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东宫烟雨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对皇太子朱标来说,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春天,是最烦人最痛苦的季节。

    但他也不曾想到,这是他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

    新春正月,恰是“千门万户瞳瞳日,却将新桃换旧符”的时节,帝都应天城内洋溢着一派升平景象。战火早已远去,人们在废墟上建起了比“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的古金陵更显雄伟的应天新城。街衢店肆焕然一新,士庶商民摩肩接踵。到处炸响着爆竹,到处飘溢着酒香。秦淮河上更是彩灯映粉面,丝竹伴桨声。连一向苦惯了的引车担浆者流,那冷了一冬的脸上都绽现出春意盎然的微笑。

    但是,皇太子朱标却感受不到这春的气息。

    太子所居住的东宫谓“春和宫”,也可称为“龙兴宫”,在这里听不到鞭炮,也听不到喧哗笑语。因为防卫的需要,殿内向来不植花木,故而不可能看到枝头的花蕾或新绿。在这里你只能根据寒暑的变化来判断冬春四季。

    惟一能使朱标意识到节日气氛的,便是过春节比平常更繁忙更劳累了。

    朱标所处的时代,朝廷尚没有颁布春节休假的制度,君臣们照常上朝。在这点上真不如普通的老百姓活得舒服。

    朱标为朱元璋的嫡长子,系孝慈高皇后马氏所生。他自洪武元年正月被立为太子,迄今恰好二十五个春秋。洪武十年,因朱元璋颁诏:“自今政事并启太子处分,然后奏闻”,国家一般政务实际上已落到他的肩头。又因洪武十三年罢丞相一职,析中书省之政以归六部,六部之奏直达圣裁,所以太子的公务就特别繁忙。每日案牍如山,闹得他宵衣旰食,席不暇暖,任是铁铸的躯体也架不住日锈夕蚀。更不消说,他的身体本就不强,兄弟之中最显孱弱,故而虽四十岁刚过,正值如日中天的盛年,却已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了。

    遵照《周礼》并沿袭历朝规矩,从“正旦”夜漏未尽七刻钟鸣,皇帝及在京文武群臣在奉天殿行大朝仪,大家互相拜年;拜年而后又于谨身殿大排筵宴,君臣举觞同贺;再而后浩浩荡荡前往太庙祭祀皇帝的祖宗及配飨的功臣英魂……最隆重最繁琐的则是大祀天地。祀前斋戒七日,使其以整洁之身面对神明。到了大祀之日,又是戴月起床,冒寒出宫,祭天于南郊之圜丘,祭地于北郊之方泽。连同大明、夜明、星辰、太岁、五岳、五镇、四海、四渎及风云雷雨诸神都已祀过,皇太子略松口气,已然卧床难起了。

    所以,上元灯节的前夕,宫内即悄悄地流传着太子得病的消息。却只见太医们一遍遍被召进东宫,又各自冷着脸子回去。据说只是“偶感风寒”,但吃的什么汤药,却严格保密,无人能够知晓。

    当然,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太子妃吕氏即是晓得病情的一个。

    这一日,姓左的一位年长御医给太子把了半天的脉,而后说句:“不妨事的,将息数日便好。”然后开了药方,无非人参、黄芪、甘草、白芪之类。待向太子床前跪辞过,拿起医包走到廊前的时候,却被太监唤了回来,说吕娘娘有话要问。御医便又躬着身退回。在西厢房里,隔着纱幔与吕妃唧咕了几句。吕妃忍不住呜咽起来。后来,送走了御医,吕妃重新洗了脸匀了面,等再至太子榻前,已是笑意盈盈了。

    不一会儿,汤药已然熬好。吕妃便用一只耀州窑的白瓷刻花碗盛了药汤,一匙一匙,亲自喂进太子嘴里。

    “没事的,”吕妃说,“御医只是嘱咐你注意歇息。‘三分医,七分养’呢。”

    “你拿药方我看。”太子说。

    他看了药方,果然也没有什么,随手扔在一边。又问随侍的太监:“刚才我打盹儿的工夫,可有人来过吗?”

    太监说:“是秦王遣一位姓莫的长使来过。”

    太子便有点警惕:“秦王府的人?来做什么?”

    “说只是代秦王问太子的春安。他自己不方便来,否则早就专来拜年了。”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都说些什么?”

