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女溪-喊女溪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正在死去

    而你,仿佛从未……

    ——《背叛》

    演唱者:洛拉·贝尔特兰

    (作曲:托马斯·门德斯·索萨)

    洛拉·贝尔特兰(1932—1996),原名玛丽亚·露西娅·贝尔特兰·路易斯,墨西哥著名歌手,女演员。

    托马斯·门德斯·索萨(1926—1995),墨西哥民间音乐作曲家。

    唐·塞拉芬同意胡安·佩德罗·马丁内斯·桑切斯娶克莱奥菲拉斯·恩里克塔·德莱昂·埃尔南得斯为妻,迈出她父亲的门槛,穿越几英里的泥路还有几英里的公路,穿越一条边境线,去en el otro lado——那边的——小镇的那天,他就已经预言,某日清晨,他的女儿会手搭凉棚,遥望南方,怀念那些没完没了的家务、那六个一无是处的兄弟和他这老头的牢骚。

    在分别时的混乱中,他还说过:我是你父亲,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的。他是这么说过的,不是吗,在临别前拥抱她的时候。可那时,她忙着找她的伴娘切拉,准备扔花束。直到后来,她才记起父亲临别时的话。我是你父亲,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的。

    直到现在,做了母亲,她才想起。此刻,当她和胡安·佩德罗一起坐在溪边时。不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曾经多么爱对方,总有一天那种爱是会变的。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孩子对父母的爱,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儿。

    这就是克莱奥菲拉斯在胡安·佩德罗不归家的夜晚所想到的。她躺在自己睡的这边床上,听着州际公路上车辆空洞的咆哮、远处某只狗的号叫,和山核桃树发出的如女人硬直的衣裙的窸窣声——簌—簌—簌,簌—簌—簌——渐渐沉入睡梦中。

    在她长大的那个小镇,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除了和姑姑阿姨教母们这家那家地打牌。或者去电影院将这个星期的电影再看一遍,虽然荧幕上会有亮点,有人的头发恼人地晃来晃去。或者去镇中心订一份奶昔,尽管一天半后它会让她背上冒小包包。或者去女友的家里看最新的肥皂剧,学里面的女人梳头、化妆。

    但是自从她大到可以斜倚在窗口展示她的那些纱裙、蝴蝶结和蕾丝花边以来,克莱奥菲拉斯所等待的,她为之窃窃私语、叹息、傻笑的,她一直期待的,是激情。但是,不是《警报!》杂志封面上的那种,那照片中的爱人拿着一把用来拯救名声的流血的餐叉。而是最本质意义上的激情。是书、歌和言情剧里的那种,某人终于找到了一生的最爱,然后全身心地投入,不惜任何代价的那种。

    Tú oNa die,《非你不可》。现在最受欢迎的肥皂剧。美丽的露西娅·蒙德兹不得不忍受内心的各种痛苦,分手、背叛,还有爱,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因为那是最重要的东西,你看了露西娅·蒙德兹做的拜耳牌阿司匹林的广告吗——她是不是很可爱?你觉得她的头发染过吗?克莱奥菲拉斯要去药房买染发剂,她的女友切拉会用——根本没那么难。

    因为你没看昨晚的那集,露西娅已经承认她这辈子最爱的人是他。这辈子呢!她还为这部电视的片头和片尾唱了《非你不可》那首歌。Tú o Nadie,人就应该那样生活,你不觉得吗?非你不可。因为为了爱受苦也是美妙的。苦也是甜的。说到底。

    塞金,她喜欢它的发音。遥远可爱。不像蒙克洛瓦、科阿韦拉,难听。

    塞金,提加洛。听起来像一串货币叮当作响。像钱币的声音。她会装扮得像电视里的女人们一样,像露西娅·蒙德兹。还会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切拉一定会嫉妒的。

