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就这样再次离开了我的生活,我独自在大街上转了好久,天色晚了,满街的行人在我眼里全是毫无意义的影子。鞋底湿漉漉的,塑料模特在橱窗里摆着各种姿势,那白晰的面孔映着天边的晚霞,竟是一种庄严的神态。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山林和阿三,这几天总是很晚才回住所,连阿三都一直没见过了。我趁天还没黑,急急忙忙跑到了医院。这是家乡村小医院,几乎连个正经医生都没有,我们把山林放在这儿,纯粹是为了安全。我走进医院时,山林正在病房门口转悠,阿三则蹲在门槛上抽烟。
大老远山林就指着我大笑起来,他笑个没完,手还一直点着阿三的脑门:“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我看你干什么都不行,还是老实点儿吧。”
阿三低着头,一脸惭愧。
“怎么了?”我走过去问。
“阿三说你在广州的一个小火车站把他甩了,然后拿着钱溜了。我说不可能,阿三偏偏不信。”山林又给了阿三后脑勺一下。“我说得没错吧,张东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
我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们一眼,也蹲在阿三旁边开始抽烟。
“可我真去找过你,找过好几次,你都不在。而且—而且——”阿三疑惑地转脸看着我。
“而且你们也不知道我把钱藏在哪儿了对不对?”我低着头说。
阿三老实地点点头。
“我估计你找过我,可我这几天都回来得挺晚,你找不到。”我抬头看着山林:“你的肚子怎么样了?”
山林原地跳了几下,他兴奋地说:“已经没事了,我拿着刀往下扎的时候,特地用手掌顶了一下,要不非捅死不可。”
“好,那我们明天办出院手续,明天下午就去广州。”我把烟头狠狠捻在地上。“咱们接着干。”
“你这几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山林没接话茬,他一直在研究我的脸。
我白了他一眼,胸闷得厉害。“我碰上个女的,当了回傻逼行了吧。”
“我估计也是。”山林心满意足地看着我。“我们这种人不能拿女人当真,那样就把自己毁了。你要真陷进去了,我怎么办?”他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儿。“广州的行情你摸清楚啦?”
我又点上一支烟,百无聊赖,没心思搭理他。“明天再说吧。”
那夜我很晚才入睡,本来想写几个字发泄一下,可上床时,桌子上仍是一堆白纸。我躺在床上,无数希奇古怪的想法像一群蝙蝠,在脑子里飞转着。我知道自己在品一杯酒,一杯用生命酿成的烈酒,在此之前,我没醉过,之后也不会醉。而这晚我却把自己彻底的灌醉了,用一个星期的梦幻,用一世的希冀,但愿长醉不复醒吧!
我睡着后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因为很少做梦的缘故,那梦竟记得非常清楚。
我梦见自己在爬一座五六十层高的楼,每节台阶都异常陡峭,以至像看电影似的一层层都在眼前。在梦里还能听到自己登楼时粗重的喘息声,我拼命地往上爬,低着头,攥着拳头。至于目的何在?终点何在?我根本来不及想,可才爬到一半,便发现大楼到此为止,四周全是黑洞洞的夜空,眼前只有曲曲折折的楼梯向上延伸着,而我却呆呆地站在当地,不知道是继续登楼还是回去。
第二天我们办好了出院手续,房子也被我退掉了。中午我们就坐上去广州的火车,在车上,我将八姐的事告诉了山林。他一听就急了:“这臭娘们儿还没死哪?”
“咱们没回来,她敢死?死也得把丫的骨灰攘喽。”我突然把对精卫的气愤发泄到了八姐身上。这句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阿三就哆嗦了一下。“吓唬鬼子的,你哆嗦什么?”我笑着问他。
“你们北方人是不是都爱打架?”阿三诧异地望着我们俩。
“该打的时候就得打。”山林突然高兴起来。“你说咱们怎么收拾她?”
我仰头想了想,似乎只有《红岩》的刑罚最解恨:“老虎凳,辣椒水,往丫手指甲缝里钉竹扦子,要不把她的牙全用钳子拔喽。”我说一句阿三哆嗦一下,最后他竟把耳朵也堵上了。
“好,读书多就是有好处,收拾人都不用费脑子。”山林拍了下大腿。“到广州咱们直接去找她。”
车到广州,我在车站买了三副蛤蟆镜,三个人跟黑社会打手似的上了出租。车还没驶出火车站,司机就转脸问道:“你们是北方人吧。”他直冲着我们俩说,却根本懒得搭理坐在副座上的阿三。
“你怎么知道?”山林问他。
“一看就是,你们要电子表吗?带计算器的,都是香港货。”司机迫不及待地甩给我们一块表。
我拿起表看了看,表完全就是个计算器,十几个小得可怜的白色按钮嵌在表盘上,显示器是液晶的。“不错,多少钱?”我问道。
“四十五,你们想要可以便宜些。”司机满脸陪笑地说。
“十五。”我不动声色。
司机回头看了看我,再没开口。不一会儿我们就可以看见八姐家的那条街道了,为了不暴露行踪,我们提前下车了。
“过一会儿,你在店铺外面等着。”下车后我对阿三说。“要是有事,你就喊修破鞋,听懂没有?”
阿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山林却在一边笑出了声。
我和山林昂首走进店铺,四川姑娘正给一位客人试打火机,她抬头看见我们进来,圆眼睛立刻变成了三角的。她看看我们,又看看楼上,脸上的皱纹忽聚忽散,样子非常滑稽。突然她把我扔在地上,嘴里淅沥哗啦地叫喊着什么,撒腿就往楼上跑。我和山林在这里住过,知道这房子没有后门,她们全是罐里的小王八。山林索性打开了两瓶啤酒,我们坐在门口喝起来。
买打火机的客人被四川姑娘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晕了,他诧异地看看我们:“我要打火机。”
“关门了,你走吧。”山林不耐烦地挥挥手。
客人手里拿着一盒烟,他眼巴巴地瞧着我们:“就要一个打火机。”
我知道抽烟人的苦楚,从货架子拿了个打火机扔给他:“赶紧走吧。”
客人哼哼唧唧地走了。
此时八姐出现在楼梯拐弯处,她扶着楼梯栏杆,一脸幽怨地注视着我们。四川姑娘探头探脑地在后面看,眼睛时刻不离我的下巴。
“下来吧,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啦。”山林用啤酒瓶子瞄准着八姐。
八姐像快镜头似的,几个箭步就蹿了下来,她一把揪住山林的手臂。“东子,山林!真是你们俩个,你们是怎么回来的,我还一直以为你们也给抓住了呢,上次的事真是悬哪!……”说着她向门外瞟了一眼,此时阿三正在马路对面贼眉鼠眼地往屋里看。
“甭看了,外面都是我们的人。”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八姐痛苦地仰着脸,她张着嘴,舌头伸出半寸长。“姐姐你这两年过得不错呀,越来越年轻啦!小脸儿跟上了石膏似的,真光溜儿!”我笑着摸摸她的脸。这时四川姑娘想偷偷从我身后溜走,我一把将她推回去。“老老实实呆着,敢跑我让你再发育一回。”四川姑娘果然怯生生地退到楼梯上去了。
“东子,山林,我真不知道会出那种事,谁能想到哇……”八姐正要说下去,山林却扬手给了她两个嘴巴。她惊叫着想从我手里挣脱出来,山林照她腰里就是一脚。八姐像块石头似的摔到了墙角里,她的屁股撅得老高,头顶在地上。“干啥呀,欺负妇女呀?你们是老爷们儿吗?”八姐一着急连老家方言都出来了。
“欺负你,你他妈也配我欺负!”山林照她屁股上又是一脚。“骚货!就因为你我们俩差点让人剁成包子馅儿,今天我非把你牙的门牙拽下来不可。”说着,山林开始满屋找家伙。
八姐捂着耳朵大叫起来,边叫边往外看。阿三可能觉得事情不对,他跑过来向屋里张望。山林突然把军刀拔了出来,闪着寒星的刀尖指向八姐的鼻子。“你再叫唤,你再叫唤?又他妈不是强奸你,再叫唤把你鼻子剌下来。”
八姐被吓得浑身瘫软,果然不敢再叫唤了。“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骗你们我是后妈养的。”
“去你妈的,你不是后妈养的,你丫是婊子养的。”我边喝啤酒边骂道。
八姐居然苦笑着点了点头。
“臭不要脸的,你还有点儿良心没有,那一年多你从我们身上挣了多少钱?我们哥儿俩轮流伺候你,你舒服了是不是?舒服了就卖我们?”我说着说着,怒火竟有些控制不住了,抬手把酒瓶子里的啤酒倒在八姐身上,咕咚咕咚的啤酒顺着她高耸的双峰间流了下去。
“我真不知道,要骗你们,你们今天就要我的命。”八姐顿足捶胸,头发上的啤酒泡沫顺着脸流下来,嘴边全是雪白的泡沫。她坐在地上,两只脚丫子在地板上啪啪地拍着。
“真烦!”山林一下把她的脚踩住了,他狠狠地在地上捻着。“那你知道什么呀?就知道上床?”
八姐疼得直吸溜,可她还在争辩着:“我是听说他们打起来了,可我不知道是扳子回来了,要不我能让你们去吗?我可是一直拿你们当亲兄弟看的呀,打你们一走我的买卖立码就不成了。”八姐突然伤心起来,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出了声。“我一个女人容易吗?大老远跑出来,我不就是想挣点儿钱吗?这年头做买卖真难!谁都不能得罪……”
我和山林对望一眼,那时我觉得自己有些糊涂,好象我们成了不讲理的迫害者。山林照八姐身上呸了一口:“老娘们儿样!我问你,扳子还在广州吗?”