    “莫长史也没说什么。只是说,秦王感谢太子殿下的关照。”

    太子便闭上眼睛,且挥手让他们退出。

    太子呻吟似地长叹口气,心里怨道:

    “朱校啊朱校啊!我这病恰是你折腾出来的呀!”……

    二

    太子的病的确与秦王有关。

    洪武帝共有二十六位皇子。乃是:太子标、秦王樉、晋王、燕王棣、周王棣、楚王桢、齐王榑、赵王杞、潭王梓、鲁王檀、蜀王椿、湘王柏、代王桂、肃王模、辽王植、庆王、宁王权、岷王楩、谷王橞、韩王松、沈王模、安王楹、唐王、郢王栋、伊王。最后一位皇子楠,刚刚满月便夭殇,故未册封。

    以上二十六位皇子之中,秦王樉、燕王棣、晋王、周王柿、楚王桢、齐王樽、赵王杞、鲁王檀为洪武三年册封。而蜀王椿、湘王柏、代王桂、肃王模、辽王植封于洪武十一年。直到洪武二十四年,即皇太子朱标得病的去年,又封了庆王、宁王、岷王、谷王、韩王、沈王、安王、唐王、郢王、伊王。

    在朱标的二十几位亲兄弟之中,有的已经天殇,有的年纪太小;而年纪不算太小,已经能够参与国事“为皇上分忧”的,或直言日“能对明王朝产生影响的”亲王之中,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属皇后所生,即他的嫡亲兄弟,共有四位,即老二樉、老三桐、老四棣、老五棉。其他的,都是洪武帝之孙妃、李妃、郭妃或其他姓氏不详的妃们所生的了。

    太子对朱樉、朱相、朱棣最为重视,十分操心;尤其是老二秦王樉,他更是爱护备至。但竟是老二让他伤透了脑筋啊!

    此事还得从建国之初说起。朱元璋雄才大略,放眼长远,曾与群臣商议迁都。候选的城池如洛阳、开封等虽也有诸多优势,但权衡再三还是选中了关中即陕西西安。恰如御史胡子祺所说:“夫据百二河山之胜,可以耸诸侯之望,普天下莫如关中也!”朱元璋很以为然。但不知为何,此事议过,却不了了之。

    迁都事虽已搁浅,但毕竟“普天下莫如关中也”之论引起了朱元璋的重视。为控制西北,便将其嫡亲二子朱樉封为汉王,驻藩西安。足见其对二皇子的器重。然而,不承想朱校并不领情,倒是私下里常吐怨言,怨父皇罚他来边远贫瘠地方受苦。埋怨倒也罢了,竟十分娇纵,对地方官吏和驻边将帅多有不恭,甚至滥杀无辜,惹得民怨沸腾。他以为离京城太远,父皇对他的言行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爽,想管教亦是鞭长莫及。殊不知父皇因过分的器重,也便予以格外的“关心”。洪武帝何等人物?他可不是浑浑噩噩糊糊涂涂的庸王。秦王的诸多恶行劣迹早已通过不同渠道传到他的耳朵。于是,龙颜震怒,决定治朱棱以罪。

    然而,真要治罪了,他却又考虑得很深很深……

    洪武帝担心的倒不是一般的犯法违科,而是朱棣这小子在关中究竟有无“异谋”?倘有“异谋”,这小子以“河山之胜”、“诸侯之望”,“举天下”而与老子抗衡,那可怎么得了啊!

    思忖再三,洪武帝秘密将秦王押回,交宗人府看管审查。同时令皇太子前往陕西,调查取证,然而太子出行的名义是“巡抚陕西”,慰问关中父老及驻边将士。

    就在去年的中秋八月,太子朱标点齐了随行的文武臣僚,浩浩荡荡地出城了。

    出城那日,本来天气晴朗,却忽然彤云蔽日,轰隆隆一阵霹雳震撼殿宇。洪武帝大为惊骇,是夕竟夜无寐。辗转反侧,遂召来精通《周易》者入宫占卜吉凶。然后遣中官持谕追赶太子的车驾。

    第二天,太子在路上见宫中秉笔太监胡公公飞马而来,喘吁吁高呼“太子接旨”。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未免忐忑。不想圣谕的意思却是:

    “尔昨渡江,震雷忽起于东南,是威震西北之兆也。然一旬久阴未雨,惟有雷火,颇令人疑。因占有‘阴谋’,特嘱尔宜慎举动,严加宿卫。至陕则施仁布惠,以回天意。钦此!”

