铺里的山林招手,根据经验瘦子不可能是警察,虽然不能说警察个个都是美男子,但好歹都是个人模样。瘦子不是有病就是吸毒,脸上盖张白纸就剩哭的过儿了。瘦子一直看着山林,直到他来到近前。“我估计你们,你们就是两个人,八姐来过电话的。”他很费劲地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我跟着他往院里走。

    “没有——没有一个人来提货的。”瘦子转过前院,径直走向后面的一座小楼,院里破烂儿满地却很安静,没看见有什么人走动,院子里的水泥上全是废弃的包装袋、烟箱子。这个院子的后面是小山丘,小楼就是建在丘陵上。瘦子一直把我们带到三楼,天哪!整层楼的地面上堆满了烟箱子,为了防潮地面上还洒了不少白灰。我注意到虽然是三楼,可后窗户由于挨着小山,离地面只有三四米。这时瘦子指了指烟箱:“什么货都有,槽子的货全是真的,你们带钱了吗?”

    山林翻了下眼珠,脸露不满。他掂了掂手里的小皮包:“先说说价儿吧,提货能不带钱吗?”

    “带了就好。”瘦子突然向外招了招手。这时门外冲进几个马崽,为首的一个轮着把一尺多长的砍刀,照山林就扑了过来。

    “留神!”我大叫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山林反应够快,他挥起皮包架在头上,马崽的刀正好砍在皮包上。“噗”的一声,皮包被剌了个大口子,好几捆人民币立刻滚了出来,不少票子像雪片一样散开,屋里的白灰地刹时竟成了蓝的。

    不知为什么,冲进来的马崽看着满地翻滚的钱捆和钞票,立刻不愿意挪动了。他们互望着眨眼,一脸贪婪。山林已经甩掉皮包,我一把将他拉到窗户边上,三把刀同时指向了马崽们。

    “哈哈,哈哈,一年的功夫你们就攒了这么大本儿,挺能干呀。”门口突然有人大笑起来。山林的脸立时毫无血色了,我看见他手里的刀尖直颤悠。此时半脸不遂的扳子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七哥。“俩小兔崽子,过得挺滋润哪!”他抱着胳膊,表情丰富的半张脸上充满了得意。

    “又碰上您了,您怎么也来广州了?”我强做镇静。

    “行!”扳子回头看了眼七哥,七哥也正在点头。“这俩小子真行,他们楞没尿裤子,还跟我盘道呢。”

    山林张嘴就要骂,我使劲捅了他一下。“这些货是您的?”我用空着的手指了指屋里的烟。

    “现在广州的码头我接手了,槽子在珠江里游泳呢。今天给你们两条道儿,要不跟着我干,要不现在留下一只手。”扳子恶狠狠的目光扫视着我们,他的手一直揣在口袋里,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我们没得罪您呀?”我还想拖延时间,其实谁也不清楚拖延下去有什么用,反正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呸!”扳子居然啐了我们一口,可隔着七八米,他的痰只飞到一半就落下去了。“没得罪我?我交代你们的事呢?还他妈拿了我两千钱,你以为能从我手心里跳出去?想得美!”

    山林突然狞笑了一声,他咬着牙根说道:“废话,剁了你,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没事了。剁了警察,人家刨祖坟也得把我们找出来,想让我们去送死啊?你想得美!”

    “今天非把你们碎了不可,上!”扳子向手下的马崽挥着手:“上!”

    马崽们弓着身子围着我们转,他们跃跃欲试,手脚哆嗦却没一个带头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高喊起来:“警察来啦,警察来啦。”马崽们这下可被吓坏了,他们面面相觑,不时地有人回头去看扳子。

    扳子被我气乐了,他咧着半张嘴指着我们骂道:“这俩孙子,这俩孙子!拿警察吓唬我?我是给吓大的?告诉你们就是警察来了我也不怕……”

    奇怪的是,扳子正说着,院子外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楼下有人用广东话喊着:“不许动,不许动……”

    屋里的马崽立刻惊了,他们犹豫了半秒钟就蜂拥着向门口冲去。这一来连我们都傻了,山林诧异地看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我呆了一秒钟,突然转过身去,一脚踹开了后窗户。“山林,走。”说着我纵身跳了下去,接着山林也跳了下来。

    我向山上跑出几步,一回头发现扳子也出现在窗户上。我灵机一动,拣起块二斤多的石头,照窗户就扔了过去。后来我们只听见了扳子的一声惨叫,再没工夫看他的样子了,我们已经冲进了树林。

    我和山林没命地跑,我偶然回头张望竟看到那个库房门口停了七八辆警车,附近还有警车正在向那里开,而满街的警察却如绿色的蚂蚁。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玩儿命地跑,幸好林木很密,要不也得被警察抓住。我们一直跑到了山梁顶,才站下来喘气。警笛声已经听不到了,我们的心却还在“咚咚”地跳。这时我才发现右手跳窗户时,被玻璃茬子划了条口子,伤口不深,血却流了不少。

    “你怎么知道警察要来?”山林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他把衬衫袖子撕下来,扔给我。

    “我他妈怎么知道警察要来?”说着我顾不上包扎伤口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腿直哆嗦。“有一回狼骚儿挨打,我就喊警察来了,当时就把那帮孙子吓跑了。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危险了就想警察叔叔。可这回真把警察喊来了,怪事!”我迷惑地看着山林:“会不会我有特异功能啊?”

    山林哼了一声:“屁!还特异功能呢,喊来警察不得连咱们都抓进去?”

    我思索着摇摇头:“不对,不对,在这个村子,用大喇叭喊警察也来不了,人家早盯上这儿了。”

    山林也表示同意,他又想起了虎警:“可能虎警就是为这事来的,真了不得!扳子又让他抓住了!”

    “是啊,还顺手救了咱们的小命。”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才真玄!估计是有人暴露目标了,警察还没把院子包围呢,要不咱们也跑不了。”

    “不会是你小子喊的吧?你一嚷嚷,旁边的警察还以为自己暴露了呢。”山林忽然拍了下脑门儿。

    “没准?还真没准!”

    山林靠着一棵树坐下,他长出了口气:“大难不死啊!呦!我的后背都湿了。”

    “跑的,再跑一会咱们就到香港啦。”我抬头看看太阳。

    “那不得累死?要真那样,我宁肯跟他们耍大刀,拼一个是一个。”山林把自己的刀整理好,望着树梢间的天空,一脸茫然。

    我活动了一下肩膀,刚才太紧张了,静下来浑身酸疼。“我可不想跟他们拼命,哥们儿还没儿子呢。”

    “你这样的,有了儿子也是小流氓,真的,再聪明也是流氓。”山林干脆躺在地上,他嘴里衔着根青草,眼睛已经闭上了。“八姐这个骚货把咱们卖了,以后一定要找她算帐。”

    “这个臭娘们儿!”我哼了一声。“以后哪个女的要是再叫你兄弟,记住,千万得给她个嘴巴。”

    山林点点头,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起身问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还有二百多。”我在腰里摸了摸,我们的钱都撒在小楼上了,估计现在已经被公安干警充公了。

    山林把手盖在脸上:“我还有一百多,行,回北京没问题了。回北京先找麻疯借点儿,倒烟折了是常事,咱们接着干,还去武汉……”

    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愤怒地指着山林的鼻子:“你脑子里有屎啊?回北京干什么去?”

    “怎么了?”山林不解地坐起来。

    我仰面长叹,泪水在眼圈里直转悠,一时间我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瞧你的德行,到底怎么了?”山林还是不明白。

    “我,我。”我使劲咽了口唾沫:“我敢打赌,要是回北京咱俩就得“号儿”里见面了,你信不信?”

    山林轻轻挠了下鬓角。“不会吧,他们的目标是扳子,现在已经抓住啦。”

    “咳!他们知道跑了两个,一定会审问扳子他们。扳子!?扳子恨不得把咱们枪毙喽,他会把所有屎盆子都扣咱们脑袋上的。”我拼命眨眨眼,眼圈里的东西才消失。

    “咱们没长着嘴啊,事不是咱们干的,他想栽咱们身上,没门儿!”山林还是不服气。

    “我们倒烟本身就是犯法,再说抓住咱们,顺藤摸瓜,咱们以前那点事全得抖落出来。你身上干净还是我身上干净呀?”我越说越没底气,最后都想睡了。

    山林站起来在两棵树中间走溜儿:“这么说,这么说,咱们死活不能回北京了?那不打游飞(流浪)啦?”

    “至少得躲出去一两年,不能跟北京那帮哥们儿联系。现在回去就是死,我看咱们谁都够判几年的。”我竟打个哈欠,真想睡了。

    “那,那咱们去哪儿啊?”山林冲我喊道。

    “我怎么知道?”我使劲晃脑袋,想叫自己明白些。

    山林突然抓住我的脖领子,怒不可遏地喊着:“你那么聪明,你得想想办法,咱们到底怎么办?”

    我看着他已经走型了的脸,不禁觉得很可笑。“你让我睡会儿,困着呢。”

    “不行。”山林一把将我拉起来,他嚷嚷的声调比刚才低了不少。“你给想想办法。”

    “我没办法,要不咱们先找地方喝点儿酒吧。”我边走边抡胳膊,胳膊抡得呼呼作响。

    二、公主号

    我们不敢往回走,便沿着条崎岖的山路一直向南走。广州附近是平原与山地交错的,走半个小时就出了山,前面是一处很大的集镇,珠江就在集镇边流过,珠江在这地方已经辽阔得不象话了。

    我们来到集镇,肚子饿得厉害便随便找了家饭馆。我和伙计交涉了好久,最后我都快急了,这家伙居然不会说普通话。幸好山林还懂几句粤语,要不我非气急败坏地把伙计揍一顿不可。

    那天我们喝了十几瓶啤酒也没商量好下一步去哪儿,最后天都黑了。我耐不住困乏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山林后来也睡了。不知睡了多久,伙计把我们叫醒,原来饭馆要关门了。我们来到街上,本来想住旅馆可一看身上这点钱,山林便说:“反正天气热,不如在街上忍一宿完了。”后来我们找了家门口带水泥台的饭馆,便趟在人家门口接着睡了。第二天早上山林把我叫起来,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弹簧似的蹦起了半尺多高。

    山林的嘴歪了,右边的嘴角向上翘了起来,样子滑稽得像只猴子。他自己不知道,还一个劲问我为什么看他。我找了辆汽车,让他在镜子里看看自己。山林看后的表情简直难以形容,他半哭边笑地指了自己的嘴,左看右看,最后竟用手揪住嘴角拼命地向下拽。

    “算了,不就是中风吗?昨天我看见镇子上有家中医针灸的,扎两针就好了。”我拉着他要走。

    山林恼怒地照着人家的车踹了一脚。“你怎么没事?”他竟瞧着我运气。

    “你再气我,我也歪。”说着我把嘴使劲向上一胬,人倒先跑了。山林气得在后面死追,就这样我把他带到了中医诊所。诊所挂着福建名医的招牌,那个江湖郎中估计得有六十岁了。这老头医术很高明,上下午各扎了一次,山林的嘴就基本上复位了。真是劫道的不如卖药的,郎中收了我们一百块,就这样他还说是便宜了。要按我的意思,治完病抬腿就走,山林却把郎中当成了恩人。

    “完了吧,要面儿呀你?”出门我就开始埋怨他。“咱们手里这点儿钱,吃不了几天啦,广东物价贵。”

    “要不,咱们去深圳打工吧,听说深圳好挣钱。”山林问。

    “打工?咱们干得了什么呀?”我一直觉得民工特可怜,山林居然出了这么个主意!

