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书记,我们只占你几分钟,有几个小问题要请示,汇报完就走,不耽搁你时间。”
但一问就没完没了。
请示的问题也差不多:“上面到底出了什么事?乱哄哄的工作没法做。”
“我们这些负点责任的人,可都是上面下了红头文件的呀,咋就成了走资派?”
“以后我们究竟咋办?”
左德琪的回答只能一个腔调:“全国都这样,慢慢看吧,形势总有一天会明朗起来。”
如果还有人盯住不放,他只好说:“你问我,我问谁?”
于是,大家摇头离开。
范文长是第二天上午八点以前进县委大院的。论起来,一个中学党支部书记实在算不上什么官,靠高大全应对高考有方,为清河县挣了不少名声。上地区开会,熟人会以羡慕的神色跟左德琪说话:“那么多学生考进名牌大学,不错嘛,别保守,介绍点经验。”
参加省三干会,甚至还有外专区的人说:“你们县培养了那么多人才,不简单啊!”
有这样一些成绩垫底,范文长才敢抬头走进县委大楼,直接找书记办公室。那个年代火箭提拔的干部,不是回原单位,就是调任新职。左德琪后台硬,好歹是个大专生,留了下来。他不懂教育,范文长也不奢望他像高大全那样懂行,能说说学校好话,有可能的时候支持一把就阿弥陀佛。
这天,范文长敲开门,见办公室里有七八个人,缩了回来,左德琪见是范文长,招招手,说:“进来吧。”
范文长迟迟疑疑地走进办公室。办公室不小,沙发、靠椅好几张,左德琪指指身旁一张靠椅,让范文长坐下,给来人介绍说:“这是清中范书记,教育界功臣。”
范文长忙站起来,说:“不敢不敢。”
左德琪又介绍来人说:“这几位都是我的老领导。”这么谦虚谨慎地开始以后,介绍说,“这一位,是玉田区委赖书记,这是高有公社游书记。说起来,我和游书记缘分深了,他扛枪打天下的时候,我还是学校学生;他当公社书记,我当副书记……”左德琪再往下说就伤人了,打住,说,“游书记是老革命啦。”
左德琪又介绍几个人,介绍一个,范文长即和一个热烈握手。赖星光见这架势不宜久坐,说:“书记,你看到处乱哄哄的,我们该咋办呐?”
“我还是那句话,坚持本职工作,该干什么干什么;立场坚定,不要风大随风,雨大随雨。”
游龙庭说:“风都刮到我们那里去了,也吵吵要成立什么组织,我该咋办?”
“都不要表态。”左德琪说,“形势总会明朗起来的,等上级有了指示再说。”
范文长还不知趣,摸出早已准备的书面汇报和汤扬拍的批判资反路线大会照片,边双手递给左德琪边说:“清中搞了个西南红卫兵联络站,龙文冔、李仕川、文史传三个教师搞了个卫红学习组,昨天联合开了批判大会,把矛头指向党支部,指向党……”
左德琪接过,晃一眼,放在办公桌上。范文长说:“上面也没个明确态度,叫我们做基层工作的咋办?”
左德琪认为该说的话都说了,老问“咋办”让他无比腻烦,说:“形势就是这样,你们问我,我问谁?”