    太子连读三遍,一时未捉摸透皇上的深意。

    经数千里跋涉,好不容易到达西安,时令已是秋末冬初。顾不得鞍马劳顿,太子忙巡查视事。陕西本是大省,辖八府二十州九十五县。不要说踏遍山山水水,就是挨个儿到九十五座县城站上一站,那也不是轻松的勾当!更无须说,还要接见地方官吏,赏赐有功之臣;还要视察兵营,激励各级将士;还要理刑狱,查仓廪,访问耆老,拜谒寺庙……虽是象征性的,却也劳神乏骨。

    自然,最要紧的还是调查秦王究竟犯了怎样的罪愆。查来查去,看来主要是恃宠放纵,未能严于律己。间或潜出王府拈花惹草,竟至强奸民妇,进而又指使扈从将民妇之夫活活打死。此外秦王口无遮拦,常于酒后发泄对皇上的不满;尤其对“迁都西安”一事过于敏感,竟至口吐脏字,大骂持此议者纯是“浑鸟”!……自然,如果设身处地为秦王着想,其真实意思,大概是担心迁都之后,失去他所眷爱的这座王国吧?

    然而,秦王究竟有无“异谋”?

    此事干系重大,却也最是难查。

    何为“异谋”?皇上说的“异谋”指的是什么?

    太子倒是在秦王府里住过,却并不见有什么“杀气”。他亦曾拐弯抹角地试探过与秦王最投契的人,包括卫所将校们的口风儿,竟也瞧不出有异常的迹象。总之目前为止他还拿不到秦王有“异谋”的证据。

    归根结底,皇上此番令他来处理秦王一案,他老人家究竟想的什么?设若皇上是要治之死罪——依皇上的秉性,未必“虎毒不食子”,“异谋”的小把柄儿说安也是能安得上的!然而,设若皇上不欲治之死罪,而仅仅是要摆一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姿态,做出番“大公无私”的样子给世人瞧,那“异谋”之谓纯属无稽之谈呢!

    ……对了!父皇曾特为谕示他“震雷”云云,是否要他“雷声大而雨点小呢”?

    皇太子朱标反复揣摸。总不得要领。

    他当然知道,此番巡陕,是要锻炼他处置棘手事务的能力。皇上亦曾谕示他:“自古创业之君,历涉勋劳,达人情,因物理,故处事妥当。守成之君,生长富贵,若非平昔练达,少有不谬者。”这回就是要看他是否能达人情因物理,处事妥当。办得漂亮不但皇上高兴,就是天下臣民亦得服膺钦佩;而一旦将事情办砸,其后果如何,他一时还想象不出……

    皇太子又是疑惑,又是愁闷,又有点烦躁不安,又有点胆战心惊。这万般苦处,却又不好向别人倾诉,于是便化作毒液,侵害了五脏六腑。更兼初到西北,水土不服,食也食不好,睡亦睡不宁,爬山越岭,颠踬蹉跌,渐渐便支撑不住,已然有恙在身了。

    但他必须强打精神,不能让别人瞧出一丝病态。因为他是太子,是国之“储君”。人们喜爱的当然是一位身体强健、精力充沛而且既有仁爱之心又有治国才能的天才!

    毕竟巡抚陕西的时间有限,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对皇上、对国人甚至对秦王、对自己都要有个交代。于是在征询了护从大臣的意见之后,采取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将秦王强奸妇女致死人命的事情化解,使原告苦主当堂撤诉。至于秦王说的些个“醉话”,虽也有只言片语属实,但迭经人们传播,苍蝇已变成了大象。权且记录在案,待回京与秦王质证,然后请示圣裁。

    皇太子好歹熬到农历十一月末。“冬至”将至,陕西早已是冰雪封地,彻骨之寒眼看要将病孱之躯击毙。只好打点行装,撤返京师。

    他斜躺在轿车里,一面借手炉、脚炉取暖,一面偷偷服药,在半昏迷状态里与鬼魅抗争。

    他有时望着茫茫雪野,觉得此行与此生或许如雪野般的一无所有。

    太子此番巡陕,倒是有一件意想不到的收获,那便是在他离开西安之前,忽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士子来拜,并献上一张陕西省的地图。展开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只见全陕西省八府二十州九十五县,一山一水,一关一隘,沟壑草木,矿产资源,皆朗朗分明,标得清楚而准确。他重赏了进图者。乘着一时的兴奋,准备草拟一份《进图表》。他知道对父皇来说这是一份极好的礼物。父皇不喜欢珠宝,喜欢的就是土地。他太了解父皇的脾性了!