    “那也比饿死强。”山林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了长途车站。

    当天晚上我们就到了深圳,山林找了家最便宜的旅馆,第二天我们就开始进城找工作了。其实我们已经来过几次广州了,虽然是到了就走可总少不了跟当地人打交道。广东人的普通话实在难听,没事我们不愿意和他们搭讪,听他们说句普通话得死八百多个细胞。可到了深圳我们竟发现这里的人都说普通话,似乎这儿根本不是广东的地面儿。

    我们接连打听了好几家职业介绍所,可那帮孙子上来就让交钱。山林问:“找不到工作钱不就白交啦?”介绍所的家伙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有好几次山林都想动手。后来我们便直接找公司去问,人家根本不搭理我们。有两家公司倒是很认真的做了记录,可问到我们的工作经历时,山林和我却说得驴唇不对马嘴,人家当时差点拿我们俩当骗子。其实也难怪我们找不到工作,山林和我从来就没上过班,单位里什么样我都说不清楚。

    在深圳呆了好几天,高楼大厦见了不少,可我们却住在一家连热水都没有的小旅馆里。不久我们身上的钱就快花光了。圣诞节的晚上,我们只剩下三十块钱了。山林把我拉到个小酒馆,按他的话说:“今儿就今儿了。”

    我们喝了几瓶啤酒,眼睛围着酒杯乱转,谁也懒得开口。后来进来个要饭的小孩,他拉住我的袖口不走,最后山林一脚把他蹬到了马路中间。那孩子一瘸一拐地走,临走时还骂了几句脏话。山林要去追,我一把将他按住了。“行啦,最近咱们够不顺的,跟小逼崽儿较什么劲?”说这话时我很不耐烦。

    “要不,找麻疯或者二头给咱们寄点儿钱来,麻疯他们家有电话。”山林恳切地看着我。

    “不是我不信他们,这事有雷,人家要是扛不住咱们就倒霉。再说就是他们给咱们汇钱也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了,这几天咱们喝风啊?”我双手抱住脑袋,这几天做梦都是人民币,那阵子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走投无路的滋味。

    山林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刀把,他眼睛盯着桌上的酒瓶子,下巴上的肉突突直抖。“实在不行,只有一条道儿了。抢!深圳有钱的多,抢一个先让咱们把这关过去。”

    “那咱们就该吃枪子了,大头的下场就是咱们的下场。”此时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大头被公审的情景,二头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似乎就在耳边。

    “那你说怎么办,杀头事小,饿死事大。”山林虎着脸,最近我们俩的情绪都不好,没事就拌嘴。有时我真担心,这样下去早晚我们得自相残杀起来。

    “我今天下午在街上看见一辆献血的车,如果咱们明天上午还找不到活儿干,我就去献血,300毫升给三百多块呢,省着点儿够咱们吃半个月的。”我平静地说。“车边上还有不少血贩子,听说他们给的价儿更高,明天我先去问问。”

    山林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过了好长时间他突然大笑起来:“对,对!头两礼拜咱们俩手里还攥着十来万呢,一转眼就没啦,咱们的钱就跟大风刮来的一样。我操他妈!”说着他一仰脖半瓶啤酒下肚了,白花花的泡沫挂在嘴角上,好久都没流下去。“现在?现在咱们要卖血啦?也亏你想得出,告诉你我就是宰人也不会让你去卖血的,咱们兄弟还能受这个……”

    “你喝多了。”我伸手去抢他的酒瓶子。

    山林打开我的手,他红着眼珠子喊着:“你甭管,杀了人算我的,跟你没关系。”

    “回头再说。”我觉得山林喝多了,不想再聊这事。此时我看见旁边桌子上的两个人正在向我们的桌子上张望,我进门时就看到他们了,听口音这俩家伙是东北的。

    “不行,我不献,你也不能去……”山林红着眼,一直跟手里的酒瓶子较劲,手掌与瓶子的摩擦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时有个南方人模样的年轻人走进饭馆,他弓身弯腰,满脸堆笑地走向那两个东北人:“你们都来啦?”

    “是啊,都等你一个钟头哩,净听酒鬼说胡话啦。”一个东北人瞟着我们说。

    山林喝多了,他没听出来。我却回头瞪了东北人一眼,另一个没说话的正向那个说话的摆手呢。

    “是,是。”南方人歉疚地看了看我。他接着对东北人说:“我今天没借到,您能不能再宽限一天,明天下午保证给您。”

    “说什么呢?”东北人狠狠地敲了下桌子,他虎着脸瓮声瓮气地说:“今天要是没有,你小子可就毁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南方人面有难色,他把身上所有口袋地翻开了,拿出了一百多块。“我不骗你们,真没有……”话没说完,南方人已经挨了个大嘴巴。他捂着脸退到饭馆墙角,血顺着指缝往外流。

    两个东北人走过去,他们抓住南方人的头发:“欠债还钱,赌输了没有?”

    南方人双手在面前瞎摆着,他哭丧着脸点头道:“输了,我输了,就一天,你们给我一天就行……”

    “老子没钱,三天也没有。”山林突然瞪着眼答话了。

    两个东北人肩膀同时哆嗦了一下,他们转过脸来,刚才说我们是酒鬼的那个手指着我们:“小子,好好喝你们的酒,别挡横,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山林张着嘴哈了一声:“这地方人能撒尿吗?”

    东北人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没明白。

    山林醉眼迷离地仰起头:“是人撒尿的地方我说话就不是放屁。”

    “我们说话是放屁行了吧?看来你是真不知道。”说话的东北人已经松开了南方人,他走到我们俩桌子前,双手撑在桌面上,头探到山林面前:“真不知道?”

    山林咧着嘴乐,哈喇子挂在嘴角上。他真事似的的说:“真不知道,我就知道俩狗在欺负人……”他的话没说完,手却抄起了酒瓶子,照东北人头上就是一下。

    “啪”的一声,酒瓶子粉碎,我只觉得脸上溅了不少玻璃茬子。东北人吃惊地看着山林,似乎觉得这事不太可能,大约过了几秒钟,血顺着头发流下来,他一下子就趴在桌子上了。此时我也不敢怠慢,转身就扑向另一个东北人。他正揪着南方人的头发,张着嘴看我们。我扑过去,两拳像上了弹簧似的照准他的小腹连打了七八拳。这家伙被打得靠在墙上一个劲儿哼哼,为了不让他倒下去,我用肩膀顶住他的胸口,拳头依然在他小腹上捶着。我大约打了三十多拳,等我离开时这家伙竟顺着墙出溜下去,眼睛翻到了脑门里。此时我回头一看,山林跟擂鼓似的在那个东北人背上捶呢,而南方人却站在饭馆中间,一个劲儿给山林作揖,好象他跟东北人是一伙的。

    “行啦,咱们走吧。”我跑过去拉起山林就往外跑,我们没走大街,一直穿小巷,跑了二十分钟才停下来。

    “真他妈出火!”山林的酒劲已经过去了,他伸直胳膊,胯骨拼命扭动着。

    “好事,我们这三十多块省啦。”我摸着口袋大笑起来。

    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旁边,我和山林异口同声地喊道:“谁?”黑影走到近前我们才认出,此人正是刚才的南方人。山林揉了下鼻子:“晦气,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那两个人打不了你啦。”

    “我,我……”南方人的话里竟带着哭音。

    “行啦,行啦,路见不平,没什么好感动的。”我走过去拍了拍他,当时我竟觉得自己浑身充溢着一股豪气。

    南方人叹口气,他竟埋怨起来:“我要是让他们打一顿就没事了,现在不跟着你们,你们能让我怎么办,最少今天晚上我得跟着你们。”

    山林和我同时“啊”了一声,我赶紧把手拿回来:“你什么意思你?跟着我们干嘛?”

    “他们是帮里的人,在这一带可厉害了。我欠了赌债,其实让他们打一顿就完了。可你们一插手,我这个地方就没法住了,他们非杀了我不可。”南方人边说边叹气,最后竟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看着山林直摇头,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让人沮丧。“原来我们还帮错啦?你真是欠打?”我问南方人。

    “话也不能这么说。”南方人哼唧着,他求援地看着我们:“怎么说我—我也应该谢谢你们。”

    “算了,你走吧。”山林不耐烦地挥挥手。

    南方人站在那儿,根本没有走的意思。“我,我不能走,我一回去就得让他们找到,非死不可啦。我跟着你们胆子还大些。”

    “哎呦!”我大口吸着气,头皮直痒痒。“弄了个臭膏药。”

    南方人看我们没表示,马上接着说:“我请你们吃饭,前面就有个排挡。对了,我叫阿三。”

    我和山林无可奈何地跟着阿三去了,照他的意思小旅馆我们都不应该回去,现在帮里的人正在饭馆附近找人呢。

    在排挡里,阿三叫了不少菜。我和山林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最近经济紧张,我们俩净吃叉烧包了,要说这种包子真缺德,看着挺大可用手一捏就成了一小撮,吃三个也顶不了一个钟头。

    吃饭时阿三自我介绍了一下,他说自己在船上干,这些天是休假回来的。看阿三的意思这家伙收入不算少,可能最近手风实在差到极点了,一个星期竟输了三千多港币,东北人就是来收债的。听到这儿山林先笑了:“你这算什么,我们俩一个下午就陪了十万。”接着他把我们最近的遭遇大略讲了讲。

    阿三就跟听评书似的边听边点头,关键时刻这小子竟紧张得直流汗。“你们是做大生意的,你们是做大生意的。”听完阿三嘴里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那管什么用,现在比你还惨呢。”山林狠狠拍了阿三肩膀一下:“帮我们找个工作吧?”

    “我不能在这个地方住了。明天我就回船上,你们也要走,帮里人很厉害的。”阿三的眼睛睁得极大,似乎东北人就在附近。“对了,你们不能回北京,也不能在深圳,我呢别的也帮不上忙,如果你们不嫌弃就跟我上船吧,船上安全,收入也不错。对了,老板还是北京人呢。”

    “我们不会打渔。”山林瞪了他一眼。“东子连游泳都不会。”

    阿三神秘地笑了,他手指南方:“哪里是去打渔呀,不是打渔。你们放心,我是船上的老人了,老板很相信我,他会收留你们的。”

    “我们到底干什么呀?”我倒是越听越奇怪。

    “先喝酒,先喝酒。”阿三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上了船你们就知道啦。我的假期算完了,今天晚上两点钟我们就可以走,每天都有船去那边。”

    “哪儿?”我更不明白了。

    “香港,船是香港的,我们去香港。”阿三说话时非常自然。

    可我和山林却惊出了一身汗。“偷渡?”我特地压低了声调。

    “我们有边民证,不用偷渡,你们跟着我就行,挣两年钱再回来嘛。”阿三觉得我们的样子很可笑。

    阿三带着我们在野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凌晨两点种,我们终于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码头,据说那片水域就是深圳河。小码头上有几条又脏又破的船,跟普通渔民的机帆船没什么区别。阿三先上了船,他和船老板用广东话聊了半天。最后船老大不耐烦地向我们招手:“你们有钱吗?”

