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亡是一声声缓慢的鼓点,每敲一声,它就会算一次。而我们却不能跟它讨价还价,争取更多的时间。”
“很美的说法,我的爱人。”
“这是我听别人说的。”
他们的笑声在彼此的胸膛里回响着。他接着说:
“我想念我们所有最平淡无奇的日常。阳台上的早餐,花床里的种子。”
她深呼吸一口气,回答:
“我想念黎明,想念日出在水底愤怒跺脚的样子,它越来越挫败,越来越焦躁,直到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它。我想念它刚刚露出湖面时的光芒,抵达码头边的石头,最终上岸。它温暖的光辉照射在花园里,照射在我们的房子里,让我们掀开被子,开始崭新的一天。我也想念你,亲爱的你,还在睡觉的你,想念在那儿的你。”
“我们过着非凡的平凡生活。”
“是平凡的非凡生活。”
她笑了。垂暮的双眼,崭新的阳光,他还记得他们相爱的感觉是怎样的。那时,那场雨还没有降临。
他们在那条小路上翩翩起舞,直到夜幕降临。
人们在广场上来来回回,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踩到了龙的脚,飞龙在斥责着他。一个男孩在树下弹着吉他,音调忧伤,爷爷跟着曲子轻轻哼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赤脚走过广场,停在龙的身旁,伸手抚摩它。忽然,她的手掌在她红色外套的口袋里摸索到了什么,像是她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在寻找的一样东西。她抬起头,盯着诺亚,欢笑着向他挥手,像是他帮她找到了一般,然后她告诉他不必找了,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它,一切都好。有那么一瞬间,他看清了她的脸庞,她有一双奶奶的眼睛,男孩眨了眨眼,接着她就消失不见了。
“她好像……”男孩低声说。
“我知道。”爷爷点点头,他的手在自己的口袋里不安地来回摸索,然后他又举起手,指尖按压着太阳穴,像是按压装着葡萄干的盒子一样,仿佛想把里面凝结在一起的记忆松开。
“我……她……那是你的奶奶。她曾经很年轻,你永远不会见到她年轻的模样。她有着……她有着我在人们身上见过的最为强烈的情感。每当她生气了,她能吓走一个酒吧的所有男人,每当她快乐的时候……你无法抵抗,诺亚诺亚,她就是自然之力。我的一切都来自她,她就是我的‘宇宙大爆炸’。”
“你是怎么和她相爱的?”男孩问。
爷爷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放在男孩的膝盖上。
“她在我的心里迷失了,我想,她找不到出来的路。你奶奶的方向感特别糟糕,她还能在自动扶梯上迷路。”
他的笑声传来,清脆爆裂,像是一块干燥的木头在他胃里燃烧,浓烟飘散出来。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男孩。
“在我一生中,我从未问过自己,我是怎么和她相爱的,诺亚诺亚。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男孩看着地上的钥匙,看着广场和喷泉。他抬头仰望太空,像是他伸出手指就能触碰到它。它是柔软的。他和爷爷出去钓鱼的时候,他们偶尔会躺在船底,闭上眼睛,几个小时里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奶奶还在的时候,她总是待在家里,别人问她她丈夫和孙子跑哪儿去了,她就说:“去太空了。”
它是属于他们的。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清晨,她去世了。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风信子的芳香,男孩哭了一整天。那个晚上,男孩和爷爷肩并肩躺在花园的雪地里,仰望星辰。他们一起为奶奶歌唱,也为他们自己歌唱,为太空歌唱。从那以后,他们几乎每晚都会这么做。她是属于他们的。
“你害怕你会忘掉她吗?”男孩问。
爷爷点了点头。
“很害怕。”
“或者你只需忘了她的葬礼。”男孩这么建议。
男孩可以想象他自己忘了葬礼,所有的葬礼。但爷爷却摇了摇头。
“如果我忘了葬礼,我也就忘了为什么我无法忘掉她。”
“听上去有点儿乱哦。”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
“奶奶信仰上帝,但你却不信仰。如果你死了,你还会去天堂吗?”
“只有我错了,我才会去天堂。”
男孩咬了咬嘴唇,向他承诺:
“等你忘了,爷爷,我会跟你说说她的。每天早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你说说她。”
爷爷握住他的手臂。
“告诉我我们曾跳过舞,诺亚诺亚。告诉我那就是相爱的感觉,就像是在你心里,连你自己也装不下了。”
“我答应你。”
“还有,告诉我她很讨厌香菜,告诉我我曾告诉过餐厅里的服务生她有很严重的过敏,当他们质疑真的有人会对香菜过敏时,我就说:‘相信我,她真的对香菜严重过敏,要是你们给她的食物里放了香菜,你们会死的!’她说她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好笑,但她在以为我没有看她的时候笑了。”
“她以前说过,比起香草,香菜简直就是责罚。”诺亚笑了。
爷爷点点头,向着树梢眨了眨眼。在一片叶子落下的时间里,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他用额头抵着男孩的额头,说:
“诺亚诺亚,答应我一件事,最后一件事:一旦你能完美地告别了,你就要离开我,别再回头,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想念一个仍旧还在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男孩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思考,接着他说:“你的大脑虽然病了,但好处之一却是你能很好地保守秘密。因为你是爷爷,所以这是件好事。”
爷爷点点头。
“是的,是的……那是什么秘密?”他们俩都笑了。
“我想你不用因为忘了我而害怕。”思索一阵后,男孩说。
“不害怕?”
