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下巴颤抖起来。他经常告诉诺亚,宇宙有超过一百三十亿年的历史。奶奶曾经总说:“你总是慌慌张张地看着这些东西,却连洗碗的时间都没有!”
“那些活得匆匆忙忙的人会错过很多东西。”她偶尔也会对诺亚这么说,不过那时诺亚还不懂,他要等到奶奶去世以后才会懂。爷爷紧紧握住他的手,好让他别再颤抖。
“当大脑开始凋零时,身体要花很长时间才会意识到。人类的身体遵循着一套庞大的运行体系,它是数学大师,直到最后一刻,它都在永不止歇地工作。我们的大脑蕴含着无穷的方程式,每当人类解出一道,它就会比我们去月球的那会儿更加强大。宇宙间没有比人类更神秘的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关于失败的故事吗?”
“只有当你再也不想尝试了,你才算失败。”
“很对,诺亚诺亚,很对。伟大的想法永远不会被禁锢在地球上。”
诺亚闭上眼睛,把眼泪憋在眼睛里,用力让它们倒流回去。广场上开始下起雪来,这场雪下得像是小孩子在哭泣一样,刚开始无声无息,随后就变得永无止境似的。厚重的白色雪花覆盖了爷爷的思想。
“跟我讲讲学校的事吧,诺亚诺亚。”老人说。
他总是很想知道关于学校的所有事情,但不像其他大人一样,他们只想知道诺亚的表现如何。爷爷想知道的是整所学校里发生的事,他从来没有听过。
“我们老师让我们写一个故事,讲一讲等我们长大了之后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诺亚告诉他。
“你写了什么?”
“我写,我想我还是先专心致志地做个小孩子吧。”
“这是个好答案。”
“是吧?我宁可变老,也不想变成一个成年人。所有的成年人都充满怒火,只有孩子和老人才会哈哈大笑。”
“你是这么写的?”
“是的。”
“你们老师说什么了?”
“她说我还没懂作业是要我们写什么。”
“然后你说了什么呢?”
“我说她不懂我的答案。”
“我爱你。”爷爷闭上眼睛说。
“你又流血了。”诺亚说着,伸手抚摩爷爷的额头。
爷爷拿出一条褪色的手巾擦拭额头。他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随后又盯着男孩的鞋。男孩的双脚悬在柏油路上方晃来晃去,投下两片不规则的阴影。
“什么时候等你的脚碰到了地面,我就会在天外的太空里,我亲爱的诺亚诺亚。”
男孩饶有兴致地和爷爷打着节拍呼吸,这是他们的另一个游戏。
“我们是要在这儿学习如何告别吗,爷爷?”最后他问。
老人挠了挠他的下巴,沉思良久。
“是的,诺亚诺亚,我怕是这样的。”
“我想,告别总是艰难的。”男孩很坦诚。
爷爷点着头,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可他的指尖却像干燥的绒面革一样粗糙。
“你是从奶奶那儿学到的吧。”
诺亚想起来了,那些夜晚,爸爸到爷爷奶奶这里来接他回去,他们都不准他跟奶奶说那些字眼。“别说那些话,诺亚,你敢跟我说那些话!你要是离开了我,我就老去了。我脸上的每道皱纹都在向你诉说着离别。”她以前这样抱怨过,于是他转而给她唱了首歌,把她给逗笑了。她教他读书,教他烘焙藏红花小面包[2],教他怎么倒咖啡不会洒出来。每逢她的手忍不住哆嗦时,男孩就自己倒剩下的一半咖啡,这样奶奶就不会洒出来了。以前倒咖啡要是洒出来的话,奶奶会羞愧的,而他再也不想让奶奶在他面前感到羞愧了。“我对你的爱,诺亚,”每当她给他读完那本讲精灵的童话书,他准备睡觉的时候,奶奶就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告诉他,“连天空也容纳不下。”她并不完美,但她是属于他的。她去世的前一夜,他还为她歌唱。跟爷爷恰好相反,奶奶的身体将要罢工时,她的意识仍然清醒。
“我不擅长告别。”男孩说。
爷爷咧嘴笑了,露出所有牙齿。
“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去实践,所以你会擅长的。周围走来走去的成年人对于告别都有一种遗憾,他们都希望可以回到过去再一次好好告别。我们的告别不需要这样,你会不断地与人告别,直到你会完美地告别。一旦你的告别变得完美,就是你的双脚能触碰到地上的时候了,而那时我会到太空里,到时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诺亚握着老人的手,这个老人曾教他钓鱼,叫他别害怕那些奇思妙想,让他仰望夜空,让他明白夜空是由数字组成的。从这种意义上讲,数学保佑了这个男孩,因为他再也不会畏惧其他所有人都会害怕的“无穷”这个概念。
诺亚热爱着宇宙,因为它永无止境,永生不死。在诺亚的一生中,它是唯一不会离开他的。
他摇晃着双腿,研究着花丛中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属。