    山林看了阿三一眼:“你他妈不知道我们没钱呀。”

    阿三赶紧跑过来:“船老大是我的朋友,我们从小长大的。他不能白送人,你们多少要掏一些,要不我还有一百块钱,反正到了那边我就不发愁了。”

    “那先借你的吧。”山林说。

    阿三果真拿出一百元,船老大接了钱,然后向船舱一指。“进去吧。”

    我们往舱里一看,差点气昏。这船舱里简直就是垃圾堆,除了没有大便。可以找到任何破烂儿,更叫人难受的是舱底的积水能没了脚腕子。“这能呆人吗?”山林几乎要揍阿三了。

    阿三无奈地摊开手:“没办法,我们有边民证,你们不行,抓住就坏事了。一定要下去,而且还要藏到里面去。”说着他钻进船舱,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个小门,原来里面还有个小船舱,大概不足三平米。

    “这就是个狗洞嘛。”山林几乎要走了。

    我一把拉住他:“先这样吧,多长时间到?”

    “很快的,很快,一个小时就能到。”阿三指着舱口,示意我们钻进去。

    我拉着山林钻进去,阿三立刻把舱门关上了。

    船舱的地面倒是挺干松,却非常黑,我们的眼睛就像被刷了层黑漆似的,好不容易我和山林才坐好,可一坐下舱里立刻给我们俩的屁股挤满了。在路上阿三曾说,专门用来偷渡的船舱可以装下四、五个人,估计他说的是身材瘦小的南方人。

    不一会儿,机帆船启动了,水声滑滑的响个不停,好象有人在我们耳边安放了台永不停歇的抽水马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那时我特别紧张,甚至比第一次去高碑店倒烟还紧张。黑暗中忽然传来山林的声音:“现在要是扳子或警察把舱门一堵,咱俩就只能喂王八了。”

    “王八吃了咱们就变螃蟹了,你以为王八傻呀?”我冷冷地说。

    山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动静奇大,连船板都跟着颤起来。后来不知谁在甲板上使劲跺了两脚,山林才不笑了。

    船舱里再次陷入沉默,我听着汩汩不止的水声,一时间百感交集,如今我居然要去香港了!我想起了邓丽君,在印象中香港似乎就是邓丽君的天下,而我去香港干什么呢?

    “你想什么呢?”山林再次开口了。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用手在船板上比画着。

    “什么日子?”

    “今天是圣诞节,也是精卫的生日,几年前的今天我正给她做生日礼物呢,你说我是不是个傻逼?”说着我呵呵笑起来。

    黑暗中山林狠狠地打来一拳,我觉出风声,赶紧用手挡住了脸。“你他妈还想着她哪?”山林拳到一半便收住了。“我说你也是够傻逼的,我告诉你,多高傲的女人拔光了往床上一扔就全一个德行了,什么爱情?全是扯淡。不对呀,这些年你身边不缺女的呀?”

    “我就是想想。”我觉得耳边似乎有呼呼的风声,脸上的寒毛都翘起来了。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怀念精卫,当年我曾发誓要为她过生日,如今却在一条偷渡船上藏着,以后还能再见到她吗?要是再见面我该怎么说呢?

    “精卫现在干什么呢?”

    “考上医学院了,现在应该大二了。”

    山林又哼了一声:“我跟你说,女人天生的全是势利眼,你风光的时候,身边能有一大群,就跟猪似的,轰都轰不走。你要是倒了霉,地缝里也找不出一个来。我早看透了,就不能拿她们当人。以前你是前途无量,女孩儿都跟疯了心似的追你。现在呢,你是个痞子,也就八姐这样的拿你当块料。对了,这个骚货!等咱们缓过这口气来再说……”

    “也不能这么说,柳芳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我听他这话很不顺耳,真想给他几拳。

    “丫是不敢,就跟当年红玉似的。”山林突然义愤填膺地踹了船板一脚。“你知道你‘东子’在南城多有名吗?其实我也不清楚,前几个月我在天桥一个饭馆里喝酒,有帮人闹酒炸,可一听说我是山林立刻就老实了。后来我一问才知道,咱们哥儿几个真挺有名的,以前咱们干的事都让街面的人传神了,楞说我能飞檐走壁,真的!说你更神,他们都说东子是流氓拳的第四代传人,一拳就能把人废喽。”

    “是吗?”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不留神竟出名啦?“那,那他们怎么说二头哇。”

    山林还没说话竟先笑了出来,他扶着膝盖好不容易才停下来:“说他会铁头功,三板儿砖拍不趴下。”

    “操,咱们都是打人的功夫,怎么到他那儿成挨打了?”我也笑起来,如此说来在大家眼里还是二头实在。“那他们怎么说狼骚儿?”

    “他那没起子样,一般人都不知道。估计知道的也都是帮鸡贼。”山林不屑地吹了声口哨。“所以呀,你说柳芳敢不搭理你吗?”

    我无奈地摇摇头,对这件事我不想再跟他争下去了。此时舱门突然打开,阿三将头探了进来。“兄弟们,快到了,你们能出来了。”

    “进香港啦?”我问他。

    “早过控制线了。”阿三一把将我拉起来。

    山林跟在后面小声叨唠:“这么快?”

    我们来到甲板上,这时机帆船正在靠岸。远处的河岸上灯光闪闪,可我们要靠的小码头却是杂草丛生,垃圾一片,几条癞皮狗正在垃圾堆里猪似的拱着什么。“这就是香港?”我问旁边的阿三。

    “是啊,这就是香港。”阿三极其肯定地点头。

    “香港的农村。”山林站在后面哼哼着。

    我们上了岸,阿三说翻过那道小山丘就是大船的码头,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到,天一亮就麻烦了。我问他为什么?阿三说你们俩是黑户,抓住是要被遣返的。于是我们跟着他玩了一次三千米越野跑。看到大船时,天刚好蒙蒙亮。

    那是条白色的大轮船,尖尖的船桅,高高翘起的船头无处不显现出一股霸气。阿三说这就是公主号,三千吨的游轮在香港只此一艘。“这船到底是干什么的?”我站在船下问阿三。

    他无奈地摊开手:“做什么的都要上,这是你们唯一可去的地方了。”

    我们随着他来到船上,在入口时两个保安模样的人走过来,指着我们说了几句广东话。山林能听懂些粤语,他翻着眼睛道:“不给,这是我们防身的。”阿三赶紧拉住他:“没关系的,在船上我们都很安全,哪天你要是不干了,老板会还给你的,不就是把刀吗?香港街上到处都是。”在他的规劝下,我和山林解下了身上的家伙,山林一边登记一边叨唠:“告诉你阿三,你要是存心害我们,小心我把你扔河里去。”

    阿三听完竟笑起来:“你仔细看看,这是海。”

    我们站在船头远远望去,公主号果然是停在一个海湾里,远方就是无边无际的洋面,鸥鸟翻飞,巨轮如梭。

    “不会出海吧?”山林问阿三。

    “今天我带你们去见老板,他要是收下你们,没准明天我们就出海。”阿三高兴地伸了个懒腰。“帮里的人终于找不到我啦。”这时一个保安叫住阿三,他们嘀咕了几句。阿三转身叫我们:“走吧,老板要见你们。”

    阿三说得没错,游轮的老板真是个四十多岁的北京人,他答应收留我们并且说每月给一千港币的工资,至于其他收入就随我们的便了。山林问他还有什么其他收入,老板笑着说过几天一开船你们就知道了。最后他跟我们告别时竟义正词严地说:“咱们都是北京的,谁在外面混都不容易,你们俩千万别砸了我的买卖。”我和山林大是奇怪,忙说不会不会。老板竟叹息着走了,快出门时他说了句:“都不是省油的灯。”

    三、漂泊南洋

    公主号是一条三千吨的游轮,通体洁白,船身细长,吨位不大却有一百米。公主号有两层船舱,第一层是贵宾休息室、餐厅和高级船员休息的地方,底层住的则是我们这些马崽,船尾是机械舱。船甲板上的建筑很简单,除了驾驶室就是一间巨大的厅房,厅房细长而迂回曲折,几乎是由船头贯穿到船尾的,大约有几百平米。甲板二层的建筑则全是十几平米的小包间。

    船上的其他东西就剩一座巨大的白色烟囱了,公主号的英文就印在烟囱上。对了,最后一样东西就船尾的旗杆,那是面米字旗,平时谁也不拿它当回事。可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浑身的骨头节直疼,真想过去把它扯下来,可旁边有别人。没办法只好狠狠吐了口痰。

    我第一次进大厅房的时候有些傻眼,当时竟有种进了宾馆大厅的感觉。厅房周围摆满了咖啡桌,中间是个巨大的牌九桌,简直跟武打片里的赌场一样。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阿三,阿三神秘地拉住我问道:“你怎么知道?”

    “难道真是赌场?”山林问。

    阿三一脸少见多怪的样子:“你们这两个北方——人,”他本来想说北方佬,可看到我在瞪眼便马上改口了。“真是没见过世面,在我们这一带,提起公主号没有不知道的,香港最大的赌船,每年有八个月在海上,全南洋的赌徒都知道。”

    “怪不得你在深圳差点让人家把皮拔喽,原来你以为自己是周润发呢。”山林歪着嘴挖苦他。

    阿三不屑地看着他:“你不懂,赌钱关键靠手气,有的人天生是手气好。有个大马的赌客就在这张桌子押‘地’,连押七把,一开全是‘地’,你说那是什么手气?最后人家走时还给了我五百块小费呢。”说着阿三竟托起了下巴,满脸憧憬的样子。

    “这么说小费不少哇。”我叹口气,没想到自己竟沦落到向人张手要钱的地步了。

    此后我们在公主号上当了侍者,专门为人家砌茶倒水,穿着件红马甲,脖子上事似的挂了个布条,为了不至于漏怯,北京老板还给我们做了个培训。其实做侍者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利见儿,得会察言观色。老到些的侍者一进赌场就能知道哪位大爷赢钱了,哪位大爷的裤衩快输光了。这种时刻一般要锦上添花,专门围着赢钱的家伙转,千万别到输家面前给人家添赌。

    我和山林都不好赌,倒是对能出海玩玩儿兴趣颇浓。我们上船的第四天,公主号就起航了。

    船刚驶进公海,二层休息间里就出来几十位大爷,我和山林站在大厅门口迎宾。这些家伙一个个肚满槽平,肉鼻子一水儿嘟噜着长,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来公主号上赌博的大多是台湾、香港和东南亚的阔佬,在这些人里我们甚至听到过不少大陆口音。后来北京严惩经济犯罪时,我竟在电视上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可惜时间太长已经记不起当年他们在赌场上是如何耍威风的了。公主号是个金银横流的场所,赌场上每天进出百十万港币是小数目,我甚至看到过有人提着成捆成捆的美元来赌,简直是气魄非凡。

    我和山林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看门人,基本上是两班倒,平时没赌局的时候我也不能随便下船,阿三说我们是黑人。船上有二十几个服务生,都是大陆崽,可真正的北方人只有我们俩个,平时也没人招惹我们。有时想起来在公主号那段时间真是挺不错的,衣食无缺,每个月还发工资,最让人顺心的是比较踏实,除了在赌场门口傻站着根本不用操什么心。

    公主号上之所以安全,据说是香港黑社会的大佬在船上有股份,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也有例外,特别是两条大鲨鱼撞在一起的时候。

    87年年底我们在船上已经服务了将近一年,太平日子过惯了,山林竟有些不耐烦了,他向老板提出了辞职。老板说下星期再说吧,现在有笔大买卖,大家要提起十二分精神。

    果然公主号第二天就带着百十号赌徒离开了香港。

    开船时船长告诉大家,海上有风浪,要大家多加小心,可谁都没当回事。公主号刚进公海,赌场就开盘了,那天的赌注下得很大,开场就让人闻到股血腥味。没想到船才驶出两个小时,海上竟刮起了小山般的巨浪,波涛汹涌,大海刹时间如一个倾斜了的大水盆。船身不住地摇晃,赌徒们一个个眼望天花板,等待风浪停歇。忽然一个巨浪冲上了甲板,船身顷刻间倾斜了45度,赌桌上的筹码立时满屋乱滚起来。不知谁大喊一声,赌徒们开始疯狂地抢筹码。

