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诺亚解释。”
“我知道。”她说。她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脖颈间。
“他现在很大了,我希望你能看看他。”
“我会的,我会的。”
“我想你,我的爱人。”
“我仍和你在一起,亲爱的你,深陷难处的你。”
“但只在我的记忆里了,只在这里。”
“没关系,这里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你的地方。”
“我去过这个广场的所有地方,过了一晚,它又变小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用一块柔软的手绢擦拭着他的额头,血迹沾染在手绢上仿佛红色的圆形小花在绽放。她责备他:
“你在流血。你每次进船的时候,都要小心一点儿。”
他闭上眼睛。
“我该和诺亚说什么?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在我死之前我就会离开他了?”
她托起他的下巴,和他亲吻起来。
“我亲爱的丈夫,深陷难处的丈夫,你只用像解释其他所有事物一样和我们的孙子解释这些就行了,他可比你聪慧多了。”
他紧紧抱住她。他知道一场雨就要来了。
爷爷说出“很难解释”的那一刻,诺亚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因为他从来没有对诺亚说过这句话;但其他的大人会,就像诺亚的爸爸,每天都有很多事物“很难解释”,但爷爷从来不会。
“我不是说,对你而言这些很难理解,诺亚诺亚,我是说,对我而言这些很难理解。”老人抱歉地说。
“你在流血!”男孩哭了。
爷爷的手指在额头上胡乱地擦拭。就在爷爷的眉头上,一滴血悬挂在伤口上摇摇晃晃,像是在和重力进行拉锯战。最终,它还是落下来,滴在了爷爷的衬衫上。随后又是两滴血滴飞快地落下来,就像孩子们从码头上跳海一样,总要有第一个勇敢的孩子先跳,其他的孩子才敢接着跳。
“是的……是的,我应该在流血,我肯定是……摔倒了。”爷爷沉思着,像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但没有什么想法在这里是静默的。男孩睁大了眼睛。
“等一下,你……你在船里摔倒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你就是这么受伤的。我去叫了爸爸!”
“爸爸?”爷爷重复道。
“是的,爷爷,不要担心,爸爸很快就来接我们了。”诺亚拍着爷爷的手臂安抚着他,信誓旦旦地说道。就他这个年纪而言,他的生活阅历远远超过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水平。
爷爷的眼眸透露着焦虑,男孩只好坚决地继续说: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一座岛上钓鱼,睡在帐篷里时你说过的话吗?‘有一点儿害怕并不是什么错事,’你说,‘因为要是你尿裤子了,尿臊气能让熊熊都躲开。’”
爷爷用力地眨着眼睛,像是目光中诺亚的轮廓已经模糊了一般,随后老人点了点头,眼神又恢复了澄澈。
“是的!是的!我说过,诺亚诺亚,我说过这些话,是不是?那时我们在钓鱼,哦,亲爱的诺亚诺亚,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么大了。学校的生活怎么样?”
诺亚的心在惊慌地跳动,他努力忍住声音里的颤抖,好让自己的话显得无比坚定。
“很好,我的数学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爷爷,放松下来,爸爸很快就来接我们了。”
爷爷把手放在男孩肩上。
“很好,诺亚诺亚,很好。数学总会指引你回家的。”
男孩害怕了,但他知道还是不要让爷爷看出来的好,所以他叫道:
“三点一四一!”
“五九二。”爷爷迅速地回答。
“六五三。”男孩接着脱口而出。
“五八九。”爷爷笑了。
这是爷爷另一个最爱的游戏——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这是计算圆周长的关键数学常数。爷爷沉醉于它的魔力,这些关键的数字解锁了秘密,将宇宙万象展现给我们。他能记住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两百位数字,而男孩只能记住他的一半。爷爷总说,男孩的思想在不断地膨胀,而爷爷的却在萎缩,终有一天,岁月会让他们记住的数字一样多。
“七。”男孩说。
“九。”爷爷轻轻说。
男孩紧紧握着他粗糙的手,爷爷看出了他的害怕,于是爷爷说:
“诺亚诺亚,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次我去看医生的故事?我说:‘医生,医生,我在两个地方弄伤了我的胳膊!’医生回答:‘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去那些地方嘛!’”
