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来临了。黄梦莹由秋走到冬,在流亡路上跋涉了快两个多月。她不止一次地观望着这样一幅混合着硝烟、尘土和彤云的图画,它像是万能的主特意用彩笔在天幕上绘制的抽象派的杰作。有时候,晚间找不到投宿的处所,只好滞留在公路上的难民堆中。这时,还可以看到从这幅天幕彩绘的背景处,亮起一层令人惊心动魄的血红的光。如果有谁拿出卢浮尔宫里收藏的任何一幅真主受难的名画来与之相比,也会相形见绌的呢!
在这段时间里,她走过了苏州、无锡,经过了在她的记忆中已没有半点印象的老家宜兴县城,然后进入了安徽省。在这儿,她又重新见到了浩浩荡荡的长江。如今,她在长江中游一个名叫沙柳的小镇逗留了下来。屈指算来,去武汉的行程已经走了一半了。
鬼子的飞机、大炮、坦克,可以说是一直跟随在这些难民身后向南中国掩杀过来。上海陷落后,松井石根所指挥的华中派遣军轻易地突破了苏州河防线和江阴要塞,于十二月初进军南京郊外。十二月十二日夜,日军猛袭南京城南门,次日进入南京城,立即开始了震惊中外的大屠杀!
平、津、京、沪相继失陷后,国民党中央政府西迁到陪都重庆。鬼子这时却没有继续沿长江中、下游尾追前进,而是沿津浦路南下和北上。因此像黄梦莹所在的沙柳镇一带,不致马上受到敌人炮火的袭扰,可以过上抗战后的第一个新年。
如今,黄梦莹坐在一间取名“春归”的小旅店的前厅里,她脚前摆着一个火盆。这一盆炭火是烧来供住店的旅客烤的。往常这前厅围坐着旅客,借火取暖,他们或互相讨论战局,或谈古论今;也有的犯了乡愁,默默独坐,低头不语。逢着这种场合,黄梦莹是不会凑拢去坐的。这几天,年关已近,前来投宿的客人少了。原先住下的旅客又陆续离去一些,只剩下三五个,这时也已出门办事去了,于是,这人出人进的厅屋,现在竟变得十分冷清起来。
外面刮着北风,不时卷起一阵阵沙尘,大门只得虚掩着。不过,厅屋里这盆火却依然照往日那样生得旺旺的。这不是老板不痛惜木炭,而是担心怠慢了旅客,并且也以此图个吉利。黄梦莹觉着这盆火这样白烧了太可惜,加上她衣衫单薄,独坐在账房里确实够冷的,这才到这火盆边上来。
她身上穿一件旧的墨绿色呢绒大衣和一条旧灰呢裤,它们都是一路上从估衣摊上捡便宜买来的。此外,她还陆续添购了几件单衣裤和鞋袜之类,如今都穿到身上了,但还是觉得冷。
长达几十天的跋涉,一路上颠踬顿踣的辛劳和风霜雨雪的侵袭,把黄梦莹累垮了。大约二十天前,在她来到这沙柳镇上的“春归”旅店投宿的当晚,便发起热来。
她本来只打算住一晚,第二天继续上路,谁知竟一病不起。于是,天天除照付房租外,还得花钱看病,吃药,再加上伙食费,经济上便十分窘迫起来。她原先带在身上的钱,尽管省吃俭用,也有用完的时候。她只得把药停了,每天由吃三顿改成吃两顿。好在她病体虚弱,食欲很差,并不觉得饿。幸运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和治疗后,病渐渐好了,但身体恢复得很慢。无法上路,不得不在旅店住下去,欠下的房钱越来越多。
凑巧这间旅店的老板赵茂春夫妇是曾经在慈寿里住过的老邻居。他们在上海陷落前一个月疏散出来,辗转流落到沙柳镇,开爿小旅店谋生。他们见到黄梦莹,就像见到久别的老朋友一样,十分热情。平时,尽用些好言好语来宽慰她,叫她不要为吃、住发愁,就在这儿暂时住一阵再说。就算病好了也不宜急于在这种风雪天上路,等明年春暖时,买张船票去武汉。
“在慈寿里住着那几年,”店主赵茂春回忆说,他年轻时候背就有点儿驼,如今四十来岁年纪,就显得更驼一些了,“白天我们两个出去摆摊,儿子春养就放在你们家里,由你姆妈代为照看。”
黄梦莹经这一提,还依稀记得当年的情景。赵春养比她年纪大些,比袁晨要小些,他们三个人常在家里那个狭窄的小天井里玩。
“后来搬走了,我们春养还时时惦着袁姆妈呢!”老板娘赵王氏说。
“春养怎么不跟你们在一起呢?”