    山林本来和我一起看热闹,但船身摇晃得太厉害,他突然哇哇吐起来。我赶紧扶着他回舱。这时大厅里已经乱做一团。我快出门时忽然看见有人拔出了刀,明亮的刀尖在赌场里来回闪着,不时地有惨叫声传出来。我顾不了那么多,山林头疼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我才把他弄回去。

    安顿好山林我决定上去看看,其实我不过是想去看看热闹,虽然拿了老板的钱可咱绝不会真卖命的。刚出舱门就撞上了一个发筹码的服务员,他面色惊慌地跑过来,脚下却跟喝了酒似的直跑方步。“怎么了?”我一把拉住他。

    “枪,枪,动枪了。”他惊慌得一头扎进我们的船舱,把棉被套在头上再也不摘下来了。

    “为什么?”我站在门口问他。

    这小子一边摆手,一边抱自己的的脑袋哆嗦。我给了他屁股一脚,这小子竟挨宰似的号叫起来,两条腿一个劲乱蹬。“快关门啊,我求求你啦,快把关门啊,快啊,快……”

    我哼了一声,转身便往甲板上走去,这时风浪小多了。我刚走到甲板口就看见船老板低头跑了过来,我侧开身子,老板头也不抬地冲下了楼梯。这时我看见一个马崽手里挥舞着大片儿刀正沿着甲板追来,他看到我穿着服务生的衣服竟开口骂道:“闪开,不然干掉你。”说着他边要从我身边冲过去。我还是侧着身子,等他冲到近前便伸出了腿,这家伙被绊了一下竟头朝下翻了下去。船上空间狭小,他像个汽油桶似的左碰右撞,等到摔下楼梯已经两眼翻白,不能动弹了。我冲过去踩住他的脖子,这时船老板听到大片儿刀汀汀镗镗的声音,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我便从容地抱之一笑,他向我拱拱手:“兄弟,多谢了。”

    那场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幸亏船老板也有几个亲信的马崽,要不是他们危机时刻断然动枪,老板非让人家砍死不可。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伙人是澳门黑帮派来的,他们认为公主号抢了澳门赌场的生意,要来讨个公道。这件事是如何处理的,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月底发薪水时,船老板多给了我一千港币,而且我和山林在船上的地位也发生了变化,我们可以随便出入任何场所了。

    船上二层的小房间中有一个小图书馆,平时没什么人来,书上的灰尘足有半寸厚。我不上班的时候经常去看看书,没多久小图书馆的书就被我差不多看遍了。公主号上的书都是香港、台湾版的,全是繁体字,虽然看起来费劲但我的确发现了许多好东西。最让人感兴趣的是全套《金瓶梅》,我花了半个月时间仔细研读,可半个月后我竟看哪个女的都像潘金莲了。

    不久我就有了出火的机会,公主号要远航泰国了。

    80年代,东南亚在一般人眼里还是很陌生的地方,当听说要去泰国时我竟有种要叛国投敌的感觉,而山林则说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卖到南洋的猪崽。不管怎么说我们要出国了,船老板说:“咱们这条船很有名,好多电影是在船上拍的,所以几个文莱和泰国的大亨点名要公主号去接他们,人家出了钱非洲咱们也得去。”88年春天公主号开始了它下水后的第一次远航。

    当时我担任着船上的领班,阿三、山林都归我管。说是领班,实际上就是管安排一下班次,谁要请假得先通过我。但苍蝇再小也是肉,糖官不甜也是官,作为领班我已经可以随便出入驾驶室了。公主号的船长是个广东人,曾经在南海舰队当过海军。他和我处得不错,没事我们就在驾驶室里侃大山。这家伙总说自己不是来挣钱的,是打入敌人内部,观察资本主义是如何没落的。于是我便问他:“到底是谁发你工资?”这时船长便虎着脸厉声喝道:“资产阶级的钱也是钱。”

    船大约走了一个多星期才到文莱,公主号不能进入港口。两个文莱大佬便带着几个随从乘小船上了公主号,他们一上船便兴师动众地打扫厨房,好几个灶眼儿都被他们霸占了。我一打听才知道文莱人信伊斯兰教,这帮家伙竟然嫌我们脏。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船长时,他气得差点让公主号原地转圈。“呸!他们也配!倒退四百年这里全是我们的藩属。”自此船长再不去餐厅吃饭了。

    我们从文莱出发后,便取道南沙群岛直奔泰国。船老板担心暗礁阻路,船长却说这一带他当兵的时候就走过,没问题。一路无事,我经常在驾驶室里打发时间。

    第二天风和日丽,洋面上水天一色,万里无风。坐在驾驶室能看出很远,船长可能是对大海有感情,他总说海洋是生命的世界,是我们的母亲。实际上在我眼里那一望无际的洋面不过是一片兰色的荒漠,而我们的船只不过是只刷了白漆的骆驼。

    公主号已经近了南沙群岛,船长挨个向我介绍路过岛礁的名字,他甚至能说出现在岛礁的占领者。船长越说越气,最后竟在驾驶室里骂起街来,可惜他一着急就骂广东话,我根本就听不懂。

    突然船长不跟我闲聊了,他抓起望远镜,一脸肃然。我向远处的洋面望去,只见一个兰色的小点迅速向公主号驶来。“海盗船?”我低声说着,据说在南海和马六甲一带经常有海盗船出入,我们在船上常常谈起海盗的事。有些南方的服务生说起海盗来竟吓得嘴歪眼斜,口齿不清。我和山林是北方人,不知道海盗的厉害,但老听他们煽忽,多少也有了些印象。

    “海盗船不会这么大的。”船长根本没放下望远镜,他边看边唠叨。“这是军舰,是中国的江宁级导弹护卫舰,标准排水量2100吨,舰炮100毫米,四管装飞鹰舰舰导弹。我当兵的时候这种军舰还没服役呢。”

    此时我已经看清了,真是军舰。高昂的舰炮指向天空,船桅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着。“真是我们的军舰。对了,中国军舰常来南沙吗?”

    船长放下望远镜,他满脸迷惑地望着我:“咱们的军舰一年也来不了一次,奇怪呀?”说着他又抄起了望远镜。

    这时护卫舰离我们已经不远了,电讯室的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伏在船长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船长使劲舔了舔上唇。“转向,从永署礁东面过去。”接着他下达了转向的命令。

    “怎么了?”我问船长。

    船长突然哈哈笑起来,他笑得很是开心以至整个脸笑成了包子。“好,好哇!终于要采取行动了。护卫舰说有军事行动,要求我们避让,太好了。”船长兴奋地拍着面前的桌子。“你是北方人,你不清楚,虽然南沙群岛是咱们的,可这些年几乎让那群小国占光了。都说南沙是他们的,咱们祖宗来的时候,他们连船都不会划。欠打,就是欠打。”

    “一条船能怎么样人家?”我不以为然。

    “不会的,咱们的舰队是不会让一条船过来的,看着吧,这两天有好事!”船长对自己的话很自信,他摸着自己的肚皮,摇头晃脑:“告诉你,我是当兵的,咱们这种大国隔几年就得打一仗,得让周围的小国怕你,要不早晚都得成别人对付咱们的基地。”

    “对,得让人知道知道咱们不光会拉屎。”我笑着说。

    船长仰头想了想:“也对,可以这么说。”

    “你要是还当兵,打起仗来是不是也得上?”

    船长忽然泄了气,他看了看自己的驾驶室:“我那条船是运输舰,船还特别破,上不了战场的。”

    公主号离开即定航线向东行驶,不久我就看见了船长说的永署礁,其实那不过是海面上的一个小黑点,船长说落潮的时候礁石上也站不了三十人,以前的渔民拿它当航标使。令人奇怪的是小黑点旁边还有几个更小的黑点,我和船长同时抄起了望远镜。原来那是对峙着的几条军舰,由于太远看不清,船长便下令向永署礁方向靠。过了半个小时我在望远镜里终于看清了,那是两条中国护卫舰和两条越南船。双方炮口对峙着,烟囱里的黑烟顺着风飘得很远。“越南是什么船?”我举着望远镜问船长。

    “有一条是补给舰,另一条我也分不出来。越南能有什么好船!全是美国人的破烂儿。可惜我们不能再近了,再近谁都会揍我们的。”船长的口气里竟有些遗憾。

    “咱们都是中国人,没事吧?”

    “胡说,咱们挂着英国旗呢,是资本主义走狗。”船长瞪了我一眼。

    公主号远远地兜圈儿,我们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这情景让人想起某些电影的场面。突然我看见中国护卫舰的炮口在不住地抖动,一缕缕白烟冒起来。“打啦,打啦!”船长大叫起来,他兴奋得险些把望远镜掉在地上。此时越南船开始冒黑烟了,黑烟越来越浓。“倾斜啦,完啦。”船长跟解说似的在旁边叨唠着。

    我放下望远镜,心“蓬蓬”地跳个不停。这时才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后来船长说这就是炮声。

    大约只过了一分钟,船长终于从战争的兴奋中醒悟过来。他马上命令公主号以最大行速向东开,要立即离开这片海域。公主号加到全速时,甲板已经开始抖动了。这时船老板跑上来,他质问船长为什么开这么快。

    窗长指着永署礁的方向说:“你看看,你看看,那里打仗了,一颗炮弹就能要咱们的命。”

    船老板趴在驾驶室的玻璃上向外望,却什么也没看见:“打仗?谁跟谁?”他迷惑地望着我们。

    “中国和越南,就在永署礁,不信你问张东。明天你看新闻吧,越南军舰沉喽。”说着船长高兴地拍了下大腿。

    “真牛逼,几炮越南船就完了。”我也跟着起哄。

    船老板不解地咂了咂嘴:“整个两个气迷心,谁打赢都跟你们没关系,咸吃萝卜淡操心。”

    船长没听懂,他瞪着眼睛看我。我不能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驾驶室。晚餐时,我把这件事告诉其他服务生时,大家没一个人相信,我便把船长搬了出来。这时一个江苏小子问我:“他们打仗与咱们有什么关系?何必费心呢?”

    “你他妈是不是中国人?鸡贼像!”我张嘴就骂。

    “我本来就不想当中国人,中国那么穷,当中国人有什么好?”这小子居然振振有辞。

    “你有爹没有?我真想抽你!”我朝地上啐了一口。

    那小子居然笑起来:“你是中国人!你是中国人你跑这船上来干什么?”