八姐抹把眼泪,她费了好大劲才止住悲声。“那年扳子从北方带了几十个人,没几天的工夫就把槽子干掉了,他接着用槽子的眼线做生意……”八姐娓娓道来,似乎在讲故事。
“再废话我把你嘴撕成三片儿的,我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山林气得满眼冒火。
“枪毙啦,枪毙啦。”八姐急忙喊道。
这回我们总算松了心,其实揍八姐一顿有什么意思?我们最担心的是扳子的去向,这家伙要是还在广州,我们的生意就没法做了。枪毙了最好,枪毙了国家和我们都省心了。后来八姐告诉我们,警察一直在关注扳子的动向,他们早想枪毙他,可惜证据不足。这回扳子在广州与圈子火并正好把自己送到了枪口上,我们的命不好,要是赶不上警察来就没事了。八姐说到这儿,我和山林竟同时叹息了一声,幸亏是警察及时赶到,要不我们的小命儿肯定交代了。此时我突然感激起那个宣武虎警来,有人说好警察就是只鹅,咬住了就不撒嘴,看来虎警就是这样的人,真令人钦佩!
八姐把事情的经过讲完便张罗着要给我们做饭,我一把将她拽回来。“真拿我们当兄弟啦?”我歪着头问她。
“这话咋说的?本来你们就是我兄弟,这事不是弄清楚了吗?再说以前我也没亏待你们。”八姐忽然把撒乱的头发拢了拢,下巴微微向上翘了起来,眼神也开始迷离不定了。
“呸!”山林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骚得你流汤。”
“行啦八姐,今天我们的事还没完呢。这事不用说我们心里也清楚,保证是扳子设的局,你让我们钻进去的对不对?别号丧,号丧也没用,我们也不打算要你的命,今天就想留你一只耳朵。”说着我又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将山林的军刀抢了过来。
八姐“啊啊”地大叫起来,她的屁股拼命往下坐,人几乎悬在了半空。
“告诉你,头发掉了可不关我的事,你活该。”我高举着军刀,耳朵里“嗡嗡”做响,眼前全是八姐痛苦扭曲的面孔。
“我还有话说,你让我说完……”八姐的两只手突然抱住了我的胳膊,身体完全趴在我身上。“就一句,就一句,你听完了再动手。”
山林不屑地摆手。“操,别听她的,不让她挂点儿色儿,她就不知道北京爷们儿的厉害。”
八姐又‘啊啊’地叫了几声:“你们是男的吗?是男的就得让我说话,说完话要我两只耳朵都行。”
我被这句话气乐了,一散手把她扔在地上:“好,好,你说,要是我不爱听就剁你俩耳朵下来。”
八姐大喘了几气,她冲已经吓傻了的四川姑娘喊道:“快去,把你儿子抱下来。”她连喊了几嗓子,四川姑娘这才反应过来,她撒腿就往楼上跑。
山林哈哈笑了几声:“抱她儿子就管用啦?抱她爸爸也不行。”
此时四川姑娘抱着个一岁多的孩子跑下楼来,那是个鬼头鬼脑的男孩,眼珠子提溜乱转,一看就是个调皮鬼。八姐冲过去把孩子接住,然后举到我面前:“你们看这孩子像谁?仔细看看。”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便回头看山林,他正诧异地看着我。“你看我干嘛?”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山林疵牙指着我身后的孩子:“你自己看看。”
我再次打量这个孩子时,突然想起了参加山林葬礼的那个梦,梦里我身边有个小男孩,他竟和眼前这个孩子长得很像。八姐把孩子又向我面前凑了凑:“你仔细看看,这孩子像谁?”
孩子机警地看着我,他淡兰色的瞳仁里反射着我椭圆型的脸,忽然孩子冲我唧唧咯咯地笑起来,他甚至想伸手来抓我的鼻子。
我突然觉得耳边响了声炸雷,似乎有人给我的后背一棍子,如果不是靠在柜台上我肯定摔下去了。这孩子笑起来的模样竟和我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终于明白了八姐把孩子抱出来的用意,此时她还把孩子往我眼前凑着。山林看出势头,他给我屁股下面掂了把椅子,我顺着柜台出溜下去,一时间两腿酸软,后脊梁有一股凉风上下乱窜。
山林咳嗽了几声,他冲四川姑娘胬了胬嘴,声音也缓和了不少:“把孩子抱走吧。”
四川姑娘迷惑地看看八姐,她伸了两下手又缩回去了。八姐把孩子交给她,柔声细语地说:“孩子该睡觉了,你好好哄哄他。”
我颓然坐在椅子,平生第二次没了主意。大概过了十分钟,我有气无力地问八姐:“孩子是怎么回事?”
八姐终于踏踏实实地坐在椅子上了,她一只手板着脚,另一只手依然拢着自己的头发。“你们走后没两天,我就知道你们出事了,可我一个女人家能怎么样,想救你们也没那么大份儿啊……”
“你少扯两句没用的,就跟你多仁义似的,我问你孩子的事呢?”我恨得牙根痒痒,真想把鞋底子扣她脸上。
“好,好,好。”八姐幽怨地叹口气。“你们走后没多久,她肚子就大了,我琢磨了半天,估计这孩子是你的。后来我劝她把孩子打喽,这死丫头硬说要第二次发育,还说这是你教给她的,死活不打。孩子生下来,我们俩可槽老罪喽,就你这儿子十个月就会骂人,抓住什么摔什么,别提多烦人了。”八姐突然瞟了我一眼。“可话说回来,这孩子真是聪明,透着鬼,将来保证能上大学。”
“歇了吧你,真知道找好听的说,又没过年。”山林又打开一瓶啤酒,他一脸坏笑地问:“那她到底发育了没有?”
八姐竟咯咯笑起来:“这可是人家东子的专利,我怎么知道?”接着她又换了副哀求的面孔。“你们说我容易吗?四川丫头本来就傻了吧唧的,什么事都指望不上。我一个人守着个小买卖,还得替你养儿子,就算大姐有事对不住你们,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就放大姐一马吧。再说你们要还想倒烟,大姐还能帮你们呢。”八姐谄媚地望着我们,手不住地在胳膊上胡噜着。
我站起来往外走,山林跟在后面。
“兄弟,孩子怎么办?你们还倒烟吗?”八姐竟追了出来,她一把拉住我。
我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珠江:“孩子我不要,谁叫她生的?你要是不稀罕养了,就扔河里,听见没有。”我打开她的手,径直走了。
第二天,我们开始找以前的老关系,没三天的时间我就凑齐了一百箱希尔顿、万宝路。当时黑市上的港币汇率是一比一点四,就这样港币还是非常抢手。货主们知道我们付港币,价钱又便宜了不少。阿三找了辆卡车,我从市场上买了些菠萝,当时广州的菠萝五分钱一斤,我只用了几百块就把烟箱子全盖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拉的是一车水果呢。
临出发时,山林说有些事要办,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我和阿三等得很不耐烦。好不容易山林回来了,我见面就开始骂:“你屎憋的?不知道咱们拉的是一车雷呀?路上在哪儿找个妞不行?非在广州惹事?……”
山林气得脸上黑白不定,他瞪了几次眼,最后闷头上车了。路上我问了几次,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可这家伙铁嘴钢牙就是不说。
我们的运烟车一路顺风,居然没一个查车的,我准备贿赂警察的钱一分没用上。第四天,卡车就开过了黄河。阿三第一次来北方,路上他的鸟语不断,问这问那,居然连杨树都没见过。最后他实在把人烦坏了,我便指着路边的几匹骡子问他:“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马。”阿三立刻说。
“说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我装出副很耐心的样子解释道:“这叫骡子,你看看它的耳朵和尾巴,跟马不一样吧。这是驴和马一起生出来的。别看骡子个挺大,没用,是个太监。”
阿三边听边点头,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
“你知道骡子怎么来的吗?”我问道。
阿三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从前是没有骡子的,而且北方的驴也不怎么叫唤。后来有个商人从南方买回来一头母驴,你猜怎么着,这头驴特别爱叫唤,叫起来没个完,后来主人给叫烦了,就找了匹马弄它,结果一弄驴就不叫了。主人一高兴就让马天天干驴,后来这头驴就生了头骡子,骡子会干活。可就是不能生育。”说完我趴在车里哈哈大笑起来,山林大叫停车,他在公路上转了一圈儿,嘴才恢复过来。
阿三傻呵呵地坐在车上发呆,山林给了他一巴掌:“你要是再问这问那,我们就给你找匹马,你信不信。”阿三这才知道我在拐着弯骂他,他气得涨红了脸,嘴里蹦的都是广东话。不过以后他学乖了,我们的旅程也清静了不少。
卡车整整跑了四天,由于怕查车,我们一直没敢住旅馆。南方人就是能吃苦,司机经常是在车上睡一个钟头便上路了。终于车驶进了北京,我和山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山林的指引下,卡车转了几个小时,终于饶过了检查站。
二、回到北京
到北京时天已经擦黑了,我们在大红门附近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我就开始联系麻疯了。麻疯听说我们已经安全到京,兴奋得像一只欢蹦乱跳的跳蚤,没半个钟头他就带着人来了。其实难怪他兴奋,由于缺了我们这条线,最近这两年他一直搞三批。按麻疯自己的话讲:这回总算能少让人家强奸一次了。
麻疯的人点货时,我问了问家里的情况,麻疯说一切都好,只是二头和狼骚儿最近不太顺。我还没来得及再问下去,山林已开始催他结帐了。
“咱不是干皮包公司的,哥们儿做买卖一直仗义,知道你们回来早把钱准备好了。”麻疯叫人提过来一个箱子,箱子里全是人民币。“瞧瞧,一捆一万,你自己数吧。”他把箱子提到我面前,我环视一下他带来的人,眼珠子不自觉地往出冒冷气。那帮家伙知趣地躲远了。
“什么是皮包公司?”山林问他,可能是我们离开北京太久了,不少别人说来顺理成章的话,我们居然听不懂了。
“真不知道你们的香港是怎么去的?白活!”麻疯哈哈笑着。“就是夹个皮包,到处拿嘴骗钱的公司。怎么说来着,夜壶镶金边,光在嘴上,现在这样的公司可多了,满街都是。你们的哥们狼骚儿不就是这种人吗?”