赵茂春叹了口气,垂下头没有回答。赵王氏忧戚地说: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给冯麻子抓了壮丁了!”
“哪个冯麻子?”黄梦莹问。因为她自上女中以后,就到学校住宿,只在寒暑两个假期才回姆妈家住,对街坊上的事不怎么清楚。
“就是当街长的那个冯保安呀!本来独子不抓丁的,他却说什么战乱时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要我们拿出两百块大洋来赎,就是把我们骨髓榨干也没有呀!”赵王氏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如今有消息吧?”
赵王氏欲言又止,赵茂春向她使了个眼色,便不再作声了。
黄梦莹没有再问下去。赵茂春安慰她说:“你放心住下吧,有我们吃的也有你吃的。再说,你也不会白吃。你能写会算,等到身子骨好点,帮我记个账。这一阵生意还不错,我正愁抽不出身去外边跑跑。你来了,正好添个帮手。”
黄梦莹本不愿在旅途中滞留,但现在的确走不动。黄梦莹不仅身体虚弱,而且已一文莫名,囊空如洗;此外,还欠下一笔店费。乘船去武汉吗?那当然最好了,但却要花很多的钱。由于这条水路常受到鬼子飞机的扫射、轰炸,好几家船运公司的客轮被炸沉的炸沉、炸伤的炸伤,先后停航了。剩下如招商局这样实力雄厚的轮船公司还有客货轮在走,但那票价就要得更高,其昂贵之程度,绝非像黄梦莹这样一个落魄的穷女子能付得起的。最近这十来天,她的病大好了,头也不晕了,便开始为赵茂春管起账房里的事来。
春归旅店是兼包旅客吃饭的,里里外外全是赵茂春夫妇俩自己操持。赵茂春比老婆强的地方是善于应酬,负责跑外勤,搞采买;赵王氏则专门打扫洗涤,烧饭做菜。这一年,过往的难民没有间断过,加上他们这夫妻店收费便宜,所以生意相当兴旺,夫妇俩确实忙不过来。如今添了黄梦莹,赵茂春便可放心到四乡跑跑,买回更便宜的米、油、猪肉、蔬菜之类,把每天供应旅客的三顿饭安排得更加实惠些。人们乐于在这儿吃住,客人日见增多,扣除供黄梦莹食宿的费用,收入还是有所增加,所以夫妇俩和黄梦莹之间相处得十分融洽。
这一天,北风刮得紧,是入冬以来最冷的日子。赵茂春到县城买办年货去了,赵王氏蹲在厨房里,按家乡习俗做饼蒸糕,黄梦莹在外间照看着生意。她一边用火筷撩拨着盆中的炭火,一边想开了心事。
她感到赵茂春夫妇对自己虽好,和他们一起生活也可以说得上是自食其力,无愧于心,但终非长久之计。
在离开枣林庄后的一连串遭遇,使她意外地发现了蕴藏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不错,在人们眼中自己是个弱女子,但只要敢于抵御邪恶,仍然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然而战局的一天天恶化以及无休无止的逃亡,又使她陷入巨大的痛苦和悲伤之中。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只要她一闭上眼睛,那痛苦的场面便浮现在眼前:为鬼子追迫着向南逃奔的人流,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走了一程又一程,仿佛永远逃不出鬼子的魔掌,永远没有一个尽头!在逃难途中,每当天气晴朗,必定有鬼子飞机光临,以几乎贴着树梢的高度俯冲,向难民扫射、轰炸,然后便是一片血肉模糊,哭爹叫娘,惨不忍睹的场景!我们自己的军队到哪儿去了?我们的飞机、坦克、大炮到哪儿去了?在淞沪战役中,尚能看见他们浴血奋战,而自从上海沦陷后,简直没有听到一个胜利的消息。曾被委员长比之为马其诺防线的苏杭嘉国防线不战自溃。不出一个月,国军撤离了苏州、无锡、镇江。现在,连南京也丢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她感到耻辱,并且不能不为国家、民族的前途而深深地忧虑!