“钥匙上面刻着数字,爷爷。”
爷爷往长椅边探过身去,静静地看着它们。
“是的,确实是,上面有数字。”
“为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
他的话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他的身体变得很沉,声音变得虚弱,他的皮肤像是一张在顺风之中肆意的船帆。
“为什么你握我的手握得这么紧啊,爷爷?”男孩再次轻声问道。
“因为一切都在消失啊,诺亚诺亚,我一直握着你手,就是希望你可以存留的时间最长。”
男孩点点头,他更用力地回握住爷爷的手。
他握着女孩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只好温柔地一个一个松开手指,亲吻他的脖子。
“你这么握着我,就像我是根绳子一样。”
“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无忧无虑地在他身旁沿着这条路走着。
“我就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再跟我讲一讲诺亚,告诉我他的全部。”
他的脸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然后他咧开嘴笑了,说:“他现在很高,很快他的脚就能碰到地了。”
“那你得要在锚下多垫几块石头了。”她边笑边说。
他喘不过气了,只好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树上。树皮上刻有他们的名字,但他不记得为什么要刻了。
“我的记忆正离我而去,我的爱人,就像你试着把油和水分离一样。我一直在读一本书,但总是缺了一页,但那一页对我来说却无比重要。”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害怕。”她说,然后用嘴唇摩挲着他的脸颊。
“这条路会通到哪儿?”
“家。”她回答。
“我们在哪儿?”
“我们回到了我们相遇的地方。那边是一座舞厅,我们在里面跳过舞,你还踩过我的脚趾。还有那边是一间咖啡馆,我不小心把你的手指夹在了门里,导致你的小拇指至今还弯曲着。你还说过,我想跟你结婚可能只是因为我对此还抱有歉意。”
“我不在乎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我只在乎你现在是不是还在这儿。”
“那儿是一座教堂,我们就是在那儿结婚的。那里是一座房子,后来成了我们的家。”
他闭上眼睛,任凭他的鼻子去为他指引道路。
“你的风信子,它们从来没有像这样芬芳过。”
五十多年以来,他们彼此拥有。直到最后一天,她仍旧像是第一天在树下看到他那般厌恶他身上的某些特性,但同时也爱慕着他其他的品质。
“当我七十岁的时候,你注视着我,我跟十六岁时候的感觉一样,深深爱着你。”她微笑着说。
他的指尖抚摩着她的锁骨。
“你对我而言,永远都是非凡的,我的爱人。你就是一道闪电,一团烈火。”
她轻轻地咬着他的耳垂,弄得他痒痒的。她说:“没有人可以要求更多。”
没人像她一样跟他吵过架。他们第一次争吵是关于宇宙的,他跟她解释宇宙是如何诞生的,可她不信。他提高嗓门,于是她恼火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朝他大叫:“我很生气!因为你认为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但这个星球上有无数的人,而我偏偏偶然与你相遇。所以要是你说我也能偶然地与别人相逢,那我真的难以接受你那残忍的破数学!”她紧紧地握着拳头。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她几分钟,然后他告诉她他爱她。那是第一次,从此以后他们就没停止过争吵,但也从来没有分开睡过。他穷尽所有的工作时间去计算概率问题,而她却是他最不可能遇见的那个人。她让他彻底改头换面。
他们搬进了他们的第一间大房子。在那黑暗的几个月里,他埋头于种植花园,当阳光照射进来,这座漂亮的花园终于敲开了她的心扉。他这么做是有信念的,他认为只有科学才会调动一个成年人,因为他想展示数学可以是美丽的。他计算着阳光照射的角度,绘图示意出树林遮挡的阴影,每天坚持记录气温,选择最好的植物种植。
“我想让你知道。”爷爷说。
“知道什么?”奶奶赤脚站在六月的草地上哭着问。
“知道方程是有魔法的,公式也是有魅力的。”
如今他们老了,就站在这条路上。
她靠在他的衬衫上对他说:
“然后,每一年你都会偷偷种一些香菜,就是为了惹我生气。”
他晃了晃胳膊,摆出了一个无辜的手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忘了很多事情,你知道的,我是个老男人。你刚才是不是说你不喜欢香菜?”