    是的,他们会驱车前往拉雷多取她的婚纱。但那只是他们说的。因为胡安·佩德罗想要立刻结婚,没有漫长的订婚期,因为他不能放下工作太久。他在塞金身居要职,在,在……一个啤酒公司,我想。又或许是个轮胎公司?是的,他必须回去。所以,他们要在春天结婚,趁他脱得开身,然后他们就开着他的新卡车——你看见了吗?——去他们在塞金的新家。嗯,准确地说不是全新的。但他们会把它重新粉刷一遍。你知道新婚夫妇的。新刷的漆,新家具。为什么不呢?反正他有的是钱。以后或许还会再加一两间婴儿房。但愿他们能有很多孩子。

    嗯,你瞧,克莱奥菲拉斯一向很会做裁缝。缝纫机嗡嗡嗡嗡一会,然后咔嚓一声,奇迹就出现了。她一向聪慧,这姑娘。可怜的东西。甚至没有母亲来告诉她新婚之夜的事。嗯,愿上帝帮助她。有一个脑袋笨得像驴的父亲和六个傻瓜兄弟,她能怎么样呢?嗯,你觉得怎么样?是的,我要结婚了。确切无疑!赶着那天要穿的衣服只要再改一点点就够时髦了。瞧,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一种新款式,我想可能会适合我。你看了昨天晚上的《富人也会哭》吗?嗯,注意到里面那位妈妈穿的衣服了吗?

    喊女[17]。这样一条美丽的溪流,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但他们就是这么叫从屋后流过的那条小溪的。虽然没人能说出那个女人呼喊是出于愤怒还是痛苦。当地人只知道这条流向圣安东尼奥又流回来的小溪叫喊女溪,一个这里的人谁也不会觉得好奇,更没有人明白的名字。再说,印第安人那边,谁知道——谁知道呢,镇上的人耸耸肩,因为不管这涓涓细流叫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都和他们的生活无关。

    “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呢?”自助洗衣店的服务员瞿妮用一贯生硬的西班牙语问道。每次她给克莱奥菲拉斯找零钱或是为了什么事嚷嚷的时候都那样。开始是因为往洗衣机里放了太多肥皂。后来,因为坐在了洗衣机上。再后来,在胡安·小佩德罗出生后,因为不知道在这个国家不能让孩子没裹尿布、光着屁屁在外面走来走去,那样不好。那么,明白了吗?

    克莱奥菲拉斯怎么能向这样的女人解释清楚为什么喊女溪这个名字会让她这么着迷呢?嗯,和瞿妮讲没有意义。

    好在还有女邻居们,在他们租住的小溪边的房子两边。左边的那个叫索利达[18],右边的叫多洛莉斯[19]。

    女邻居索利达喜欢自称是寡妇,虽然她怎么成为寡妇的是个谜。她丈夫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和冰屋里的妓女跑了,也可能只是在某天下午出去买包烟就再也没回来了。很难说是哪种情况,因为索利达从来不提起他,这是她的原则。

    另外一边的房子里住着多洛莉斯太太,为人和气、甜美,但她家里供桌上传来的香和蜡烛的味道太浓了,那是为了她两个死于战事的儿子和因悲痛过度跟着死去的丈夫设的,常年供着香,点着蜡烛。这位邻居多洛莉斯太太将自己的时间分给了回忆这些男人和侍弄园子,她的花园以向日葵闻名——它们长得那么高,得用扫帚柄和旧木板撑着,红艳艳的鸡冠花,像缀着的花边,颜色像是经血,还有玫瑰——它们那难闻的气味总让克莱奥菲拉斯想起死尸。每个周日,多洛莉斯太太都会剪下园中最漂亮的一些花,带到塞金墓地最不起眼的三座坟前。

    女邻居们,索利达和多洛莉斯在这条小溪的名字变成英语之前或许曾经知道它,但现在她们不知道了。她们忙着记住那些从她们生活中自愿或被迫消失、一去不返的男人们了。

    痛苦还是愤怒,作为新婚夫妇第一次从桥上经过,胡安·佩德罗指给她看时克莱奥菲拉斯就很想知道这一点。喊女溪,他当时说道,她笑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这么一条美丽、欢快的河流。

    第一次的时候,她是那么惊异,甚至没有哭,也没有试图反抗。她一直都说如果有哪个男人,任何男人,敢打她的话,她一定会反击的。

    但是当那一刻来临,他打她耳光,一次,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她的嘴角破裂,流出一朵血色兰花,她也没有反击,没有哭,也没有像她以前看见电视里发生这种情况时所想象的那样跑开。