    本来我都准备好了,只要这小子出言不逊就好好教训他一顿,可他这么一说我倒无言以对了。

    那天晚上我和山林聊天时,终于也说出了要离开公主号的话。山林说回香港咱就走,一天都不呆了,我说应该先给北京打个电话再说,万一虎警要是真盯着咱们可怎么办。后来回到国内,我才知道公主号在南海遭遇的那次战斗叫“三二四”海战,是中国军队进驻南沙的第一次战斗,越南海军一沉一伤,上百名军人被俘,我们的代价是只有一位连级干部受轻伤。自此我们在南海的主权要求再不是停留在教科书上的空洞语言了。

    公主号离开文莱的第四天,我们看到了泰国的海岸,船在泰国受到很高的礼遇,我们停靠了曼谷港。泰国禁赌不禁黄,大亨们便仿效电影里的情节,准备在公海上鏖战一番。

    由于泰国大佬第二天早上才上船,我便向老板提出要去岸上看看,船老板思索再三,最后说:“让阿三和你们一起去吧,你们要是跑喽,我就找阿三算帐。”

    “那你怎么知道阿三就不会跑呢?”我笑着问他。

    船老板神秘地摇摇头:“他?他不会,昨天晚上我们推牌九,他赢了我两千多块,我还没给他呢。”

    就这样我和山林第一次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从港口进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们是坐三轮儿摩托去的。路上我跟山林开玩笑说:“没想到泰国也有三轮儿车,他们是不是也叫板儿爷?”山林在北京蹬过三轮儿车,他听后差点儿把我从车上推下去。

    当时的曼谷完全是一副革命即将开始的样子,远处的高楼大厦富丽堂皇,而普通街道上又脏又乱,满地是小摩托车,跑起来神出鬼没的,煞是吓人。虽然街面繁华,可男人们都跟痨病鬼似的,个个无精打采,甚至连话都懒得说。当时曼谷的外国游客以欧美为主,最多的是牛逼烘烘的美国佬,瞧他们盛气凌人的样子真是可气。这些家伙往往高出当地人一大块,挤在三轮摩托里嘎嘎大笑,就跟逛动物园似的。去年我的广告公司接了个泰国的客户,我再次到曼谷时,竟有些不敢认了。后来方路说:“这和你的心情有关,当年你是逃亡,现在你来考察的成功人士,感觉自然不一样了。”(方路的故事见《北京爷们儿之一—我傻》、《北京爷们儿之四—我贱》)

    我们只有四个小时的假,在城里转了一圈,山林就有些饿了,于是我们找了家日本寿司店。我和山林都是第一次吃寿司,幸好阿三吃过,我们便亦步亦趋,照葫芦画瓢。

    其实吃惯了中餐的人再吃其他饭食顶多算是调剂,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周边国家饮食的口味还算可以,至于西餐那基本上就是猪狗之食了。吃到一半,我兴趣索然,于是开始端详寿司店的环境来。日本的店铺多是古香古色的,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人都不显眼。我们的斜对面坐着两位当地女士,面对着我的那个正在仔细打量我,她不时拧起纤细的眉毛,水灵灵的眼睛里闪烁着风情万种的期待。

    “瞧,那儿有个小骚儿正看我呢。”我不动声色地对山林说。

    “我对女的没兴趣,你自己上吧。”山林头都没回。

    我站起来,在店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然后直接走到女郎桌边,这时背对着我的女郎也在仰头看我。“能坐吗?”我指了下她们身边的位子。女郎似乎没听懂,她们仰着头盯着我的脸,忽然嘻嘻笑起来。我回头看了眼山林,他正低头吃饭呢,倒是阿三挤眉弄眼,还一个劲地摆下流姿势。

    我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可两位女郎如花的笑脸肯定不是表示恶意的。我坐在她们身边,向侍者要了两杯饮料。饮料上来时,先前冲我笑的女子竟兴奋地亲了我一下,然后她用手沾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个200的字样。

    我拿出一张港币向她晃了晃,女郎高兴得几乎叫出声来,她拉着我就向外走。我边走边向阿三他们使鬼脸,山林没出声,阿三却哈哈大笑起来。

    女郎来到寿司店后面的小胡同里,我正要问她下一步去哪儿,女郎却恶狗一样扑过来。她几乎是把我撞到了墙上,湿糊糊的嘴唇小船帆似的盖住了我的脸。我很久没接触女性了,此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按着我在墙上腻了好久,突然我痉挛的手在她脖子上摸到了一个小硬疙瘩。脑子里立刻生出了种恐怖的感觉,我一把将她推开,那如花的微笑僵住了,他不解地看着我。突然他笑了,笑得很甜,然后他竟用生硬的汉语说:“没关系的,用手是一样的。”

    这时他的男声才隐约露出来,我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往寿司店里跑。寿司店后门虚掩着,我撞开门却听见“哎呦”一声,阿三和山林坐在地上,阿三捂着额头大笑起来。

    “你他妈早就知道?”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

    阿三边笑边摆手,他咽了几口气,呼吸才喘匀了。“在泰国满街都是人妖,你会不知道?”

    山林笑着站起来,他使劲掸了掸屁股:“我看你是憋坏了,要不就让他用手给你出出火,我看也行。”

    “去你大爷的。”我惊恐地回头看看,幸好人妖没追上来。“我恶心,咱们赶紧走吧。”

    路过寿司店门厅时,另一个人妖看见我,便一个劲向寿司店后门瞧,脸上竟有股没落的表情。山林笑着说:“看见没有,他也看上你了。”我不敢再和他搭讪,低着头向外面急走。

    回公主号的路上,我闷头走路,气愤不已。山林找茬说话,可我根本没心思搭理他。快上船了,山林竟拿出个塑料性具,说是专门为我买的,我气得哭笑不得,简直拿这家伙没办法。

    公主号在泰国沿海停留了一个星期,泰国和文莱的大亨们也豪赌了七天,阿三的小费算是挣足了,据说那一个星期阿三就拿了一万多港币的小费。他跟只小老鼠似的在赌徒堆儿里钻来钻去,哪里手风顺,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山林说他是见风使舵,阿三却说这是讨个好手气,过几天回香港的路上好多赢一点儿。我和山林没什么赌瘾,继续当自己的看门人。其实我们是觉得向赌徒们张手太掉价,船老板说得对,北方人的服务意识太差。

    七天后,大亨们赌瘾过足了,公主号也起锚返程了。路上我们一直在商议回香港如何向老板辞职,山林的意思是抬腿就走,我觉得老板还算不错,至少没难为过咱们,还是应该好聚好散。

    四、刀尖上的赌注

    公主号回到香港,我们还没来得及向老板辞职就被日常工作绊住了。原来公主号离开香港这一个多月,想来船上玩的人都等疯了,不少人听说公主号回来了,竟开着私家游艇在港口外面等,一定要先过过手瘾。其实赌客们倒也罢了,偏偏还有个电视剧的剧组跟着凑热闹。剧组的主演叫刘德花,当时没几个人知道他,后来却成了香港的大明星。他们要在船上拍赌戏,这一来可忙坏了我们这群打杂的,我作为领班自然责无旁贷,忙前忙后地险些把腿跑折喽。后来我在国内竟看到了这部片子,当看到公主号的场景时,我竟有种要哭的感觉。

    整整忙了半个月,船上才消停些,此时我和山林又想起要回家的事。

    公主号靠岸时,我特地跑下船去打了个长途电话。电话里的麻疯听说我是东子竟破口大骂起来:“你这孙子也太过分了,一失踪就是小两年,我的货整整断了四个月,现在这口气都缓不上来。你们丫玩儿哪!?……”

    “谁不知道钱是好的,我们折在广州了,差点让人家给剁成肉馅。”我赶紧争辩,费了好大口舌才把事情说清楚。

    麻疯边听边咂嘴,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操,你们俩在香港保证发财了。肯定的吧?没错。”

    “发面了我,告诉你,我来香港的地面快两年了,哥们到现在也没看见香港是什么样的,我们就没出过这个小码头,码头周围全是农村,还不如北京呢。”我痛心疾首地骂。其实我说的全是真的,我们只是在公主号出海时,才远远的看到过几次香港岛,就这样阿三还说是福分呢。“对了,我们走这两年,警察找过我们没有?”

    “没有,我们几个一直在琢磨你们俩是不是叛逃了。再说人家警察有的是正事,谁拿你们当人呢。哎,没弄个香港媳妇回来。”麻疯在电话里坏笑起来。

    “跟你说你还不相信,香港女人?我连香港母耗子都没看见。你这两天要是没事儿就到我们家去一趟,说我最近就回来。”我一直没敢通知家里,估计老爸已经气昏了。

    麻疯在电话路沉默了一会儿:“那,那你们也不能空着手回来,我这的米不好还他妈挺贵。”

    “行,怎么着我们俩也得弄二十件回去,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我嘱咐你的事可别忘喽。”我放下电话,心绪竟久久不能平静。终于又听到北京的声音了,在外面漂泊久了,家乡的感觉真好。

    当天下午没有我们的班,我和山林一起去找船老板,刚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就看见船老板急匆匆地跑出来。看到我们俩,他挥手道:“正好,你们俩跟我走,快去迎接贵宾。”

    我们跟着他径直奔向后甲板,我心里很奇怪,赌徒们上船从来都是在左舷的,怎么他往后甲板跑呢?后甲板是一片很大的空场,据说是停直升飞机的,有一回说起这件事船老板笑道:“还直升飞机呢,连鸟都没落过。”我们来到后甲板,船老板叉手而立,表情肃穆。我和山林互望了几眼,最后山林忍不住了:“老板,您这是练什么功呢?”

    “练功?还练母呢!”船老板狠狠剜了他一眼。“一会儿有大人物来,你们得多加几个小心。”正说着天空中忽然传来阵阵马达声,远远的真有一架直升飞机出现了。这回连我们俩都不得不挺直腰板,看来这位大爷真不是凡人。

    灰色的直升飞机在公主号上方盘了两圈儿,终于落下来。飞机的螺旋桨卷起的风很大,船老板满脸堆笑地迎过去,风快把他的脸吹掉了。过了一会儿,飞机门开了,一个马崽撅着屁股跑下来,他弓着身子背对着我们,双手做搀扶状,伸向机舱门内。此时一位三十多岁的英俊男人走出来,他梳了个大背头,神色傲然,气宇宣昂,似乎有股君临天下的味道。我不禁回头看了看山林,山林也很英俊,可同他比起来山林却太市侩了。

    船老板过去搀住他的胳膊:“范先生,您有三年没上船啦,老太爷好吗?”

    范先生点点头,他说话时没有任何表情,几乎连嘴唇看不出动来。“老太爷岁数大了,不喜欢动,我来看看大家,辛苦啦!”

    船老板的脑袋像小鸡子似的,他边点头边谄媚地笑着:“哪里,哪里!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范先生突然停了下来:“对了,今天我叫你准备的东西,你找好了吗?”