“你一直都知道我很讨厌香菜!”
“那肯定是诺亚种的,你可千万不要相信那个男孩。”他大笑。
她踮起脚尖,两手抓住他的衬衫,两眼定定地看着他。
“你并不简单,亲爱的你,生闷气的你。可你也不圆滑,你甚至很容易让人觉得反感,可没有人,绝对没有人敢告诉我你不会去爱。”
这座有着风信子芬芳及偶尔有香菜芬芳的花园的另一头,是一片很老的农场。农场里面,就在树篱笆的另一头,有一艘破破烂烂的渔船,是邻居很多年前拖到岸上来的。爷爷总说,他在房子里工作的时候得不到安宁和平静。奶奶也说,爷爷在房子里工作的时候她也得不到安宁和平静。于是有一天早上,奶奶出去了,到了花园的树篱笆旁,把那艘渔船装饰成了一间办公室。从那以后,爷爷在里面工作了很多年,四周环绕着数字、方程和等式。地球上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有逻辑地思考万事万物,数学家需要这么一个地方,也许其他所有人也需要。
渔船的一边倚着一支巨大的锚。泰德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他突发奇想问他爸爸,还有多久他才会比那支锚要高。爸爸冥思苦想着他什么时候才会比锚高,连他脑海中的广场都开始震动起来。他已经得到了教训,诺亚出生时,身为爷爷的他和身为爸爸的他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对于数学家来说,这并不稀奇。所以当诺亚问了泰德曾经问过的问题时,爷爷回答:“你还是期盼着长得没有锚高吧,因为只有比锚矮的人才能随时去我的办公室里玩。”当诺亚的个头和锚差不多高时,他就在锚的底下垫块石头,这样他就永远有理由可以让诺亚来办公室里烦他了。
“诺亚越来越聪慧了,我的爱人。”
“他一直很聪慧,你还要花点时间才能赶上他呢。”她哼了一声。
他的话到了口边:“我的大脑开始萎缩了,每过一晚,广场就变得越来越小。”
她揉着他的太阳穴。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开始相爱的时候,你说睡觉就是一种折磨。”
“是的,因为我们不能分享彼此的睡眠。每个早晨,当我睁开双眼,有那么一瞬我竟不知道我在哪儿,我难以忍受,直到我知道你就在我身旁。”
她亲吻着他。
“我知道,每个清晨回家的路都越来越长。但我爱你是因为你的大脑,你的世界曾经要比别人都大得多,辽阔得多,即便记忆离你而去,它们也剩余很多。”
“我太想念你了。”
她微笑着,眼泪滴落在他的脸庞上。
“亲爱的顽固的你啊,我知道,你从不相信有来世。但你应该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希望你错了啊!”
她身后的路越来越模糊了,地平线上正下着一场雨。他用尽全力抱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若我们在天堂相遇,你还要怎么与我争论啊。”
一根靶子靠在墙上,旁边是三块写着植物名字的牌子,上面沾着潮湿的泥土。
地上躺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副眼镜,一半的镜框露了出来。一台显微镜被忘在脚凳上,一件白色的外套挂在挂钩上,底下露出一双红色的鞋。爷爷就是在这儿,在喷泉旁向奶奶求婚的,奶奶的东西仍散落在各个地方。
男孩小心翼翼地抚摩着爷爷额头上的肿块。
“还疼吗?”他问。
“不,不怎么疼。”爷爷回答。
“我是说在心里,心里还疼吗?”
“越来越不疼了,这就是遗忘带来的好处之一,你忘记了那些让你痛苦的事情。”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像不断在你口袋里摸索什么东西一样。一开始,你只是丢了一件小东西,随后东西越来越大。一开始你忘了钥匙,最后你把人也忘了。”
“你害怕吗?”
“有一点儿,你呢?”
“有一点儿。”男孩承认。
爷爷笑了。
“害怕能让熊熊都躲开。”
诺亚的脸倚靠在爷爷的锁骨上。
“当你忘了一个人的时候,你忘了自己忘了这件事吗?”
“没有,有时候我知道自己忘了,而这是最糟糕的一种遗忘,就像被困在一场暴风雨里一样。于是我更努力地强迫自己回想起来,而这让这座广场变得地动山摇。”
“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这么疲惫?”