“他骗你啦?”山林问道。
“就那孙子,比你们哥俩简直差远了。去年他拿着份红头文件找我,说政府要打捞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全民集资,到时候金银财宝大家分,掏一万,过三个月就给一万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差点信喽。后来我问他船在哪儿,他说在里海,你说这不是拿我打杈吗?好歹哥们儿也上过学吧,郑和的船怎么能跑苏联去?那里海不他妈是湖吗?”麻疯越说越气愤,后来连脖子都粗了。
“你爱搭理他!狼骚儿的话还能信?你也够糊涂的。”山林不以为然地说。“他怎么不卖菜了?”
麻疯十分不满,他瞪着眼睛嚷嚷道:“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人性?狼骚儿是你们的哥们儿,这不是冲你们哥儿俩的面儿?要不我知道他是谁呀?”
山林赶紧给他点了支烟:“我们哥俩没骗你不就行啦,有假烟我们烧喽地不能给你。对了,他真不卖菜啦?”
“卖菜对得起谁?人家早不卖了,去年他号称干公司啦,可火了一阵儿呐,脑门子放光,天天打着领带在街面上晃悠,就跟华侨似的。”麻疯边说边掐自己的脖子。
此时我已经把钱点清楚了,边问道:“你掐脖子干什么?”
“我一直就没弄清楚,你说领带有什么用?我说这是给自己准备的上吊绳,咳,你说准不准,还真说对了。”麻疯单挑大指,一脸幸灾乐祸。
“让人绑啦?”山林问。
麻疯嘿嘿冷笑着:“让人绑啦?政府为民除害,丫给判了三年。”
我和山林同时“啊”了一声,要说二头给判了我们都不会觉得奇怪,这家伙动不动就出手伤人,是农贸市场的小霸王,被警察盯住是早晚的事。可狼骚儿如此鸡贼的人被判实在难得。“为什么呀?”我问麻疯。
“我跟你说,他的皮包公司被政府查办是狼骚儿有福气,要是碰上茬子非给狼骚儿办了不可,他是见谁骗谁,忒不是东西了。”麻疯最近可能快到更年期了,满嘴废话,词不达意,说了半天才转到正题上。最后才勉强说了点儿管用的:“听说他让人家告了,搞不清楚狼骚儿用什么办法骗了四万多块钱,后来人家找不到人就把他告了。你说这事也怪了,怎么会有人相信狼骚儿那套鬼话?明儿我见了得好好跟丫学学……”
山林向麻疯带来的人挥挥手:“行啦,你们赶紧走吧,再等一会儿政府就来查办你们啦,告诉你们,政府要是把你们抓住可跟我们没关系啊。”
“就欠拿针把你的嘴缝上。”麻疯气哼哼地带着人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山林忽然叹了口气。“狼骚儿这小子出来又有吹牛的资本了,你还记得他刚进工读学校那阵儿吗?”
“丫当时就盼着劳改呢。”我看了看不远处蹲着的阿三,顺手把运费拿了出来。“阿三,叫司机走吧。”我把钱扔给他。
“你说麻疯这笔得赚多少?”山林问我。
“五六万吧,跟咱们差不多。”我把地上的行李收拾起来。“今天,咱们去哪儿住?”
“花市,那房子一直空着呢。”
晚上,我们一起来到山林花市的房子,房子两年多没住人了,一进门我竟被熏了出来,那是股极刺鼻的大葱味。山林把前后窗户都打开了,阿三用扑扇轰了半天,我们才勉强坐下。山林恶狠狠地骂:“肯定是邻居看这房老空着,冬天就放大葱了,真讨厌。”
山林叫阿三去街上买些熟食,我则靠在沙发里打盹。过了一会儿,山林把我叫醒了。
刚睁开眼,我竟觉得一阵晕眩,吓得又闭上了。山林把我们的钱都摆了出来,花花绿绿的票子堆满了茶几,我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当时竟说不出话来了。山林拿出两捆人民币:“这个给阿三。”说完他又拿出三捆来:“这个还二头。”然后他举起手掌,当空一劈,茶几上的钱被切成了两半。“拿包装袋,咱俩一人一半。”说着他便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两个旅行袋。
“这钱大部分是你挨刀挣的,我不能分这么多。”我浑身刺痒,额头冷汗直冒,恨不得抓起捆钱来咬上一口。
“没你,我能回得来吗?再说,要不是你反应快,咱们非跟扳子一起给枪毙不可,幸亏是咱俩搭档!要是找二头我得死八回。”山林闷头装钱,根本没看我。
“悬乎!枪毙不了,咱们没那么大罪过。”我开始跟他一起往包里装钱。
山林突然抬头瞪了我一眼。“你是没那么大罪过,可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你知道以前我跟扳子在一起干的事吗?他肯定都得栽我身上,幸亏咱们跑了。”说着他看了看屋子。“这房子只能住一天,明天得找新地方。赶紧装钱吧,过一会儿,阿三看见就不好了。”
“一会儿我回家。”说完,我把旅行袋塞到了床下。
那天晚上我有些喝多了,我没顾山林的劝阻,一个人回了家。到东侧路时,我便沿着护城河一直向西走。现在已经是秋天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黄土味儿,河边没什么人来纳凉了。我扶着河堤上柳树,小心翼翼地走着。河水鳞鳞,月光在水面散成几大片银光。我真想用手去摸摸那来自天空的晃动的月光,可又怕一头栽下去,“救命”都来不及喊。记得有位诗人说过:“独处是一种情绪”。乘着酒兴,我一路小跑起来,沿着河岸,静静地憋着气跑。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忘了自己要跑向何方,只觉得有股东西在肚子里闷得难受。
终于我再次看到了那片排子房,远远望去,月光下那一大片平房杂乱得像迷宫,偶尔几股煤烟则添加了丝凄厉的感觉。
有人说人的肌肉也是有记忆力的,我的确连头都没抬就走进了我家的胡同。一抬眼,有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面前,可能是最近精神太紧张的缘故,我侧身就贴在了墙上,手里的旅行袋挡在胸前,另一只手握上了腰里的家伙。
那个黑影被我吓了一跳,他左右晃了两下,突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这人是豆子。“你,你放学啦?”豆子认出了我,可能我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那个拿他当汉奸追的小学生。
“放学啦!”我继续向家里走。
豆子跟在后面,一时想不起说什么。我快到家了,才听见豆子在后面嘟囔着:“我要吃肯德基。”
“什么肯德基?”我没明白,豆子这家伙怎么还会说出洋名来?
“他们都去吃了,在前门,学生都去了,你也去了吧?”豆子兴奋地看着我。“好吃不好吃?”
我当时还真不知道肯德基是什么玩意儿,后来才听说那阵子前门开了第一家肯德基快餐,北京市民就像打击侵略者似的,奋勇直前地要给美国人点儿颜色看看,一时间万人空巷,估计肯德基的老板是乐疯了。“好吃。”我拍了拍豆子的肩膀,那一刻有股歉疚的东西袭上来,脸上有些红。“你还没去呢吧。”
“我爸说,好几块钱一块呢,太贵了。”说着,豆子竟嘬了一下手指头。
其实豆子只能算是弱智那一类的,他能分得出好坏来,虽然我们小时候欺负过他,可平时有好吃的也常给他一些,那是他为我们干活的报酬。“那你就自己去吃吧。”我掏出二十块钱,塞到他手里。“谁要都不给,就给卖给你鸡吃的那个人,明天就去吧。”说完,我掉头就走了。后来豆子在街上没少说我的好话,好多人认定了我发财的依据就是豆子的评论。
其实我那天挺害怕的,特别是走进家门的一刹那,腿都酸了。
一进门我就看见了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那是我家在82年买的。当时老爸像请佛爷似的,把这玩意儿背回来,老妈则用三天时间给这个铁家伙缝了个布套,据说买一副电视机套要花两块多。此时电视正在播放着节目,老妈竟躺在床上睡着了。她可能听见我进来了,便迷迷糊糊地说:“又输了吧?饭在橱柜里。”
我知道她把我当成老爸了,看来老爸最近是玩麻将上瘾了,其实我在离开北京前老爸就玩麻将,不过他们根本不叫赌,输赢不过是一两毛而已。“吃过了。”我把旅行包放在桌子上,开始满屋找开水。
“小兔崽子是你呀?”老妈像按了弹簧似的,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仅仅一秒钟老妈的眼睛就红了,她指着我骂道:“你还回来呀?你为什么不死在外头哇?真有孝心!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呐?”