男孩眨眨眼,事情变得越来越含混不清了。
“你之前说过,爷爷,这是你最喜欢的笑话。”
“哦。”爷爷有些羞愧,低声应了一声。
广场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风在树梢呼啸而过,斑驳的落叶在飞舞着。爷爷最爱的就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暖风在风信子的花枝间吹拂着,爷爷额头的血滴已经凝固了。诺亚轻抚着他的额头,问:
“我们在哪儿,爷爷?为什么我的毛绒玩偶动物都在这个广场上呀?你在船上摔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爷爷的眼泪终于从他的睫毛上滑落:“我们在我的大脑里,诺亚诺亚,每过一晚,它就变得越来越小。”
泰德和他的爸爸在花园里,花园里弥漫着风信子的芬芳。
“学校的生活怎么样?”爸爸粗声问。
他总是问这个问题,可泰德总是不能给出正确的答案。爸爸喜欢数字,但男孩喜欢英文字母,这完全是两种语言。
“我的作文得了最高分。”男孩说。
“数学呢?你数学得了多少分?要是你在丛林里迷路了,那些单词能指引你回家吗?”爸爸咕哝道。
男孩没有回答,他不懂数字,或者说数字也许也不懂他。他爸爸和他,他们父子俩从未用眼神交流过。
他的爸爸,这个年轻的男人弯下腰开始拔花床间的杂草。当他站起身来时,天已经黑了,但他发誓赌咒明明才过了一小会儿。
“三点一四一。”他含含糊糊地说,声音变得不像他自己的。
“爸爸?”这是儿子的声音,但变得更低沉了。
“三点一四一!这是你最爱的游戏!”爸爸吼道。
“不是的。”儿子喏喏地回答。
“这是你的……”爸爸刚要说,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在流血,爸爸。”男孩说。
爸爸朝着他眨了眨眼睛,随后又摇了摇头,夸张地窃笑起来。
“啊,这只是擦伤罢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次我去看医生的故事?我说:‘医生,医生,我弄伤了我的胳膊……’”
他陷入了沉默。
“你在流血,爸爸。”男孩耐心地回答。
“我说:‘我弄伤了我的胳膊。’哦,不对,不对,等一下,我说……我记不起来了……这是我最喜欢的笑话,泰德,这是我最喜欢的笑话。别再拽我了,我还能讲我最喜欢的血腥笑话!”
男孩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但这双手越来越小了。
而男孩的手却像两把铲子。
“这是谁的手?”老人喘着气问。
“这是我的手。”泰德说。
爸爸摇着头,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
“我的儿子在哪儿?我的小儿子在哪儿?回答我!”
“坐一会儿吧,爸爸。”泰德恳求道。
日薄西山,爸爸的目光追寻着树顶的落日。他想哭,却不知道该如何哭,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嘶声。
“学校的生活怎么样,泰德?你的数学成绩怎么样?”
数学总能指引你回家……
“你得坐下来,爸爸,你在流血。”男孩恳求他。
男孩已经长出胡楂了,爸爸摩挲着他的脸颊时,能感受到他根根挺立的胡楂。
“发生什么事了?”爸爸低声问。
“你在船里摔了一跤,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去船里了,爸爸,那里太危险了,尤其是当你带着诺——”
爸爸忽然睁大了眼睛,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泰德?是你吗?你变了!学校生活怎么样?”泰德缓缓地呼吸,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再去学校了,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你的作文得了多少分?”
“坐下来,求你了,爸爸,坐下来。”
“你看起来很害怕,泰德,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别担心,爸爸,我只是……我……你不能再去船里了,我跟你说过千百次了……”
他们不在花园里了,现在,他们在一间没有味道的有着白色墙壁的房间里,爸爸的手轻抚着他满是胡楂的面颊。
“别怕,泰德。你还记得我教你钓鱼的时候吗?我们在一座小岛上,住在帐篷里,你必须睡在我的睡袋里,因为你晚上做了噩梦,还尿了裤子。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尿裤子是好事,因为尿臊气能让熊熊都躲开,有一点儿害怕并不是什么错事。”
爸爸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坐了下来。那张床很新,像是有人制造了它,但从未在上面睡过觉。那不是他的房间,泰德坐在他身旁,老人把鼻子埋在儿子的头发里。
“你还记得吗,泰德?那座岛上的帐篷。”
“在帐篷里和你一起的不是我,爸爸,是诺亚。”儿子轻轻说。
爸爸抬起头,注视着他:“谁是诺亚?”
