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天到夜晚-风光的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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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叭狗子的名字是根据他的长相来的,谁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也没人为他的姓名去考证,于是都叫他叭狗子,他也痛快地答应。

    叭狗子住在朱家大院最靠外的两间房里,他的养父是朱娘的连襟,早早就去了天国。想当年,朱氏两大财主一南一北雄霸县城,很是威风气派,各自都有一群杨柳细腰的妻妾,前后左右地簇拥着老爷。叭狗子的养母是正房,但不生孩子。她就在老爷的三房生下一个白净的儿子后,将四川来逃荒的叭狗子收为养子,后来又给他娶了个媳妇,生下一群孙男嫡女。她的晚年因此热闹而不孤寂。

    叭狗子是手艺人,做一手香喷喷的豆腐。整条街的人每天吃他家的豆腐,豆腐是大众的蛋白肉,是维持人生命的必须。于是朱家大院的人与叭狗子就是买主与卖主的关系,除此便少有往来。

    令人注意的倒是朱家二老爷的第三房姨太,她为朱家生了儿子倒成了她的罪过,在三间房子最顶端一条狭窄的过道里,一盘土炕只委得下她短粗的四肢,没有门,从过道里出来就是一堆秸秆,每天天一亮她就下地干活,脚是缠过的小脚,但行走却坚实有力,捣得地面直响。她从地里回来就抱秸秆烧炕,过道里房顶上全是呛人的黑烟,她被烟呛出过道,就站在院里扯着袖口抹眼睛。黄丝丝的头发只剩了一缕,枯萎地吊在脑后,她生下儿子后,丈夫就死了,为了不受大奶奶的挟制,她让儿子姓自己的刘姓,叫刘三儿。但刘三儿在一个幽暗的深夜,还是被大奶奶抱走了,从此刘三儿在大奶奶的身边一天一天长大,他的生身母亲在那条狭窄的过道里却一天一天枯萎。

    我知道刘三儿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个子高且笔挺,像一棵白杨树,在哪里都会带来一片风声。脸是长方形,眼睛大而有神,眼光看人的时候有点诡异。他不经常在家,偶尔出现在大院,就像电影明星一样风流倜傥。那时候没有西服,男式服装全部是一色的中山样式,刘三就在领子上围一条长围巾,哪怕是暖气扑面的春天,那条围巾也像御寒似的牢牢地搭在他的颈上。

    刘三儿回来从不在那条黑暗狭长的过道里久住,他见不得生母顿顿喝高粱玉米渣粥,即便他在家,他的生母也炒不起一盘最廉价的白菜,她的生产队按工分计酬,她一年干到头不但挣不下一分钱还反欠着生产队的。她的稀饭是靠咸盐泡水的滋味送进胃里的。能吃上一碟咸菜、一块豆腐就是逢年遇节的奢侈了。

    刘三儿站在过道口,喊一声娘。

    娘立刻从烟熏火燎的过道里钻了出来,用手抹着被烟呛出的眼泪,喜出望外地说:“三儿,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这些天你又到哪里胡闹去了,你别闹出事来。”

    刘三儿往后退着,生怕娘手上的脏灰碰到自己的衣服。他发现娘就像饭店门口那些伸手要饭吃的乞丐一样,哪还有一点自食其力的本色啊。要是他在街上碰见娘,有熟人在身边,他一定不敢相认娘的。

    刘三儿不停地后退着,一退就退到了大奶奶的屋里。

    娘站在原地看他,半晌,无奈地摊开两手又钻进阴暗的过道。

    刘三儿在大奶奶的屋里吃着叭狗子做的豆腐、豆浆、豆渣、豆皮,几天下来,他的脸上泛起了吃饱喝足的红润。

    大奶奶就忍不住说:“肚皮撑得都能跑马了,这么吃,我们家的锅就会穷掉底了。”

