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大宁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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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末,正是鸿雁南飞的季节。当燕军在落叶凋零的树林里或蒹葭苍苍的草甸子里逶迤行进时,天空中时而会有雁群经过。有一回,燕王听到头顶上有“嘎啦嘎啦”的呜叫,不禁举目望去。他看到白云下面有人字形的雁阵,极是威武,极是雄壮。忽然,那只雁的眼睛似乎狠狠地盯了他一下。他觉得它的眼神儿有点古怪。

    它也许向他发出这样的疑问:天就要冷了。我们往南去,寻找温暖;你们跟我们的方向相反,你们要做什么去呢?

    燕王触景生情,曹孟德的几句诗便油然浮上心头。于是用马鞭敲打着雕鞍,朗朗吟诵道: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

    举翅万里余,行止自成行。

    ……

    听到他的吟诵,身边几位将领就有点纳闷儿。于是窃窃私议:

    “上回打真定,我军急如星火,昼夜兼程;如今救永平,却是走走停停,从从容容。这是为何呢?”

    “唉,谁说不是!永平被围多日,郭亮将军盼我们解围,定是望眼欲穿的,而大王何故泰然处之呢?”

    “哎,瞧大王的这份儿闲情逸致,说不定又在施什么妙计呢!”

    燕王或许也听到了将领们的议论。他不做解释,只是微笑。事实上他也的确正在实施着一条“反问计”。虽然他的兵马走得慢慢腾腾,但根据细作报来的消息,在永平那儿,不见兵刃的战斗早已经开始了。

    原来,得知辽东兵入关并包围永平的消息之后,燕王也曾焦急过的。但后来根据道衍的分析,吴高、杨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牵制燕军,从侧面配合南军主力对北平的进攻。所以,他们屯兵于永平城下,并未急于攻城。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必为永平的安危而提心吊胆了。另外,根据细作探明的情况,燕王已经掌握了吴高、杨文二人的脾性特点:吴高性怯,但处事缜细;杨文头脑简单,勇而寡谋。而且他也了解到,吴、高之间的关系不甚融洽,暗存嫌隙。于是,他和道衍经过了一番冥思苦索,决定仿效“三国”里的吴将周瑜。玩儿一回“蒋干盗书”似的“游戏”。

    他亲手写就两封书信,一封致吴高,一封致杨文。致吴高的信,热情洋溢,通篇是誉美之词;给杨文的信,却态度冰冷,极尽诋毁斥责。却有意地装错了信封。致吴高的信“误”投于杨文;而致杨文的信,又落到吴高的手里。

    都督杨文拆开信封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杨文的吃惊,是缘于燕王起兵之后曾向全国寄发“露布”,声明其“靖难之师”是为了“清君侧”,而非夺帝位,因之希望文臣武将们都能够同情他、理解他、支持他。杨文据此分析,没准儿吴高已与燕王暗中有所联络,至少也是“眉来眼去”了。所以,杨文略作思忖,便将这封信重新封缄,派人密报朝廷。

    吴高拆开信封一看,则又是疑惑,又是不安。他的心眼儿比杨文细。他估计到杨文手里很可能也有一封燕王给他的书信,于是便亲诣杨文的军帐,想把两封信交换过来。然而,杨文却支支吾吾面红耳赤地否认说:“没有没有!”事实上那封书信已经走在去应天的路上了。于是吴高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

    吴高的恐慌,与他心理上的一道“阴影”有关。那是因为他的叔父吴祯,曾被洪武皇帝打入“胡惟庸奸党”;而吴祯之女又系湘王妃,去年建文帝“削藩”之初,即随湘王“阖宫自焚”。所以吴高思忖再三,为了洗清自己,便也将燕王给杨文的书信寄往朝廷。同时附上一份长长的奏札,表白自己对建文朝廷的忠诚。

    建文同时收到了燕王的两封信。这两封信给他造成了思想的混乱。燕王致吴高的信固然已使他产生了对吴高的疑忌,而吴高“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表白,则又加重了这种疑忌。他果然中了燕王的圈套。下令削去吴高江阴侯的爵位,将其谪徙广西。后来,当真相大白之后,建文帝非常痛悔自己的愚蠢。然而,想想当年连曹操那样的奸雄都曾受过周瑜一个“黄嘴角小儿”的玩弄,则他的愚蠢也就可以原谅了。

    燕军从北平向永平进发的过程,也正是“反问计”实施的过程。燕王从从容容凭鞍诵诗的时候,建文帝正铁青着脸,阅读燕王的两函书信。而吴高和杨文也在加深着他们的嫌隙,酿造他们的苦酒。

    燕军抵达永平。辽东军未经力战便退保山海关。一路上丢盔弃甲,风声鹤唳,被追击的燕军斩首数千,缴获辎重无数。

    在永平的这个夜晚,燕王与道衍一起谋划的袭取大宁方略,终于浮出水面了。

    燕王记得很清楚,他是在九月二十五日结束战斗后的庆功宴上,在将领们向他敬酒,纷纷称颂他奇谋善断时,透露出他出征永平之真实意图的。

    这天晚上的庆功宴,说实在的气氛并不是特别热烈。其原因倒不是因为天气渐凉——毕竟已过了“霜降”,借助灯光可以看到茅草和石头上亮晶晶的,那肯定是霜——而是这胜利得来的也太容易了,人们好像没过瘾似的。对于这些习惯了在沙场上征战的汉子们来说,往往经过了浴血奋战,带着流血的伤痕来喝庆功酒,那才叫痛快淋漓呢!可永平之战——这算什么胜利呢?刀戈没怎么碰撞,敌人就抱头鼠窜了。唉,说起来这是战场之外的胜利。是运筹于帷幄者的胜利。所以,这回的庆功酒,对将士们来说,比真定战役之后的庆功酒,滋味儿便有点寡淡了。

    燕王当然能觉察出将领们这种微妙的心情。他便有点儿窃喜——他正需要这种“不过瘾”呢。所以,当他向朱能这位青年猛将赐酒时,故意撩拨他说:“士弘喝过这杯酒,便可以拔除营栅了吧?”

    朱能上回在真定之战中率三十骑敢死之士,沿滹沱河岸横冲直撞,敌军数万人皆披糜,蹂躏致死者甚众,降俘三千余人。在庆功宴上,燕王曾亲手给他剥脱盔甲袍服,细细检查他肌体上有无伤口,且拍着他的脊背连连喟叹“真勇士也”。结果激动得这位“真勇士”光着脊梁连干了十杯后,还直呼“再拿酒来”!而现在,朱能接杯的时候,眼里不惟无有兴奋的光彩,甚而倒有点儿羞怯似的。他说个“谢王爷”,干杯后又侧着头咕哝了一句:“才安下营盘,这又要拔寨。唉,这仗打得也太……太快了。”

    恰在这火候儿上,燕王把袭击大宁的想法儿亮了出来。“士弘啊,你以为拔除营栅是要回去吗?”他故意抬高了嗓门,为的是让旁边的人也能听到,“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们继续前进,直趋大宁!”

    “什么,大宁?……”朱能瞪大了眼。

    “王爷方才说什么?”将领们停止了喧哗,纷纷探询,“说要去大宁?攻打大宁城是吗?”

    “是啊”,燕王说,“我们远程跋涉,已经来到这里,不如趁此机会解除大宁这个后顾之忧呢。”

    众人都听清了燕王的话,但不是很清楚他的意思。说实在的,人们觉得他这想法儿有点怪异:目今李景隆的北伐军已经抵达北平,正在筑垒围城,他们应该打回自己的“老家”去——而这也正是他此番出征前就已申明了的:“一旦永平之围解除,即刻班师回救北平”;放着“老家”不顾,倒要去占领人家宁王的地盘儿,王爷这是图的什么呢?……

    燕王面对着一双双疑惑的眼睛,在这种场合下他也没再做什么解释,只是高举酒杯,叫人们继续畅饮,待明日详细计议。当然,他也知道,人们是不可能“畅饮”的了。

    庆功宴结束后,燕王没有在郭亮为他准备的馆舍下榻,而是骑上马,又回到了他在城外刚刚扎起的军帐。他记得他的营盘在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东岸。据哨兵们说,就在河的西岸,当晚也有一群鸿雁在宿营。他知道这不会是他刚出北平时,在路上看到的那一群雁了。现在眼看即要进入冬季,没准儿这是从塞北而来的最后的雁群。这雁群所走过的道路,恰是他们反方向要走的道路呢。

    那时候早有个年青的太监在帐篷门口迎候着他。这太监姓王,名叫狗儿,是受了徐妃的旨令,此番出征专令其随侍王爷左右的。狗儿先跪下来,让他踩着脊背下得马。以为他要歇息,打算搀他到胡床上更衣。但他说:“狗儿且慢,先煮茶吧。还有人要来呢。”

    果然张玉和朱能随后就来了。因营帐里条件简陋,他二人便在胡床上落座。燕王则坐在一张椅子上。狗儿早有准备,很快便将热腾腾的茶水捧过来。他们喝着茶,开始并没有接触奔袭大宁的话题,倒是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燕王先问张玉和朱能:

    “世美、士弘啊,你二人随我,已有多年了吧?”