    他在《进图表》中含蓄地表达了勘察测绘之苦。他相信父皇能从这地图上看到皇太子的足印……

    然而略一思忖,他又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并为刚才的想法感到了羞愧。

    他“哧哧哧”地将《进图表》草稿撕碎……

    三

    “唉!也真是折磨了二弟!”病榻上的皇太子又喃喃着。

    自打巡抚陕西回来,朱樉便三番五次派人来东宫打探消息。但太子不漏一点口风,闹得朱樉提心吊胆,如热锅上的蚂蚁。

    其实,不要说朱樉,连太子本人也心里没底。

    最近的几年,说是“君臣和睦”、“国泰民安”,但奸佞出的也不少,连开国的功臣勋旧都有不少落马。轻则发配,重则杀头,甚至株连九族。尤其是一个“胡惟庸案”,牵连了多少人啊!先是胡惟庸以左丞相职图谋不轨而伏诛,一时震动朝野。而后又有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胡党”共一万五千人受株连。甚而太师李善长畏罪自缢;致仕大学士宋濂(曾经是太子标的师傅)被抄家、发配,死于路上。父皇近来又命刑部以肃清逆党事“播告天下”,告示上被列入“胡党”名单的就有韩国公李善长,列侯胡美、唐胜宗、陆仲亨、费聚,已故侯顾时、陈德、华云龙、王志、杨璟、朱亮祖、梅思祖、陆聚、金朝兴、黄彬、薛显,以及都督毛骧、陈万亮、耿忠、於琥,凡二十人。对这些人的罹祸,虽多是其咎由自取,但太子心里,却隐隐有些痛惜。

    那一回,他大着胆子为李善长说了几句话,不仅未起作用,反倒惹皇上生气,也伤了他们父子间的和气。

    那是洪武十三年的一个春日。天气晴朗,太子陪皇上在乾清宫议事。其实胡惟庸刚刚伏诛,而李善长因与胡有戚谊关系而受牵连,皇上欲加之罪。太子对李善长虽无很深的了解,但以前母后在日,曾听她说过李善长的一些好话,便向皇上进谏。说:“父皇诛夷过滥,就不怕忠臣们寒心吗?”皇上一时默然。稍顷,令人取来一根棘杖,放到地上,对他说:“那是什么?汝且为我取来一看!”太子因惧棘针刺手,便没有拣取。不料父皇又说:“拣呀!为何不拣?是怕刺手吗?”随即意味深长地笑道:“朕令汝取棘,汝以为棘上有刺,怕伤汝手。若得棘刺除去,不就无虞了吗?朕如今所杀的大臣,便是为汝除刺,汝难道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吗?”……但当时太子并不感激父皇这种“拔刺”的办法,倒凭了年轻气盛,直抒胸臆。便与父皇争辩说:“父亲的用心儿臣当然知道。但儿臣愿意父皇用尧舜的办法……。”说着说着,有句话就说得太冲,太过刺激:“父皇难道就不明白,‘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吗?!”于是惹得父皇怒不可遏:“什么?汝是讥我为桀、纣吗?!”随手搬起御座向太子头上砸去……

    如果说父皇处置大臣是为储君拔除棘刺,太子亦能理解;但令他痛苦的是,何止大臣,尚有自家的骨肉兄弟呢!朱梓是如何死的呢?

    潭王朱梓是太子的八弟。他一直驻藩长沙,远离京都,按说不会与谋逆的奸党沾上边儿的。可谁知因为他的岳父於显及妻弟於琥坐胡惟庸党而被诛,他自己也便恐慌不安。果然有人告他“潜谋作乱”。父皇便立即召他来京受审——就跟这一回对待秦王朱樉毫无二致。偏潭王十分愤恨,索性“破罐子破摔”豁了出去,根本没有秦王朱樉的明智——于是愤怒对传旨的大臣喊道:“我不去!我宁见阎王,不见贼王!”说罢,撵走大臣,关闭宫门,与其妃於氏紧抱一起投入柴薪。顿时火光冲天,连同整座王宫化为灰烬!……

    长沙的那把火已经烧过去两年了,但是那种烧焦的肉体的气味仍在。太子间或也梦见那火,烛天烛地,而人在火焰上舞蹈。有时那在火焰上舞蹈的并不是梓,而是其他人,甚至也包括了自己!

    他也常在梦中请求梓的宽恕。虽则他也知道,那治梓于死地的并不是他,而是父皇。但他毕竟是太子,他应该能在父皇面前为兄弟说几句话的。可惜他没有说。为此他深怀愧疚,意识到这将会影响到他的寿夭!

    也许,正因为有潭王梓的前车之鉴,他这回必须为秦王樉开脱了。

    那刚好是春节的前夕。太子风尘仆仆回来,急忙去文华殿觐见皇帝。他记得那日奇冷。从东宫到文华殿并无多远,他却已手足冰凉。车子里的太子觉得寒彻骨髓,突然间有一种诸葛武侯在五丈原巡营时的滋味。

    皇帝年逾六旬,但健康得令他羡慕;而他刚刚四十出头儿,已自觉行将就木了。

    父皇照例说了几句慰劳的话,马上切入正题,由太子禀报赴陕的前后经过。他说,遵照皇上旨意,他在陕西“施仁布惠”,使庶民咸颂万岁恩德……但皇上听得并无兴趣。或许,此类颂词皇上听得太多而腻了吧?听着听着,皇上突然插问一句:“你是伤风了?怎地一直咳嗽?”