男孩把嘴凑到他的耳边:
“不用怕,因为如果你忘了我,那么你就有机会能重新认识我。你会很喜欢的,因为我是个很棒的人,很值得去认识。”
爷爷笑了,广场震动起来。他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祝福了。
他们坐在草地上,他和她。
“泰德很生我的气,我的爱人。”爷爷说。
“他没有生你的气,他只是生宇宙的气。他生气是因为你的敌人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宇宙如此之大,要是生它的气,那就是无尽的愤怒了。我倒希望他……”
“他更像你一些?”
“少一些,少像我一些,少一点儿愤怒。”
“他是的,只是更加悲伤一些。你还记得他还小的时候,曾经问你人们为什么要去太空吗?”
“记得,我告诉他人类天生就有冒险精神,我们渴望去探索和发现,那是我们的本性。”
“但是你能看出他很害怕,所以你又说:‘泰德,我们不去太空,是因为我们害怕外星人。我们去太空呢,是因为我们害怕自己太孤独。在这茫茫宇宙孤身一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说过吗?我居然这么聪明。”
“你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可能吧。”
“也许泰德现在在跟诺亚说同样的话。”
“诺亚从不害怕太空。”
“那是因为诺亚像我,他信仰上帝。”
老人躺在草地上,朝着树林微笑。她站了起来,穿过树篱,沿着船边走着,若有所思地轻抚着它。
“别忘了在锚下多垫些石头,诺亚长得太快了。”她提醒他。
那个他曾经在里面工作了很多年的船舱,此刻在薄暮中显得如此渺小,即便它的空间足以盛放他所有庞大的想法。那几盏灯还在船外,他曾把它们乱七八糟地系在外面,就是怕诺亚从噩梦中醒来想要找他爷爷,这几盏灯就能帮他找到爷爷了。灯泡五颜六色,绿的、黄的、紫的,就像是爷爷急着要上厕所,就胡乱地把它们挂上去了。这样,诺亚就能在看到它们的时候哈哈大笑。要是你在笑,那么你在穿过一座黑暗的花园时就不会害怕了。
她躺在他的身旁,靠得那么近。她叹息着。
“我们在这里创造了我们的生活,创造了一切。在那条路上,你还教过泰德骑自行车。”
他抿着嘴唇,坦白道:
“泰德是自学的,就像我叫他别再碰吉他了,好好去做功课,而他却自己学会了弹吉他。”
“你太忙了。”她轻声说,每个字里都盛满了愧疚,因为她自己也同样很自责。
“现在泰德也很忙。”他说。
“但是这个宇宙给了你们诺亚,他是你们俩之间的桥梁。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如此爱我们的孙子,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向我们的孩子致以歉意。”
“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孩子们不因为这件事而讨厌我们呢?”
“我们做不到的,那不是我们的工作。”
他口中的那句话如鲠在喉。
“所有人都好奇你是怎么忍受我的,我的爱人。有时候我也会很好奇。”
她咯咯地笑了,他是多么想念她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是从她脚底飞快地迸发出来。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知道怎么跳舞的男孩。我想,也许我最好抓住机会。谁知道这样的男孩会什么时候再出现?”
“我很抱歉,因为香菜的事。”
“没有,你才不觉得抱歉呢。”
“真的,我很抱歉。”
黑暗中,她悄悄松开了他的手,但她的声音仍在他的耳畔。
“别忘了在锚底下多垫几块石头,再问问泰德吉他的事。”
“现在太晚了。”
她的笑声在他脑海里回响着。
“亲爱的顽固的你啊,问你儿子他热爱的事物,永远也不会晚的。”
雨开始落下来,他向她呼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也希望他错了。他多么、多么、多么希望他错了,这样,她就能在天堂继续和他争吵了。
一个男孩和他爸爸沿着走廊走着。爸爸温柔地牵着他的手。
“害怕很正常,诺亚,你不必感到羞愧。”他不断地说。
“我知道,爸爸,别担心。”诺亚说着,两人滑了一跤,诺亚提了提裤子。
“裤子有一点儿大了,不过这是他们最小的尺码了。等我们回到家里,我把它再裁剪一下让它更适合你。”爸爸向他保证。
“爷爷很痛苦吗?”诺亚很想知道。
“没有,不用担心,只是在船里摔了一跤的时候,他磕到了头。看着很惨,但不怎么痛,诺亚。”
“我是说在心里,心里的伤口还疼吗?”