“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尽量把声音放小,就跟上中学时在外面耍了一宿,回家挨骂一样。
老妈可不认为事情如此简单,她酝酿了许久,眼泪才没流下来:“我怎么养了你怎么一块料?一走两年,连个信儿都没有。街坊四邻还以为你给抓起来了呢。小兔崽子……”
“我不是叫麻疯来送过信吗?”我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出外两年多就没喝过几回热水。
“那是前两个月的事。”说完,老妈终于支持不住了,她捂着脸哭起来,泪水如汩汩的泉水,从手指缝里往出冒。“这个不懂事的东西,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放着好好的学不上,你在外面折腾,丢人现眼。胡同里的街坊都说你进大狱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呀。要知道你这德行,生下来我就该拿脸盆给你沁死……”老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叨唠,如果倒退几年她肯定会找单把子抽我了。
“行啦,走到哪儿您都是我妈,我要是不认您能大老远跑回来吗?”我顺手找了条毛巾塞给她。可能是我和老妈的关系一直挺僵的缘故,毛巾递过去后老妈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于是在床边傻坐了半天,而老妈说什么却一句没听进去。
突然老妈一把揪住我,急迫地问:“说,你这两年去哪儿了?”
“在广州做生意。”我曾告诉麻疯,见了我家人只说在广州做生意。
“做生意怎么连个信都不来?你是不是干犯法的事去了?”老妈揪得极紧,我真担心她会把我的扣子拽下来。
“忙!特别忙!”我赶紧挣脱开她,急赤白脸地说道:“您知道我在外面多忙吗?跟小机器人似的,两年里我连热水都没怎么喝过,多不容易?还有工夫写信?您一天到晚在家里闷着,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简直快把我累死了。这不都是为了咱们家,现在物价涨得这么厉害,不玩命挣钱行吗?”
“你瞎折腾啊?要是上了大学呢?上了大学会受这个累。”老妈的口气立时缓和了下来。“要不,你现在还没过岁数,听说二十三呢,你再补习一年……”
我疲惫地看着她,自从出来学校门后,我就没打算再进去过。“就知道上大学,上大学有什么用,全是一帮书呆子。”说着,我把电视关上,拔掉全部电源,一下就把电视机抱了起来。老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抱着电视就往外走,快出门时老妈从后面追了上来。
“你干嘛?”她问我。
“我让你看看。”说着我便朝胡同口的垃圾堆走去,来到近前一甩手就把电视扔了出去。“哐铛”一声,电视机冒了阵白烟,零件淅沥哗啦地散了一地。
老妈惊叫一声:“你撑的?”说完,她双腿发软,一下子靠在墙上。我笑着把老妈扶进屋里,她坐在床上,嗓子里像吹哨似的“嘤嘤”响着。“你要气死我是怎么着?你简直是要气死我!”过了好久,她终于缓了过来。
“明天我给您买个新的,二十一寸的彩电,带遥控器的,保证您喜欢。”我蹲在旁边给她捶了捶背。
老妈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你简直是要气死我,你就是要气死我,二十一寸彩电三千多块哪?我天天看你得了。”
我一把旅行袋的拉锁打开:“您看看。”
老妈只向旅行袋里看了一眼,就又躺下了,这回她把眼都闭上了,手指一个劲抽搐。大概过了五分钟,老妈突然坐起来:“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做买卖。”我把旅行袋塞到桌子下面。
“做什么买卖能挣怎么多钱?你真没干犯法的事?”老妈边说边打量我的脸。
我很神秘地笑了笑。决定还是让老妈掌握些把柄好:“做什么买卖都能挣钱,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就是逃了点儿税,跟别的没关系。”
“你就是不老实。”老妈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你再把钱拿出来让我瞧瞧,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第二天我找了趟二头,听家里人说,我走这两年二头经常来家里坐,冬天还帮着买过几次煤。二头家变了,彩电、录音机、冰箱都置办齐了。他父亲还是那副病病歪歪的样子,他躺在床上告诉我,二头已经有几天没回家了,现在基本上他是住在店里。我很是奇怪,二头这家伙难道真发迹了?向二头老爸打听好地方,便直接去找他了。
二头的门脸就在军队大院附近,我记得以前那里是一家军人服务社,现在已经被二头改造成了批发烟酒糖茶的杂货铺。我进门时,二头正指挥两个大嫂往货架子上搬东西呢。
“真费劲!要知道这样你当时应该长高点儿。”我站在门口笑着说。
“你呀!”二头脸都没回就听出了我的声音,他转身窜了过来。“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说着他当胸就给我一拳。
“昨天。”我躲开他,开始打量起这个门脸,房子有三十多平米,看样子后面还有库房。“不错呀,驴槽子该棺材,你成人啦?”我扭脸对二头说。这时我突然发现跟在后面的二头走路一掂一掂的,似乎一腿长一腿短了。“你的腿怎么了?”我诧异地问道。
听到这句话,二头本来光彩照人的脸上立刻蒙了层灰。他苦着脸拉我坐在椅子上:“别提了,哥们儿现在已经是废人了。”说着,二头竟扶着我的肩膀竟掉了几滴英雄泪。
我最看不得男人哭,特别是二头这样的人,从小我就没见他哭过。“怎么了你?你怎么了?”我把他拉到门面后面的库房里。
二头抹了抹眼睛,长叹一声。“哥们儿这两年可倒霉了,你不知道……”
“行了,行了,你怎么跟狼骚儿似的?咱有点出息好不好?”我听得很不耐烦,当年狼骚儿在医院里就是这副德行。
“是,是,是。”二头一个劲点头,这小子的确是变脾气了,要是从前我这样挖苦他,二头早扑上来一顿老拳了。“你们失踪后,我一直在市场上卖菜,你说咱也没招谁惹谁的,咳!……”
二头的样子很是难过,我使劲捂着嘴才没笑出声。这小子居然认为自己是个好人,看来他早把自己欺负人的事忘了。
“咳,去年冬天我回家,刚把三轮车停好,胡同里楞冲出三十多人,手里拿什么的都有,我还没答话就让人家一顿臭揍,当时我都不醒人事了。”二头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等哥们儿醒了一看,已经躺在医院了,哥哥我让人剁了三十多刀,差点死喽。”说着二头解开衣服,他的前胸、后背的倒疤的确不少,有几处刀口都连在一起了。
“你得罪谁了?”我皱着眉问。
二头懊丧地一拍大腿:“谁知道哇?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那天天都黑了,根本就认不出人来,而且那帮孙子一句话都没说,肯定是早算计好了。”
“你的腿就是那时候弄的?”
“腿筋让人家剁折了。”二头一屁股坐在货箱子上,他长吁短叹,样子很可怜。“哥们儿头两年攒的钱都花光了,白干。”
“我们还欠你不少钱呢。”我想起了山林那三捆钱。
二头无奈地摇摇头:“当时哪儿找你们去?我还以为你们进去了呢。幸亏了我妹夫……”
“你妹夫?谁呀?卫宁结婚啦?”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大庆的形象,当时二头是死活不同意他们搞对象,难道真是他?
“大庆呀,你认识。”二头抬头看了看屋里的货色。“多亏了我妹夫,我住了半年多医院才没死,人家给我掏了两万多呢。我出来没事干,大庆就托他爹帮我承包了这个门脸儿,本钱都是人家借我的。”
“那你可得报答人家,大庆对你不错呀。”我恼怒地点上了支烟,这年头有个好爹就是牛逼,怪不得人家大院里的孩子牛呢。“卫宁现在怎么样了?已经跟大庆结婚啦?”
二头说起卫宁竟眉飞色舞起来:“我妹妹中专毕业了,现在跟大庆一起跑出国的事呢,她跟我说年底就能跟大庆一块儿出去,护照都办下来啦。人家要到美国去结婚,还说到时候请我去呢!”
“你去干什么?”我打了个哈欠,已经没兴趣再聊下去了。
“主持婚礼呀。咱去美国喝喜酒,可着北京你就找你吧,咱是独一份。人家美国就是好,人家有钱啊!”二头鼻子眼朝天,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我无聊地挥挥手。“你晚上给我们接风吧,我把山林叫来。”
“山林也回来啦,好,晚上我请客,在哪儿?”二头带着我往外走。“最近附近开了家烤鸭店。”
“不,你要请我们去功德林。”
“功德林都是素菜,没什么吃头。”二头摇头道。
“我想了,这次回来金盆洗手,以后积点儿德吧。”
“想开啦。”二头跟在后面。
我苦笑几声。“那可不,早晚我也得找个机会叛国投敌。”说完我便走了。
三、改头换面
几天后山林找到了新住处,他和阿三住在一起。
一天傍晚,我们在家小酒馆喝酒,正好商量商量今后的出路。按照山林的意思是接着倒烟,阿三想起这样就能经常回广州,自然双手赞成了。
其实那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听了他们的话不禁摇了摇头。“倒烟总是犯法的,现在国家越抓越厉害了,扳子怎么样?玩得够大了吧,最后不还是死了?我们要再倒下去,不是让黑道上的人做喽就得被就地政法,保证是这个结果。”
“昨天碰上麻疯,他说那车烟已经出去一半了,还盼着咱们再进一批呢。”山林不情愿地说。
我把酒瓶子摆到他们面前,瓶子里还有多半瓶二锅头:“阿三,你把这瓶酒扔外面去,摔得越碎越好。”
阿三迷惑地看看我,又扭脸看看山林,他扭了扭屁股又坐下了。
“你喝多啦?还有多半瓶酒呢。”山林惊奇地把瓶子拿起来端详着。
“要是空瓶子你扔不扔?”我不动声色地问他。
“空瓶子扔就扔了呗,又值不了二分钱。”山林还是不明白,他边说边揣摩起我的表情来。
我仰在椅子上,呵呵笑了两声。“对呀,空瓶子你就不心疼,有酒了谁也舍不得摔。我们以前就是空瓶子,反正也没俩钱,大不了咱哥们儿从头再干,对不对?可现在我们是有身价的人,有几个跟咱们似的,兜里揣着几十方?所以咱们不能胡来了,再陷进去就不值了。”
阿三首先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山林无奈地笑了:“你小子就是聪明,那你是怎么想的?”