    “这点小事还用您操心,我早准备好了。”船老板搀着他往厅房走,那天赌局开得早,场子里已经有不少人了。走到半路老板忽然想起了什么:“您准备这东西干什么?谁那么大胆子?我叫兄弟去做了他。”

    范先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种事不会麻烦你的,有别的用。我和老三打了个赌,想看看——”说着我们到了厅房门口,范先生昂头而入,我们像群马屁塞子似的跟在后面。

    我们进入赌场竟引起了不小骚动,有的赌徒拼命向范先生赔笑脸,打招呼,有的则翻起了白眼,更多的人则忘却了手里的牌局,小耗子似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看得出他们的话题都是跟范先生有关的。此时范先生大大方方地坐在牌九桌主持人的座位上,他环视着众人,脸上是和善而略带蔑视的笑容。这时的赌场里一片安静,所有的赌徒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了。

    船老板觉得不说两句有失恭敬,他站在范先生旁边介绍起来:“今天范先生来到公主号,鄙人不胜荣幸。大家知道范先生是公主号的大股东……”

    船老板的话还没说完,只见范先生抬起了手,他赶紧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范先生咳嗽了一声,他终于开口了,他说的是广东普通话,我得支起耳朵才能听懂:“打扰了,打扰了大家的牌兴真是抱歉哪。”这时场子里像冲进来一群苍蝇似的,立刻响起一片嗡嗡声。有人小声说:“范先生您太客气了!”有的人则大大咧咧地叫道:“您来这儿是给我们面子呀。”

    这时范先生微笑着摆了摆手,场子又安静下来。“大家都是牌友,我这个人不好赌。可最近却有人跟我打了个赌,我们两个人的赌注就是谁出这笔钱。”说着他向随从们使了个眼色。有个马崽立刻拎上一个皮包,皮包不大却是非常精致的鳄鱼皮面料的。马崽将皮包打开,几捆粉红色的钞票整齐地摆到了牌九桌上。赌场里又发出一片嗡嗡声,那都是一千港币的票子,俗称小黄牛。平时在香港市场上买东西,一张小黄牛就够小贩们谈论三天的。此时范先生接着说:“这是五十万,谁要是不信,可以上来点点。”

    赌场里没人答腔,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桌上的钱。我回头看了眼山林,他和阿三站在一起,山林倒没什么,最可笑的是阿三,他探着脑袋,伸着舌头,身体几乎都快成九十度了,那样子像是给小黄牛鞠躬。

    “范先生的话谁能不相信?在整个港九谁不知道范先生的话比港督的话都管用?”船老板点头哈腰地大声说道。我从没见过他如此下三烂,原来对船老板的那点好感立时烟消云散了。

    范先生微笑着摆手道:“那是朋友们给我面子,主要是老太爷的威信嘛。”范先生手指了指桌子上的钞票堆。“各位都是赌场上的高手,只要满足我一个条件,不管是谁,这笔钱就是你的。”

    “谁都行吗?”阿三迫不及待地喊道。

    “谁都行。”范先生眼都没转一下。

    船老板赶紧伏下身子,他的嘴凑到范先生耳边。“我给准备的东西要吗?”

    “把东西给我。”范先生向船老板伸出了手,船老板赶紧把一个长条的牛皮纸包递了过去。范先生把纸包在手里掂量一下,然后把纸包撕开。“啪嗒”一声,一把半尺多长的军刺被范先生扔在桌子上,军刺落到桌上纹丝未动。刚才满眼里都是小黄牛的人们,被他这手吓了一跳,有的人竟闷声叫起来。

    大约过了几秒钟,一个留着落腮胡子的大汉站出来,他一口山东腔:“范爷,您想要谁的命,出钱自然有人去。可您不能把事放在这儿说,不合江湖规矩,我看谁也不会那么傻吧。”

    “江湖人自然说江湖话,要人命的事我是不做的。”范先生干笑几声。“我是想看看人是把命看得重要还是把钱看得重要,这也就是我和别人的赌局。你们都是赌客,可根本就没赌到点上,天天推牌九、打麻将有什么意思,那是小孩子玩儿的东西。谁要是用这把刀照自己肚子上来一刀,这笔钱就是他的,无论死活,我范某说话算数。”说着,范先生把军刺抽了出来。军刺的下部已经包上了布条,半尺多长的锋利刀身极细,黑黝黝的血槽有半指多深。范先生用手指蹭着刀尖:“行,这把刀挺好。”他赞许地看了船老板一眼。

    赌场里鸦雀无声,我似乎能听见船老板的汗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大家面面相觑,有的人本来想再问些什么,可看见范先生近乎威严的眼神,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阿三眼望着天花板,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发呆,山林则低头,呼吸粗重。我忽然觉得好笑起来,这就像一群恶狗围着一根抹了毒药的骨头发狠,团团打转,却谁也不敢上去咬一口。其实我要说自己看着那五十万港币不动心那是假的,可一想起自己肚子里还有那么多零碎儿便知道与这笔横财无望了。想通这节,我突然觉得轻松了不少,于是竟和范先生一样四下张望起来。

    赌场里本来是众生们公布表情的地方,可今天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只有一种,那是贪婪与无奈的混合体,除了范先生和我。其实真正的有钱人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豪赌的,来公主号的人中产阶级居多,还有些是大陆的爆发户,再有便是职业赌棍了,他们大多是无法无天的亡命徒。

    大约十分钟后,范先生拍着手站起来,他当众作了个揖:“好,我和别人打赌的期限是三天,今天我是领教了。”他转身要走,临动身时对船老板道:“明天我想见另一群人。”

    “范先生,您等一等。”突然一个又高又瘦的赌徒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来到范先生近前。“我来试试。”

    范先生的手向下斜着一挥:“请。”说着他就站到一边去了。

    赌徒先是走到钞票堆旁边,他恭恭敬敬地把钱包起来掂了掂,脸上表情实在叫人难以形容。此时一个马崽把军刺递到了他手旁,赌徒恋恋不舍地把钱放下。他接过军刺,然后大义凛然地挺了挺胸脯。

    “好。”我脱口叫了一声。赌场里立刻热闹起来,大家喊成了一片。

    范先生毫无表情地摆了下手,大家立刻屏住呼吸,等待赌徒的最后一举。此时赌徒已经汗流满脸了,他握着军刺,两眼冒红,终于军刺哆哆嗦嗦地升到了半空。

    “请。”范先生高叫一声。可随着他这声喊,赌徒的军刺竟掉到了地上,他一屁股坐下来,拼命捶着自己的大腿,嘴里一个劲“哎呦!哎呦!”地叫唤,那样子就像是老婆跟人家跑了似的。场子里先是极静,然后爆发起轰天的笑声,连范先生都跟着笑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山林、阿三喝了些酒。没一会儿阿三就喝多了,他张嘴五十万,闭嘴五十万,最后眼睛都冒金花了,我们把他捆在床上,折腾了好久这家伙才睡着。半夜我解手时发现山林不在自己床上,便满船找他,最后我看见山林正在船尾甲板边上抽烟呢,他趴在船索上,两眼仰望天空,脑袋笼罩在一片烟雾里。我轻轻走过去:“你小子是不是也想那五十万呢?”

    没想到这一句话竟把山林吓了一哆嗦,连手里的半根烟都掉海里了。“他妈的你怎么跟贼似的,吓死我了。”

    “死不了,你那么容易就死了对得起谁?”我又递给他一支烟。

    山林拿着烟又发起呆来,他竟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你说我死不了?”

    “你可别玩儿悬的,咱俩现在手里已经有几万了。回国内用不了几趟咱们就能把本儿收回来,为这点儿钱把命搭上就不值了。”我抓住他的脖领子,满脸凶恶。

    “你放心,我就那么缺心眼?”山林说完就往舱里走。

    “告诉你,你可别让我跟你爸没法交代,我今天都让麻疯去报信了,说咱们这个月就回去。”我跟在他后面叨唠着,以我对山林的了解,这小子是蔫有准,而且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我真担心他会财迷心窍,毒火攻心,要那样别说一刀,三刀他都敢捅。

    “行啦,你怎么跟娘们似的。”在船舱门口,山林不满地说。“扎别人我不心疼,扎我自己我能不心疼吗?”说着他转身进舱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到后半夜才睡着,梦里我竟见到自己去参加山林的葬礼了,葬礼上我穿了身黑西服,山林的墓碑是浅灰色的,周围摆了许多花。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有二头、麻疯,还有一些我明明认识却叫不上名字的人。最让人不解的是我身边竟还有个孩子,那孩子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样,他拉着我的衣角,满脸悲哀,样子很是可怜。

    第二天我和山林值班,我们在赌场门口站了不久,船老板就陪着范先生来了。那天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范先生唱了半天独角戏,大家都在瞪眼睛咽唾沫,最后也没人敢上去试试。范先生走到门口时对船老板说道:“看你弄来的这群货,一拨不如一拨。”

    船老板满脸赔笑道:“谁能想到您的赌局这么高深,我明天也不一定有人敢试,要不就算了吧。”

    “期限是三天,要不老三该说我食言了。”说完范先生朝后甲板走了,一会儿直升飞机轰鸣的马达声又一次响起了。

    我回头看看山林,这家伙居然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口气。当夜,山林睡得像个死猪,我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种不祥的预感叫人气闷难耐,就像上回去广州一样。

    范先生来的第三天又不是我们值班,我和山林跑到赌场里观战,那天范先生来得比较早,而且他宣布筹码再加十万元。有一段时间场内几乎白热化了,我看见好几个人怒目拧眉,身体如一张拉满的弓,可他们冲了几次最终都在牌九桌前停步了。范先生把手放在钞票堆上,手指像弹钢琴似的地敲来敲去,他一脸漠然地看着全场的人,眼里多少有些蔑视。突然他站起来,双手按在钞票上,得意地说道:“怎么样?钱再值钱也没命值钱吧?命都保不住要钱有什么用?看来这场局我赢了。”说着他要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们竟开始收拾东西了。

    我长出了口气,一阵轻松如宜人的煦风,似乎这种生活也就此远去了。突然一个穿着红马甲的人冲了上去,我定睛一看那家伙竟是山林。

    山林冲到范先生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我可以试试吗?”

    范先生不屑地哼了一声:“谁都可以。”说完他走到旁边抽烟去了。

    “不行。”我脱口喊了出来,全赌场的人立时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不行。”我觉得自己比山林都紧张。“不行,你他妈的吃多啦?”我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一较劲几乎把他提了起来。

    山林看着我,他突然笑起来,笑得非常天真。“我要真死了,你就把钱拿走,我爸要是还没喝死,你就给他一点儿,让他有钱买酒喝。要是没死,咱俩回北京接着干。”

    “不行。”我松开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山林被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儿。此时范先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几个马崽冲上来,从后面抓住了我。我突然把身体缩成一团,拳头和胳膊肘弹簧般崩了出去,立刻有两个马崽被打倒了。另外的几个马崽如闻见血腥味儿的蚊子,他们在周围转着,突然十几条胳膊一起砸过来,我奋力抵抗可终归人单势孤,没几下我就被马崽们按在地上了。山林站在旁边,他抱着胳膊没动,脸上竟是幅无可奈何状。范先生把脸转过来,他看着山林道:“要把你的朋友怎么样?看样子他练过拳。”

    “让他到外面安静一会儿。”山林苦笑着说。

    几个马崽把我抬到底舱,临走时哥几个还捶了我一顿。不久阿三跑了进来,他惊慌得差点在舱门口摔个跟头。“山林怎么样啦?”我一下将他提起来。

    “他,他?!”阿三跟不认识我似的,他瞪圆眼竟研究起我的脸来。“你们真是好兄弟,你一直叫你呢。”

    “到底怎么样了?”我冲他耳朵吼着。

    阿三使劲胡噜一下耳朵:“他真给了自己一刀,扎在肚子上。可没死,现在正叫你呢。”

    我撇下阿三,飞快地向甲板上跑去。船上特清净,人们都跑到赌场看热闹去了。我冲到赌场门口突然停下了,当时我发现自己对赌场的门产生了无比的痛恨,如果手边有把斧子非几斧子把它劈了不可。后来我意识到,当时我实在是没有勇气,不清楚现在的山林怎么样了?更可笑的是我突然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种虚幻感,那感觉像一杯极苦的酒。

    等我见到山林时,他并没有躺在血泊里,据说地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范先生深谋远虑,他带了个外科医生,山林接受的简单的处置,他躺在牌九桌上,脸色煞白,兰色的裤子已经变成了黑色。那只装满港币的鳄鱼皮小箱子就放在他手边,山林攥着箱子的提手。另一只手竟一直握着那把军刺。看到我进来后,山林长出口气,他圆睁的眼睛终于眨了眨几下。“你要把我弄回去,我在船上呆腻了,我,我也不会游泳。”说完,山林安心地把眼闭上了。

    “你的朋友身体很好,医生说他死不了,这么深的刀口他还死不了真是命大,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活着回去。”范先生在我身后说,他突然叹口气:“没想到你上船上还收留了这两个人?”然后是船老板尴尬的笑声。

    五、深圳的故事

    其实不是我心恨,因为用不了一天公主号就会成为全香港黑道人物的焦点,到时候我和山林的小命肯定得交代喽。于是我没和别人商量,当天的后半夜便逼着阿三出去找了条船,准备偷偷离开公主号。山林真有股狠劲,他明白非如此不可,便在阿三的搀扶下硬是走了出来。我们上船前碰上个在甲板上溜达的服务生,我甩给他两千块钱,而另一手中的刀尖也指向了他的鼻子。把山林抬下来后,我就找到船老板把我们上船时留下的几口刀要了出来,船老板通情达理,也许他认为这几把刀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服务生摊开手,嘴张得比瓢都大。“我不要你们的钱。”说着他就要把两千元还给我。

    “拿着。”我低声吼着。“就说没看见我们,听见没有?”