    在她家,她父母从来没有动过彼此或是孩子们一根手指头。虽然她承认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也许从小被娇生惯养惯了——被宠坏的,公主——有些事情是她永远不会容忍的。永远。

    但是,当那第一次发生时,当他们只是男人和女人时,她变得那么惊讶,惊讶到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动也不知道动,呆在了那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伸手摸了摸嘴巴上的滚热,盯着手上的血,好像到那时都还没明白似的。

    她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就什么也没说,只是抚摸着那个男人乌黑的卷发,他哭着,哭得像个孩子,流出悔恨和羞愧的泪水,每每如此。

    冰屋里的男人。在她还是个新婚妻子的第一年里,她也曾应邀陪她丈夫去过,默默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聊天,等待着,偶尔呷一小口渐渐变暖的啤酒,将纸巾打成结做成扇子形状、玫瑰花形状,点头,微笑,打哈欠,礼貌地微笑,在适当的时刻笑出声,靠在丈夫的衣袖上,戳戳他的胳膊肘,渐渐地熟悉他们谈话的走向。从这些,从她所知道的,克莱奥菲拉斯知道他们每个人都盲目地想找到躺在瓶底的真相,就像沉落海底的金杯。

    他们都想把自己想对自己说的告诉彼此。但是像氢气球一样在他们的大脑中蹦弹的东西找不到出来的路。它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升上来,在喉咙里徘徊,翻滚到舌头表面,从嘴唇上逃逸出来——一个嗝儿。

    如果他们幸运,长夜之后能有眼泪。在很多时候,拳头都跃跃欲试想说话。他们是追赶自己尾巴的狗,直到躺下来睡觉,试图找到某个途径、某种路线、某种出路——最后——得到一些安宁。

    早上,有时在他睁开眼睛之前。或者在他们爱完之后。或者在他坐在桌边她对面将食物往嘴里塞,咀嚼食物的时候。克莱奥菲拉斯会想,这就是我等了一辈子的男人。

    不是说他不是个好男人。她得提醒自己为什么爱他,在她给小孩换尿布的时候,或者拖浴室地板的时候,或者试图给没有门的门道做一道帘子的时候,或者漂白亚麻布的时候。或者在他用脚踢着冰箱说他讨厌这个乱七八糟的家,要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忍受小鬼的啼哭和她疑神疑鬼的盘问,还有要修这修那的唠叨的时候,因为要是她还有一点点脑子的话,她就应该意识到,他每天赚钱填饱她的肚子,让她头顶有一片遮风挡雨的瓦,他已经受够了,何况他第二天还得早起,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下呢,女人。

    他不是很高,不高,完全不像肥皂剧里的那些男人。脸上还有痘痕。他喝过的那些啤酒让他有点肚子。还有,他的嗓子总是沙哑的。

    这个男人会放屁、打嗝儿、打喷嚏,会放声大笑、吻她、抱住她。这就是她的丈夫,每天早上她都会在水池里发现他的胡须,每天晚上她都得将他的鞋放到走廊上去吹风;这就是她的丈夫,他会当众剪手指甲,会放肆地大笑,会骂骂咧咧,要求每天他一回到家,不管早晚,一道道饭菜都已经分开盛好,像他妈妈家一样,他对音乐、肥皂剧、浪漫、玫瑰,以及洒在湖面或者从卧室窗口照进来的月亮的清辉之类的毫不在意。只知道拉上遮帘,蒙头大睡。这个男人,她孩子的爹,她的对手,恩主,老爷,主人,她的丈夫乃至君王。

    一丝怀疑。细微如发丝。一只洗过的杯子倒扣在翻面的架子上。她的口红、爽身粉,还有发梳都整齐地摆在卫生间里,和往日不一样。

    不。是她的错觉。这房子和往常一样。什么变化也没有。

    带着新生的儿子和丈夫一起从医院回来。发现她在家穿的拖鞋还在床底下,在家穿的退色的便服还在浴室她最初挂它的钩子上,这让她颇感安慰。她的枕头。他们的床。

    回家的感觉那么甜蜜。像空气中面霜的香味,茉莉花,黏糊糊的液体。

    门上脏兮兮的脚印。玻璃杯中压扁的烟头。心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有时候她会想起父亲的家。但是她怎么能回去呢?多么丢脸。邻居们会怎么说呢?背上背着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就这样回到家?你丈夫呢?