爸爸用鼻子深呼吸着,他闭上眼睛,他的步伐慢了下来。
“这很难解释,诺亚。”
诺亚点点头,用力地牵着他的手。
“别害怕,爸爸,它能让熊熊都躲开。”
“什么能让熊熊都躲开?”
“我在救护车里尿裤子了,尿臊能让熊熊都躲开。救护车里再也不会有熊熊了。”
爸爸的笑声像隆隆的雷声,诺亚很喜欢听。那双大大的手轻轻地牵着他的小小的手。
“我们只是需要和你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小心一点儿,明白吗?他的大脑……诺亚,有时候大脑会比我们以前运转得慢一些。爷爷的大脑比他过去要运转得慢一些。”
“是的,现在,每个清晨回家的路都越来越长了。”
爸爸蹲下来拥抱着他。
“我可爱的、聪慧的小儿子,我对你的爱,诺亚,连天空也容纳不下。”
“我们能做些什么来帮助爷爷呀?”
爸爸的眼泪在男孩的运动衫上干涸了。
“我们可以陪他走走路,我们可以陪伴着他。”
他们乘坐电梯来到了医院的停车场,牵着手朝车走去,去取他们绿色的帐篷。
泰德和他的爸爸又在争论了。泰德恳求他坐下来,爸爸却怒吼着:
“我今天没有时间教你骑自行车,泰德!我告诉过你,我得工作!”
“没事,爸爸,好的。”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想要我的香烟!告诉我,你把我的香烟藏到哪里去了!”爸爸咆哮道。
“你几年前就戒烟了。”泰德说。
“你他妈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是因为你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戒掉了,爸爸。”
他们彼此注视着,喘着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跟宇宙生气,那将会是无尽的怒火。
“我……它……”爷爷咕哝着。
泰德大大的手按着他瘦弱的肩膀,爷爷摸了摸他的胡须。
“你长这么大了啊,泰德泰德。”
“爸爸,听我说,诺亚现在在这里。他会和你坐在一起,我要去车里拿点儿东西。”
爷爷点了点头,把他的额头靠在了泰德的额头上。
“我们得赶快回家了,我的儿子,你的妈妈还在等我们,我敢肯定,她现在很担心。”
泰德咬住了下唇。
“好的,爸爸,很快。真的、真的很快。”
“你现在多高了,泰德泰德?”
“六尺一[3],爸爸。”
“等我们回到家,我们要在锚下多垫几块石头。”
爷爷问他是否带着吉他的时候,泰德已经快走到了门边。
在生命的尽头,有一间病房。有人在病房中央搭了一个绿色帐篷,一个人在里面醒了过来,呼吸急促,惊恐不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他的身旁,轻声说:
“别怕。”
那个人从睡袋里坐了起来,环抱着自己颤抖的膝盖,哭泣着。
“别害怕。”年轻的男人不断地说。
一个气球在帐篷顶上弹跳着,气球线的一头系在了他的指尖上。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低声说。年轻的男人拍了拍他的前臂。
“我是诺亚,你是我的爷爷。你在你家外面的那条路上教过我骑自行车,你很爱我的奶奶,所以在你心里连你自己也装不下了。她很讨厌香菜,却忍受得了你。你发过誓说永远不会戒烟,但当你成为一个父亲时,你却戒烟了。你去过外太空,因为你天生就是探险家。有一次你去看医生,你说:‘医生,医生,我在两个地方弄伤了我的胳膊!’然后医生就告诉你不要再去那两个地方了。”
爷爷微笑着,嘴唇也不再颤动。诺亚把系着气球的线放在了他的手心里,给他看他是怎么握着线的另一头的。
“我们在一个湖边的帐篷里睡觉呢,这个帐篷是我们以前在湖边睡觉时常用的,爷爷,你还记得吗?如果你把线系在手腕上,你就能在入睡的时候还拿着这个气球。要是你害怕了,你只要拉一拉这个气球,我就会带你回来。每一次我都会的。”
爷爷缓缓地点着头,他惊讶地轻抚着诺亚的脸颊。
“你变了,诺亚诺亚,学校的生活怎么样?现在的老师好一点儿了吗?”
“是的,爷爷,老师们变好了。如今,我也是一名老师了。老师们现在都特别棒。”
“很好,很好,诺亚诺亚,伟大的大脑绝不应该被禁锢在地球上。”爷爷闭上眼睛,轻声说。
病房外,太空正在歌唱。泰德在弹着吉他,爷爷应和着音乐哼唱着。宇宙很浩大,生活同样很漫长。诺亚抚摩着女儿的头发,那个女孩还在睡袋里面朝着他熟睡着,没有醒来。她不喜欢数学,反而喜欢文字和乐器,就像她的爷爷一样。很快,她的脚也能触碰到地面了。他们睡成一排,帐篷里弥漫着风信子的芬芳。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注释
[1]姜汁饼干和热红酒是西方人过圣诞节时的主要食物与饮品。
[2]瑞典的传统圣诞食物,是一种发酵的甜面包卷,用金色藏红花和深色葡萄干调味。
[3]约1.85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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