    张玉说:“可不是吗!那年我北征元人,从鸦寒山回来,就到了燕山左护卫。后从大王出塞,至黑松林。又从征野人诸部,都是在大王身边儿。呀,想来有十几年了!”

    朱能则说:“我虽年轻,可我一袭军职,便是在王爷左右。也有十年了吧?”

    燕王捋着胡须眯眼一想,说:“唔,若连你父朱亮随我的年头儿摞在一起,怕是二十多载了呢!”随之嗟叹数声。又说:“世美、士弘,你二位可算得上我朱棣的心腹、股肱、手足啊!我朱棣能有今日,能活至如今,全仗二位之力呢!……”

    张玉、朱能闻听,受宠若惊,慌忙跪下。张玉说:“大王言重了!臣等何德何能,敢受大王如此褒奖?”朱能也说:“臣父子俱系大王犬马,任大王驱使便是!”

    燕王便离座,过来搀起他们,并顺势与他们坐在了一张胡床上。他一只手递给张玉,一只手递给朱能。然后说:“你二人是我心腹,我才把心腹里的话掏出来——我这回率大军出征,本意非在永平,而在大宁也。世美,你先说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玉想了想说:“臣原先并不明白,如今也只是明白一点儿。”

    “是吗?请说说看!”

    “大王是怕孤掌难鸣,欲将宁王也拉入‘靖难之师’?”

    “啊呀!知我者,世美也!哈哈!”燕王高兴地在张玉背上拍了一掌。又问朱能:“士弘,你也说说看!”

    朱能拧眉咂嘴了一会儿,说道:“臣愚不可及,窥不出大王深意。”

    燕王说:“士弘你记得没有,那年你随我北征巡边,与宁王会师,我见到宁王的兵马十分剽悍,尤其是朵颜三卫时,曾说过什么?”

    朱能拍拍脑门,说:“大王似乎说过,‘吾若得此三卫,天下几可定矣’!”

    燕王说:“你想的不错。我那时对朵颜三卫实在羡慕,情不自禁说出肺腑之语。说过我又后悔,怕这话被小人听去,拨弄事非,好像我心怀‘异谋’似的。那回儿还幸亏是你听到了……不管怎么说,朵颜三卫确是天下最强的骑兵,这回儿就是要把他们弄到我手!你二人一定要助我办成此事!”

    张玉和朱能一时摸不着头脑,便面现难色,说:“事虽好事,怕非易为吧?”

    燕王因蓄谋已久,早成竹在胸,微笑道:“你二人以往与鞑靼人、兀良哈人,多有交往,那朵颜三卫的头目们也都熟悉,他们的脾性儿也能摸得准。此番到了大宁,你二位……,还有火真——他是蒙族,与兀良哈人更显亲近——你们三人带上重重的礼品,悄悄地分头找到朵颜三卫头目,好好游说,定能把他们拉人我军!”

    张玉和朱能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燕王从其眼神上看得出他们并没有十分的把握。此时他便朝身后侍立的狗儿一招手,说:“去,将我的宝印取来!”

    狗儿很快从皮箧里取出个黄缎包袱。燕王接过来敞开。那便是洪武皇帝当年封他为燕王时颁的宝印。此宝为金质,龟纽,篆文日“燕王之宝”。仿照周朝的尺寸,长宽皆为五寸二分,厚为一寸五分。另外还有与之相配套的盛印泥的宝池,以及保护宝印和宝池的宝箧。宝箧分为三层。外层和内层用木,饰以浑金沥粉的蟠龙花纹,用红芝丝衬里;中箧是金质,同样是蟠龙纹饰。燕王将他的金宝连同宝池、宝箧摆放于张玉、朱能面前的几上,烛光下它们发出令人眩晕和惊悸的光辉。

    燕王把金宝和宝池再放回宝箧之中。然后仍用黄缎包好。最后,他把这沉甸甸的包袱往张玉手里递送。

    张玉忙往后缩手,惶惶地问:“大王,这,这是何意?”

    燕王说:“我令你与士弘等拿了此宝,代表我,去与朵颜三卫的头目脱尔火察、安出和忽刺班胡谈判……”

    张玉说:“与他们谈判什么?”

    燕王眨眨眼,却沉吟起来:“这个嘛……到了大宁再说吧。”

    张玉不便再问。但那宝他也不敢接。燕王只好仍令狗儿收起。他看到张玉有点踌躇的样子,便问:“世美,你有何话要说吗?”

    张玉说:“臣受大王如此恩宠,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王恩于万一。只要我王发话,纵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不过,臣心里有点不太踏实,说出来,还请我王斟酌……”

    燕王说:“孔夫子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世美有何见教,快快讲来。”

    张玉说:“大王方才的谋划,乃是问鼎天下之大棋局,甚是高妙,却也凶险。臣所虑者,一是我军在外日久,北平之守御将益加困难。倘北平危殆,则全盘皆输。二是袭取大宁须取道松亭关。而松亭关乃举世闻名之险关要隘,况又有都指挥刘真、陈亨带重兵把守,怕是不易攻打。即便能够夺得此关,亦将付出沉重代价呢!”

    “那么依你看来,该如何是好?”

    “依臣愚见,不如暂回北平,徐取大宁,此方为万全之策呢。”

    燕王微微一哂,又问朱能:“士弘你看呢?”

    朱能用手指挠着鬓角,低头拧眉想了片刻,说道:“张老将军所言不无道理。臣方才在酒宴上亦听人议论,‘大宁兵强马壮,不易攻打’。不过,就这么班师回去,又觉太不甘心……若能迅即袭取大宁,再迅即回师北平,那可就太好了!”

    燕王点点头说:“你二位说的都很好。世美所虑者,亦是我所虑者;士弘所想的,恰是我要做的呢。”此时他呷一口茶,抹抹唇髭,面向张玉说:“松亭关确是难以攻打。可我若不走松亭关,行不行呢?”

    “不走松亭关?”张玉诧问,“莫非此去大宁,还有另外的道路吗?”

    “正是。”燕王说,“不瞒你二位,大军出征之前,我已派人探查明白,由永平去大宁,还可以走刘家口。这条道儿虽是崎岖难行,但极隐蔽,辽东军设防甚是薄弱。若不出意外,我估计五七天内即可抵达大宁城下。实在说吧,向导我也已找好了呢!”

    “是吗?……”张玉怔怔地瞪大眼睛。他现在完全明白了,燕王为了袭取大宁,不仅早有预谋,甚至可谓“孤注一掷”——连北平城的安危都作为“赌注”给押上了。既然如此,他们就只能随同燕王冒一回风险了。

    当然,张玉又不能不由衷地钦佩燕王:惟其敢于冒险,才有可能成功,才能成就伟业。世间好多机会稍纵即逝,这就要看人们能不能果敢地去捕捉它。他方才所谓的“徐取大宁”。实际上“徐取”就意味着“放弃”。常言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这会儿如不去争取它,没准儿以后再没有得到它的机会了。因为敌方早已警觉并加强防备了。

    于是,张玉和朱能表示坚定地支持燕王奔袭大宁的计划。接下去,燕王与他们详详细细地商磋这个计划的细枝末节。张玉、朱能从现在起参与到燕王所策划的这出宏大奇谲的戏剧中来了。当幕布拉开之后,他们作为这出戏剧的重要角色,将会有精彩的表演;而作为主要角色的燕王,更会以他上乘的演技,而为研究这段历史的人们所啧啧赞叹。

    但是,像临出场的演员一样,燕王也有点儿紧张不安,心里没来由怦怦乱跳。他毕竟挂记着北平城的局势,所以,当张玉、朱能告辞之后,他急忙令狗儿伺候笔墨,就在烛光下给世子朱高炽写就一信。他千叮万嘱朱高炽,一定严守城池,轻易勿得出战。一切等他从大宁回来再做计较……然后,派人连夜持信返回北平。

    燕王目送着送信人消失在夜色里。待那人的马蹄声也被城楼的刁斗声替代之后,他仍有些不安;却又找不准这“不安”究竟是因了什么。忽然,河的对岸传来嘎啦嘎啦的呜叫。他才蓦地想起,那儿是有一群大雁宿营的,没准儿它们受到了惊忧,被迫飞走了呢?