    流言蜚语的小镇。羞辱和绝望的小镇。抛开流言蜚语的小镇她又能换来什么呢?羞辱和绝望的小镇。房子之间或许隔得很远,但那并不意味着有更多的隐私。镇中心没有绿树成荫的中央广场,不过闲言碎语还是照样传播。没有每个礼拜天教堂门前台阶上簇拥在一起的窃窃私语。因为在这儿,窃窃私语开始于日落时的冰屋。

    这个为市政厅前那个婴儿车大小的铜铸山核桃自鸣得意的小镇。电视机修理铺、药店、五金店、干洗店、按摩店、酒屋、担保公司、空置的铺面等等等等,没有一处有意思的地方。没有一个可以去走走的地方,没有。这些城镇就是这么建的,让你不得不依赖丈夫。要么就待在家里,要么就开车出去。但前提是你得足够富有,买得起车,还要丈夫肯让你开。

    没有地方可去。除了隔壁的女邻居家。这边的索利达,那边的多洛莉斯。再有就是那条小溪。

    天黑以后不要去那里,我的小宝贝。就待在房子附近。那对你的健康不利。阴气太重。阴气太重。空气也不好。你会生病的,宝宝也是。乌漆抹黑的到处乱走,你会受到惊吓的。我们说的不会错的。

    夏天的时候,那条小溪有时候只是一个泥水坑,不过现在是春天,下了雨,它成了一条宽阔的灵动的溪流,有自己的声音,整日整夜地用那高昂、清脆的声音呼喊着。它是哭女[20]吗?亲手溺死自己孩子的哭女。也许这条小溪的名字就是从哭女那里来的,她想,孩提时代听说的所有故事都涌现了出来。

    哭女在对她呼喊。她很肯定。克莱奥菲拉斯将唐老鸭的婴儿毯铺在草地上。听着。天色渐渐转向夜晚。孩子用力拽起一把把草,咯咯地笑着。哭女。是不是这样的宁静让一个女人在树底下坐着,直到天黑。

    她所需要的是……做出一个将女人的屁股顶向他的下身的姿势。马克西米利安诺,路对面那个浑身发臭的傻瓜说,惹得那些男人们一阵哄笑,但克莱奥菲拉斯只是咕哝了一句“下流”,便接着洗碗了。

    她知道他说那些不仅因为那都是事实,更因为他自己需要和女人睡觉,而不是每天晚上在冰屋喝得醉醺醺的,然后跌跌撞撞地孤身回家。

    听人们说,马克西米利安诺在一次冰屋吵架中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当时她拿着一个拖把来找他。我不得不开枪,他强辩道,她带着武器呢。

    他们的笑声还在厨房的窗外回荡。她丈夫的,他的朋友们的——马诺洛、贝托、埃弗拉因、佩里科、马克西米利安诺。

    克莱奥菲拉斯真像她丈夫总说的那样,太夸张了吗?好像报纸上总是充斥着这样的新闻。在州际公路边发现了一个女人。这人从行驶的车上被推了下来。这人的尸体,这人失去了意识,这人被打得浑身青紫。她前夫、她丈夫、她的情人、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她的叔叔、她的朋友、她的工友。老有。报纸的版面上老有类似的可怕新闻。她把一个杯子放在肥皂水里泡一会儿——打了个冷战。

    他一本书砸了过来。她的书。从房间的另一端。脸颊上横亘着一道火辣辣的伤痕。这次她可以原谅。不过更让她伤心的是那是她的书,是科琳·特拉多的爱情小说,她现在的最爱,因为生活在美国,她没有电视机,没法看那些肥皂剧。