    刘三儿知道大奶奶是在撵自己了,一抹嘴,又转出了朱家大院。

    不久,县城就有了一些传闻,说有人冒充县委书记与下乡知青谈恋爱,在饭店喝鸡蛋汤吃油炸果子。被县委的干部听到了,立刻报告了派出所,那人已被捉起来了,正在审呢。朱家大院的人议论起这事,又气又笑,但谁也不知道那个诈骗犯竟是刘三。

    我父亲黄启蒙有天夜里颇有见解地跟我妈妈说:“这事刘三就干得出来。”没想到真是刘三。没几天,公安局就送来了逮捕令,刘三诈骗不止一次,他冒充县委书记的身份、以保证知青返城谋份好工作为诱饵,骗取了许多女知青的贞操和青春,他手上的钱全是扒窃来的,他在扒窃团伙里有师傅有徒弟.

    大奶奶见到公安局的人就浑身抖动起来,她的两只小脚屋里屋外地捣着,她的个头很高,走起来总觉得那小脚支撑不住身体,像一棵根茎很浅的树一样摇啊摇。大奶奶捣到屋外,冲那狭窄阴暗的过道喊:“刘三他妈,官家来人了。”过道里没有回应,大奶奶又喊:“刘三他妈,官家来人了,你儿子刘三犯了法,你不能不管吧?”过道里仍没有回应,大奶奶往前捣了几步,离过道更近些,又喊:“刘三他妈,你耳朵有毛病了?官家来人了,你儿子犯了法。”

    刘三他妈再也捂不住自己的嘴巴了。

    大奶奶说:“平时不教,急了浪嚎。再哭也没用,刘三这坯子已经长成了。”说着就搬了只板凳坐下,好像刘三的事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刘三他妈终于从那狭隘幽暗的过道里走了出来,她的衣服上补着三四块补丁,已看不出从前是什么颜色。她看着来人,神色惊慌不知所以。来人指着一张纸的下端,将红印泥递给她,她就伸了大拇指,在红印泥盒里沾了沾,使劲按了下去。来人将纸在风中抖了抖,折起来装好,走了。

    刘三他妈畏瑟地看着大奶奶说:“刘三真被官家判了?”

    大奶奶掉过脸,故意不看她。

    刘三他妈仍站在原地不动,像是请大奶奶给个指点。

    大奶奶就翻着眼皮、发着怪声说:“从前有个囚犯,临上刑场的时候,他要求见自己的亲妈一面。官家就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妈来了。他见了亲妈说:‘妈,你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想吃口奶。’他妈就敞开怀让他吃,他一口就把他妈的奶咬掉了。囚犯说:‘我一下生你就不管我,是你害了我啊!’”

    刘三他妈知道大奶奶这番话的意思了,她心里在寒冷地颤抖。不是她不管刘三,是大奶奶硬把刘三抢了过去。她想管教刘三,却没有机会啊。她真想对着大奶奶叫喊,可她伸了伸舌头,又把话咽了回去。她转过身,默默朝那阴暗的过道里走,那盘炕已经两天没烧柴禾,今晚她要烧一炕秸秆。

    刘三正式被逮捕那天,全县召开万人大会。朱家大院离派出所只隔一条街,犯人们必须从大院前的路上经过才能到达会场。闻讯而来的人们老早就在路两旁等候了,人挤人密不透风。刘三戴着手铐脚镣走在最前边,走一步脚镣响一声,咣咣啷啷的把半条街都搅动了。路过朱家大院的时候,刘三特意调头瞥了一眼,不知他在看谁,是大奶奶,还是他的生母?

    大奶奶一直猫在屋里没出来,刘三使她的面子不好看。

    刘三他妈在朱家大院靠门口的茅厕里躲着,那里有堵墙,趴在墙上可以清楚地望见马路。刘三他妈在听到镣铐的响声后,迅速地扒上墙头,她一眼就望见了刘三,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刘三___”她心里喊了一声,脸就贴在了墙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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