    燕王没来由地挂记着那群大雁——它们极可能是由塞北飞来的最后的雁群。也许,“雁”同“燕”,“雁群”同于“燕军”,“头雁”同于“燕王”吗?……说不清楚。但总之他是挂记着这群大雁的命运的。

    后来,他特地吩咐狗儿,到河的对岸,检查一下雁群栖息之处,有没有遗留下来的大雁。如果有,休管是病的,伤的,抑或是死了的,都拣回来让他看一看。

    你别说,不大的工夫儿,狗儿还真是抱回来一只大雁。这只大雁的左翅折断了,腹部也受了伤,凝结了的黑血上粘着几片茅草的枯叶。它身上凉冰冰的,但是眼珠还能一轮一轮地动,现出哀怜怜的模样。很显然,它是被同类们遗弃在了冰冷的原野上。等待着它的只能是死亡。燕王便大动了侧隐之心。他吩咐狗儿快去唤军医,给这只可怜的大雁疗伤。而且,他准备把它带到他要去的地方……

    二

    仿佛冥冥中确有天神佑助,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十月初二(戊戌)日,燕军来到刘家口。这是从永平出塞通往大宁最近的关口。山路险隘,仅容单人独马行走。事前燕王已得探子禀报,刘家口关口仅有百余官军和三十来名“土兵”(即每年向官府领取二匹白布、按月支粮四斗的民兵)把守。这么点儿兵力自然难以阻挡燕军的步伐,所以诸将中有人主张从正面进攻。而燕王却说:“不可。强攻之,彼必弃关。弃关必走报大宁,使我计泄露,敌则得以防备。”于是,令指挥薛禄带三百精卒,请了当地一名采药老翁引路,乘夜色掩护,攀悬崖登绝壁绕至关后。由那位有“壁虎功”的军校丁胜先爬上关去,杀掉了守烽火墩的哨卒,又解除了封锁关前道路的药弩。然后丁胜学一声猫头鹰叫。薛禄听得这叫声,便带着三百精卒发一声喊,越过矮墙杀进关隘。守军毫无防备,仓猝迎敌,非死即擒,无一遗逃。燕军大队人马顺利地通过了刘家口。四天之后,兵抵大宁城下。

    燕王来到大宁城的那夜,风雪弥漫,漫天里发出鬼哭狼嗥般的怪响。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但这第一场雪,就使人领略到了塞外的寒冷。他能感觉得出,马蹄的声音变了,土地肯定已经冻结。再而后,便是“噗”、“噗”的马蹄陷进雪窝的声音。举目四顾,惟有皑皑白雪了。

    他很庆幸。他来的恰是时候。他能想像得出,当他披着一身雪站到宁王面前的时候,他的十七弟肯定惊得说不出话,疑是驾着风雪白天而降的神仙呢!

    那时候大宁城静静地卧在雪原上。城门楼上闪晃着灯光,却看不到人影。风声弱下来时也可以听到刁斗的声响。大宁城,这座位于老哈河上游的当年辽国的中都,这座辽东军事重镇,现在却跟想像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它是那么矮小,那么虚弱,跟北平比起来真像是发育不良的侏儒。

    但他知道,大宁的确在战略上极具重要地位。它坐落于喜峰口外,东连辽左,西接宣府,是北平乃至中原地区的屏障。洪武初年,东北地区的故元势力辽王、惠宁王及朵颜元帅府相继归附,先皇帝看到了它的军事价值,便在古会州之地设置了大宁都司和营州诸卫;洪武二十四年,将宁王朱权封为宁王,镇守此地。宁王于二十六年就藩之后,不断地练兵防边,随军征讨,成为著名的“塞王”。其在诸藩王中的地位,可以说稍逊于燕、晋二王,而优于其他各王。而在宁王经营下的大宁城,几乎可以称之为一座“庞大的军营”了。

    但这座“庞大的军营”里,目前并没有多少驻军。大宁军的主力都在松亭关上,城内只有都指挥朱鉴、房宽所统领的五六千人。另外,朵颜三卫的骑兵,也大都驻扎在城外。所以在燕王看来,攻破大宁不会有多大的困难。然而他不想硬攻。因为他的目的不是要夺取一座城池(至少目前来说,他对这座城池并没有什么兴趣),而是要“夺取”宁王的军队,乃至宁王本人。

    所以,燕王下令,让他的约八万人的军队,在这个风雪弥漫的雪夜里,围绕大宁城四面悄悄地埋伏;而他只带领五千名马步军,在黎明时分突然出现在南门护城河边,让兵士们叩关叫门。叫门之前,他和他的五千名燕军还着意地“打扮”了一下(像将要出场的演员,必须化一化妆),故意弄得盔甲不整,旗仗破烂,浑身上下透出疲惫不堪可怜兮兮的样子。

    “喂,关上的人听着!快快开门吧!我们燕王来啦!投奔宁王来啦!”——燕军兵士高喊着。他们的喊声,在风雪中有一种被“冻僵”了的味道。

    “喂,关上的人听着!快快开门!燕王来啦!我们快要冻死啦!……”——一枝破烂的“燕”军旗,在风雪中,在曙色里,无力地摇摆着,进入了守城兵士的视野。

    三

    燕军叩关叫门的时候,宁王朱权正在温柔乡里徜徉着。

    那是大宁城里最有名的一座青楼,名字叫“鸣翠”,大概是取自“两个黄鹂鸣翠柳”之句。却不仅仅两个妓女,而是一群;而且混合了汉、鞑靼、兀良哈、高丽等几个民族的年轻貌美女子,各具特色,互相争鸣。老鸨亦颇善经营,将那一个个的房间装饰成不同的情调儿,客官可以领略不同的风光,品尝不同的滋味儿。

    三十多岁的宁王按说并不是很荒淫的王爷。他也不是如宋徽宗那样,放着宫里的妻妾不用,非要去青楼低三下四地去巴结个李师师之类的妓女不可。他迷恋上“鸣翠楼”,也只是近来的事儿。皆因为心情不好,一腔怨怼和愤懑无处发泄,便发泄到了妓女们的身上。

    宁王朱权自去年(即建文元年)周王、齐王、岷王、湘王等相继被削之后,他就提心吊胆,生怕不定哪霎儿灾祸会落到自己头上。今年夏天,朝廷诏令他离藩赴京,他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返”,也落个被囚禁的下场,便抗旨不从,遂被削去三护卫。于是心情愈加败坏。而在心情败坏的同时,他发现身边多了一些监视他的贼眼儿。其中的一双贼眼儿,格外令他忧惧。那人叫石撰,是他的王府长史——一如燕王府葛诚的角色儿。此人估计已成为朝廷设在宁王府的“内奸”。他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密报朝廷的。所以,宁王万般无奈,只好采取“韬晦”之计。他把精力投放于玩花弄草,品茗弈棋,游山玩水,打围狩猎。犹觉不过瘾,后来干脆进入了青楼。不料这青楼的好处,令他留连忘返了。

