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仍是花花绿绿的标语口号,只是游行的队伍稀少起来,锣鼓喧天的壮观场面也不见了。黄启蒙知道,这种表面的平静并不是运动的终止,而是运动的深入。他看了看胸前的像章,这是一枚陶瓷制品,毛主席手执一把雨伞去安源。黄启蒙的胸前因为这枚像章而变得富丽堂皇起来,他看看满街佩戴像章的人,似乎谁也没有他这枚好看。他的心底升起一股由衷的自豪。这枚像章是专政队队长给的,黄启蒙被专政期间,把一切都想通了,政治路线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他的手术刀再高明依然逃脱不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回想自己的前半生,6岁上学,为了交二角钱书费,他要使劲捏住自己的手背让父亲看手心,被捏住手背的手心肿胀发红,严厉的父亲这才大发慈悲将两角钱掏给他,并沉下脸说:“以后再不许要钱!”黄启蒙真是再不敢要钱了,他上中学时,一双胶鞋穿坏了用铁丝捆起来再穿,他的头上生了疮,父亲舍不得带他到医院治疗,母亲就每天早晨起来往他的疮上吐唾液,那时他的父亲开八个大字的买卖,他家的日子比一般人家富裕多了,但依然没有满足过他的消费。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黄启蒙在接受改造期间,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了专政队队长,于是他第一个被“解放了”。
这简直是一场交易,黄启蒙从这一刻开始感到知识再也不神圣了,他在年轻时代头悬梁锥刺骨的努力,被人一声喝令化为乌有。他最初的想不开,经过了几个夜晚就变成纯粹的默认了。
天黑以后,黄启蒙像等待天明一样等待着队长的到来,他知道只有他的到来,才有他的早日回家。
不一会儿,队长来了,队长站在门外喝令:“黄启蒙,出来检讨。”
黄启蒙像只猫一样乖乖地跟着走了。
他们来到大院最前边的门诊部,五官科是两间连体平房,里边的一间做暗室,外边的一间供患者就诊。队长比黄启蒙年轻十岁,医大毕业那年赶上“文革”,队长会写毛笔字,大字报写了一张又一张,于是很自然就当起了医院的专政队队长。他当队长以后,第一个揪斗的就是黄启蒙,原因是自他分在医院眼科诊室的第一天起,黄启蒙就没拿正眼看过他。
现在,他手中有了权力,他要黄启蒙正眼看他,不,毕恭毕敬地看他。他将用他的权力剥夺他的临床技术,一旦技术到手,在这医院眼科,姜就不是老的辣了。
黄启蒙拉开了灯,荧光灯暗了一下。在这清冷的房间,桌子椅子蓬满了厚厚的灰尘,他们等待主人的擦洗和光临。黄启蒙立在屋中央,默默四顾。他一时竟不知干什么,茫然无措地看队长。
队长从暗室里拎出一只眼睛,确切地说是眼睛的剖面图,它像半个地球屹立在黄启蒙的面前。这只眼睛是黄启蒙刚进医院时买的,默默地为他服务了几十年,黄启蒙就是从这剖面图上对眼睛的结构展开大胆想象,使他的手术刀逐渐明快和成熟,他已记不清自己让多少个白内障病人获得了光明,记不清有多少个患者给他写过感谢信、送过牛羊肉。现在,面对这只眼睛他要详详细细地讲述给队长,队长说他一旦会做这种手术,就“解放”他回家。黄启蒙看着剖面图,指出眼睛的部位:角膜,视神经,白内障区域……他毫无保留地讲着,巴不得队长立刻就能走进手术室,干净利落地切除患者眼中的障碍……那样的话,他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回家了。在黄启蒙看来,手术刀在他的生命中就像没份量的云,而队长的喝令却如风,说把他吹走就把他吹走。他的一生总像云一样被风吹,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忽然渴望变成风,于是他毫无保留地将云的东西教给了队长。
队长在一个阴雨的下午悄悄走进手术室,在黄启蒙的指导下,他成功地为一个白内障患者做了手术。当队长满头大汗走出手术室时,他对着站立一旁的黄启蒙说:“你解放了!”