    “哦,儿臣是有一些儿伤风,但并无大碍。”他这才意识到适才是嗽声不断的。他甚至还往小太监手捧的盂里吐过几回痰。

    “那就快说说秦王的事吧!”

    “是!臣遵旨……”太子知道这才是“正题”的开始。他字斟句酌,把早已默念过的奏稿再念一遍。一面念,一面察颜观色。

    他当然先从无关紧要的事上说起。的确不错,秦王对自己太过放纵,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但多系身边的人

    误导教唆。儿臣已将所关涉之人带来,候皇上查明后交有司发落……他看了看皇上,见皇上眯着眼睛,神色平静,知道他的所供与秦王之所供比较契合,没出什么纰漏。他又看了看在龙案另一侧侍立的几位大臣——刑部的尚书和侍郎,大理寺卿和左、右少卿,还有一位御使。大家只知道面对皇上诚惶诚恐,而对他的陈奏,看似听得仔仔细细,但也许什么都没有听到。太子擦了把汗。他估计秦王的命运会比潭王的好。

    太子继续陈奏。终于接触到最为重要的亦即有无“异谋”的问题了。对于这个问题,太子在心里准备了几套奏稿,他可以随时根据皇上的态度变换说法儿。当然,他已打定主意要为秦王开脱、转圜。但绝对不会如洪武十三年的那回,因言语不当而差点让父皇的椅子砸到头上。

    他说道:“秦王极其关心军事,时常带领王府护卫练兵习武”……此时皇上的眼睛一亮,眉毛一耸。“然则经臣一查,他这是谨遵圣训:不要以为天下既定便丢弃了弓箭刀枪。皇上不是亦时常考核文臣们的箭法吗?”……此时皇上微微颔首。旁边的大臣们也互相觎上一眼。

    太子又说:“秦王的确与当地驻防的将军们过从甚密,常一起围猎、饮宴……”此时皇上将原先偏坐的身子调整过来,眼睛也直直地盯向他。皇上说:“他不在王府里好好呆着,整日里钻军营,与那些都督、指挥、千户们喝得烂醉,都闹腾些什么?”

    太子对此早有防备。他并不急于回答。他又咳嗽了几声。他用袍袖拭了拭额上的汗。其实,冷汗早将内衣溻透了,凉冰冰贴在了身上。他不由地打个寒噤。

    “嗡?!”皇帝站起来,目光凶凶。

    几位大臣也都盯着他。殿里静静地。在他又咳嗽的时候,某位侍郎竟也喉头发痒随着咳了一声——却不敢真咳,忙用袖头堵住嘴巴。

    这一刻,被囚的秦王是否也会咳嗽呢?

    秦王的颈项是否会因这咳嗽而突然发凉呢?

    是啊,秦王樉的命运须臾间便会有结果了!

    后来,当皇太子标又回到那记忆中的须臾间时,他都后怕得要命。他想象着秦王校在被押赴刑场的时候,朝他声嘶力竭地大骂:“你这狗东西!竟还是我的亲哥吗?是你把我送上了断头台呀!”……而正因为有这种想象,太子标从记忆中回到现实之后,便会有莫大的自豪与骄傲!

    是他把秦王樉的性命保住了!

    就是在那可怕的须臾间里,他忽然发现父皇的眼神凶则凶矣,但却有着一丝丝悲哀,一丝丝怯惧,一丝丝祈求,一丝丝鼓励……总之是复杂而奇怪的眼神。

    他恍然大悟。也许,恰是在这一刻,太子标才完全理会了,父皇在他离京之后,为什么遣中官飞速撵上,传达那条圣谕!

    是的,也许是那声震撼殿宇的炸雷,震聋而发聩,使父皇终于明白了,必须提防看不见的“阴谋”。卦上的“阴谋”寓意丰富,未必指的是某个人,或某几个人(胡惟庸党),在明目张胆地挑拨他们父子之间自相残杀。这“阴谋”的制造者,只能是看不见的鬼魅啊!

    是的,父皇其实最希望看到的,是借太子的手,堵住别人的嘴巴,而将他的亲兄弟救下。

    既明白了父皇的本意,后面的话不就好说了吗?于是,太子便解释说:“陛下您把他派在那儿,令他节制陕西兵马,为的就是防备蒙古人。他与将士们过从甚密,那不是好事情吗?至于酒醉说几句浑话,或做几件浑事——比如于军帐中拉民女来劝酒等种种劣行,陛下可加深责。但切勿重办!”