    这几日他迷恋上一个叫青萍的女子。青萍二十来岁,色艺双绝。能画几笔寒梅,亦能续对子、玩双陆,更能弹奏瑶琴、唱令人销魂的曲儿。瞧上去格调儿不俗,没准儿是因父兄获罪,被卖身娼门的官家女——她具体的身世,是不会轻易向客人透露的。这个下雪的夜晚,他在青萍的房间,坐了暖炕,倚了引枕,吃着用芝麻、瓜仁、核桃仁、盐、笋、玫瑰、雀舌牙儿等调制的香茶,听她唱了一曲柳永的《定风波》。当唱到“暖酥消,腻云辑,终日恹恹倦梳裹”时,那长长的乌云往后一甩,就使他心里索地一跳,麻痒痒的。唱至“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时,她抬眼向窗,恰好雪片儿噗噗地打到窗纱上,濡湿了的地方,很像是她的泪痕。她或许触景生情,陡然泪水盈眶,睫毛颤颤。好歹煞住尾儿,已是泣不成声,将身儿俯在了瑶琴上。引得他既痛又爱,向前搂抱,亲拭其泪,温言款语,百般地安慰。后来他们便在这温炕上,在猩红的毡子上爱得死去活来。青萍用她训练有素的肉体技巧,把他送人了温柔乡里。

    他被内侍李纬的敲门声惊醒时,天已大亮。青萍那时也还躺在被窝里,露了半截臂膀。李纬说,朱鉴和石撰在楼下客厅里,有急事求见。他便有点不高兴,斥李纬道:“唉,如何领他们到这地方儿来呢?”此时青萍醒来了。她也不怕冷,也不怕碍太监的眼儿,赤裸着身子就帮他穿衣服。他还未下得楼梯,看到指挥使房宽、朱鉴和王府长史石撰已等在楼梯口儿上。他们向他请安。本来他是有点尴尬的(虽说如今已不似洪武朝,王爷们或者官僚们狎妓要受严惩,但做这种勾当,毕竟不是光彩事儿),可没料想石长史的头一句话就让他把这尴尬忘掉了。

    “燕王来了!”石撰说。

    “嗯?”他一怔,差点儿一脚将楼梯踏空。李纬忙把他搀住。他定定神儿,问石撰:“他在哪里?”心里说:可不会是就在妓院门口儿吧?

    “燕王殿下在南门之外。”

    “啊啊。那就好了。”这时他已走下楼梯,朝妓院门口走去。他想赶快离开这地方儿。他的车舆已在门口等候。当他钻进舆亭时,石撰问他:“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呢?”

    “去南门,接燕王啊。”他说。

    可是石撰和朱鉴却拦住了舆车。朱鉴说:“殿下,燕王可不是自个儿来的。他还带有五六千兵马呢!”

    “那又怎么样?”宁王说,他不明白朱鉴这话是何意思。

    朱鉴说:“殿下,依臣之见,还是待先弄清楚燕王的来意再说……”

    石撰也说:“为防万一,燕王的兵马无论如何不能放进城来。”

    宁王拍拍脑门。他脑子先还木着的,这工夫儿冷风一侵,完全清醒了。所谓“清醒”了,一是朱、石二人说的对,对燕王突然的造访——且是带着兵马的造访,他不能不加以提防;二是他也清楚了他现在的处境——虽说王位尚未被削,但兵权却已无有。而且,关于大宁城乃至王府的大权,如今,是都司的指挥使说了算的。他应当非常尊重朱鉴的意见才行。

    于是,他和朱鉴、房宽、石撰,就在鸣翠楼门口商定:只允许燕王带一二随从入城;其余人马,只能在城外驻扎。本来宁王觉得燕王是他的四哥,他是应当亲自出城迎接的,但石撰却认为,燕王现已被朝廷削去爵位,被废为“庶人”,因为宁王身为亲王,不能出城亲迎一位“庶人”。至于燕王进入王府之后,他兄弟二人行“家人”礼,叙手足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宁王望着飞飞扬扬的雪花,叹口气说:“也罢,就依你们说的办吧!”

    “十七弟!”

    “四哥!”

    燕王从马上滚下来,差点摔倒。他帽上、肩上积了一层雪,长髯上的涎水结了冰,而眉毛上也亮晶晶有霜。腿脚大概冻僵了,所以踉踉跄跄,一瘸一拐。手指则像是硬梆梆的冰凌。宁王用力将他扶住。兄弟俩顺势搂抱在了一起。

    这是在宁王府的端礼门上。

    宁王府建的比燕王府晚,但根据洪武皇帝的诏令,所有藩王的府邸须是一样的规制,殿堂和城门须是一样的名称,所以两座王府大同小异(因燕王府利用了元皇宫的旧址,故比宁王府显宏伟),刹那间燕王还真有点“到家了”的感觉。他早已酝酿着的“兄弟之情”这工夫儿使他流出了真实的热泪。

    “十七弟,你四哥这是穷蹙所致,无奈何才投奔到你这儿来了!”他欷嘘着说。

    “啊啊,四哥莫要心酸……咱们先进家去,有空儿说话呢!”

    宁王也不禁泪水潸然。他腾出一只手,拂去燕王帽上和肩上的雪,另一只手就一直攥着燕王冰凌似的手指。与此同时,随同宁王在端礼门迎接燕王的长史石撰及王府的内官李纬,也接过了燕王的马缰,并把随侍燕王的太监狗儿让进府门。说来也有意思:狗儿腕子上挎一只竹篮,竹篮里又放一只大雁。在燕王和宁王执手嘘唏时,这大雁长长的脖颈左顾右盼,间或发出“嘎嘎”的鸣叫。此时宁王被这呜叫吸引。见是只大雁,颇感诧异,便问燕王为何要带一只雁?是否这是因为某种礼节的需要?不想燕王长叹一声说:“唉!这只雁是我在路上拣的。它受了伤病,无力飞到江南了,眼看要冻死在旷野了。我于心不忍,不能见死不救,便将它带在身边了。唉,说起来我和这只雁的命运差不多呢!”说着,又觉鼻头发酸,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这话也便触及宁王的心窝,也不禁悲从中来。这哥儿俩便“执手相看泪眼”,久久无语。

    他们来到存心殿东暖阁。

    这儿的东暖阁跟燕王府的东暖阁内部构造不太一样。一进门儿红毡铺地,当地放着麒膦形的四足滚金大铜火盒。正面一盘火炕。炕上有雕漆炕桌,两边是绣了蟠螭纹的黄锻子靠背、引枕和虎皮坐褥。炕下面左右两排雕漆椅,每一张椅下又是一个大铜脚炉。这两排椅子的后面,则又摆着些宝鼎、香炉、山石盆景之类。香炉里早已焚起百合宫香,而火盆里焚的是松柏香,致使暖阁内十分温馨。

    燕、宁二王携手进殿,东西相向互相施以揖礼,然后坐到了火炕上。随之朱鉴、房宽、石撰等进殿,向燕王施以跪拜礼。燕王说个“免礼”,他们便在炕下的木椅上落座。这工夫儿燕王才向宁王说,他此番无有他意,只是兄弟们多年未见,怪想的慌,到这儿略住几天,便就回去,不会给他添太多麻烦的。宁王知道他是言不由衷,便扫了炕下的几位一眼说:“我兄弟们说说家常话儿,无你们事了。你们且下去吧。”

    待房内只剩了兄弟二人时,燕王突然大叫一声:“十七弟救我!……”便在炕上冲了宁王跪拜起来。闹得宁王措手不及,慌忙跪着阻止,拉拉扯扯,险些将他们中间的炕桌碰翻。宁王说:“唉唉!你是我哥,我是你弟,有何难处尽管说便是,你这样做,岂不是作践小弟嘛!”

    燕王便按照他预先的设计,长叹一声说:“十七弟啊,这些日子可憋煞我了!我就是要来向你吐吐苦水呢!……我前些时给你的信,你收到否?”