这样一想之后,她感到不能再待在这小旅店里过这种苟安的生活了,要早日赶到武汉去。可是,过了一会,这种想法又动摇了。如今天寒地冻,如何上路?流亡途中的生活危机四伏,朝不保夕,自己一个单身女子,确实不愿再去经难历劫了。在这小旅店里帮记个账尽管没有多大意义,但生活比较安定;此外,多少还可以积一点钱,以作日后的盘缠。看来,还是像赵氏夫妇所说的,安下心来干一段时间,等到明春天气暖和了,再乘船去武汉吧。
黄梦莹思前想后,她心里觉得烦闷,便回到与客厅只一板之隔的账房里,取下墙上那件古色古香的乐器——琵琶,然后又回到火盆边的座位上。
她把琵琶抱在怀里,按音律逐根弦调弄起来。这琵琶像通灵性似的,在黄梦莹的十个手指的抚弄下,发出铮铮琮琮的琴音,清脆、悦耳。
这件乐器是一个在这店里住过的女艺人留下的。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一天,一个由几名男女流浪艺人组成的曲艺班子,从沦陷的家乡流落到沙柳镇,投宿在春归客店。镇里居民喜欢听曲艺,对他们的演技很欣赏。尤其是女班主的苏州评弹,场场客满,座无虚席。于是,他们便在这小客店里住了下来,白天、晚上轮流到镇里的几间茶楼、酒肆里卖艺。后来,班主被本镇一个土豪看中了,强行买去做了第四房姨太太。班主临离去时,把琵琶挂在账房墙壁上,一则等待知音,二则表示从此不再弹唱。
赵氏夫妇与丝竹无缘,这琵琶便一直在那里作为摆设,倒使这俗气的账房,平添了几分雅致。直到黄梦莹来了,它才算又有了主人。
天空中冬云低垂,北风呼啸。客厅里光线昏暗。壁间那只老式自鸣钟不紧不慢地敲响了十下,可是天气反而比早上起床时更寒冷。一阵阵寒风从窗隙和门缝中灌进来,砭人肌肤。看样子像是要下雪了。
黄梦莹把琴弦调弄好,十指已被冻得通红,不禁意绪索然。她抚着那琴弦,不时弹拨两下,听着那一两声单调的乐音,轻轻喟叹:“看来我们都一样孤单和寂寞呵!”她记起杜甫《阁夜》中的名句:“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如今此情此景,确使人生出天寒岁暮、身世飘零之感!
她想到故乡和亲人,回忆起那带着浓郁民俗情调的慈寿里过新年的往事,旧情缱绻,不绝于怀。于是,她坐正身子,抱着琵琶自弹自唱起来:
风凄凄,雨茫茫,
程程天涯路,
归客望断肠。
如流岁月空回首,
前尘影事枉思量。
春随风雨去,
花自镜中黄。
黄梦莹坐在那里弹唱,不过是消愁解闷,谁料却因此惹出一场祸事来。
原来这时正好有两个人从旅店门口走过。一个就是和邱得胜等一行五人从枣林庄出来后开了小差的那个乡丁。不过,现在已经成为安徽保安总队第六大队的一个排长。他身穿一套黑色保安队制服,肩头斜背着一条细长的皮带,皮带吊着一支盒子枪,头戴一顶皱巴巴的布军帽,脚肚上扎着绑腿,上边沾满了尘土;另一个是乡丁打扮,镇公所的差役。当他们听到这伴着琵琶唱出的清润悠扬的女声时,不禁喜出望外。排长摇晃着脑袋,得意地说:
“有了,有了,这下子可以交差了。喂,你晓得这弹唱的是个什么人?姿色怎样?”
差役回答说:“一个从上海逃荒来的女子,姓黄。论姿色嘛,那是百里挑一的角儿!”
排长心中一动,想:“上次在枣林庄的那个上海洋盘也姓黄,会不会同是一个人?”他对差役说:“好,暂时不要去惊动她,回去报告了队长再说。”
这两个人刚要往回走,旅店里的弹唱声又响起来了。他俩索性站住,一饱耳福。
月圆圆,星光光,
披衣觉露凝,
游子思故乡。
青梅树下斑竹马,
家何迢递恨何长!