“政府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咱们虽然还说不上富,但也算有资本了。”我语重心长地说,那时我竟觉得自己像个董事长。“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得干点儿正经买卖,咱有本钱,起点就比他们高,挣钱保证比他们容易……”
“行啦哥们儿,谁也没让你做报告,你就说怎么干吧?”山林怕我长篇大论地说下去,赶紧打断了话头。
我想不起怎么开口便扭脸向窗外望去,那一刻我陷入了沉思。窗外斜阳西照,金色夕阳下人流浪潮般的涌动着。这让我想起小时侯住在排子房附近玩儿,每当阴雨将至,成群的蚂蚁便会蜂拥着跑出来。这时我就会浇上一盆凉水,要是有开水就更好了。我特喜欢看那微小的紫色生灵悲惨地漂起来,它们在水面上拼命挣扎着,那无所依托的样子令人感慨。现在这夕阳下的人群又何尝不是这群蚂蚁呢?至少他们都那么忙碌。由此我想到自己,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只无所依托的蚂蚁呢?玩儿了命的挣扎却毫无意义。
“嘿,我问你话呢?”山林再次打断我的遐思。
“我得想想啊。”我不满地斜了他一眼。“谁也不是诸葛亮。咳!”我又侧头想了想,其实在广州转的那些日子就多少有些想法了,这几天在北京市面上跑了跑则更坚定了我的信心。“我倒是想,看看服装生意怎么样?”
山林和阿三对望一眼,阿三先说话了:“可我们实在不懂呀,款式看不准是要吃亏的。”
“倒烟你就懂?你就会推牌九、玩麻将。”我一下把他的杯子倒满了,阿三本来不能喝酒,他竟给吓得跳了起来,山林和我指着他哈哈大笑。
山林笑后长吸了口气,他皱着眉说:“可咱们倒烟,销路不发愁,服装这玩意儿谁都没沾过。”
“哪天我们要是和麻疯翻了脸,一样得自己找销路对不对?就是倒烟我们也只有半条命抓在自己手里,咱们没出事,就是因为咱们出手快,咱们这车烟在北京砸半个月试试?日本船——满完,保证让警察端喽。”我猛喝了一口酒。“服装风险小得多,本钱不太大,关键是不犯法。咱们各出十万,在北京就能拔份儿,想挤谁就挤谁。你信不信,咱们能在百花一下租三个摊位,东方不亮西方亮,进十款,怎么也能卖好一款,三个月咱就全明戏了。而且你知道服装有多大利吗?在百花二百块钱的甲克,广州五十块钱就能拿,这事我早就打听过。”
阿三一听去广州拿货,立刻来了精神:“是,是,广州的服装可便宜了,全是香港的款式,在内地很好销的。”
山林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他拍了下桌子:“上次在广州你不想去提货,我死活要去,结果咱们差点儿把命搭上。这回我听你的,咱们明天就开干。”
我举起酒杯,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明天咱们想到办事处开个待业证,然后去工商局批个照。打明天起咱们改头换面,做正经生意了。”
山林一口把酒闷了下去:“对,没准咱们还成了改革开放的先锋呢。”
“那怎么着?执照下来咱们就申请进工商联,想出人头地这也是一条路,青年企业家,到时候让那帮孙子看看。”说到兴奋处,我竟一甩手把酒瓶子打翻了。山林伸手去接,结果晚了一步,他只抓住了一块玻璃茬儿,食指被划破了一个小口,血流了几滴便止住了。当时我们谁也没拿它当回事,现在看来那的确是不详之兆。
第二天我们分头行动了,山林负责去百花市场租摊位,我去办执照,阿三到服装市场上调查行情。山林的事很顺利,没几天就谈好了三个摊位,阿三干的本来就不是着急的事,可我的执照却办得特别费劲,连续一个礼拜,我跑了九趟办事处,五次工商局,两回派出所外加三回居委会。最后工商局说要一家市级医院的体检证明,就这样我又跑了两趟医院。检查身体时最可气,医生恨不得把我拆喽,最后他说我的槽牙有些问题,不提早治疗会出岔子的。我当时差点儿给他跪下,就这样医生才很不情愿地给我发了证明。
再到工商局时,那个接待过我的办事员竟说体检证明上的字迹不清楚,要再开一张。这下我可急了,当时我觉得脸上的肉已经翻到脑门子上去了。“医生的字都这德行,我有什么办法,都来这么多回了,您就给我办了吧。”我强忍着怒火,手指头一直在桌子下面哆嗦。
办事员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他瘦脸嘬腮,身子干巴得像枣树竿。他摇头晃脑地哼哼道:“我们是严把关,知道最近清查公司抓出多少皮包公司吗?好几千家,我顶得起雷吗?”
“我手续齐全了,要多少注册资金我们有,谁是皮包公司?我们不过是申请个体执照吧?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谁也别难为谁对不对?”我已经忍不住了,牙根疼得厉害。“真不是瞧不起你,被清查的皮包公司没一家是你批的吧,你有那么大权力吗?”
办事员气得差点儿站起来:“这是怎么说话哪?让你怎么着,你就去干呗。这是规定,我管不了,是吧?上头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保证错不了。再说了,公家的事还管不过来呢,个体户的事就自己解决吧。”
“个体户怎么了?个体户就该死是怎么着?知道我是哪个学校的吗?”我眯着眼睛说道。
“你还能是北大的?”办事员轻蔑地咧了咧嘴。
我双手按在他的办公桌上,脸几乎贴到了他鼻子上。“我要是不让学校开除就真上北大了,你知道我一口气打了几个警察吗?”
办事员挺直了身子,惊恐的目光一直在我鼻子下面游走着。“你,你,你要干什么,这可是国家机关。”
我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干什么?今天盖了章,发了证,咱们算完,没准过两天我请你喝酒,咱们也交个朋友。谁要是难为我,哈哈……”我仰头大笑起来。
“你,你,你?”办事员一下跳了起来,可他后面就是窗户,办事员回头看了看便靠着窗台站住了。
“我也不能怎么样你,只要有人敢回家,半路上我就卸他条腿,你别怕,保证不卸你的。我要你的腿也没什么用啊,又腌不了火腿,没用啊。”我手捻着裤腿,笑脸一直探到办事员面前。
办事员拼命摆着手:“朋友,朋友,咱们别这么着,谁都不容易您说是不是,谁也不是想成心玩儿你,这不是有困难吗?”说着他拿起我的文件,装模做样地看起来。
“有困难才找您哪,没困难就该去火葬厂了。”我抱着胳膊,眼睛一直挑着他。
办事员假装点点头。“对了,我看出来了,医生的字就是缺德,这不是耽误事吗?”他哈哈笑着。
“照能办啦?”我问他。
“手续齐全怎么不能办?咱不是照章办事吗?”办事员边说边给我办手续了。
不久后,我们在百花市场的摊位启动时,我还真请办事员在香港美食城吃了顿饭。这小子一进美食城都傻了,后来我们彼此成了朋友。现在这家伙已经是工商所的头头了,后来我办广告公司时,还是找他帮的忙呢。
此后我和山林开始扮演正经商人了,其实现在想来发迹并不太难,只要你选准了时机,再有些小聪明,一般都差不多。我们在百花市场整整混了三年,我和山林轮流从广东进货,谁在北京时谁就去盯销售。那几年的生意很火,有人说在西单、王府井弄滩驴屎都能卖个好价钱,这话没错。而且我们的本钱大,又占了好几个摊位,一般小个体户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干服装的头一年,我们摊位旁边的几家就被挤黄了,于是我们开始收编他们的售货员。有时山林跟我开玩笑说:“国家应该奖励咱们,咱俩解决了多少失业问题。”
“胡说。”我板起了面孔:“我们国家没有失业问题,只有待业。”
我们在百花最火的时候,手里有五个摊位,光售货员就有十个,还不包括阿三这样为我们跑腿的。那三年里我们的个人资产整整翻了好几倍,连阿三都不稀罕在小盘上赌钱了。
有一次我们在广州一口气进了三十多万的服装,回到北京后我给阿三放了三天假,这家伙一猛子就不见了。那段时间山林刚迷上开车,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找了个落户单位,车本倒是拿下来了,可买车又成了问题。当时私人买车受限制,山林说了不少好话可吉普车公司就是不卖给他。那阵子买卖的事都交给了我,山林一直在外面跑买车的事。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决定把阿三先叫回来。可呼了这小子三十多遍也不见回音,第二天上午阿三终于露面了。
“你死哪个耗子洞去了,我呼了你三十多遍,还想不想干?!”一见面我就劈头盖脸一顿骂,阿三这家伙脾气好,不管怎么骂都没关系。
阿三满脸沮丧,他举着右手,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一巴掌将他的手打下去。“又输了吧?早晚我们得在赌桌上给你收尸,我告诉你现在国家正打击赌博呢,要是进去了我可不去赎你。”
阿三突然一屁股坐到沙发,左手拼命地捶击着大腿。“我的手,我的手。”他依然举着右手,手指头跟抓饶似的伸缩着。
“怎么了?”看到他这副德行,我不敢怠慢了。抓起他的手,使劲摆弄了几下,可阿三一点反应都没有。“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想动大指,可小指动,想动小指,可中指动,有时候这几个手指都跟死了似的,动不了。你看看……”说着他开始为我表演起来,只见他左手拿起一盒烟,右手的小指和食指吃力而滑稽地往出掏烟,另外的手指都帮不上忙。忽然他的右手停在一个姿势上不动了。“你看,你看,你看,真不能动了。”阿三抱着自己的手都快哭了。
此时山林兴高采烈地跑进来,他看到阿三怪异的表情不禁呆了一呆。我示意他注意阿三,阿三看到山林进来又表演了一次。
“新鲜嘿。”山林拉着阿三的手晃了几下。“你怎么弄的?”