    宁王说:“收到了,收到了。”脸上微微一红。燕王在去年高皇帝殡天后曾给他写过一信,是邀他共同赴京奔丧(实则是到宫里闹事儿),他踌躇再三,既未成行,亦未复信;七月里又给他来信,是解释为何要起兵“靖难”,希望取得他的理解与支持。这封信读过后他便烧掉了,当然更没有回复。说心里话他是非常想复信的,草稿亦曾在腹中打过多遍呢,但忌惮多多,终未动笔。此时此地,觉得有点对不起四哥似的,想解释几句什么,却又无从措辞。

    燕王明白他的心曲。便摇摇手,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四哥我心中有数儿。”燕王说,“你有你的难处呢!今儿你也少说为佳。你就听我说吧。我是什么都不怕了!可我得把这满肚子的苦水给你倒一倒!……”

    于是,燕王胸口的闸门便打开了。那激荡于胸臆间的“苦水”汹涌而出……

    燕王的倾诉是先从周王和湘王身上开始的。他生动地描述着周王一家远徙到云南蒙化时的惨状。这里面七分真实,三分虚构。周王怎样在山沟里挖野菜时,被瘴气扑倒,被毒蛇咬伤;周王怎样向当地人乞讨得一只奶羊,为其刚出生的孩子(亦即燕王和宁王的亲侄儿)哺乳;周王妃怎样拖着虚弱的身子在山路上奔跑,差点儿被野人强暴……唉!比起湘王来,周王倒还是幸运的呢!湘王全家不是自焚了吗?湘王一家死得多惨啊!他的孩子还小,听说要被烧死,怕得要命。湘王说,我给你蒙上眼儿,你就不怕了。可他的孩子还是说害怕。无奈何湘王就捏住孩子的鼻孔,往嘴里灌酒。等孩子醉得睡过去了。大火也把他吞噬了……惨!惨无人道!这硬是叫齐泰、黄子澄等一班奸佞给逼死的呢!

    燕王说,我就是因为给周、湘、齐、代、岷被削的五王喊冤叫屈,因此而得罪了“幼冲”——咱们的侄儿允炆,当今的皇上建文。他便一步紧似一步地往死里逼我。把我三个儿子扣留京师,险些命丧“虎口”。后又逮杀我的军官,派人监视我的行踪——连我到酒肆吃杯酒、到某宅看望故人,都被视为“谋逆”之举。逼得我只好装疯卖傻,披发跣足,招摇市衢,醉卧泥水,抢夺猪狗之食……天啊!想我等高皇帝之子,谪亲骨血,如何竟遭此劫难!我皇考在天之灵,莫非你就看不到吗?你为何不来救救你可怜的四子棣啊!……

    燕王的这番倾诉,的确字字血、声声泪。他的真实的痛苦流露,再加上声情并茂的表演,无疑会感染并打动宁王的。宁王的处境本就不妙,对燕王以及其他藩王的遭遇感同身受,正所谓“兔死狐悲”、“同病相怜”。虽劝着“四哥莫要伤心”,而他自己却已泣不成声了。

    两人哭得喉干嗓哑时,宁王才抹抹泪,想起来应当给燕王安排下榻之处。他刚要喊一声“来人”,却被燕王按住手儿。燕王说:“你要做什么?”宁王说:“你鞍马劳顿,也该安排个地方儿歇息歇息。”燕王说:“你想要我到哪里歇息?”宁王一想,他毕竟是亲王,总该有亲王的规格儿。便想叫过石撰来,问问石长史如何接待才好。不料燕王却说:

    “十七弟呀,我给你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和你睡在这火炕上。我兄弟二人就用一套被褥,枕挨枕,脸对脸,夜晚我二人说说话儿也方便些。你看如何?”说罢,往靠背上一仰,腿一伸,舒舒服服打了个呵欠。

    宁王见燕王如此重视兄弟亲情,心里索地一颤,又有点小小地感动。想一想,这办法儿也未尝不可。便说:“如四哥不嫌小弟慢待的话,就按你说的办了!”……

    那时候雪早已停了,但太阳尚未出来。石长史和内官李纬过来禀报说,为燕王接风的筵席已经排下,想请二位王爷入席。燕王问他的几位将领是否也在被邀请之列?石撰便有点尴尬。说“不在”。宁王当下就有点愠怒,张张嘴巴,似乎要喝斥一句什么;却被燕王拽了拽手,他就把话又咽了回去。燕王说,怎么方便怎么好,让长史大人看着安排吧。于是宁王便叮嘱了石撰一句:

    “那就叫朱、房二位,到城外看望一下北平来的将士吧!……”

    十月六日的这个夜晚,燕王和宁王坐在火炕上促膝长谈。当宁王再次询问燕王,“你此来大宁,说叫我帮你、救你,究竟如何帮法儿、救法儿呢?”燕王说:“你要我说实话吗?”宁王笑道:“看你说的!既是亲兄弟,你又大老远的跑来,哪能说假话呢?”燕王也笑了。他说,“说实话,你能办吗?”宁王说,“那要看什么事儿。你可不会是叫我帮你打天下吧?”燕王说,“那又怎样?你会不会帮我?”宁王说,“哎,这可不能。我还不想反叛朝廷呢!”

    “哈哈哈!……”燕王大笑。他说,“我也不想反叛朝廷呀!”

    “哈哈哈!”宁王也大笑。“我也知道你不是反叛朝廷呢!”

    笑过之后,二人脸色愈发凝重了。他们都能品得出,这言不由衷的滋味儿是十分酸涩的呢。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燕王终于长叹一声说:“唉,十七弟呀,说真的,我此番求你,非为别事,只是请你向当今皇上——我们的侄儿,写一封书奏,好好儿替我洗刷一下罪过……就算是一份‘谢罪表’吧!你能帮我吗?”

    宁王一愣。他仔细地端详着燕王。他看到燕王的眼睛里有两支烛光在跳动。他不知道这烛光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他点点头说:

    “好吧!我当然得帮你!……”

    四

    燕王与宁王在火炕上说话儿的同时,张玉、朱能、火真三位将领,则按照燕王的计谋,开始联络、拉拢大宁军的将领们。

    他们首先联络、拉拢的是朵颜三卫的部长。

    所谓“朵颜三卫”,指的是朵颜、福余、泰宁三卫。朵颜、福余、泰宁是三个部落,他们同属于兀良哈族。兀良哈族最早活动的地区在黑龙江以南,渔阳塞之北。与汉朝的鲜卑、唐代的吐谷浑以及宋时的契丹人,同为一脉。洪武二十二年置朵颜、福余、泰宁三卫指挥使司,但朝廷并不派官,而是以他们三个部族各自的头目,“自领其众,互为声援”。自大宁前抵喜峰口,接近宣府的地域属朵颜领守;自锦州、义州(义县)经广宁(北镇县)至辽河一带,属于泰宁;而自黄泥洼经沈阳、铁岭至开原,则归于福余。这三个部落之中,惟朵颜势力最强,故而以其为代表,合称“朵颜三卫”。

    张玉等已打探明白,朵颜卫的老营设在老哈河西,离城二十来里处。其卫指挥使脱儿火察,也是部落的首领,谓之“部长”,乃是朵颜人最高军政长官,具有绝对的权威。他今年四十余岁,夫人叫乌古伦,已给他生了个十八九岁叫作蒲察的漂亮女儿,而今年夏天又生一男婴,取名也先,刚刚“百日”。因为兀良哈人与汉人长期杂居,文化互融,生活习俗也逐渐接近,所以脱儿火察这日也喜气洋洋按汉人风俗给也先做“百岁儿”。张玉认为这是个笼络脱儿火察的好机会。便和朱能、火真骑了马,押了满满盗益三骡车的礼品,于黄昏之前来到了脱儿火察的家里。

    脱儿火察有两个家。一个家设在大宁城里,住着他的父母长辈。一个家就在老营,实际是两座毡房。因兀良哈人以游牧为生,飘泊不定,所以习惯于住毡房。张玉等来到这两座毡房前面的栅栏时,看到男男女女许多人正围拢篝火跳舞,而旁边一些上岁数的老人则敲着羯鼓拉着胡琴伴奏。有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煮着牛羊肉,随风飘过来带了膻气的香味儿。他们刚跳下马背,便有两只高大黑狗呜呜地窜过来狂吠,却并未扑上来真咬。

    便有个戴了貂帽穿了褐色袍子的中年人从跳舞的人群中走出来,乐呵呵地喝住了狗,又手打眼罩躲着夕照向张玉他们打量。火真一眼瞅准了此人从左眉头到右腮的一道亮疤,认出了这便是脱儿火察,当即叉手行礼说:

    “啊,脱儿火察老爷,别来无恙啊!闻听你喜得虎子,兄弟们贺喜来了!”

    张玉和朱能遂也叉手行礼说:“贺喜贺喜!”

