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天到夜晚-姑姑们吓人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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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蓉儿有三个姑姑,大姑、二姑、三姑。

    二姑她没见过,她还没出生时,二姑就死了,死在黄启蒙新婚不久的屋里,死前一碗一碗吐浓痰,痰是深黄色,黄中带绿,散着一股腥臭。二姑先是将痰吐得满地,杜小兰被满地的污浊熏得要呕,就从碗橱里拣一只最大的碗,给二姑吐痰。碗摆在二姑的枕边,二姑咳时就欠起身寻碗,当痰中混杂着血丝的时候,二姑就闭上了双眼。

    杜小兰始终对二姑姐死在自己屋内耿耿于怀。在北方有这样一个习俗,姑奶子死在娘家,娘家很难过起红火的日子。

    在杜小兰与黄启蒙婚后的日子里,确实不曾出现过兴旺发达,这样的积怨使她再与黄启蒙的大姐和三姐相处时,心灵便有了芥蒂。

    蓉儿第一次见到大姑,是在一个冬天。那年冬天,雪把小城的路封堵了,路上结满铁一样的冰。这冰要到阳春三月才能融化,人行走在路上时刻都会跌倒,只能徐步前行。

    火车晚9点驰进小城,天刚黑,杜小兰就张罗着去接大姑姐。她把自行车打满气,换上布底棉鞋。自行车是无法在结冰的路上骑的,杜小兰推上它可以驼些东西。黄启蒙已被关进医院的“牛棚”里了,去车站接大姑姐的事自然要靠杜小兰。

    杜小兰走后,蓉儿陷入了对大姑焦急的等待与想象中。

    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蓉儿已经模模糊糊睡着了,她隐约听见屋里的响动,跟着一股凉气扑面而来。蓉儿抬起头,惊喜地发现大姑已站在她的面前。

    大姑身材不高,皮肤白皙,额骨略耸,唇角分明,牙齿白而整齐。最令蓉儿惊奇的是大姑的一双小脚和那一双粽子样的三角形的小鞋。蓉儿情不自禁盯着那鞋看。

    大姑并未在意蓉儿的表情,她忙着和杜小兰说话。大姑说:“五天前我做了个梦,梦见门口那棵枣树,好端端的突然断了一枝树杈。醒来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心想是不是我兄弟启蒙有啥事情了?哎,这年头,谁也难求个平安。就在我来的前不久,我们村郭鼻子家,本是好端端的一家人,郭鼻子不知从哪弄来一张报纸,上面的毛主席像他没看清。偏赶上那两天郭鼻子屙稀跑肚,他就用报纸擦了屁股。谁知擦过屁股的报纸被风吹到了郭鼻子家大门口,让巡逻的村干部拣去了,这下郭鼻子倒霉了,天天揪去批斗,郭鼻子不服就被打个半死。没几天,郭鼻子就死在村委会了,他老婆说看见郭鼻子胸口上有刀疤,像是被捅死的。但她不敢讲,咽泪吞声把郭鼻子埋了……”

    大姑坐在炕沿上,用毛巾擦了一把脸继续说:“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闹运动都闹疯了,分成两大派,一派叫‘东方红’,一派叫‘中南海’。天一黑,村子里的人谁也不敢出门,如果你在路上行走,很可能碰上配戴红袖标的纠查队,问你是哪一派的,你如果说是‘东方红’,纠查队这个人偏偏是‘中南海’派的,你就要倒大霉了。如果你回答哪派都不是,他就会冲上来狠揍你两耳光,边打边骂:‘妈的,你不革命!’……真吓人哟,老百姓连点安稳日子都没有了,真没见过这样的乱世。”

    杜小兰用嘴嘘了下手指,示意大姑小声点。然后,她关好门窗,说:“城里也一样,天天有武斗,街面上经常看到死尸。习惯了,也就不害怕了。”

    大姑说:“这世道到底是咋的啦?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这么乱过。”

    妈妈又用嘴嘘了一下手指,示意大姑小声一点,而后妈妈就给大姑煮挂面。

    大姑一向是个机智乖巧的人,小小的时候我就听奶奶讲过大姑的故事。

    日本人进驻东北那会儿,大姑刚好青春妙龄。大姑会刺绣会做鞋,她纳的鞋底又结实又松软,穿在脚上非常舒服。

    有个日本小队长迷上了大姑的手艺,经常跑去看大姑打麻绳纳鞋底,渐渐地,他迷上了大姑。有天趁家里没人,企图对大姑动手动脚。大姑一眼看明白了日本小队长的歹意,就在心里暗暗想计策。院子里有三棵梨树,是苹果梨,形状像苹果,这是北方的一种特产水果。秋天,苹果梨熟了,树上三五成群地结了一堆。日本小队长来看大姑的时候,大姑已事先沏好一壶茶,然后让他去摘梨。日本小队长将梨摘下三五只,大姑用清水洗干净,她看着日本人吃起来,大姑也吃起来,苹果梨糖分多,吃一会儿就会口渴,这时大姑就咕咚咕咚喝茶水。等日本鬼子将梨子吃尽,大姑的一壶热茶也喝光了,她的肚子像颤动的河水一样流动起来。

    日本小队长仰头看看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让他睁不开眼。村子里是一片午间的安静。大姑坐在荫凉地里摆弄麻绳,麻绳在锥子和针眼之间来回穿梭。日本小队长定睛看着大姑麻利的手脚,看着看着,像一只饿狼一样扑倒了大姑,就在他的手朝大姑的裤裆里侵略的时候,大姑将孕育成熟的一肚子稀屎使劲从肛门里排了出来,日本小队长抖地一惊,发现自己正被一堆恶臭的粪便戏弄,他野蛮地踢倒大姑,扬长而去,从此再不见踪影。

    据村里人说,日本人最怕霍乱病,这种病的主要症状就是腹泻。事后,大姑忍不住自鸣得意,小小的一剂偏方居然保住了她的尊严和完整,吃苹果梨喝热茶会腹泻,这是谁告诉她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现在,大姑坐在炕边把她的两个包裹打开,一包是干枣和地瓜,另一包是绣花枕头和家织花布,还有两双小鞋子,是给我和松儿的。

    只见杜小兰欣喜若狂地将枕头和家织花布拎起来,这是大姑的绝活,也是杜小兰最喜欢的东西。杜小兰捧着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手工艺品,嘴上不住声地说:“他大姑,你手真巧!真巧!”