阿三另一只手抱住脑袋:“我也不知道。”
“你这几天到底干什么去了?”我有些急了。
“我就是玩儿了三天牌,这回我可赢啦。”说到这阿三的眼睛又开始发亮。“昨天晚上我们才收,今天早晨起来就这样啦。”
“去医院看看吧。”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刚从医院回来。”阿三由衷地叹息着。“他们收了我的钱,可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说什么手部神经老损,需要静养,另外几个医生说是腱鞘炎,可又说我这个岁数不该得这病。反正是没说清楚。”
山林哈哈笑起来:“得,这回你也成废人了,玩儿牌把自己玩儿废了,你真行。”
“你去的哪家医院?”看到阿三悲痛欲绝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了。阿三说出医院的名字后,我仰头想了想。“要不你去看看中医吧,西医除了会使仪器,他们狗屁都说不清楚。前几天我们邻居的一个小孩出水痘憋得厉害,到医院一看,他们楞说是大脑炎,差点儿把我们邻居吓尿了裤子,当天下午水痘出来才安心。这种病就得找中医。”
阿三迟疑地看着我:“真的?”
“你他妈的还不赶紧走,再不走我踹死你。”我假装发怒地往外轰他。
阿三走后,山林又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他叼着烟,一脸得意地望着我。“大姐这两天没找你?”
那阵子我搞了个体育学院的女学生,由于乳房太大,山林则一直管她叫大姐。“搞体育的身体就是好,丫没事就找我,我都怕自己顶不住,要不发给你吧,她对你也挺有意思的。”我笑着说。
“拉倒吧,我可不喝你的洗脚水。”山林肯定有高兴的事,他说话时一直是眉飞色舞的。“知道我有什么好事吗?”
“车买回来啦。”
山林一下从沙发里跳起来,他原地转了个圈儿,拍着手叫道:“切诺基,四个缸的,带前加力。”山林一把拉住我向外跑。他边跑边说:“我是找麻疯帮我办的,车落在他叔叔单位了。”
我们来到外面,那是一辆崭新的天蓝色切诺基,宽大而霸道的车鼻子几乎是向上翘的。山林照车轱辘上踢了一脚:“怎么样?”
我围着切诺基转了一圈儿,当时我还不会开车,根本体会不到山林的疯狂。“这车运点儿货倒可以。”我指着车后箱道。
“歇了吧你,运货?亏你想得出来?”山林恶狠狠地瞪着我。“这叫吉普,在美国都是富人玩儿的车,给你运货?走,我带你兜一圈儿。”说着,他示意我上车。
我随他上了车,最近山林认识了一群大款,他俨然把自己当成其中一员了。这帮人无事可干,天天在一起花天酒地,看什么都不新鲜。我劝过山林几次,这小子全然不将我的话当回事了,山林买车估计也是怕人家瞧不起他。
切诺基风驰电掣地在市里前进着,宽大的轮胎扬起阵阵灰尘,有人说开这种车会使人长脾气,山林也是一样,他半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有一段时间我被他吓坏了,手拼命抓住车门上的把手,汗都出来了。
山林足足疯了一个多钟头,最后我说新车不能这么开,这样开太毁车了。山林才将信将疑地找了家饭馆吃饭。落座后他依然掩饰不住兴奋,眼睛不时地瞟着自己的爱车。
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行了嘿,看见姑娘也不至于这么没起子吧?”
山林恶毒地哼了一声:“姑娘?六个姑娘我也不换。你还不知道我对女的就那么回事,全是傻逼!对了,昨天我在排子房碰上二头了。”
我端着酒杯没说话,大概一年多没见二头了,其实也没什么矛盾,我的确是懒得搭理他。现在的二头张嘴美国,闭口美利坚,那回他竟问我“亚美利加”是什么东西,我指着他的鼻子道:“上学的时候你不上心,现在连家都找不着了吧?”
二头却理直气壮地说:“当时谁知道咱妹妹能去美国?要知道我也得好好学美语了,我怎么没见过补习美语的班啊?”当时我气得险些昏倒在地。
“二头这回不牛了,军人服务社把他轰走了。”山林边喝边说。
我抬头看了看他,这件事倒是挺让人意外的。“大庆他爹不是大院的头吗?就是退休了也不至于这么没面儿吧?”
“什么呀,就是大庆他爹给他撤的,现在大院正追二头这几年的房租呢。”山林哼了一声:“他跟我借钱,我当时就甩给他一万,我兜里就那么多。”
“为什么呀?大庆他爹不是二头他们家的亲家吗?”我实在搞不懂了。
山林突然笑起来,他笑得厉害,刚喝下去的酒几乎喷了出来。“卫宁这丫头真了不得,人家到美国混了两年就把大庆甩了,人家跟一个美国人结婚了。你说大庆他爹能有完吗?”
“是吗?”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像小时候一次学校运动会上,我跑百米时张着嘴跑,快到终点时,我觉得嘴里飞进个东西。停下后我可发现飞到嘴里的是只苍蝇,当时恶心得差点儿哭喽。
“当然是真的,人家卫宁绿卡都拿下来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二头现在怎么样了?”
“他正办残疾证呢,二头说有残疾证做买卖方便,不交税。”
“他会干什么呀?”
“人家说要学修车,已经报名啦。”说着山林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切诺基。“二头现在还不服呐,人家说自己是正经美国人的大舅子,身份不一样啦……”
“瞧丫那德行。”我愤愤地骂了一声。“二头越来越像狼骚儿了,你那一万块钱算扔井里了。这几他做买卖就没挣下钱?”
山林苦笑了一下:“他,他挣不着钱,那小子连帐都算不清楚,尽挨蒙了。知道狼骚儿的钱是骗谁的吗?”
“难道是二头的?”我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狼骚儿这东西也太六亲不认了吧?
“昨天二头喝多了,要不他才不说呢,狼骚儿就是骗了他五万,后来他把狼骚儿告了,其实只不定他被骗了多少回呢。要说就咱俩聪明,想骗咱们?没门。”山林向我举了举杯子。
我们出了饭馆,山林一边抱怨天热一边打着了车,他直接挂的二档,切诺基“呼”地冲了出去。忽然我看到一辆三轮车正在横穿马路,眼看快撞上了。我大叫停车,山林的反应非常快,一脚刹车点到了底,新切诺基够争气的,“吱”的一声原地跳了几下,硬是停了下来。
山林定神瞅瞅,前轱辘离三轮车只有半米远,他趴在方向盘上长出了几口气。
蹬三轮车的是个50岁左右的半大老头,他几乎和切诺基一起踩的刹车,惊吓之后便瞪着我们车的挡风玻璃运气。
山林等了一会儿,发现老头没有要走的迹象。
“得,可能碰上耍死狗的了。”我哈哈笑着说。其实开车的碰上这种爱较劲的半大老头,一般只能忍了。但山林哪能把板儿爷瞧在眼里,他使劲按了两下喇叭。
“开个破车,你就是人啦?小母牛倒拉车,你够牛避的呀你。”板儿爷听他按喇叭,居然张嘴骂了起来。
山林一听这话,怒火直往脑门子上撞,脸上的肉坑立刻耷拉下来。他把车窗摇下来:“碰着你啦是怎么着?老老实实走你的道儿,别找事。”
“呦呵!岁数不大,口儿可够正的,你们家老家儿怎么教你的。”板儿爷一下从车上窜了下来,他叉着腰站在切诺基车头前不走。
“充什么大个的?赖蛤蟆过马路,假冒中吉普,畜力车早就淘汰了,你还牛什么?”山林翻着眼珠,一点儿不示弱。
“嘿!好,有你的。”板儿爷气得连吐了两口痰。“好,今儿说几句好听的,咱算拉倒,要不我就让你撞一个试试。”
山林怒气冲冲地下了车,我安然地在车上坐着,连个板儿爷都对付不了,山林就别混了:“有事没事?闲得你身上长蛆啦?告诉你,刚才我把你撞死,最多也就判7年,您呢?赶儿屁啦。还他妈不张罗谢谢我,捣什么乱?”