赖星光、游龙庭等人觉得再坐下去没意思,起身告辞,左德琪说:“我还是那句话,一切以上级指示为准,上级没有指示,不要乱说乱动,犯了错误不值,要吸取历史经验教训。”
范文长最后离开,左德琪还给他的情况汇报和小照片,说:“你还是拿回去吧,放在我这里没什么必要。”
范文长拿回情况汇报和照片,像突然没了家似的没着没落。他告辞出来,两条腿轻飘飘的好像没法着地,跟着,身子也晃动起来……
左德琪再也没法稳住,来找他的人一离开,马上走进县长张公民办公室。大家习惯县委书记当家,重要的事都请示一把手,不很重要自己却不便做主的事才问县长,这样,县长办公室倒很清静。左德琪敲门进去,张公民正有滋有味地品茶,左德琪说:“现在到处乱糟糟的,上面既没下文件,又没电话指示,你我心里全无数。本来你我应该一起去地区一趟,讨讨主意。又怕我和你都走了,县里一旦有事没人拿主意。你在家里坚持一下,我去去,顶多三天会回到县里。”
张公民说:“你熟人多,自然是你去的好。要是在地区打听不到什么,就进省城。我保证天天按时上班,坚守岗位。”
K城是新建起来的城市,比原来坐落在崇山峻岭之间的专署所在地宽阔得多。新街道宽阔,到处可见建筑工地。左德琪和林韵关系特殊,来K城已无法计数。每次来,都能看到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场面,耳旁萦绕“轰轰轰”的响声。旧吉普车驶进K城,到处静静的,有一条奇长大标语从水泥屋架上往下垂,左德琪晃一眼,脊背一阵发凉。“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林……”最后一个字没了,左德琪心惊肉跳。他不愿意把这标语内容和姐夫联系起来,但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姐夫已经被打倒。到地委办公楼前,到处都能看到白纸黑字的大标语、大字报,张张大字报、幅幅大标语,都有林韵两个字,像无情的棍棒朝左德琪呼啸而来,无论打着哪里,都会血肉模糊。
左德琪怕被人认出,不敢久留。他折身进地委宿舍,远远看见姐夫家大门上糊满大字报。左德琪想他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不能姐夫遭难就门都不进了。他敲了几次门,门里才露出半张脸。开门的女人一脸皱纹,左德琪看半天才认出是姐姐毓秀。他喊一声“姐”,闪身进家。家里阴冷,没有活气。左毓秀说:“造反派把你姐夫看起来了,在办公楼里呢。”
左德琪鼓起勇气,说:“姐,你带我去看看姐夫。”
左毓秀摇摇头,说:“不去了,去了添麻烦……他们不敢把你姐夫怎么样。”
左毓秀心情很差,左德琪告辞出来,坐上长鼻子吉普车,告诉司机说:“找地方吃吃饭吧,吃了饭赶去省城。”
K城离G城一百五十多公里。左德琪吃过饭,赶到省城,已是下午六点半钟。省城有左德琪几个同学,都没有当官;当官的,只有工作上的接触,不便打听这样的消息。左德琪让司机往省委机关所在地开,开到省委办公大楼前,左德琪叫停车。大楼大门依旧紧闭,只开侧门,有解放军持枪站岗。这些都是老样子。不过,原来警卫森严的地方,有红卫兵进进出出。一会,有人敲吉普车门,大声问:“呃,你们是干什么的?”
左德琪很想说:“小娃娃,你管得着?”但说出口的却是“马上走。”
司机问左德琪:“咋走?”
“还能咋走?原路回去。”左德琪带着闷气回答。
G省这个最高权力中心所在地,有几条路进出。每来一次,都要在这块神圣的地方转上一圈,再让司机原路返回。左德琪当官,很像喝酒。官当得越大越想往上爬,活像越喝酒瘾越大一样。他由乡党委、政府合用的小秘书提为公社党委副书记,有不少人成为他手下,供他派遣、使唤;左一个“左书记”右一个“左书记”地尊称,让他心里很受用。但一跟游龙庭在一起,就得事事听游龙庭的。稍有不慎,就得看脸色,让他憋气。当了县委一把手,他像走出狭窄的山谷,来到宽阔的另一片天地,权力给了他无穷快乐。到专署、省里开会办事的次数多了,才知道天外有天。他坐在吉普车里在这片土地上转一次,一种想法就要冒上来一次:你们比老子能耐多少,该在这样的大机关里,我就该窝在山沟沟里?但是,姐夫没给他透一丝风,不要说调省里,调地区工作也没他的份。他只能安心自己那一份,不能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真不敢想象一旦不当官了,日子咋过下去。
几个月来,他容易暴怒。在家里,一看到儿子长得像游龙庭就来气,莫名其妙地发火,关小美吃尽了苦头,无数次地想:“好日子到头了。”
破吉普车沿原路返回。司机问怎么走,左德琪说:“你问我我问谁,乱窜。”
一句“乱窜”,让司机作难了。他记得回走要经过一个叫望江阁的地方,一栋楼不像楼的房子,一层比一层小,一直到最小的一层,屋顶上有个葫芦,葫芦上还有长长的一根什么东西指着天。望到最高处,弄不好帽子要掉下来。晚上,一层一层都亮着灯,很漂亮。不少人在楼里楼外乘凉、下棋、闲坐、唱山歌。司机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停停车,听上几句,跟左德琪说:“这里人唱的山歌好听,可惜听不懂。”
左德琪心情不错的时候,会告诉他,这里有苗族、布依族,讲的是本民族的话,唱的是本民族的歌,是没法听懂的。司机会说,这样,就没法靠唱山歌找老婆了。左德琪会说:“憨包,这种地方还用得着靠唱山歌找老婆吗?”