    他说到这里,皇上意愈加恼怒了。皇上离开御座,咚咚咚走到他的面前叱道:“汝竟敢替他开脱!他身为亲王,其行迹却如市井之徒!不要说在军中胡闹,即使在王府之内,又该当何罪?……”然而,虽声色俱厉,却与洪武十三年的声色俱厉迥然不同。他明白父皇是在同他演一出戏。

    接下去太子又解释说,秦王并非反对迁都。他实在是对秦地爱之太深,生怕因迁都而失去那块封地。他在那儿已有多年,与关中父老是有了水乳交融的深情。他不似有的亲王,本有王国,却恋着帝都的繁华而迟迟不肯就藩。秦王在关中苦心经营,恨不能三年五载便将陕西变得如江、浙相似。“陛下请看,这便是由他亲手绘制的陕西地图!”

    太子在这节骨眼儿呈上陕西地图,而且能大胆地欺骗皇上说这是秦王所绘,这太出人意料。不要说在场的大臣,就是皇上也颇受感动。皇上将地图在御案上展开,手指轻按着,脸几乎是贴在了图上。那斑白的长髯在图上拖来拖去。他是要亲吻这片大地。大地给了他柔情。所以,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分明有泪花在闪动了。

    于是后来皇上在太子和大臣们的恳求下,决定宽宥秦王。不仅没有杀头,没有废为庶人,没有削其王位,甚至连俸禄也只是减其三年二载。但是皇上要秦王好好研习洪武六年颁布的训诫诸王的《诏鉴录》,一条一条,一字一字,对照自身,好生反省。如有重犯,严惩不贷!

    太子忍不住潸然泪下。这眼泪是为秦王流的,也是为皇上流的,更是为他自己流的。

    四

    “秦王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一嗓儿,门帘闪处,一个高大身影扑进来。踉跄两步,喊一声:“大哥!……”便在太子的榻前跪倒,泣不成声。

    “唉,二弟,你这是做什么?快请坐!”

    但是秦王并不坐。他把宫人摆好的座椅搬开,抹着泪水说道:“大哥,无论如何,你得受我三拜!”说罢,行拜礼。太子原想他一拜三叩首也就罢了,不料连续三拜九叩首。

    秦王的座位靠得太子极近,两个人面对面,彼此可以端详得清楚。太子看到的是一条高大硕壮的汉子。跟眸虎虎的,里面存了粗蛮与率直。皮肤粗糙些,显然是西北的气候所致。那儿风多而雨少,太子受不了,就常咳嗽,有时也吐粘粘的痰,所以他就多少替秦王抱点儿委屈。

    秦王泪眼模糊地打量太子一眼,不禁吃了一惊。他那么疲弱,那么憔悴,鬓发已显斑白,瞧上去倒比父皇还老。他知道那白发里就有自己的一份儿;至少眼前的疾病就与自己有关!……他顾不得自己泪脸如洗,倒要去擦太子腮上的几滴。哥儿俩便抱头痛哭起来。

    哭罢,秦王说道:“大哥呀,你这活命之恩,我是终生难忘呀!”

    太子说:“你看,怎能那么说呢?要说恩德嘛,那也是父皇——”

    “不不不,我都清楚!我这条命就是你给的!你做的对!我三番五次派人来找你,你一概是闭门不见。急得我撞墙砸窗,亦曾骂过你咒过你。唉!想不到你倒暗暗地为我使劲!替我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却又不叫我知道。特别是那张陕西地图,本是你受了苦累……却把功劳加到我的身上!唉!你让我该怎么报答你呀?”

    太子淡然一笑说:“你是谁?我是谁?兄弟之间何言‘报答’二字?”

    秦王也笑了:“对对对!常言说‘大恩不言谢’。所以我就什么谢礼都不带。方才你说‘你是谁,我是谁’?你是太子,是明日的皇上。我是谁?我是你的臣下!我就预备着做你的忠臣了!”

    他这话倒令太子有点尴尬。既然尴尬,也再无话可说。默了一会儿。秦王知太子有病,不便久坐,便起身告辞。秦王走后,太子又复躺倒。眯上眼,似睡未睡。尴尬慢慢消去了,但另一种情绪——歉疚,或者说羞赧,却代之而起,云雾似地从地下浮起,将他包围。

    朦胧中,有一袅袅娉娉的身影从这云雾中渐显出来。

    五

    向太子袅袅娉娉走来的是秦王的妃子邓氏。

    秦王有两位受册封的妃子,一位是元朝时河南王王保保(即扩廓帖木尔)之妹,一位是宁河王邓愈之女。邓愈系开国功臣,战功卓著,洪武帝宠爱有加;但死得早,寿只四十一岁。也许,幸亏他死得早,才未能卷入身后的是是非非,而得以保全名节。

    皇太子朱标很相信佛说的“缘”。倘无这次奉旨巡抚西安,他何以进得秦王府?何以见得这位绝世美人?此即所谓:“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也!