    这晚,蓉儿从妈妈杜小兰嘴里得知:大姑32岁守寡,扶养三个孩子,大表姐、大表哥、二表哥。二表哥天生缺心眼,大姑后半生一直陪他过,直到离开人世。

    杜小兰说:“你大姑是个贞洁的女人,你姑父死后她没有再嫁,也没跟村里任何男人有过瓜葛,令人敬佩!”听说,二姑父在二姑死后曾打过大姑的主意,要跟大姑搭伙过日子,大姑连眼皮都没抬说,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哟!

    大姑走进了蓉儿的生活,蓉儿喜欢吃她炒的“酸菜粉丝”,喜欢听她讲一些古怪的故事,还喜欢听她讲二表哥的一些趣事。

    大姑也有蓉儿不喜欢的一面,大姑的身上有虱子,大姑经常在太阳暖融融的时候,解开裤带捉腰上的虱子,捉一个用两个大拇指掐死一个,一会儿大拇指就是一片血红。大姑的脚上有臭味,大姑洗脚的时候要到里间屋关上门,解开一层一层从脚底裹到脚腕的裹脚布,据说大姑的脚从三岁就这样裹了。先把脚趾头裹倒,等骨头折了,溢出脓血,脚就大体有了三寸金莲的形状。缠足的过程是痛苦的,大姑三岁缠足时每个夜晚都是一声一声地惨叫。大姑的小脚不经常洗,半年才洗一次。于是她洗脚的时候,味道从屋里飘出来,满屋腥臭。等她端出那一盆洗过脚的水,竟污浊得灰里透黑,令人作呕。

    大姑刚来时,杜小兰就让她去小城的浴室洗澡,大姑羞怯地说:“我可不去那地方,那么多人都脱光了衣服,你看我我看你,多丢人。”

    蓉儿的三姑是个令杜小兰头痛的女人,身材粗壮,脖颈奇短,有一颗俏媚的虎牙。性暴而烈,跟你说话的时候没理也能搅出三分。杜小兰婚后与黄启蒙曾回过一次老家,专门去看望黄启蒙的姐姐。那是一次极其寒酸的旅行,黄启蒙的家人没有谁拿杜小兰当回事,也没有人给她钱,可事后黄启蒙的三姐居然说给了杜小兰十五元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也是让杜小兰心灵委屈的数字,因为那个雁过拔毛的三姐不可能给她这个数目的钱,倒是她给了她一条白色的纱巾。

    杜小兰有个毛病,最恨别人编瞎话。可气的是这件事最后弄不清究竟是谁编瞎话了,黄启蒙的三姐一口咬定给了,杜小兰就一口咬定没给。黄启蒙也不表态吭声。两个女人便各自咬牙切齿,老死不相往来。

    蓉儿的三姑还有一点令杜小兰看不起,她一生嫁了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结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可婆婆不喜欢儿媳,儿媳也不惧怕婆婆。于是婆婆逼着儿子休掉这个没大没小的媳妇,婆婆手里拿着绳子,如果儿子不执行她的命令,她就上吊一死,要老娘还是要媳妇,儿子你选择!……儿子最终选择了老娘。三姑走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不久,三姑又嫁了一个男人,男人对她仍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可三姑心里想的是第一个男人,他们经常趁去镇上赶集的机会相会,有回让三姑父看到了,醋意大发寻死觅活,三姑就把一坛子卤水拎出来说:“给,你死,你不死不是你爹做的。”说罢打开坛子盖,将一坛卤水劈头盖脸浇了三姑父一身。三姑父一下子就被三姑治老实了,以后三姑就是整夜不回家,三姑父也不敢放声屁。

    三姑不仅能治三姑父,也能治村长。年底三姑家宰了一头猪,一刀一刀卖给邻居。村长知道了,说是投机倒把,要揪斗三姑。三姑站在家门口,双手插腰跟村长吵。

    村长也不示弱,威风凛凛地骂三姑:“我操你娘,看你那个泼妇样子!”

    三姑见村长骂自己的娘,抄起菜刀疯子一样要杀村长。

    村长吓得边跑边喊救命,三姑穷追不舍,谁也拦不住。三姑边追边伸着脖子骂:“村长要操我娘,我就割他鸡巴!”直追得村里鸡飞狗鸣,村长浑身打抖,面如土灰。

    三姑当然没有割掉村长的鸡巴,村长也没敢揪斗三姑。三姑平平安安过着日子,外面世界的纷扰似与她无关。

    蓉儿的奶奶生病时,三姑曾将母亲接去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又将母亲送了回来。

    黄启蒙正被揪斗,杜小兰就想让蓉儿的三姑多侍候婆婆几日,三姑不阴不阳地说:“养儿防老,我总养着她,哪里还能显示出你这儿媳的孝心哟!”说罢,轻手轻脚地走了。

    直到蓉儿的奶奶去世,三姑也没再来,三姑讨了个理由说:“我心里的老妈仍是又说又笑地活着,我就不看那僵挺的死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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