“是的,有时候,就像是我在一张沙发上睡着了,明明那里是明亮的,醒来的时候却一片漆黑,我要花好几秒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我深陷在太空之中,眨着眼睛,揉着双眼,让我的大脑多运转几下,努力回想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怎么回家。每个清晨,回家的路都越来越长,从太空到家的路。我航行在一片平静之湖上,诺亚诺亚。”
“那太可怕了。”男孩说。
“是的,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由于某些原因,地点和方向是最先消失的,起初你忘了你要去哪儿,接着你忘了你去过哪儿,最后你忘了你在哪儿……或者,还以另外一种方式……我……我的医生说了什么,我去医生那儿,他说了些什么,或者我说了些什么。我说:‘医生,我……’”
他揉着太阳穴,越来越用力。广场开始晃动起来。
“没关系。”男孩轻轻说。
“对不起,诺亚诺亚。”
男孩摩挲着他的手臂,耸了耸肩。
“别担心,我会给你一个气球,爷爷。当你迷失在太空里,你还有一个气球。”
“气球并不能阻止我继续消失,诺亚诺亚。”爷爷叹气。
“我知道,但是我会在你生日那天给你的,当作一个礼物。”
“听上去又是无用的礼物。”爷爷微笑。
男孩点点头。
“要是你一直拿着气球,那么在你将要进入太空之前,你就会知道有人曾送过你一个气球,而这是最无用的一个礼物,因为很明显一个人在太空并不需要一个气球。这个会让你开心的。”
爷爷闭上眼睛,将头埋在男孩的头发里低语。
“从未有人送过我气球,这会是我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湖面上波光粼粼,爷儿俩摆动着双脚,裤腿在微风中晃来晃去。湖水和阳光的气息弥漫在长椅四周,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湖水和阳光是有味道的,但他们知道。只有当你远离其他所有的味道之后,你才会闻到它们的气息。你得坐在一艘小船里,无比放松地躺着,思想神游天外。小湖和思想在这一点上很类似,都需要花时间在其中遨游。爷爷靠着诺亚,呼出一口气,就像人们准备睡长长的一觉之前呼气一样。爷爷和诺亚,一个渐渐变大,另一个却越来越小,而岁月让他们在中间相逢。男孩指着广场另一头的路,路中间挡着一排栅栏和一块大大的警告牌。
“那里发生什么事了,爷爷?”
爷爷将头靠在诺亚的锁骨上,眨了眨眼睛。
“哦,那条路……我想它……它被封锁了。你奶奶去世的时候,那条路被雨水冲垮了。现在再去回想有点儿危险了,诺亚诺亚。”
“那条路会通向哪儿?”
“那是条捷径小路。每个早上,我在那里醒来,就会走那条路,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就能回到家里了。”爷爷含糊地说,揉着他的额头。
男孩还想问点儿什么,但爷爷阻止了他。
“多跟我讲讲学校里的事,诺亚诺亚。”
诺亚耸耸肩。
“我们很少做算术,不过我们要写很多作文。”
“总是这样,明明是学校,却不准孩子学习。”
“而且我也不喜欢音乐课。爸爸想教我弹吉他,可我不会。”
“别担心,像我们这样的人会其他不同的音乐,诺亚诺亚。”
“而且我们总是在写作文!有一次,老师想让我们写下自己对生活意义的思考。”
“那你写了什么呢?”
“陪伴。”
爷爷闭上眼睛。
“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答案。”
“老师说我必须要写得再长一些。”
“所以你怎么做的?”
“我写:陪伴,还有冰激凌。”
爷爷思索了那么一会儿,然后他问:“什么口味的冰激凌?”
诺亚微笑了,能被理解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和女孩走在一条路上,他们重返青春了。他想起了初次遇见她的时刻,他尽量把那些画面藏好,不想让它们被大雨冲刷干净。他们那时才十六岁,那个清晨,天上下着快乐的雪花,它们像肥皂泡泡一样轻盈,落在人们冰凉的脸颊上,温柔地想要唤醒它们深爱的人。她站在他的面前,一月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而他一片茫然。在他的生活里,她是他第一个弄不明白的人,而在那之后,他每分每秒都想弄懂她。
“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自己是谁。你就是我的捷径。”他向她吐露。
“哪怕我自己从来就没有方向感?”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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