泰德温柔地抚摩着他的脸颊。
“爸爸,诺亚是我的儿子,你是和诺亚在帐篷里。我不喜欢钓鱼。”
“你喜欢!我教过你的!我教过你……我没教过你吗?”
“你从来就没有时间教我,爸爸,你无时无刻不在工作,但你教过诺亚,你教过他所有事情。他也很喜欢数学,就像你一样。”
爸爸的手指在床上来回地摸索着,他在口袋里找着什么东西,动作越来越狂乱。当他看到儿子的眼中噙满泪水时,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房间的角落。他紧握着拳头,指关节都握得发白了,好让他的手不要乱颤。他恼火地沉吟:
“但是,学校的生活怎么样,泰德?告诉我,在学校都发生了什么?!”
在爷爷的脑海中,一个男孩和他的爷爷坐在一张长椅上。
“这个脑海里很美妙,爷爷。”诺亚鼓励地说。因为奶奶之前总说,要是爷爷忽然安静下来,你就说一些称赞的话,这样他就会继续说下去了。
“你真好。”爷爷微笑着,用手背擦干了他的泪花。
“就是有一点儿乱。”男孩咧着嘴笑了。
“你奶奶去世时,这里下了很久很久的雨,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让这儿恢复如常了。”
诺亚察觉到长椅下的地面上满是泥淖,但钥匙和玻璃碎片还在那儿。广场不远处是一片湖,湖面上涟漪阵阵,小船行驶过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诺亚还能看到远处小岛上的绿色帐篷。他想起黎明他们醒来时,缥缈的雾气曾笼罩了整片树林,就像每个黎明他们醒来时盖着的薄凉的被单。每当诺亚害怕睡觉的时候,爷爷总会拿出一根线,线的一头系在他的胳膊上,另一头则系在男孩的胳膊上。他跟诺亚保证,要是诺亚做噩梦了,就拉一拉绳子,爷爷会立刻起来带着诺亚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比如码头上的一艘船。每个夜晚,爷爷都遵守诺言。诺亚的腿悬在长椅旁晃来晃去,飞龙在广场中央的喷泉旁沉沉睡去。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小群高楼大厦坐落在海岸上,周围是一片像是刚刚坍塌的废墟。那几座剩余的高楼笼罩在一片闪烁的霓虹里,外面零零散散被几根绳子捆绑着,像是饥肠辘辘或急着上厕所的人随意把它们系着。浓雾中,忽明忽暗的灯光勾勒出图形,诺亚意识到,高楼上面写着字。一座高楼上面写着“重要!”,另一座高楼上写着“记住!”,但在最靠近海滩的那座最高的楼上,灯光闪烁的字是“诺亚的记忆片段”。
“那片高楼是干什么的呀,爷爷?”
“那里是档案馆,是留存所有事物的地方,所有重要的事物。”
“比如呢?”
“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拍过的照片,看过的电影,还有你那些无用的礼物。”
爷爷笑了,诺亚也笑了,他们总是赠送彼此一些无用的礼物:爷爷送给诺亚一个充满空气的塑料包当圣诞礼物,诺亚就回赠爷爷一双凉拖鞋。到了爷爷的生日,诺亚送给爷爷一块自己咬过的巧克力,那是爷爷的最爱。
“好大的一栋楼。”
“那是一大块巧克力。”
“你为什么要紧紧握住我的手,爷爷?”
“对不起,诺亚诺亚,对不起。”
广场喷泉的周围是一片坚硬的混凝土石板地,有人之前用白色的粉笔在上面草草地写满了数学算式,但面容模糊的人们在上面走来走去,他们的鞋底将数字一个一个地擦掉了,最终只残留了一些胡乱的横线,深深地印刻在石头上,变成了石化的等式。飞龙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结果它的鼻孔里喷出成千上万的纸片,上面写着什么东西。纸片在广场上纷纷乱舞,一群从童话书里出来的小精灵在喷泉旁飞舞着,竞相追逐着纸片。诺亚的奶奶曾给他读过那本童话书。
“那些纸片上都写着什么?”男孩问。
“写着我的念头。”爷爷回答,“它们都被吹散了。”
“它们已经被吹散很久很久了。”
男孩点了点头,伸出手紧紧握住爷爷的手指。
“你的大脑是不是生病了?”
“谁告诉你的?”
“爸爸。”
爷爷的鼻子呼出一口气。他点点头。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们对于大脑如何运转知之甚少。它现在就像一颗将要熄灭的星星——你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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