“牛!牛!牛得你都没边儿。我就不信你敢撞我,告诉你,你不是牛吗?今儿个咱没完,有种你就从我身上压过去。”这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板儿爷是个人来疯,瞧见人多,更不依不饶了。
山林手指点着板儿爷的脑门:“较劲是不是?要不这么着吧,您上去,让大家伙也瞧瞧我敢不敢撞,不撞我是孙子。”说着,他向众人挥了挥手:“大伙都躲远点儿,无怨无仇的碰着你们可是您自己倒霉催的。”大伙一听这话,立刻躲到远处去了。
“嘿!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不撞死我你都不是好样的。”板儿爷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到了三轮车上。
山林看他坐好后,气哼哼地钻进伏尔加里。“别闹,走喽完了,跟他较什么劲?”我在车里劝他。
山林阴着脸:“我就不信这个邪,还能让他震住?”说着他“噌”的把车倒出了几米,然后狠命点了下油门,自重一吨多的老伏尔加“唿”的就冲了出去。
我只听见“嘭”的一声,切诺基正好顶在三轮车屁股上,三轮被撞得直冲出去,最后前轱辘撞在马路崖子上,车才停下来,车上的板儿爷一下子从车把上栽了出去。他身板倒是硬朗,一扭腰就站了起来。板儿爷诧异地望着我们的切诺基车头发呆……
山林把头从车窗里探了出来:“怎么着爷们儿,再来一次啊?”
板爷儿使劲咽了口唾沫:“你行!你行!”他推起瘪了前轱辘的三轮车走了。
四、死,一瞬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指挥售货员收摊时,阿三屁颠儿屁颠儿地回来了。“怎么样?中医怎么说的?”我问他。
阿三迟疑了一会儿,他仰着脑袋,一脸迷惑地说:“医生说我手上的筋乱了,要我每天去按摩,说是要调筋。”
我扶着市场的隔断墙,“呕”的一声笑了出来,由于笑得太剧烈,一时竟说不出话了。“我,我就听说过调经的,还真不知道有调筋的。”此言一出,几个售货员也指着阿三笑起来,有个大姐甚至管阿三直叫妹妹。
阿三很不好意思,他举着自己的右手,甩来甩去,似乎这样就可以把手甩好喽。之后的一段时间,阿三忙着调筋,山林则开着新车在车在城里乱转,百花市场的生意还是我一个人打点。
不久,我在一个市场管理员那里得知,市政规划出来了,百花市场估计不会撑多久了。当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趁大家都不知道,先把摊位高价倒出去。于是我开始到处找山林,这小子那阵经常往山里跑,呼了他几次都不见回电话。我刚要回家电话却响了,电话里是个东北口音的女的。“我找张东。”
“我就是,你是谁呀?”我很奇怪,这个声音似乎听过,却想不起是谁。
“东子,好久没见你啦,也不张罗来看看大姐。”那声音异常亲热,分明就是八姐。
我一听是她,脑袋立刻疼起来。“少套近乎,有事就说。”当时我估计她是想以孩子的名义要钱。
“四川那个丫头跟一个云南人跑啦,现在姐姐我替你养儿子呐。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要不你还是把孩子接北京去吧,孩子快上学了,你得关心关心啊。”八姐一口气说了很多。
“别玩儿这套,我早说了这孩子我不要,谁求你养了?”我脚心痒痒,太阳穴疼得厉害。
“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就是生大姐的气,你还是喜欢这孩子的,要不你干嘛叫山林和阿三隔三岔五地送钱来?”八姐叽叽嘎嘎,似乎跟我挺亲热。
“胡说,谁送钱啦?”我的脑袋轰地响了一声,八姐这样说绝不是说瞎话,山林用我的名义出钱也真说不定呢。
“还不是你让他们送的,这两年可送了不少钱,要说你还真仁义,干脆把孩子接走得啦……”
我“啪”地把电话挂上了,那几秒钟里,我特想找个人臭揍一顿,一时间四肢百骸像给人钉在木板上一样难受。
我等不来山林的电话。只好回家了,父母去玩儿麻将了。我便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看小说,其实我倒想过买房的事,可山林把生意全交给了我,哪有时间到处去看房啊?小说看了没十页,我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漂泊的日子虽然过去了,但机警的感觉还在。我靠在门后的墙上,顺手抄起了板凳。那动静的确是我门外的,过了几秒钟,我的门打开了一条缝,有个脑袋探了进来。
我二话没说,一把揪住脑袋上的头发,狠狠向下一涮。那家伙“啊”了一声就弯着腰冲了进来,我举起板凳就往下砸。此时来人突然高叫道:“东子,东子,东子……”我轮起的胳膊已经收不回来了,没办法只好一抖手腕,板凳“呼”地飞到了床上。
狼骚儿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揉着额头,疵牙咧嘴地说:“你丫手也太狠了,要是你爸爸进来呢?”
“再废话我真揍你。”我照他屁股上给了一脚,狼骚儿一下跳到了床上。此时我才发现狼骚儿模样已经大变了,以前的狼骚儿,虽然算不上英俊,好歹也有点儿人模样。现在他是满脸土灰,目光浑浊,腮帮子上一点儿肉都没了。
狼骚儿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脸上多少有些失望。“听说你和山林都发迹了,真在东南亚呆了两年?”
“发个蛋,你看我像发财了吗?”我一直在琢磨狼骚儿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自从我们离开北京后,大概快六年没见他了。前几年我们在外地,这两年他在号儿里。早听说他去年出来了,可我和山林都懒得找他。
“别人发财了摆阔,你小子可不见得。”狼骚儿终于看见了桌子上的手表,那是我去年在亨德利买的,大概一万多吧。
我把表戴上。“对,我留着钱准备下小的呢。”
“你聪明啊,你有素质,哪能得一般爆发户似的?”狼骚儿边说边笑,那笑容里多少有讨好的感觉。“咱们可好几年没见了吧,一晃可真快!”
“幸亏好几年没见了,要不你连我也得讹。”我坐在床上继续看自己的书。
狼骚儿使劲眨眨眼:“这叫什么话?我怎么讹你啦?”
“那你这回干什么来啦?”我多少已经摸清了他的路数。
“咳!”狼骚儿懊丧地叹口气。“我不是进去了三年吗?在里面交了不少朋友,都是街面上混的。西霸,你听说过没有?”
我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我知道屎霸。”
狼骚儿恼怒地摆摆手:“没跟你开玩笑,西城区的老大,特有名,前些年你跟他们在广安门还岔过架呢。”
“告诉你,我现在是工商联的成员,是给国家纳税的先进个人,你说的人我都没听说过。”我干脆躺在床上了。
“装什么大个的,谁不知道谁呀!”狼骚儿拿了我一支烟,他狠狠吸了一口,那口烟下去他竟痛苦地咳嗽起来,最后眼泪都出来。好久狼骚儿才缓过来:“我跟西霸他们说好了,下个月从广州进一批计算机,全是法国货,可我要入伙得要点儿本钱,你能不能先借我点儿?下个月就还你。”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法国就香水好,没听说法国有什么计算机,就知道美国有个苹果和IBM,你是不是糊弄我呢?”
“谁糊弄你谁是孙子?法国真有计算机,什么牌来着,叫——”狼骚儿的瞎话编不下去,他干瞪着眼,满脸至诚。我躺在床上就是不搭理他,狼骚儿没办法,不得不又抽了口烟,结果他又咳嗽起来。
“冰箱里有矿泉水,您是不是来一瓶?”我歪着脸说。
狼骚儿看都没看我,就到冰箱里去找了。一口冰凉的矿泉水下肚,他甘紫的脸色才好了些。“真是,我就是想不起品牌了,广州的事我们都联系好了……”
我挥着手,很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知道那个牌子,叫可卡因对不对,要么就是咖啡因。”
狼骚儿这回不说话了,他坐在那儿再不敢看我了。
“瞧你那德行,走街上谁不知道你是抽粉儿的,这就是西霸教你的?三年你别的没学会倒学会这个,早晚你得把你妈卖喽。”我指着他骂,真想一嘴巴给这小子抽出去。
“谁知道我妈去哪儿了,我要知道就真把她卖喽,她一跑就是十年,谁管过我?当年我卖菜,他们拆市场,跑街面上卖就挨抓,这日子能过吗?”狼骚儿突然理直气壮起来。“再说人家都抽我能不抽吗?大家都是朋友……”
“拉不出屎赖茅房,一边儿歇会儿。”我不想听他唠叨。“你今天到底干什么来了,老实点儿说,我可不是二头,三句话就让你带沟里去。”
狼骚儿突然不说话了,他低着头想了许久,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霹雳扑掳地往下落。“东子,东子,咱们是不是从小长大的哥们儿?这关我真过不去了,都断了两天了。”说着,狼骚儿的鼻涕竟流了下来。
我怕流自己一床,赶紧把他请到椅子上去:“你倒好,小时候尿炕,现在流鼻涕。”
狼骚儿边流鼻涕边说:“你得帮帮我,一千就行。”
“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三百多,好象我的钱是偷的。”我越看他越不顺眼。“你怎么不去戒毒所?”
狼骚儿哭得更厉害了:“都去过一次了,没用。你怎么也得帮帮,咱们是哥们儿啊。”此时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找出钱包,把里面的钱都拿了出来,大概有一千五六的样子。“从今天开始咱们就不是哥们儿了,以后你别找我,除非你戒了。”说着我把钱扔到他面前。
狼骚儿看看我又看看面前的人民币,最后他拿起桌上的钱走了。
我在屋里站了好久,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怎么,狼骚儿的离去竟让我想起了精卫,她现在怎么样了?三年来我再没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是不是现在已经结婚了?我正胡思乱想着,电话突然响起来。
电话是山林打来的,我把百花市场可能要拆的事告诉他,并说最好的办法是现在就把摊位高价卖掉。山林说不用太着急,明天下午他就回来。我听到这儿非常恼怒:“这买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半个月不露回面,叫我怎么办?”