    为了查清秦王的罪行,那一日他带了扈从官员和兵丁进得秦王府。以他的身份,他可以而且应该各处细细检查。每一栋房,每一条廊,角角落落,甚或花园的每一块石头他都可以而且应该查到。须知大凡要闹事的人,都把很重要的证据——比如谋逆同党们来往的信札,或者“僭越”的器物藏匿在隐密之处。而且只要看一下宫殿内是否堆金积玉,有没有连皇上都不曾见过的珍宝,即可推定该王会不会非法敛财了。

    校尉们早已把王府团团围住。王府外早威赫赫摆好了太子仪仗。什么旗幡伞扇,金瓜玉斧,还有什么金交椅、金脚踏、金水罐、金水盆、金香炉、金香盒、金喷壶、金拂子……不一而足。皇太子从暖轿出来之后,大部分官员自然得候在王府外面,他只带领极少的侍从进去。少不得秦王府的所有妃嫔官吏都得跪迎。太子安排手下的官员与秦王的长史典、簿们忙活公务。看账的看账,查库的查库。他脸上一派严肃。但他在内殿接见秦王的妃嫔和子姪辈时,因毕竟是自家人,言谈便带着些和气了。

    这时候他看到的两位王妃,王氏因身世遭遇比较坎坷,所以脸上饱经沧桑,但是神色上显得极是平静;倒是邓妃,别看出身于大家,但可能自小娇生惯养,没经过什么磨难,就显得极是稚嫩了。太子甫说得句“秦王在京里不是被关押,你们不必担心”,那边儿邓妃早已抽咽起来。只见她肩头不断地抖颤,凤冠上的珠翠花蕊随着也摇摆。王妃觉得不是事儿,即用脚悄悄蹴她,提醒她注意“体统”。邓妃就慌慌揩泪,强颜作笑,但脸上的脂粉已被揩洗得一塌糊涂了。

    事情就那么怪:弄脏了的脸面应该难看才是,可这张脏面孔却刚好相反,它倒显示了另一种魅力。莫非这便是“梨花带雨”吗?设若这梨花不带雨露,它还会引人注意吗?

    应该说太子的宫中不乏姝丽,况且他自己的妃子或也堪称国色。但与这张面孔一比,却是相形见绌。太子心里一乱,竟想不起下面该说些什么了。

    陕西省布政使司本已为皇太子——这位最高规格的钦差大臣——安排好了行宫的,那些布政使和参政们经过多番研究,一套套方案比较权衡之后,最终选定的地方是唐玄宗和杨贵妃最喜欢的华清池。但是太子笑微微说句:“华清池好是好,不过,还是留着等皇上来住吧!”他干跪就住进了秦王府。

    住这儿既可为国家省些财币,又可减少地方上的诸多麻烦。当他办理公务,特别是调查秦王那些个乱七八糟事情的时候,有时会神不守舍。后来竟意马心猿。邓妃的靓影常常飘然落于他的书案。

    他想再见到邓妃。可他和她必须回避。而且,他们单独在一起更是难上加难。

    有时候他晨起散步,走到后花园了,即可以透过掩映的花木看到丽影在窗前晃来晃去。他知道那是邓妃。邓妃在夏秋季节是喜欢住在楼上的。在楼上既可御风纳凉,又可凭窗欣赏花园的景致。他和她的目光难免会有所接触。但只在瞬间,丽影便会消失,这反倒增添了惆怅。

    每到夜间,太子便觉得十分难熬。

    没有嫔妃服侍。他也不可能召妓。那些太监又能顶得了什么?那么,每到这种时刻,他便想人非非。在这秦、汉故都,他想到过胭脂水能使“渭河涨”的阿房宫,那“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的景观直令他赞叹秦始皇渔色的气魄;他也想到过能将杨玉环洗得舒舒服服,而令“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华清池。说实话,他的气质与秦始皇赢政相去甚远,所以他便更喜欢唐玄宗。可惜他现在还不能效仿他。皇帝与太子仅一步之遥,却有天壤之别呀!