    “好,好,好。”说完服务生就往底舱跑去了。

    阿三是个边民,路熟人熟。两个小时后我们就登上了深圳的土地,登岸时我竟有股热泪盈眶的感觉,快两年的逃亡生涯终于快结束了,在这个清晨我和山林又回来了。

    朝霞如锦,河堤上已经有行人了,一大群鸭子铺天盖地的沿着深圳河游过来。改革开放了,人搞计划生育,鸭子可不理那套。我小时候和姥姥家的农村住过几次,却从没见过这么多鸭子。灰黄色鸭群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连树干上都挂着黑豆似的鸭子屎。

    “河畔的紧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

    站在河边,我脑子里闪现出这句话。

    山林坐在旁边,偷渡船正悄悄地离开我们的视野,阳光在半空画出淡黄色的光晕。微风似絮,拂过脸颊时有一种异样的舒适令人昏醉。

    阿三通过熟人把山林安置在深圳郊区的一个小医院里,我就在医院附近租了套当地人的楼房,准备照顾山林出院。期间我和阿三谈过一次,大意是说以后怎么办,要是愿意跟我们干保证不会亏待之类的话。其实阿三对我们两个一直很钦佩,这两年多我们没少帮他还赌债。他听到这话马上满口答应下来:“我知道跟你们干不会吃亏的。”他挑着大拇指说:“你们是男人,将来都是老大。”阿三的一顿吹捧把病床上的山林都逗乐了。

    半个月后,山林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我把钱藏起来,自己和阿三跑到广州调查市场去了。我在广州呆了三天,这一年多来走私香烟的市场变化挺大的,伦敦、登喜路基本上不见踪迹了,键牌也大不如前,可万宝路、希尔顿的销量大增,听说北京人都抽这两种烟了。另外我又在其他市场看了看,那两年世面繁荣,物价也是一天一个变。

    从广州回深圳时,我和麻疯在电话里已经把下一步的计划定好了。

    还有一件事得说说,我路过八姐的店铺时,竟发现八姐的店铺还开着,离着挺远就能看见四川姑娘正在招呼客人。当时我喜上眉梢,八姐这个臭婆娘是不是以为我们死了?下回再说。

    我们准备坐下午的车回深圳,去车站的路上我和阿三找了辆三轮儿摩托,那时广州这种车很多。

    火车站是广州东面的一个小站,只停慢车。车站刚装修完,室内墙上贴满了瓷砖,活像个大厕所。站内倒是挺干净,当时不是经贸旺季,旅客比较少。我们来到火车站时,月台上正好有辆南去的慢车。

    “车坏了,坐下趟吧。”售票厅的服务员说话和声细语,显然是刚参加工作的。

    我们闲来无事,便跑到月台边的茶座喝啤酒。

    “你说山林的伤不会留下后遗症吧?”我看着酒杯,一脸茫然。这话与其说是问阿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阿三本来正瞧着过路的人群发呆:“你说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阿三这个人除了赌场上还算明白外根本没什么心眼,跑腿打杂还可以,却不是个可以交谈的人。“喝不下去了。”我把杯子推到一旁。

    “呦!这是怎么说的?头一回见你不馋酒。”阿三跟看见骡子怀孕似的,他和我们接触多了,有时说话还挺像北京人的。

    “少见多怪,你见过我馋酒吗?”

    “你们北方人就是能喝酒,上回在船上你和山林喝了一箱啤酒,全船的人都不敢再跟你们喝了。”阿三痛苦地咧着嘴。

    “那我们也没多。”我得意举起双臂,狠狠伸了个懒腰。

    阿三挑了下眉毛,其实看久了,这家伙也不见得有多寒颤,就是鼻子塌点儿,下巴短点儿,眼睛小点儿而已。“其实船老板对咱们挺好的,这样走是不是不太好?真有你说得那样严重吗?”

    “得了,就跟你多好良心似的,这样你不正好可以把船上的赌债躲过去吗。”我不愿意再跟他解释了。“对了,我今天感觉特好,没准能捡个大儿子。”我笑着站起来去结帐了。

    阿三也站起来,他跟在后面嚷道:“我总说你们北方人有病,你还不爱听。捡个儿子美什么?你以为父亲好做?”

    我们没再买车票,借着酒劲偷偷溜进了车站。这是个小站,下趟火车连影儿都看不见,月台上都是慢车上下来的旅客。我们无处可呆,干脆席地而坐了。这几天在广州转了好几圈,现在居然有些腰疼。此时天色阴下来,眼前的一切都成了灰的,看样子要下雨了。

    “你这件西服多少钱来着?”阿三在一旁没话找话说。

    于仁这件衣服是暗红色的,在纷涌的人群中非常显眼。“今年在曼谷的码头上买的,五百多港币呢。”我没心思搭理他。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腥味儿,我在默数从面前过去的人腿。数行人和汽车是我从小打发时光的办法,有时在记数的某一瞬间,我会突然入定,于是所有的烦恼、欢乐、忧愁,甚至自己的存在都无影无踪了。月台上人挺多,他们涌来涌去的,毫无规律。

    渐渐我有些困了,于是索性眯上眼,在一条白色虚逢里,所有的腿都变得模糊了。

    忽然我似乎觉得有两条腿在面前停下了下来,它抬了几次又放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快步离去了。那是两条女人的腿,年轻而富有质感的腿,健康发亮、绸缎般的肌肤让死气沉沉的空气四散飞扬。我恍惚中觉得精神一振,有股很熟悉的感觉驱散了困意,我揉了几下眼睛,举目望去只见暗淡的天空下,人群纷涌得如江水中活动的木头,那些长了黑毛的木材晃来晃去、似乎都是一个模样。的确有些东西被这两条腿轻轻搅了起来,想放久了的果汁出现了沉淀,而一旦搅动便会新鲜如初。我不自觉地扯扯头发,再也坐不住了。火车还没有影子,我一跃而起,有意无意地那两条腿去的方向蹭。朦胧中似乎觉得那人穿的是一条黑套裙。可人潮如海,我的眼神也实在不怎么样,没看多久便放弃了。

    “你看什么哪?吃了蜜啦!”阿三依然泥鳅似的坐在地上,他学着山林平时的腔调说。

    “说不好就别说!又他妈瞎操心,你整个就是老太婆。”我极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听他说北京话就像听驴学马叫似的。“怎么了?”我自言自语着,越想越不对劲。

    “你呀!是别有用心。哼!谁家的姑娘要是看上你才叫倒霉呢。您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蹬一个,街上可不能有人看上你的……”阿三肯定看见了什么,前一阵子我和山林聊天时,他说过这番话,阿三竟鹦鹉学舌地搬了出来。

    我突然把自己的烟盒塞到他嘴里。“应该找双臭袜子给你堵上。”

    开往深圳的慢车终于极不情愿地来了,可能火车司机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大老远就开始鸣笛,即使这样月台上的人还是群狼捕羊似的,向车门发起前赴后继的冲锋。平时赶车,我都会事先判断车门的终点,抢占有利地形,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的第一个冲上去,可今天我就是磨磨蹭蹭地不想动换。“没准我是神经过敏了。”我暗骂自己一句,准备奋勇争先却发现自己已经排到了最后。我不甘心地再一次回头张望,顷刻间血压降至零点,像个踩了鼠夹而张皇失措的孩子,更像被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小妖,连表情都僵住了足足十秒钟。

    她微笑着站在我身后,薄唇似夕阳在地平线上的最后一屡红光。她看着我微笑,有些局促,似乎有点拿不准。刹那间我觉得天地升腾如幻,万物凝结成冰,只有这明媚的笑容是真实存在的。车站、人群、天上的乌云都游离出我的视野;旅行的终点、起点、连阿三的去向都苍白得近乎可笑了。这笑容我不知在梦里重温过多少回,又多少次地招来我对自己的咒骂和鄙视。而它一旦出现就好象可以推翻一切,验证一切。

    “精卫!”现在她就站在我身后,一屡长发绕过额头,随风飘着,飘着,几乎成了一条直线,黑色套裙裹着的两条腿,正是我寻觅良久的。此时她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倒是我半张着嘴,舌尖顶着上腭,似乎不如此脑袋就会失去一个支撑。最终我也没记住自己是怎么接过精卫的包,又是怎样上的车。

    “你——你结婚了吗?”记得这是上车后我的第一句话,真无聊!当时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

    “我刚毕业。”精卫微笑着用小指挠了挠鼻子。“你的小鼻子真可爱。”我知道自己以前说过这句话,却又想不起什么时候了。

    精卫说她现在于京郊通县的一座医院当医生,刚分配的,这回是自费来广州旅游的。她供职的医院非常有名,我早就听说过,以前还在那一带卖过烟呢。那里的大街小巷,饭店酒家我都特别熟悉,不过这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没在北京重逢,却大老远跑到广州来?天意!冥冥中可能真的有种神秘的、世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左右着我们的生活,它制造悲欢离合、是人间奇迹的生产线。

    “哪个科室的?”我发现自己不仅反应特慢,说话也昏昏沉沉的。

    “内外科我都学了,哪个科室都行,看医院分配吧。不过我最喜欢妇产科。”说着精卫有些不好意思了。

    “哈!那我可用不上了。”我开怀大笑起来,那发自内心的激动让自己有点坐不住,手里的烟想不起抽,烟灰掉了一裤子。几个月后坐火车,有位老者颇感慨地告诉我:“妇产科的大夫都是强人,女医生更厉害。”我当时断定老者的夫人肯定是妇产科的。

    “可你太太能用啊。”精卫冲我仰着脸,小鼻子高高翘着。

    “如果我不要孩子呢?”我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我们没事就逗嘴皮子。

    阿三这家伙上车时就找不到了,后来也没露过面。

    在车上我们说说停停,往往只说几句话就都没词了。这之间只是默默坐在那儿,偶尔瞟一眼对方,寻找新的话题。我记得很多年前,和她刚吵完架,琢磨着怎么下台时,就是这个样子。幸好上车时就找不着阿三了,此时我真怕他会突然从一个角落里钻出来胡说八道。

    想来我们分开已经起六年了。我突然意识到,这六年的时光原来都是空白,那彻夜的无聊,淡淡的忧愁只是为了这一天。虽然我把记忆挖空,把自己埋在沙土里,甚至向所有人表白:爱情就是瞎扯臊。可正因如此,我的心在今天再也无法承受了,我感到气闷,扣子已经解开了好几个,天阴得厉害,真要下雨了。

    深圳到了。

    我提着包跟她下车,甚至已经把阿三的事忘了。在检票口,我塞给检票员十块钱,在检票员近乎哀求的目光下,我大度地摆摆手,示意不要票了。站外有不少工地,此时风越来越大,废纸雪片似的在脚下飞舞着。

    “你真阔气,两室一厅就你自己住?”精卫兴奋地在房间里来回巡视。

    “租的。深圳房价贵,我也不想久住。”我站在卧室门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找什么呢?”