“没事,没事。”山林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明天下午我肯定回来,上午我在通县有事,已经约好了。”
“不他妈就是赛车吗,有什么劲?”我知道现在山林总和几个狐朋狗友一起飚车,有时去怀柔山里,有时就在郊区找片空场,他们的赌注很大,一动就上万。山林倒是不在乎输赢,他信誓旦旦地说:“玩儿的是感觉,跟着感觉走嘛。”
“比赛车好玩儿多了,早就约好了,明天下午保证回来。”山林在电话里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还有一件事,咱们见面我再跟你算帐。”我狞笑着把电话挂了。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最后一次倒烟山林突然失踪了一个多钟头,这小子肯定是去八姐那儿了。
第二天上午,我安排好市场的事,就约了体育学院的姑娘,准备一起吃午饭。我老早就来到事先约好的地方,时间还早,我便在路边溜达起来。
很就没注意这座城市了,那是90年代初的一个秋天,北京越来越像前两年的广州了。远处还没有完工的大楼像城市脊背上暗灰色的纪念碑,它将天空切割成一条条荒芜的灰白色。枯叶纷飞,似雪如铂的落叶是北方秋天特有的风景,树叶子劈里朴噜地从树上栽下来,滚到地面居然还不安稳,稍有点儿风就会蹦着高地跳起来,挣扎着,歪歪斜斜地如狂暴的醉汉。经历了夏日骄阳的它们当然不甘心就此沉沦,正如人最终都将死去,树叶也最终都将落下来。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可落了这么多叶子,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无奈地裹紧风衣。刚才下公共汽车时,领带刮在车门的一颗钉子上,身子差点让车拽跑了。当时我混未察觉,倒是售票员几近哀号的叫声吓了我一哆嗦。
“我要这么死了,您就能上电视了。”我冲着跑过来的司机一笑,这家伙脑门子上冒了一层汗珠。他咧着嘴冲我敬了个礼,马上从工具箱里找出把锤子,叮叮当当地把钉子砸了进去。
公共汽车开走后,我仔细整了整领带,还好领带内侧给刮了个小口,外面看不出来。有人说:系领带的一大好处是上吊方便。现在想来我竟有些后怕,真要在公共汽车上吊死就太不值了,要死也得让奔驰撞死才壮烈些。
我手捋着自己的领带在路边转悠。人不多,街上挺清净。此时寻呼机响了起来,我发现这是个郊区电话。好不容易找到个公共电话,竟是阿三在呼我。“山林出事啦?”阿三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喊道。
我脑袋嗡嗡直响。“怎么了?”我嚷嚷道。
“撞车啦,他跟人家撞上了,已经不行啦。”阿三一着急竟开始说广东话了。我问清楚医院,立刻便打车去了。
我冲进医院时,阿三正手忙脚乱地在医院楼道里走溜儿。“到底怎么会事?”我一把揪住他的脖子。
阿三看见我,眼泪终于流出来,他抹着眼睛说道:“别提了,他跟人家打赌,赌十万块钱,两辆车对面地开,看谁先躲开,先躲开的输。结果谁也没躲,那个人当场就死了,山林还没断气,这不刚送进去。”
我红着眼看了看手表,自从阿三呼我,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怎么刚送进去?”
“谁知道会有这事?他们是从他身上看见我寻呼机号码的,我身上就没带多少钱。那个女医生要红包,不给红包不管治,我没办法就跑到外面去把手表押在一家饭馆,才换了五百块钱。”阿三一脸惶恐地说。
我狠狠咬了咬牙,阿三的表很值钱,押五百块的确是饭馆占便宜了。“你看他有救吗?”说这句话时,我竟有些哽咽了。
阿三舔了舔嘴唇:“他的脸已经撞得不成人型了,我来的时候他还认识我,送进去的时候就只能倒气了,刚才他说叫你照顾他爸。”
我终于忍不住了,鼻子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珠翻了半天泪水才没流出来。我一只手不得不撑在墙上,全身快散架了。记得当年在公主号上,山林动刀前也是这样说的,那回他逃过一劫,这回呢?
此时阿三突然叫了起来。“出来啦,出来啦,就是那个医生。”
我强打精神向医生走去,那是个女医生,戴着大口罩,白大褂上有不少鲜血。我当时的目光已经有些迷离了,一个劲地往医生身后看。
阿三比我走得快,他先来到医生身前:“医生,他怎么样了?”
女医生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忽然她把口罩摘下来。“张东,你怎么在这儿?”
这回我真的惊鄂了,女大夫竟是精卫。我半张着嘴,许久没说出话来,精卫的确不是以前的黄毛丫头了,用光彩照人来形容她毫不为过,她身上无一处不洋溢着出成熟的美,我甚至觉得一丝优雅随着她动人的面容飘过来。很快,我便从浮想联翩中逃了出来:“伤员怎么样了?”我再次向她身后打量,其实她身后除了长长的走廊什么都没有。
“他是你们家的人?”精卫的脸色立刻变了,她近乎仇恨地瞪了阿三一眼。
“他是山林,他到底怎么样了?”我低声吼着,两只手拼命抓着自己的裤脚,我担心如果撒手就会扑过去,掐住精卫的脖子。
“伤太重,一会儿就推出来了。”精卫低下头,戴着手套的手不知所措地摆弄着大褂上的扣子。
“已经死啦?!”阿三先叫了出来。
我再也支持不住了,腿一软竟瘫到在地上。周围传来一阵惊呼,不少人过来搀我,可我的腿竟像绑了铁棍子,怎么也转不过弯儿来。最后阿三照我腿弯里狠狠踹了两脚,我憋在胸膛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在那一刻,我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满眼都是山林的影子,跟放电影似的,最后我又看到了梦里那个葬礼,这时我已经知道身边那个小男孩是谁了。
好久才听到精卫温柔的声音:“伤太重,谁也没办法,你要保重啊。”
我抬眼望去,精卫就在我身边坐着,我能感受到那美妙侗体散发出了阵阵温暖。“是不是早进去一个钟头还有救?”我把嘴伏在她耳边,口中竟发出了金属撞击般的“铛铛”声。
精卫拿出一叠钱,默默地塞到我手里。“我不知道他是山林……”
“就算是别人,你这样做是不是就理直气壮呢?”我装出微笑的样子。
“现在医生收入很低,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的……”
我靠在长椅上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我站起来,狂燥地在她面前转着:“嫌收入低你可以去做鸡嘛!嫌收入低你为什么要当医生?拿别人的生命挣黑钱,你还不如去劫道呐!”我红着眼睛厉声怒吼着,医院里的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我竟觉得这和那次开团员发展会的情景很相似。“你这么做就是对社会有用啦,你这样就可以成为有作为的人啦是不是?幸亏我没上大学,要不成了你这样的人我得后悔死!上学的时候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老师让我们学习的典范,原来你们肚子里全是屎,连人屎都不是,戴个眼镜你们就以为自己是个人啦?”我单臂一抡,指着所有医生骂道:“我一辈子没揍过像你们这样的人,因为我以为你们是好人,其实像你们这样的最欠揍!”
说着,我浑身哆嗦着抄起了一个垃圾筐,一下就扣到了站得最近的一个男医生脑袋上,他兔子一样的跳着跑了。阿三从后面一把抱住我,另外几个医生也向我扑来。我死命一甩屁股,阿三蹬蹬蹬倒退几步,仰面摔在地上了。我狞笑着伸手向腰间拔去,真倒霉,神智错乱的我早忘了,自从干上正经生意后,身上早不带刀了。此时医生们把我按倒了,恍惚中我听见精卫叫着:“别打,别打……”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病床上,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阿三正坐在旁边打瞌睡。“我怎么在这儿?”我一巴掌打醒了阿三。
阿三揉揉眼睛,他迷迷糊糊地说:“你是自己昏倒的,医院说是悲伤过度,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坐起来,腰疼得厉害。“你办手续吧。”我把身上的钱都交给他。“我走了。”说完,我便起身出门,阿三说了几句什么,可我一句没听见。
出了医院,我找了辆面的,要他把自己拉到南城去。
司机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脸上的皱纹刀刻的一样醒目,上衣宽大得可以装粮食,整个是骼髅标本成精。“去北京?”他问我,在通县人们把市区叫北京。
我点点头。
“听说西三环盖了个电视塔,好几百米高呢。”
我又点点头。
“操!中国人活得真腻!也够累的。瞧人家艾菲尔铁塔,哪年不得跳下十个八个的?电视发射塔开放两年多了,楞没一个敢跳下来!?”他嘴角挂上了白沫。
“你想跳?”我斜着眼瞧他。
“我没那胆儿。”司机惭愧的低下头。
当晚在护城河边有个孤魂整整转了一夜。我无所事事也无家可归。
走路对于我只是源于本能的行动。因为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会注意某些东西,而什么东西都能成为联想的源头。我平时总恨自己太多愁善感,今天好了,独自行着,什么心思都随夜色而逝,空白、可怕的空白、近乎纯洁的空白。此刻我终于理解,行尸走肉也是人生的一种状态。如果没有灯光,那人们自然也象习惯于阳光一样的习惯夜色。而发现灯火之后,人们便无法容忍长夜了。哀大莫过心死。这恰恰说明也曾活过。
最后我倚着河边的一棵树坐下了,护城河正在清理淤泥,据说清理完还要建造水泥河堤。
看着眼前支离破碎的护城河,我突然笑起来。山林死了,二头成了洋奴,狼骚儿离死也不远了。似乎只有自己活得不错,难道自己就那么窝囊吗?
秋风很凉了。我突然想起再过一个月就是圣诞节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圣诞节,自己好象对着天上的月亮发过个誓,是什么呢?不,好象那天也没有月亮,是在一条船上。
我不明白怎么会想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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