情随雁飞远,
忧向梦里藏……
琵琶声戛然而止。歌声也像一缕糖丝放入水中那样,消融得无影无踪。
排长听完以后,咂了咂嘴,心想:“从这副娇滴滴的嗓子就可以见出那副相貌来了。队长真是时来运转,想什么来什么!”想罢,他拉起差役回身就走,不料却和赵茂春撞个正着,把赵茂春拎在手上、抱在怀里的大包小包年货,稀里哗啦碰掉在地上。
排长和差役连忙倒退两步,打量着这个正弯下腰来捡拾东西的人。
赵茂春穿一件深灰色棉袍,头上戴一顶黑礼帽,脚上是一双软底黑布鞋。差役见此人正是春归旅店的老板,不禁脱口而出:
“啊哈,赵老板去哪里发财了?劳驾你马上到镇公所去一趟!”
赵茂春刚从县城采办年货回来。快走到家门口时,便看见这两个家伙站在门口。其中一个他认识,那是外号叫“孱头”的镇公所的差役;另一个他不认识,但心里已预感到他们找上门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他闪身到一处墙角后,悄悄观望动静。这时正好是黄梦莹唱出了第二段歌词的时候。那既甜润又凄楚动人的歌声的确不同凡响,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称赞。然后,他观察了一阵,看不出这两人有什么动静,这才从隐蔽处走了出来。不料一下不小心和他俩相撞,而且还被孱头问上了。
赵茂春使出一个小老板的看家本领。他把那大包小包的年货放到旅店门口的台阶上,从怀里掏出一包炮台香烟,抽出两支送到这两人面前。他频频点着头,哈着腰,脸上堆笑,说:
“两位请屋里坐,请!请!有话慢慢说!”
差役一把抓住他长衫的袖管,不客气地说:
“不是我有话要对你讲,是冯队长有话对你讲!去吧,别啰唆!”
赵茂春的衣袖被抓住不放,看看实在无法摆脱,只好向着店里大声打了个招呼,叫老婆出门口来拿东西。
孱头乘势一伸手,把虚掩着的大门“嘭”的一声推了开来。
只见在火盆边上,坐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她正准备站起来开门,与孱头打了个照面。
孱头半辈子生活在沙柳镇。上次那个被镇商会会长占为四姨太的女艺人,在他看来已是仙女般的人才了,想不到眼前这一个更年轻、更好看。他呆在那里,动弹不得。
排长也凑过来往店里看上一眼。这一看,不禁使他暗暗称奇。他想,天下事就有这么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女子不是枣林庄碰上的那个上海洋盘又是谁呢!他急于回去报功,见孱头那个色眯眯的样子,忍不住用膝头朝他屁股上用力一顶,叫了声:
“走吧!”
孱头这才转过身来。两人朝镇公所走去了。
赵茂春跟在这两人身后。刚才听到孱头叫他到镇公所去,已是浑身不自在,如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头怦怦地跳,想:“这下又要惹祸上身了!”
约莫过了一顿饭工夫,赵茂春才垂头丧气地从镇公所回来。那一团准备过个安稳年的兴致,早已烟消云散。
赵王氏在一旁着急地问:“究竟犯在哪一件事情上头?你倒是说出来呀!”
赵茂春只是唉声叹气,眼睛蒙着一层忧郁的阴影,连眼眶也似乎突然凹陷进去,一下子显得衰老了不少。他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黄梦莹坐在一旁,心里也挺着急。最近她经历的事多了,深深感到生活中有许多横祸的确是飞来的。正当你自己认为平安无事的时候,那阴谋的罗网已经向你兜头撒来。刚才乡丁那贼头贼脑的样子,似仍在眼前转,她内心忐忑不安。但毕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见赵茂春不愿说,也不便开口问。
过了半晌,赵茂春才把垂着的头抬了起来,眼里那层阴影不见了,眸子里闪出一种决断的光,使人为之一凛。他拿这眼光望了望妻子,又望望黄梦莹,然后说:
“真没想到。那年把我们春养抓了丁的那个冯麻子,如今又混到安徽来了!他在保安队里弄了个队长当,把队伍拉到了沙柳镇,听说要长驻在这里呢!”
赵王氏抢着说:“为这事值得愁成这个样子呀?他当他的队长,我开我的小店,井水不犯河水!拿我怎么样?”
赵茂春不搭老婆的茬儿,独自摇摇头,又沉默下去了。
黄梦莹试着问一句:“他一来就把你找去,怎么知道你也在这儿呢?”
赵茂春说:“他不知道,那些地头蛇还会不知道吗?”顿了一下,又说,“这次找我去,不光为了我,还为了你呢!”
“为她?”赵王氏心直口快,又忍不住插言,“她是个住店的客人,又是个女子,难道还要抓她的丁,让她穿上一身黑狗皮不成?”