司机想想也是,大城市哪跟县城一样?于是,小司机会想:“哪一天走运了,也到这里来享几天福。”
眼前的望江阁没有灯,在夜色中朦胧一片。有红卫兵和没戴红袖套的人走过,脚步匆匆。
“像是要出事。”小司机说。
说实话,是左德琪先感觉到气氛异样,但他还是说:“好好的,会有什么事。”
司机问:“还走不走?”
“走,咋不走?”
小司机松开离合器,让车沿河边缓缓前行。小司机记得,转个弯,再往前行几百米就是省城最有气派的邮电大楼。八层高,两栋普通洋房并在一起,也没它宽。司机每次见到它和前面那条宽阔、平整的大道,心胸便豁然开朗。
这天,吉普车还没转过弯,小司机就听到高音喇叭在播放一首他从没听过的歌,头两句好像是“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一首唱完,又接一首:“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跟着是口号声。左德琪从一浪一浪的口号声里捕捉到一个人的姓名×××,他可是省里的头号人物,咋成了被打倒对象!
左德琪说:“再往前开开。”
小司机往前开了一段,出现在眼前的景况让左德琪惊出一身冷汗。那栋气派非凡的邮电大楼前面,连同宽阔的大道一起,全是黑压压的人。高大的台子周围插满了红旗,台子上方,拉了长长的横幅,白纸黑字。左德琪看得不是很清楚。人太多,太挤,没法再往前开车。这时,有红卫兵敲车门,大声质问:“干什么的?”
“找人。”
“快点开走,不开走把你们抓起来!”
“马上走。”
小司机问:“去哪里?”
左德琪果断地说:“回家。”
小司机迭忙发动破车。长鼻子小吉普是名副其实的破车,突然熄火、爆胎甚至方向机失灵都时有发生。已经开了三百多公里,还要再开三百多公里,行吗?他很作难,但还是说:“已经开了三百多公里,万一抛锚在路上咋办?”
左德琪说:“抛锚在半路也比在这里强。”
“头吓破胆啦……”小司机想,“头上有乌纱帽,这怕那怕,不像老子,人一个卵一条,人家死得老子也死得。”
他不敢说,要是说了,连这碗受气饭也没法吃。小司机边开边念“菩萨保佑”。
开出G城,一直往回家的公路上行驶。小司机在部队是驾驶班战士,复原以后还是开车,拉木头、运煤,尽在高山峡谷的烂路上跑。从清河上省城这条路,算是最好走的路了。走了一个半小时,见路旁有个小客栈,还亮着灯。小司机肚子饿得厉害,但不敢开腔,还是左德琪说:“进去看看,吃饱了再说,做饿死鬼不值。”
可是,小司机朝小客栈走的时候,小客栈正要上大门板,小司机边加快脚步边喊:“不忙关不忙关!”
店服务员不但不理睬,反而手脚更快。三下五除二,最后一块粗重的门板也合上了。小司机拼命拍门板,说:“同志同志,还有没有饭呐,卖点饭给我们,我们一天没吃饭啦……砰砰砰……”
依旧不理睬,本来门板缝隙里还透一线亮光,索性店堂里仅有的一盏灯也灭了,小司机连同小客栈一起淹没在无边黑暗里。小司机回到左德琪身边,说:“没办法。”
左德琪说:“那就走吧。”
长长的三百多公里,只有过城镇的时候,才能见到晕黄的灯光,给左德琪、小司机一丝温暖,其余全靠车灯照明。要是山大谷深,公路七弯八拐,往往冲到路的边缘,才发现只差巴掌大一块,就栽下无底深谷。幸而小司机在这条道上跑熟了,要不,不知道咋能熬到家。
直到天麻麻亮,破吉普车才万分疲惫地爬进县城,驶进县委大院,左德琪下车,记挂小美,着急回家。等他到家门口,才想起小司机还在车里。他回过身来,小司机已经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左德琪叫好几声,小司机才边揉眼睛边钻出吉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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