    脱儿火察慌忙还礼并说着:“多谢多谢!”定睛一看,三人皆是戎装,面目似曾相识,却是不熟。便道声:“里面请!”引他们过栅门进毡房。而他随后跟来的两名佣人(或者卫士),便接过张玉他们的马缰,并同张玉带来的车夫,吆喝进了拉礼物的骡车。

    张玉等脱掉靴子,上了铺地的羊毛毡,又坐上狼皮褥。屁股尚未稳当,便有姑娘们冲破白蒙蒙的蒸气,将奶茶递到了他们的手上。脱儿火察说道:

    “恕我记性儿不好,忘记三位的贵姓大名了……”

    火真朝张玉、朱能挤挤眼儿,然后“咚”地照脱儿火察胸部擂了一拳,笑道:

    “你这老哥,忒不像话!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那年咱们一同北巡防边,一起喝得个酩酊大醉。你老哥哭咧咧地说没个儿子。我说你定会有个儿子。你说真若有个儿子我定会请你来吃喜酒。可你老哥一旦有了儿子又把咱兄弟们忘了!不像话呀老哥!”

    张玉和朱能也说:“不像话!忒不像话!有了儿子把老朋友都忘了!嘁!”

    脱儿火察便很是发窘。拿他的大手使劲撸了撸乱蓬蓬的虬须,嘿嘿地笑了笑说:“该打,该打!我这记性儿连狗熊都不如了呢!”——说实在的,兀良哈人与鞑靼人的禀性差不多,他们粗犷豪放,铁血心肠,惟独缺乏一点狡狯,很容易就会上圈套儿。火真这个鞑靼人已经从汉人身上学会了一点狡狯,所以他一下子就能将脱儿火察“套住”。

    脱儿火察不好意思问他们的姓名、来历。他们也不主动自我介绍。这工夫儿张玉就向脱儿火察献礼——满满的三骡车绫罗绸缎、茶叶、糖、酒、玉器和金银首饰之类。这些东西山似地摆放在毡房里,闹得脱儿火察眼花缭乱,头脑发晕。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搓了半天手,还是让人把礼物收下了。

    然后便是吃喜酒。脱儿火察陪着张玉等三位贵客在毡房里吃,方才跳舞的人们在外面吃。其时月已上来,帐外又到处燃着火把,明亮如同白昼。张玉发现出出进进端肉送酒的姑娘里,有一位极是漂亮,倒酒时大大的玉镯在白白的手腕上摆来摆去,而睫毛长长的两只凤眼还没来由地朝朱能一睃一睃。他问这姑娘何人。脱儿火察说:“这就是我女儿,叫蒲察。”说罢,令蒲察:“问伯父、叔父们好”。

    蒲察问了张玉伯父好、问了火真叔父好;对朱能却稍一犹豫,脸儿一红问了声哥哥好。脱儿火察责她改过口儿重新问好,她却肥臀一扭一扭地出了毡房。脱儿火察只好叹一声:“宠坏了!宠坏了!”

    兀良哈人好客,也好酒。客人们如不放怀畅饮,便是对主人的不敬。于是张玉、朱能、火真他们只好猛吃猛喝。张玉本想把他们要办的事——即拉拢朵颜兵马加入燕军的事,在酒席上跟脱儿火察啦扯一番;然而火真却说,这不太好,恐怕兀良哈人不太喜欢用这种方式商议大事。喝酒便是喝酒,议事要等头脑清醒的时候再说。所以他们三人也便烂醉如泥。

    这一夜,他们三人便与脱儿火察同睡在一座毡房里。

    在毡房里,朱能这位年青英俊的将军,差点儿惹出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朱能迷迷糊糊觉得身上受到了重压。他以军人的警觉,马上翻身而起。一刹间这才知道压他的是个女人。这女人又爬上来,用肥肥的奶子使劲在他胸上摩擦,且将甜腻腻的嘴巴猛吻他的唇,而两只手也在他身上乱抓乱挠……朱能明白了:这定是脱儿火察的女儿蒲察。这工夫儿他浑身燥热,腹下尤其难受;但听听两边就有雷似的鼾声,只好将双腿努力地夹住。心里话:蒲察也忒大胆,忒狂放!如何守着自己的父亲,就能跟个陌生人来这种事儿呢!他惶惶地悄声对蒲察说“不行不行”!而蒲察却说“就行就行”!当然,只要朱能铁了心肠,蒲察也是无可奈何的。最后,她只能狠狠地在朱能肩膀上咬了一口,又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再一跳一跳地越过了张玉、火真和她父亲的身躯。白白的身子闪了两闪,溶人了月色……

    翌日清晨,脱儿火察向三位客人各献一碗凉奶。张玉一饮而尽。火真一饮而尽。朱能端起奶碗时,脱儿火察却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他。待他也一饮而尽后,脱儿火察赞叹:“好,大丈夫也!”——后来,据火真介绍,脱儿火察的奶碗里没准儿掺了什么玩意儿。如果夜间他们睡了女人的话,这碗凉奶便极可能使人阳痿,甚或断肠而亡。不过这也是猜测,未必真会有那么严重。不过这倒真使朱能吓一大跳,确有点儿后怕呢!

    早饭过后,大家的头脑都清醒着,主客的会谈正式开始。脱儿火察的智商其实不低,脑瓜亦不笨,他就料定张玉等三人有要事上门。他说:

    “你们汉人常说‘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兀良哈人没什么窗子,毡房外面便是朗朗青天。三位朋友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好,有大哥这话就好办了!”于是张玉道明来意。他希望脱儿火察能“良禽择木而栖”,带领朵颜三卫归属于燕王麾下。随燕王杀到应天去,夺取天下。等燕王当了皇帝,决不会亏待朵颜人的。

    脱儿火察嘿嘿冷笑着,并不急于答话。说实话朱棣或者朱权再或者其他什么人当皇帝,对他和朵颜人乃至兀良哈族人来说。皆是无所谓的。他首先要考虑的是他这个部族的前途,他必须要权衡的是他这个部族的利害关系。张玉明白他的心态,于是便代表燕王向他承诺:一旦夺取了天下,将给予朵颜人以更大的自主权。一句话:“尽割大宁地界三卫,以偿其功”。

    脱儿火察听说将来要把大宁的地界整个儿割给他,眼睛和那道伤疤同时“唰”地亮了。他手里一直转来转去玩着一把刀子的;此时停止了把玩,将刀子很熟练地在铺地的羊毛毡上弯弯曲曲划了一圈儿。然后拿手一揭,揭出了毡片片儿,是他想像中的大宁地界的图形。他扯住这毡片片儿在张玉眼前亮了亮说:

    “这便是大宁地界儿,全归我了?”

    “全归你了!”张玉说。

    脱儿火察高兴极了,便把那代表“大宁”的毡片片儿贴到了胸膛上。眯眼向上咕哝了几句他那个民族的语言,像是祷告什么。然后再睁开眼,一边恋恋不舍似地把毡片片儿填铺回去,一边问张玉:

    “朋友,这事情可是太重大了。可我怎么能轻易相信你呢?”

    “这个好办。”张玉说,“我们可与部长大人签约——签订‘大宁之约’!”

