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肩上背着一个花布做的书包,书包带子长长的,如同鞭子一样直打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就像挎着一只圆鼓,左敲一下右敲一下,那是老师发给我的新书。
这一天,阳光分外好看。
我跟朱家大院里一个叫刘锁的哥哥去学校报名,他长我五岁,父亲是个木匠,母亲有点半疯,整天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不是长过臀部就是短过肚脐,颜色永远灰暗,就像北方灶坑的烟灰。
刘锁正读小学四年级,算是大孩子了,妈妈没有时间送我到学校,我就跟定了刘锁。
学校在县城的西部,一片黄土坎儿上,原名叫城西小学,“文革”期间改名为育红小学,我就是在学校改名以后上的学,我八岁,父亲正挨批斗。
刘锁一直快我几步地在前边走,我在他的身后紧追。刘家在大院里也算是古里古怪的人家,刘锁妈妈的脏和痴成了他们家与外界断绝往来的绝缘体,没有人肯到他的家里去,别人也从不邀请他一家人去做客。
刘木匠与我父亲黄启蒙往来,是因为他年迈的母亲早几年患了白内障(一种常见的眼病),他不断地求我父亲开药。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那口棺材就出自刘木匠之手。
刘锁的奶奶是一个干瘪的老太太,就像山里的核桃,只剩一层皱巴的皮了。她经常倦在外屋的地铺上,他家的门正对着路,大院里的人过来过去都忍不住朝那黑幽幽的门里张望,人们就望到了刘锁的奶奶。刘锁的奶奶也望到了经常望她的人,她熟悉着那一张张面孔,一张张面孔也熟悉着她,熟得视而不见了。
我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找她说话。两个老太太的思维都还清晰,说的也都是现时儿媳的不好,从前滋润的日子,以及丈夫活着时的自在。两个老太太的命运相似,都是寡妇,而刘老太太22岁那年丈夫就得伤寒病死了,她将刘木匠抚养大,一直守了几十年的空屋。奶奶每逢从她那里回来,都要跟我妈妈描绘一遍,脸上充满了对刘老太太的敬意,几十年守空房啊,那是年轻女人许多快乐的牺牲。奶奶不住地赞叹,又摇头又点头。她的脑子里长满了男尊女卑的细胞。
我奶奶去世后,刘老太太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浑身发热,后又胡言乱语,有天她躺在铺上不停地怪叫,声嘶力竭地喊刘木匠,“儿啊,你快掐妈几下子吧!”喊声一阵紧似一阵,大院里的人都听见了,私下里嘀咕议论。
妈妈怕我听见,把我从人群里拉回屋。我就在夜半三更时听见刘老太太那凄切的喊声,像老猫寻着多年失散的配偶。
我走在刘锁身后,一心想快见到学校和老师。
路上经过一个礼堂,这座礼堂是县城最辉煌的建筑,里面经常放电影,县城的人通过电影了解外面的世界,礼堂在县城人心中就是一座圣地。它矗立在地势较高的坡上,就像悉尼歌剧院一样令人心旌摇荡。它也是通往学校的路上最靓丽的风景,在这风景面前,我的心充满了由衷的欢乐。
我报上名,就跟老师走进了教室。教室是砖木结构的平房,窗子上有几块玻璃碎了,使里外的空气相融一致,外面有多冷,里面就有多冷。老师是位女性,二十几岁的样子,穿一件蓝布衣服,两条过臀的大辫子在臀上摇摆,很招人眼。这身打扮,在当时是最时髦的打扮,老师在学生眼里也就是很时髦的老师。
老师姓敬,我们喊她敬老师。敬老师教算数教语文还教唱歌,她在黑板上写“太阳”两字,我也在本子上刷刷写下来,几乎和她同步。这使她很恼火,她要求学生一笔一划地写,字的笔划不对,字体就会难看。我始终不在意她的要求,心里好像有一种故意跟她抵触的情绪,她写横时,我就写竖,她让我写竖,我偏写横。结果我的作业总是得不上优。敬老师就去医院里找我的母亲。
杜小兰和敬老师几乎是一见如故,彼此见面不久就把什么话都掏给了对方。敬老师原本不姓敬,姓苟,因苟和“狗”谐音,学生苟老师苟老师地叫,初听起来以为是骂人,苟老师只好将自己的姓加了个偏旁,就变成了敬。她生在塞北的一座小县城,县城与坝上草原接壤,她的肤色便有些蒙族人的红润。她的嘴长得不好看,像一座山峰凸起在脸上,一口白牙朝外排列。我大概就是因为这张嘴,才对她有了本质上的反感。她从小没了母亲,是继母将她带大,她念念不忘继母的抚育之恩。她的丈夫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分配在我们那座县城的师范学校教书,他们同生同长在一个地方,彼此熟悉,结婚三年了,却没有小孩。敬老师的丈夫脾气暴躁,经常动手打敬老师,把她抱起来从窗子上扔到屋外。她的胳膊上常常消去一片紫斑,又出现一片紫斑,她说是跌的,其实就是她丈夫打的。她丈夫打她的理由很复杂,说她不是处女,初夜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没喊疼。怀疑敬老师跟别的男人上过床,说那个男人就在他们那座县城,是个兽医,中学的时候与敬老师同座位。
敬老师的生活开始罩上一片浓重的阴影,一个她从未认可过的兽医竟被丈夫死死地认定与她有肉体之染。她争辩表白跪在地上起誓全都无济于事,她丈夫仍然是不定期地打她,敬老师就不定期地脸上红肿。
冬天的一个上午,纷纷扬扬的大雪几乎覆盖了整座县城,天地一片洁白,异常寒冷。教室里残破的窗子被冷风癫狂地亲昵着,吹得我们身上都要结冰了。上课铃声早已经响过,可敬老师却没有来,同学们等啊等啊,等着敬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节课过去了,又一节课过去了,同学们冷得一齐跺脚,教室里立刻扬起一片灰尘。校长来了,校长宣布我们拿出书本上自习,说敬老师病了。
敬老师病了,放学后我见妈妈就说了此事。妈妈叹了口气,于是我知道了敬老师的病因。
敬老师晚上睡着后,丈夫把她弄醒了,丈夫逼她说出跟那个兽医干的次数。敬老师无言以对。她的丈夫就使劲打她,敬老师受不了,拿了一瓶敌敌畏喝了下去。她丈夫一看,急得跌在地上哭起来,哭完了才想到去医院。幸亏医生抢救及时,否则敬老师的命就没了。
听了妈妈的话,我心里特别为敬老师担忧,怕她真的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师生磨合,我已经悄悄在心里接纳了她,尤其是她那张凸鼓的嘴,很耐人寻味。
大雪仍没有停的意思,或许要把一切都掩埋。想起父亲黄启蒙讲过的那首有关雪的打油诗,似很来劲:“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井是黑窟窿,天下成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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