    精卫巡视完毕,一脸轻松地坐下来。“我找找有没有卫生间。”

    我痛苦地摆摆手,她这样一说我倒真想去了。其实我并不想上厕所,而是自己下身那玩意儿特别难受,它时不时地间歇性膨胀着,好象有几根毛被拉锁夹住了。

    出来后,我见精卫已经泡了两杯茶。“你们做医生的就是会过日子,出门在外还带着茶叶。”

    精卫突然很认真地问我:“咱们上学的时候,觉得当医生挺好的,现在社会上是不是特烦医生?”

    “劫道的不如卖药的,医生卖的黑药,一般人还不敢不要呢。”

    精卫瞪他一眼:“你们家也有医生吧?”

    “我姥爷的确是个江湖郎中,后来把国民党一个军长的儿子治死了,这才从陕西跑到北京来。文革时红卫兵不记他老人家的功劳,反说他是四旧的代表结果给整死了。幸亏我没继承祖业,要不不得断子绝孙?”我挑衅似的看着她,真没想到她还能记住我姥爷是医生。

    精卫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是不想要孩子吗?所以你当不当医生都是断子绝孙的命。”

    我躺在沙发上,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好,好!没错,你的确是精卫。这些年就是没人骂我,活着都没劲。”

    精卫把茶杯推到我面前,茶色碧绿,那暗绿色的叶子已经涨满了半个杯子。“你过得怎么样?有妻子了吗?”精卫问我。

    我不禁看了眼衣柜的镜子,自己一脸灰尘,胡子茬滋出了一毫米,已经好几天没刮了。“你瞧我这副德行,谁那么不开眼?”我本来就没有结婚的打算,再说当时我的确认为自己挺小的。“嫁给我”三个字,我只是在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对精卫说过,那是我跟她开的最过分的一个玩笑。近来我越发地瞧不起那帮连毛还没长全就急着忙着结婚的家伙,在电话里麻疯居然说二头已经结婚了,这个不开眼的东西!

    “你这人个性太强。”

    “个性多少钱一斤?”我突然打了个磕巴:“如果——如果在人的心目中总有个参照物在那儿摆着,恋爱就很难成功。即使结了婚,也是自欺欺人,我不干这种事。”我的胃疼得厉害,可能是刚才喝过啤酒后又着了凉风。

    然后又是沉默,空气在沉默中逐渐凝结了,我甚至能感到空气凝结时细微的“啪啪”声。第一次感到沉默原来如此美好,那些语言无法表述的东西,于此刻电流般在我们之间交织成一副动人的图画。我看不到,却能感到它的存在,听到它的声音。那是音乐才能传达的,而我们偶尔相接的目光则是这了沉默中最美丽的和弦。

    做梦吗?肯定是做梦!我偷偷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

    “我给你做饭吧,你有菜吗?”好久,精卫要站起来。

    “不饿。”

    “随便吃点儿,我饿了。”精卫抿着嘴笑。

    “那我们到外面去吃。”我赶紧伸手拦住她,我可不想为做饭这种事耽误时间,再说我从来就不知道这个厨房里有什么东西。

    精卫似乎有点儿犯难。“听说深圳的物价特别贵。”

    “我知道。”我走向房门,阿三说最近是台风的季节,出门一定要小心。“带把伞,外面没准下雨了。”

    天空如一只巨大而无处不在的凶灵,它愤怒着、咆哮着,风里卷着为数不多的雨珠、土渣一类的东西,向他们扑过来,伞只能平举着顶向前方。我似乎感到整个世界都在与自己为难,对手是大地的淫威,天空的暴怒!成群的沙砾在脚下窜来窜去,似无数条打着死结的绳索,几乎让人无法站稳。一道利闪把天空撕破了,我伸手把精卫搂过来,“轰隆隆”的雷声把地面都震颤悠了。

    我低头看精卫时,精卫也在看着我。我们死死扣住那圆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像多年前在天坛,不!那时没搂住,我们让风吹散了。而今天这温暖熟悉的侗体再次偎依在怀里时,我已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了。我们相互扶持着前行,看那风有多厉害!看这雷能不能把人劈了!我真想把伞扔掉,让风从自己胸膛吹过去,把一切都洗刷干净。此时眼前已经空无一物了,心里那股东西一直在往上翻。我真希望此刻会化为永恒,就让我们永远这样走下去。永远的黑暗,永远的风!管它洪水滔天,管它天迸地陷,就这样走下去,直到化为白骨,为这狂风送行;直到梦想升成银河,长久地嵌在天宇。

    饭馆到了,这是我半个月来的食堂,老板、伙计都认识我。我很无奈地推开门,一点也不饿。

    吃饭时,我们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看着对方,然后把饭菜拌着眼神一起吃下去。吃完饭我看了下表,马上就十一点了。“你真是一个人出来旅游?”我问道。

    “那当然,我是自费旅游,美国大学生都是这么干的。以后上班了就没时间出来玩儿了,我可是医生啊,肯定特别忙。”精卫美美地看着我。“你现在干什么呢?怎么在深圳?”

    “高三时我出了点事,现在刚从香港、东南亚回来。”我边说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说到香港时,精卫吃惊地看了我一眼。“看过电影吗?我就是南洋回来的华侨。”说着我把饭桌上的一个小竹篮扣在了头上。

    精卫哈哈笑起来,她笑得很开心:“你呀!你这种人天生就是不安分的,满嘴都没有实话。”

    “真的,我真是从香港回来的。”接着我就把这几年的经历简单说了一下,说到惊险处,精卫用手绢堵住了嘴。

    “都是真的?”精卫试探着问我。

    “真的。”

    “那你就没碰上过女人?”精卫一脸好奇地看着我。

    我的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过了好久才说:“我一直想着你。”

    精卫把脸转向窗外,外面的风小了些,雨却瓢泼般下起来。我们又陷入了沉默,长久的低头不语,天地间似乎只有哗哗的雨声。

    “那你?你住哪儿呢。”表已经十二点了,我犹豫着站起来,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精卫的脸。

    “我去找旅馆。”精卫没抬头。

    “太晚了,雨又这么大。”我不知下面该怎么说了。

    “那就住你那儿。”精卫猛的把最后一口酒干了。“我们走吧。”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表情很尴尬。

    “你睡客厅的沙发。”精卫调皮地刮了下我的鼻子。

    沙发怎么能睡得下人呢,我折腾到半夜,最终鼓起勇气闯进精卫的卧室时,看见黑暗中精卫正瞪着眼瞧自己。

    “精卫。”我口干舌躁,连自己都听不出声了。

    “什么事?”

    “我爱你。”

    “我知道。”

    我一把揪住精卫的头发。“我爱你,真的,我一直爱你——”

    “不行。”黑暗中,精卫要起来。

    我发疯般地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狠狠在她肩膀上咬着,咬下去,似乎用尽了力气。我一口一口地咬着,像饥不择食的野兽。可能我现在就是野兽!我的牙齿很锋利,很顽强,它似乎要撬开命运刚刚开启的门。逐渐我进入一种癫狂的状态,手伸到精卫身下,最终竟把她整个托了起来,我在屋里转着,像捧着世界上最后的奇珍。整个房间都在旋转,事后回想,我竟发现自己的记忆中出现了空白。

    “宝贝儿!宝贝儿!”精卫终于被感动了,她紧紧抱着我再也没分开……

    精卫去卫生间时,我在床单上摸索了一会儿,并没发现自己想找的东西。一股失望让我难过了好一阵子。精卫并不完全属于自己,也是,谁会像四川姑娘那么缺心眼儿?六年中,什么都会发生,自己连胡子都长满了脸,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呢?

    “还记得我曾要你嫁给我吗?”天快亮了,我轻轻捏住精卫的鼻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说这句话。

    “还记得我那封信吗?”精卫拿开我的手。

    “你还在恨我?我当时不敢回信。”我觉得无地自容,可那能怪我吗?

    “你总不能这样混一辈子吧?”精卫背过身去,不再看我了。

    “以后再说吧。”我平躺在床上,很累,身上的骨头好象酥了。

    精卫长长叹了口气。“陪我玩几天好吗?”

    此后几天,我浑然把阿三、山林抛在了脑后,一直陪着精卫在深圳周围旅游。

    那是如诗如梦的一星期。我们尽情的挥霍着时光,脚印被我们留在旷野、山间,留在大都市的每个角落,留在记忆长河中最湍急的旋涡里。我们挥洒着对方的快乐和温柔,我清楚这是老天蓄谋已久的安排。有一段时间我们想向世界表明自己的爱是独一无二,是举世无双。几乎每到寂静无人处,我们都要重复无数次那古老而美丽的誓言,用语言、用亲吻、用默契的微笑、用我们之间特有的不为人知的暗示。

    有时我想精卫和我是天生的冤家,我们相互憎恨又相互牵挂,相互爱恋又相互鄙视,不久那周期性的发作又开始了。有一次我们在大街上溜达时,路过一家大医院,精卫兴奋地跟我说:“将来我就在这样的医院工作,多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一天到晚地关在笼子里,一群鸟!”我不屑地说。

    “我们是救死扶伤,这是对社会有用的事。你呢!你都快成混混儿了。”精卫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她忿忿地看着我,满脸的怒其不争。

    我呵呵冷笑着,口气里多少已经有些嘲讽的意味了:“在任何人眼里我都是个痞子,你不这么认为?”

    “本来你不是,就是跟山林、二头那帮人学坏了。你不能自暴自弃,听我的,回北京自学吧,凭你的头脑会比谁差?”精卫突然温柔起来,她靠在我肩膀上,似乎在憧憬着什么。

    “你想让我做学问?没发烧吧你?”我伸手去摸她的脑门。

    “我说正经的呢。”精卫一把将我的手打开。“你能不能认真点儿,上学的时候你就拿什么都不当回事,难道你真要混一辈子?”

    我恼怒地站起来,脸上像有无数小针扎着似的难受。“混一辈子怎么了?谁不是在混哪?做学问有什么用?好几百万知识分子也没拿回一个诺贝尔奖来,全是笨蛋!我做买卖挣钱,等我有了钱,知识分子算老几?到时候我他妈弄个张东奖,到时候我想给谁就给谁,到时候你看那些知识分子求不求我?我放屁都会有人说是香的。”

    “你怎么这样啊?”精卫边说边摇头,她痛苦而失望地看着我。“怎么这样啊你?真没劲!”

    “瞧我不顺眼吧,瞧我不顺眼的人多了,可我不在乎,山林说得对,都是傻逼。都他妈以为自己是个人呢,实际上狗屁不是。学习、工作、结婚、生孩子,你们还会什么?这人跟畜生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人就会穿衣裳,畜生可比人实在多了……”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等我发泄完毕,精卫已经走了。她沿着大街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背影竟像一张鄙夷的面孔。我犹豫了半天,最终也没追上去。我有预感将来我们还会见面,而且我知道了她的单位,没准哪天我就会蹦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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