    “你,和我?”脱儿火察笑着摇摇头。

    张玉连忙更正说:“自然不是我,是我们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他在哪儿?”脱儿火察问。

    张玉笑道:“部长大人若不信的话,请看这是什么……”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黄缎包袱。打开来,恰是金质龟纽的“燕王之宝”。他双手捧着宝,放于毯上。然后他和朱能、火真便肃然起敬地改变坐姿,双膝跪于宝前。闹得脱儿火察也随着他们跪了。

    脱儿火察下意识地将手在袍上揩了揩,去摸那金宝。他粗糙的手指接触到包裹金宝的黄缎时,黄缎神奇地蹭出火星儿,将他烫了一下。他皱裂的皮肤也挑起了几根黄色的纤维。但那金宝他是抓牢了,也看准了。确是刻着“燕王之宝”四个篆字——他也是识得汉字的呢。

    于是,脱儿火察慎重地表示,他和他的朵颜卫,乃至朵颜部落的父老们,可以考虑与燕王签约,但是福余卫和泰宁卫,还须与安出和忽刺班胡商议。

    张玉说,很好,我们可以一起去拜会安出、忽刺班胡二位部长。不过事不宜迟,迟则容易透露风声儿。我们签的是“密约”,是不能令外人知道的呢。

    话说到这地步儿,彼此亦无须客气了。脱儿火察很坦然地收受了张玉等带来的厚礼。而张玉也便不再提什么过“百岁儿”的事。脱儿火察甚至忘记了应该让夫人将小公子抱出来,请客人们欣赏一下、夸赞几句。看起来他的心情比张玉他们还急。他吩咐一声:“拉马过来!”当即跨上马,带着张玉三人走出朵颜老营。

    走出寨栅时,朱能听到后面有一女子叽哩咕噜唱了几句什么歌儿。歌词听不清,但猜测那定是蒲察唱的。他扭头一望,见果然是蒲察,向她摇着一条火红披巾,那脸膛也被披巾映得红彤彤的。

    于是脱儿火察很惊讶似地上下打量了朱能一眼说:“咦,我女儿昨天夜里爱上你了吗?”羞得朱能抱住了头脸,差点从马上栽下来。惹得张玉和火真哈哈大笑……

    以后的几天里,张玉、朱能、火真三人由脱儿火察引领、陪同,分别会晤了福余的头领安出和泰宁的头领忽刺班胡。少不得也是送上厚礼,直言不讳地提出要求。安出与胡刺班胡同脱儿火察一样,欣然同意。于是便由张玉、朱能、火真代表燕王,而由脱儿火察、安出、忽刺班胡代表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在共同草拟的一份秘密盟约上签字、盖印。

    盟约文本的文字如何写的,甚至有没有这么一份盟约,后人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说,朵颜三卫为燕王打天下确实立下汗马功劳,也确实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燕王——日后的永乐皇帝——对朵颜三卫甚是感激,另眼相看,赏赍甚厚,更不消说,将大宁辽阔的地域尽割三卫以自治,称之为“内藩”。其在历史上的功过,不知该如何评说。

    而在朵颜三卫悄悄归附燕王之后,燕军的将士们又由脱儿火察等人牵线,化妆潜入大宁城里,秘密接触守城的将领、军校直至戍卒。尤其收买了松亭关守将陈亨的家奴,令其赶赴松亭关,说服陈亨降燕,伺机行动。与此同时,燕军还分头抚恤那些驻防松亭关的将士家属,给这些家庭悄悄送去了布帛、粮薪以至金银钞币。虽只有六七天的时间,但大宁已成为了熟透的果子,不须采撷,便会掉入燕王的怀抱呢!

    五

    燕王在大宁度过了六个难忘的昼夜。

    他和宁王相处得甚是欢洽。二人或品茗,或行酒,或弈棋,或赋诗。说实在的大宁比不得北平,没多少风光胜景游览。宁王本想邀燕王一道打围狩猎的,无奈朱鉴、石撰等坚决反对,也只好作罢。他有心请燕王去“鸣翠楼”上消遣一番,又觉得不太合适。后来,还是将那位叫做青萍的妓女接到府里,让她操琴唱曲儿侑酒行乐。好歹也算是尽了做小弟的一片心意了。

    至于燕王拜托宁王的那件所谓大事,日前也已办妥。宁王代燕王草拟了一份上报皇帝的“谢罪表”,请燕王看过,非常满意,便交待长史石撰誊抄,然后送发。

    这时候燕王在大宁导演并主演的这出戏剧已渐入佳境,接近高潮。殊不知宁王也自觉地进入了角色,且演得相当成功。

    当宁王再问燕王“还有些什么事儿需小弟办”时,燕王拂着长髯笑道:“无什么事儿了。我明日就该回去了。”宁王便说:“唉,真不愿四哥走啊!”燕王说:“我也真不想走呢。”忽然他想起了那只受伤的大雁,便问随侍的狗儿:“那只雁呢?它伤病可是痊愈了吗?”狗儿灰着脸垂着头嗫嚅道:“它一直不吃食儿,不喝水儿,昨儿已死去了。”燕王便大怒:“该杀的奴才!你如何竟让他死了呢?”狗儿忙跪下叩头请罪。宁王就为狗儿开脱,说那也不是他的过失,是雁自己绝食而亡,属于自杀呢。燕王又是重重一声长叹:“唉,雁啊雁啊,你何必如此呢?你为何不养好了伤,重新飞上天去呢?……”又是泪汪汪的。

    宁王陪着燕王叹了几声,心里却在暗笑。笑燕王有点儿矫揉造作。

    这天上午巳时,张玉通过朵颜三卫的守城兵校,将一张纸条儿辗转递到燕王手上。纸条上说:“诸事皆谐。似可按原计划行动。”那时候燕王正与宁王玩儿一种叫作“叶子”的纸牌。打这种纸牌须四人,另两位是朱鉴和石撰。燕王在端茶碗时,发现碗底下沾了一个小的纸团。他便趁着大家都集中精力看牌的工夫儿,将纸团取下,用自己的牌挡着,悄悄地展开读了。然后笑吟吟地说道:“这把牌儿,无疑我是要赢的了!”而宁王也说:“唔,我的牌也不错。柳暗花明,不会输的!”看来,输的只能是朱鉴和石撰了。

    离别的前夕,这两位王爷并首躺在炕上,说了一会儿话,互相道个“晚安”,很快便都发出了鼾声。鼾声此起彼伏,时弱时强,时疾时徐,甚有韵味儿。这可以说是绝妙的琴与瑟的合奏,是鼓筒与鼓皮的共鸣。

    但是在黑暗中,两双眼睛都是亮灼灼的。他们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呢。

    燕王在前天(即十一日)接到了世子朱高炽的信函,得知李景隆军已完成了对北平的包围。他心里急得要命,但又不能在宁王等人面前表现出来。他知道火候儿未到,不能揭开锅盖,否则便会吃夹生饭的,而现在好了,可以揭锅了。待明日“长亭送别”时,便会有好戏儿看了!……

    宁王也已从都指挥房宽那里得到了朵颜三卫归降燕王的消息。房宽是宁王最信赖的将领。他向宁王禀报说,张玉等人亦曾给他送过贿金,希望他也能降燕。他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明确答复。他说他要看看宁王的态度再说。宁王反复思忖,权衡利弊,决定装糊涂,“随波逐流”也罢,“顺水推舟”也罢,总之配合着燕王把这出戏唱完就是了!……

    天亮了。燕王和宁王起床,更衣,共进早餐。这是他们在大宁的最后的早餐。应该说早餐是极丰盛的,但奇怪的是燕王挺喜欢吃的芝麻酥饼却只有一张。燕王将箸伸向这张饼时,想不到宁王也把箸搭在了饼的上面。

    燕王笑了。宁王也笑了。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同时将箸收了回去。

    那工夫儿从王宫外面传来一声声的角号。大宁的守军正在集合。他们已接到命令,准备过一会儿到城之南郊,随同宁王,为燕王饯行。

    当角号声袅袅飘进他们的饭桌上时,宁王突然“哎哟”一声,皱紧眉头,放下筷子,两手用力地按住了肚腹。燕王忙问:“你怎么了?”宁王呻吟着说:“腹疼……一口饭没吃好,疼得厉害。哎哟!……”汗珠儿也从额头上沁出来。

    燕王心里明白:宁王腹疼是假,心痛时真。如果宁王的“腹疼”持续下去,今儿的“南郊饯行”这场戏也便无法进行,那么他所精心策划并主演的这出戏剧也便不会有圆满的结局。再往坏处想,这场戏若演“砸”了,他一步也出不得宁王府,那又如何是好呢?……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如打“叶子”牌那样,他要赢,但宁王也不要输掉。

    于是,燕王像“开药方儿”似地对宁王说:“十七弟呀,我知道你为何会突然腹疼的。唉!都怪四哥我没能早讲明白——这张芝麻酥饼儿最能暖胃的,我爱吃,你也爱吃。我不能独吞。我们一人一半,分而食之,如何?”

    这话说得奇怪,意思暖昧,但偏偏宁王能听得懂,领会得深透。宁王果然腹疼就差些了。他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谦让着:“唉,四哥是客人嘛,我怎能争你的美食呢?”