“他们要的就是女子!”赵茂春没好气地答,“今晚镇公所和镇商会联合举办酒宴,为冯保安接风,指名黄小姐给他们弹唱助兴。”
原来刚才那个保安队的排长和镇公所的差役,就是奉命出来为今晚的盛宴物色艺伎的。当冯保安得知那个上海洋盘竟也流落到这沙柳镇地界,而且还有一手挺不错的弹唱技艺时,真是喜出望外。要不是镇商会会长邀他去抽鸦片烟的盛情实在难却,他真恨不得叫人马上把这尤物带来了。
黄梦莹顿时脸一红,浑身紧张地说:
“他们怎么打起我的主意来呢?”
“怪你刚才不该自弹自唱,给两个当差的在门外听到了。他们回去一报告,那个冯保安还讲他认识你。看来你今晚是非去不可的了!”
赵王氏不平地说:“呸!难道是女子就该给他们拿来寻开心吗?那地方无论怎么说,也是去不得的!上次那个卖唱的女班主,不是硬叫他们用花轿抬走了吗?”
赵茂春无可奈何地一拍大腿,慨然长叹,说:“唉!总怪这个琵琶,这琵琶有鬼!”
说完,他起身回到卧室里去。不一会,他回到了前厅,把虚掩着的大门关闭了。然后才凑到黄梦莹跟前,说:“我老婆讲得对,今晚那个宴会,是去不得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这是你帮我记账的工钱,另外我再送你一点路费,钱不多,你别嫌弃。趁早离开这里吧。”
说完,他掉过身来吩咐老婆王氏:“我们也要把细软收拾一下,看来这个年是过不成了。”
赵王氏吓了一跳,说:“你这是怎么的?疯啦?”
赵茂春冷笑一声,说:“冯保安向商会敲一笔保安费,商会摊到我们头上的是一千两百块!说我们今年生意好,发国难财了。要是拿不出钱,以汉奸论罪,家产还要充公!”
赵王氏惊叫一声,接着便破口大骂起来。赵茂春皱了皱眉头,呵斥说:
“你小声点儿!”
他继续对黄梦莹说:“你先走一步,我们等把这几个住客打发以后,也得走。沙柳镇是待不下去了,我们是外来户。”
黄梦莹嗫嚅着说:“赵先生,既然你们也要走,我索性等着你们,大家一块走好了。”
赵王氏与黄梦莹相处这么多天,骤然分别感情上也有些难舍。她抹着眼泪,说:“是呀,她单身一个女子,急急慌慌的,投奔哪里去呢?”
赵茂春这时倒挺沉着,说:“不能等,黄小姐,你的事比我们的急,非得天黑以前离开不可。我想到了一个去处,说出来你看行不行。这两天我在县城里,看到有个战地服务团在招生。我特意问了一下,他们说这是第五战区开办的,总团设在徐州。专门招收有文墨的青年学生,女的也要。我看见报名的人还不少。以你的条件,一定能考上。到了那时候,即使冯保安他们知道了你的下落,也奈何你不得。”
黄梦莹听这么一说,心中稍觉安定,当即点头表示同意:“去那样的一个地方正好!”
赵茂春说:“那就赶快收拾一下吧,中午十二点半还有最后一班船开往县城去的。”
赵王氏看了一眼壁上那只六角形的老挂钟,急得跳了起来,说:
“说走就走呀!中午饭总得吃!”
赵茂春说:“来不及了,带上一点干粮在路上吃吧。”
说完,他从后门走出去,为黄梦莹雇马车。从这里到船停泊的码头,要穿过镇子,赵茂春担心让人看见,会走漏了消息。
黄梦莹的行李仍然是个布包袱。由于冬天能御寒的衣服,统统都穿上了,所以包袱里也就没剩下什么东西了。不过赵王氏却给她塞进了一个小脸盆般大小的年糕和几个粽子,所以依然沉甸甸的。
赵王氏遵照丈夫的吩咐,给黄梦莹找出一套儿子穿过的旧唐装衣裤和一顶毡帽。黄梦莹看着这些东西,犹豫了一下,终于换了,然后把头发绾起,把毡帽紧紧地戴在头上。
赵茂春坐着一辆雇来的空马车回来了,停在旅店后门的石板路上。他下了车,走进屋里,连声催促。
黄梦莹和赵王氏依依惜别。然后,登上马车。赵茂春把她送到码头,上了船。直到这艘小班轮驶离码头,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杂在一群送行的人中间,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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