    有一个夜晚,他就真地梦游了华清池。他亲眼看着杨玉环一件一件剥脱了衣裳,娇睨着他,伸出玉臂说:“陛下你也来呀!”把他也拽入了水中……

    他不想无谓地折磨自己,便决定做一次唐玄宗。

    他首先是站在后花园里那株石榴树下徘徊。石榴据说是唐玄宗时代从番国引进的。杨贵妃很喜欢吃。而且他和她还曾亲手种过两株,并发出“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愿。恰是石榴成熟时,那石榴一只只将皮儿炸开,露出粉红的籽儿似对人微笑。他摘下一只,掰一粒籽儿尝尝,果然不错,甜人心里。蓦地他想到这石榴籽儿颇似美人的乳头。心里就腾地一热。手中的石榴掉落地上。

    他捡起石榴,往楼上的那扇窗户一瞅,又见靓影一闪。人虽瞬间逝去,而窗幔尚在飘拂。他知道那石榴是可以摘的了。

    经过审慎思虑,他决定亲自召见秦王身边的人,包括王府长史司、王府护卫指挥使司的主要官员、太监,以及两位王妃。召见是挨个儿单独进行的,而且窗帘严严遮着,闹得人心里惶惶,却又不敢唧咕。究竟秦王爷犯了什么事儿呢?……

    终于轮到邓妃了。

    邓妃淡扫蛾眉,并未着意地打扮。袅袅娉娉地过来,低着首拜过,便坐到指定的位子上。

    太子却一声都不吭。

    邓妃虽低着首,却能看到太子的眼光在她身上热热地扫。

    太子说:“烦你沏碗茶过来,可好吗?”

    邓妃便给太子沏茶。捧着茶过来。轻轻放于桌上。也许是太子的气息惊吓了她,便有些慌,将茶汁洒出了几滴。此时太子顺势将她的手指抓住……

    按照太子的预料,邓妃极可能会惊叫一声。那他便会用另一只手去堵她的嘴。接下去邓妃或许会挣扎。这挣扎可能是拼命的,亦可能是半推半就的。他希望的当然是后一种。但如果是前一种,估计亦无大碍,谅她也不会张扬出去的。

    但是邓妃既未惊叫,亦未挣扎,而是猫儿似地扑到了他的怀里。倒叫他一时无所措手足。而按照他的打算,他准备比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更具趣味。比如,他可以指一指旁边摆着的石榴果,说一声“妃子,你不请朕尝一口石榴吗?”那么,当她取过石榴的时候,他就可以说,“不,朕说的是你的石榴儿!”最后他就会把她的石榴儿衔在嘴里……

    然而无须这样的繁琐。当他把她揽入怀中的时候,她已经面团儿似地软了。他尽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就将手径直穿透她的衣裳。去摘石榴。

    这次的收获不能说是完美的,但却是成功的。时间不长,恰到好处。况且,因为邓妃戴了凤冠,不便于亲吻,故而鬓发未乱粉面未损,便不会惹人疑惑。

    邓妃离去之后,他又觉得意犹未尽。他就计划着第二次的收获。但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他须代表皇上到处巡视、抚慰,不可能每晚都回王府。回想起他与邓妃的巫山之会,除去上面的那回,一共还有三回。但一回比一回缱绻,一回比一回销魂。他真没想到邓妃会玩得那么有趣儿,玩得那么癫狂。她藏有春药,亦有《春宫图》。谁知道哪儿得来的呢?

    或许真如俚俗所言:“家花莫如野花香。”吕妃与邓妃一比那可真是清汤寡味!当然,邓妃亦非野花,她同样是御花园中的一朵。他和邓妃缱绻的时候,他也曾抚着邓妃的肚腹说,这也是吾家的土地。而邓妃则说,日后如有生产,也是你家的龙种呢!

    于是他便许诺,将来他登基之后,迅即将邓氏接去册为贵妃。邓氏说,这怕是不行吧?太子说,如何不行?这比唐玄宗又算得了什么?朕说行就行!……这么一说,邓氏反倒安静了。她把春药和《春宫图》都收起来了。她抚着他瘦削的脸,轻轻摇头说,但愿能有那么一天。……

    “难道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皇太子朱标从陕西回来之后,大概这是头一回想起他对秦王妃的许诺。现在想起这句话,感觉是那样的不真实,似乎是梦中的呓语。而且,他也相信在西安的王宫里,邓妃同样会感到那是一场春梦。他们没有任何的信物交换(即便交换了信物,又有何用?),因之谁也不会负谁。再说,邓妃是用自己的身子换取了对秦王的宽宥哩。这么一想,皇太子朱标也便不觉得欠了秦王什么了。因此他也便不会因秦王说几句感激的话而感到歉疚和羞赧了。

    他倒是觉得应该对自己的妃子吕氏怀有歉疚。尤其吕氏为他喂药的时候,这种歉疚便显得特别沉重。

    太子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地听帘外塞率有声,知道吕妃又要来催他吃药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