    燕王干脆将饼撕开,亲手将半张饼放到宁王面前的碟子里。他捋一捋髭髯,不带一丝笑意,极严肃地说:

    “十七弟请放心,你的恩惠我心中有数。不要说是一张饼子,纵是偌大的江山,有我的,亦有你的,你我兄弟各吃一半!”

    “真的吗?!”宁王喜出望外,忙站起来施一揖道:“谢四哥!……请!”他肚腹一点儿不疼了。且胃口大开,三口两口便将半张饼吞了下去。

    燕王却慢慢嚼着,仔细地品尝这饼的滋味儿。山峰、河流、平畴、草原、城郭、村庄……被他消化在肚腹里。这应该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顿早餐。至于以后他能不能记得有这么一顿早餐,有这么一张饼的故事,那又有谁能知道呢?

    吃罢早餐,他们乘坐了同一辆车辇离开宁王府。辇的前头是由执旗、执幡、执伞、执扇、执盖、执戟、执戈、执钺、执剑、执仗、执瓜、执刀、执骨朵、执响节和捧香炉、香盒、唾壶、唾盂等校尉所组成的仪仗,后面则是大宁都司和宁王府的官员,以及留守大宁的一部分军队。

    这时候天又飘起了雪花——在冬季的大宁,雪是说来便来的。宁王拉开由描金香草板组成的辇门,向夹道欢呼的(或者说瞧热闹儿的)他的臣民们频频招手致意。当他抽回手来,关上辇门端坐时,他目光呆滞地盯着衣袖上带进来的雪花,看着那晶莹美丽的尤物儿慢慢溶化,只留下一滴泪痕。

    出得南门,又行数里,来到通向关内的路口。路口早已扎了松门,门上张灯结彩。门下的仪仗队高奏鼓乐。而燕王带来的兵马,约五千来人,已经一列列地在路边排好,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开拔。

    宁王的仪仗来到松门一侧的古亭边停住,再沿了红毡铺就的道路依序排列。执事官此时过来敞开辇门,扶二位王爷下辇,并导引他们来到亭内。亭内早已陈列了香烛果酒之类。燕王披甲戴胄,外罩猩红斗篷。宁王穿的是皮弁服,外面罩的是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宫人们为他们擎起伞盖,遮挡着乱舞的雪片儿。雪其实不大,风也不甚硬,故而并不寒冷,反倒增添了诗意。宁王篡改了几句唐诗以赠。什么“大宁南郊送君去,去时雪满归乡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燕王也吟了“何处是归程,长亭共短亭”,和“行路皆兄弟,千里念相亲”以答。两人然后东西相向,互相四拜。拜后,宁王捧一酒樽,说句“祝四哥一路顺风”,递于燕王。燕王说“有谢十七弟”,一饮而尽。宁王又捧一樽酒,说句“请大哥多加保重”,再递于燕王。燕王接过酒樽,却不忙于饮下,倒是颇留恋似地四面望望。似乎用他多情的目光,温柔地抚摸大宁的草木和土地。然而,只一刹那间,他温柔多情的目光倏尔变作了闪电。他霹雳似地怒吼一声:

    “伏兵何在?与我拿下!”说着,将酒樽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于是,“哇”地一声,埋伏于林木沟坎里的燕军,四面八方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进了古亭,将宁王当场拿住,旋即绑缚,捉到了亭外的马上。宁王作张作势地挣扎着,朝呆若木鸡的长史石撰大喊:“长史救我!”言未毕,嘴里已被塞进了绢子。而石撰也清醒过来,知道中了燕王诡计,想夺路而逃,但被冲过来的燕将朱能用刀逼住。燕王离石撰甚近,便走过去问:“长史可肯降我?”石撰怒目圆睁骂道:“呸!贼王!……”但燕王不容许他继续骂下去。燕王嘴里蹦出一个“杀”字。朱能的刀刃已捅进石撰心窝。随之。朱能割下石撰首级,纵身上马,唿喇喇驰在燕王和宁王刚才踏过的红毡上,将首级高扬着,朝大宁的兵士们高喊:“有不降者,这便是样子!”那时候石撰的眼皮儿尚在随着马的颠簸而一张一合,那滴滴哒哒的血线与飞舞着的雪线编织在了一起,煞是好看。

    都指挥朱鉴的反应还算机敏。他一看燕王的伏兵漫山遍野,是自己兵力的数倍,但燕王身边的卫兵并不是很多,而朵颜三卫的骑兵就在古亭附近。所以,他想命令脱儿火察向前擒拿燕王。只要拿住燕王,胜券便在自己手上了。然而,奇怪的是,脱儿火察以及朵颜三卫的骑兵根本不听他的命令。他们全都抄着手儿,如看戏儿似地津津有味地看着宁王被绑缚,看着石撰被杀头。而当宁王被燕军押着冲过来时,他们甚至主动地让开一条道儿。朱鉴情知不妙,急忙杀开一条血路,向城里冲去。

    另一名都指挥房宽看到宁王被擒,意图向前营救。但张玉、火真、薛禄三员燕将同时向他杀过来。房宽的武艺应该说是不错的,可他丝毫没有斗志。而三员燕将似乎也无意往死里拼他。房宽在格杀的过程中问了张玉一句:“宁王没事儿吧?”张玉说:“没事儿!”房宽便说:“那我投降吧!”手脖儿一软,长枪被打掉,而他也滚下马背,束手就擒。

    朱鉴冲进城后,城门立即关闭。待他惊魂稍定,准备组织城里的兵民固守城池等待援兵时,却不料城的北面冒出一股浓烟,就有喊杀声掺杂在黑烟里飘散过来。原来北门已被燕军攻陷了——或者说北门的守军已“引狼入室”了。朱鉴叹一声:“苍天啊!”无可奈何,纠集起万余名兵士去救北门。走到半道儿,正遇上冲过来的燕军。仓猝迎战,却被自己败退的兵马挤到了墙角里。于是箭如飞蝗般向他射来。有一支利箭穿过他的颈部,将他钉在了槐树上。第二支、第三支利箭又穿透了他的眼、他的嘴……他的战马回过头来,很奇怪他能贴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中午,战斗全部结束。燕王将宁王控制在城郊某处。而他自己则“顺便儿”乘了宁王的辇,用了宁王的仪仗——什么旗、幡、伞、扇、盖、戟、戈、钺、剑、杖、瓜、刀、骨朵、响节、香炉、香盒、唾壶、唾盂之类,带着燕军精锐和朵颜三卫的兵马,浩浩荡荡回到城里,进驻王府。他下令将宁王的妻妾、世子,连同宫内所有贵重物品全部带走。按他的预计,宁王家眷整理其万贯家私,大箱小包地准备停当,少说也得两天的工夫儿;殊不知人家早有预感,也早有准备,其全部家当已提前整理完毕。燕王大喜,传谕宁王家属等不必惊慌,不日将护送宁王全家去北平安居,他们绝不会受到丁点儿委屈的。

    随后燕王吩咐在大宁城内遍贴安民告示,抚绥百姓。又听说先前被他施“反问计”陷害的都指挥卜万,在离开松亭关后,被羁押在大宁狱里。燕王寻思:“救人救到底,杀人要杀死”。卜万不能留着,就叫他做个冤死鬼吧!派人到狱中结果了卜万的性命。

    到这时候,燕王所策划、导演并主演的这出戏剧应该降下帷幕了。但还有尾声——

    驻守松亭关的都指挥陈亨日前听了家奴禀报的大宁情况,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变已有心理准备。他原本就是燕王旧将,后被调离燕王身边,却是藕断丝连。家奴转达了燕王招降的意思。陈亨已打算投降。而且,他想在投降的同时再立大功,也算是向燕王献上一份“见面礼儿”,便又悄悄串联了营州中护卫指挥徐理和右护卫指挥陈文,三人共同密谋,不但要带走自己的部队,而且还要赚取刘贞的部队。于是,陈亨等假借“救援大宁”的名义,率军回撤至刘贞军驻扎的乱塔黄崖。当夜二鼓,他们突袭刘贞大营。刘贞毫无防备,只好弃营而逃,单骑负印亡奔广宁。后又从广宁浮海至京师。陈亨遂将刘贞的部卒收编到自己帐下,随后在松亭关竖起了“燕”字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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