“我解放啦!……”黄启蒙几乎是欢呼起来,他在那间关闭了许久的小黑屋里收拾了东西,就急匆匆走出医院,他回家了,去见杜小兰、蓉儿、松儿——他的亲人!想到杜小兰,黄启蒙心里忽然有一种负疚感,他觉得无论在心理上还是生活上都亏待了这个女人。杜小兰说他连一根辫绳都没为她买过,是的,黄启蒙的确没为她买过什么,但他却为殷女人买过一双尼龙袜子,袜子雪白雪白,配上一双黑鞋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尽显风流。杜小兰曾无数次提到过那双雪白的袜子,她知道那是黄启蒙为殷女人献的殷勤。黄启蒙走进路边一家供销社,看着少得可怜的几样物品,又摸了口袋,他的口袋连一元钱都没有,他依然给杜小兰买不了什么东西,于是他就用口袋里的几角钱给蓉儿和松儿买了一包糖果。
黄启蒙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借了一架相机,带杜小兰和蓉儿松儿去一趟红山嘴。
按现代时髦的说法,红山嘴是县城的旅游胜地,它离县城有七、八里路,四周生满了苇子和野草,瀑河从山脚下流过,水不深,有鱼儿游动。有一种鱼叫花里棒子,手指般长短,嘴周围长满了胡须,整个面孔像一个干瘪的老头儿,身上是匀称的花纹。蓉儿松儿趟进水里逮鱼,一条一条逮住又放走,尽管已是秋天,水有些凉,但河里的惬意使他们忽略了寒冷,趟进去跑出来,再趟进去再跑出来。
黄启蒙和杜小兰就任由孩子们玩。
他们也玩。
黄启蒙选择最好的背景给杜小兰拍照,红山嘴是唐代大将秦琼和将军尉迟恭以鞭和锏较量决一雌雄的地方,秦琼挨了尉迟恭三鞭。第三鞭下去,秦琼也顶不住了,一口血涌了上来,但他又把血咽了下去。为了给唐王收一员虎将,不能露出马脚。秦琼挺完三下,尉迟恭心中发慌,只好听天由命。秦琼把两只锏合在一只手里,这力量就大了,一锏打出去,尉迟恭五脏六腑翻了个,“哇”一口血喷出来,一下全喷在山嘴的岩石上,把整个山嘴染得通红,从此这个山嘴就起名叫红山嘴,每当太阳一照血红血红的。尉迟恭也归顺唐朝,成为国家的栋梁。
杜小兰站在田野里,她的身后是红山嘴,夕阳射了过来,红山嘴血红一片。杜小兰在这血红的背景中显得分外好看,她穿了一件黑地白花的夹袄,是她自己做的,这花色在县城绝无仅有,是北京下放来的女医生送给她的。黄启蒙好像第一次发现妻子杜小兰的漂亮,他正面侧面左面右面不停地给杜小兰拍照,杜小兰又一味地让黄启蒙给蓉儿和松儿拍照。黄启蒙心里便不愉快地想,杜小兰真是个没有生活情趣的人,你要她好好生活,她又去顾及孩子。杜小兰则想:孩子是我生命的支柱啊,没有孩子,我为谁奔命呢?
黄启蒙给予她的痛苦记忆,一时半会儿是很难从心里抹去的,因而在黄启蒙“解放”了以后,杜小兰总想寻机离开他一段时间,她的目的很简单,让他尝尝没有妻子的滋味。
杜小兰果然有了机会,去外省医学院检验进修班学习半年。
在她决定走的时候,黄启蒙显得很忧伤。
你不能不去吗?黄启蒙斜倚在枕头上,那是一只双人枕,里面塞满了荞麦皮,一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杜小兰依然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好像没听见黄启蒙的话,她的态度让黄启蒙有点尴尬。黄启蒙就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杜小兰没有理由不搭腔了。她看看黄启蒙说:“让我不去也可以,但你必须把那个婊子丢掉。”
“你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什么时候又念起她了,我还敢吗?”黄启蒙直起身子。
杜小兰不屑地说:“那谁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反正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黄启蒙忽地站起来,一下子把杜小兰抱住,“真的,小兰,你别走了,你一去半年,时间太长了,我熬不住啊!”
杜小兰挣脱黄启蒙,认真地看着他说:“这正是考验你的好时机,看你改造好还是没改造好,思想认识提高没有。”
黄启蒙说:“夫妻之间那点事,你还真给上纲上线了啊!”
杜小兰很严肃地看着黄启蒙,许久许久才说:“黄启蒙,你的思想没改造好啊,这可是路线问题啊,路线模糊,将来你还会犯错误。”
黄启蒙第一次在杜小兰面前垂下头去,他觉得杜小兰的翅膀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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