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娘回来之前,专政队的人三五成群围住了朱娘的房子,将墙壁和屋地凿了几个洞,挖掘金银财宝。挖了一整天,也没挖出名堂。气得专政队的几个人抡镐挥锹砸碎了朱娘柜子上一个蓝花的瓷瓶,那是明朝时的瓷器,用现代的眼光衡量属于极珍贵的文物。瓷器碎裂的瞬间,朱娘的儿子牛子抱头蹲在地上哇哇大哭,那是他爸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一眨眼就碎了,没了,永远地消失了。
朱娘回来就忙着填屋子里的洞,她挥着铁锹,牛子也挥着铁锹,他们把土攒到一堆,再填进洞里。牛子动作飞快,常常是朱娘扬了一锹土,他已经扬了三锹。不一会儿,洞被堵好了,朱娘看着留有痕迹的墙壁和屋地,喘着气想跟牛子说句话,可话到嘴边又突然停止了。朱娘低头猫腰来到外屋门口,那双眼睛鹰似的四处搜寻,隔墙有耳,她怕她最普通的一句话会被人听了汇报上去,她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牛子也跟了出来,牛子看看天,再看看地,又看看门口,他什么也没看见,便忍不住问朱娘:“妈,你看啥呢?”
朱娘空笑了一声,眼睛望着天说:“我看树叶呢。你看那片树叶,本来好好地长在树上,风一吹就飘了下来,飘到哪里也没个确定,要是飘到地里吧,就化成土了,要是飘到粪缸里吧,就沤成粪了。这叶子就跟人一样,一辈子飘飘荡荡的,也不知道在哪里落脚。”朱娘的眼里有一汪晶莹的东西滚动,她在回家的第一天,竟发自内心地哀伤起来,这哀伤有点惮味,有点深沉,有点不符合她的身份,甚至还有点故弄玄虚。但六十年代末的一个下午,确有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在她自家门前深深哀叹,这哀叹影响着她后半生的整体生活。
牛子摇晃着母亲的手臂,将她从遥远的沉思中拉回到现实。牛子说:“妈,我有没有大名?我一辈子都叫牛子啊?”
朱娘的情绪像是平稳了,她好奇地看儿子,“你不叫牛子叫啥?”
牛子说:“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大名,我为啥没有?”
朱娘闭上眼睛,这时正好有一道阳光冲刷着她的眼帘,朱娘把眼睛睁开说:“摔不坏,打也打不坏。”
牛子说:“我一个字都不认识,将来也出不去门啊。”
朱娘又空笑了一声说:“在妈跟前吃饱肚子就行了,那些读书有学问的人,离家老远,这年头是死是活都没个准啊。”
朱娘残忍而彻底地打消了牛子要取大名要读书的念头,这天开始,牛子朝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方向努力,他的个头像吃了催生素一样直往上蹿,两肩圆溜溜地隆起,标准的虎背熊腰。他翻地种地扛秸秆,一股牛劲直冲云天。他的肚子总是饿,一顿稀饭三泡尿就撒光了,朱娘在锅里贴饼子的时候,总要在饼子里揣些野菜,马齿苋、人形菜、榆钱。野菜顶了一半的粮食,牛子的肠胃便越来越宽广了。
朱娘就说:“等过年吧,过年管你个够。”
牛子就在心里热切地盼着过年,每逢肚子嗷嗷叫的时候,牛子就用手掌拍着说:“等吧,过年就好了。”
过年是百姓的肚子被幸福充实饱满的一次机会,再穷再苦的日子到了年关,也要让饥饿的肚子饱满一次。于是,年在北方的县城就显得忙碌而丰盛,一进腊月人们便开始忙年了,腊月初八一过,年的迹象就明显起来,杀猪、宰羊、蒸豆包和粘糕,打扫屋子里的灰尘,贴对联和年画、糊灯笼____年要过到正月二十二以后,人们的各种欲望在年中充分得到满足:“丫头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子要顶破毡帽,老婆婆要副黑裹脚(裹脚布)。”
牛子什么也不要,只要吃,他的总也填不饱的肚子要在年里得到满足。他蹲在灶间,往灶膛里添柴禾,锅里蒸着粘豆包,要用柴禾把豆包蒸熟。闻到豆包的香气,牛子站起身,将锅盖掀了起来,一股白气弥漫在屋顶。朱娘吼道:“还不到熟的时候呢,要饭等不了天亮的饿鬼,快把锅盖盖上。掀一掀,闷半天。”牛子只好把锅盖盖上,急得跺着脚嚷:“咋还不熟呢,咋还不熟呢?”
这顿饭,牛子一口气吃了二十四个粘豆包,半锅的数字。后半夜,他的肚子绞痛起来,痛得满炕打滚,呼爹喊娘,从炕上滚到地下。朱娘慌了,穿上衣服敲我家的门,我父亲黄启蒙和母亲杜小兰正在酣睡之中,他们抛弃梦境,迅速将牛子送进医院,医生确诊为急性肠梗阻,第二天上午,牛子的肚子就被手术刀切开了。
我父亲黄启蒙从医院回来的时候直叹气,他说一到过年医院里的病人就住满了,最常见的病是肠梗阻和眼外伤。肠梗阻是穷人的病,饥饿的人见了好吃的往死里吃,肠胃一下子承受不住就出了故障;眼外伤是富人的病,有钱人家过年总要放鞭炮,炮越大越好,眼睛就常被炸伤。我父亲最怕接治眼外伤,而这又是他的眼科专例,他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因此,年三十晚上他经常在医院度过,他对病人的态度很可能会急躁。
我就像一只欲出壳的小雏鸡,在日月年的轮回中,悄悄地长硬了翅膀。
我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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