    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偶尔还能看上一点,在隔壁的女人索利达家里瞄上几集,因为多洛莉斯对那一类电视剧不感兴趣,而索利达则常常会好心地把《不属于任何人的玛丽亚》哪一集演了些什么讲给她听:可怜的阿根廷乡下姑娘不幸爱上阿罗恰家英俊的少爷,而她却是这家的女佣,寄居在他们的屋檐下,为他们的地板除尘。在这个屋檐下,在扫帚和吸尘器的见证下,那个方下巴的唐·卡洛斯·阿罗恰吐露了爱慕,我爱你,玛丽亚,听着,亲爱的,但她却说不行,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提醒他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能爱上对方,可想而知,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心都碎了。

    克莱奥菲拉斯以为自己的生活会是那样的,像肥皂剧一样,但现在这剧情正变得越来越悲伤。中间甚至没有插播的广告给人片刻欢快的喘息。也看不到有快乐结局的可能。她带着小宝宝坐在屋后的小溪边,想着这些。克莱奥菲拉斯……她得给自己改个名字,托帕西奥或者叶赛尼娅、克利斯塔尔、安德利亚娜、斯泰法尼娅、安德莱亚,得改一个比克莱奥菲拉斯更有诗意的名字。所有故事都发生在了那些有着宝石一样名字的女人身上。叫克莱奥菲拉斯的女人身上发生过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脸上的伤痕。

    医生叮嘱过的。她必须去。为了确保新怀的孩子没事,生的时候不会有任何问题,预约卡上写的是下个星期二。他会肯带她去吗?这是唯一的问题。

    不,她不会说的。她保证。如果医生问的话,她可以说是她在门前的石阶上摔倒了,或者在后院滑了一跤,仰面滑倒了,她可以那样回答他。下星期二她必须再去,胡安·佩德罗,求你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她可以写信给她父亲,问他要点钱,借一点,作新生儿的医疗费。如果他不愿意她那么做。没关系,她就不那么做。求你不要了。不要了。她知道有那么多的账单要付,想存点钱很难,但为了付清那一大堆的债务,他们还能怎么样呢?而且在付了房租、伙食费、电费、煤气费、水费,还有各种零零碎碎的费用之后,基本上就没有钱剩下了。但是,至少医生还是要去看的,求你了。她不会再要别的任何东西了。她必须去。她为什么会这么焦虑呢?因为。

    因为她要确保腹中的胎儿这次没有向后移位,不会把她从中间撕开。是的。下星期二五点半。我要让胡安·佩德罗穿得好好的。但他就那么几双鞋。我会把它们擦得亮亮的,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你一下班我们就去。我们不会让你丢脸的。

    菲莉赛吗?是我,格雷西拉。

    不,我没法大声说。我在工作。

    瞧,我需要你帮个忙。这儿有个病人,一个女人,她碰到了一点问题。

    嗯,稍等。你在听我说吗?

    我不能大声说,她丈夫就在隔壁。

    嗯,你就听着好了?

    我要给她做个超声波检查——她怀孕了——她刚刚求我了。天哪,菲莉赛!这个可怜的女人浑身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我没有开玩笑。

    是她丈夫。还能有谁?又是一个越境过来的新娘。她的家人都在墨西哥。

    废话。你觉得他们会来帮助她?得了吧。这个女人连英语都不会说。她丈夫甚至不准她往家里打电话、写信之类的。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的。

    她需要有人载她一程。

    不是去墨西哥,你傻啊。只要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就可以了。在圣安东尼奥。

    不,送她过去就行。她自己弄到了钱。你要做的就是回家的时候顺便带上她,到圣安东尼奥的时候放她下来。帮个忙吧,菲莉赛。求你了。如果我们不帮她,谁还能帮她?我本来想自己送她去的,但是她得在她丈夫下班回家前上汽车。怎么样?

    我不知道。等一下。

    尽快,要不明天。

    好的,如果明天你不方便……

    说定了,菲莉赛。星期四。在卡什—凯瑞街1—10号。中午。她会事先准备好的。

    哦,她叫克莱奥菲拉斯。

    我不知道。一个墨西哥圣徒,我猜。殉道者什么的。

    克莱奥菲拉斯。克—莱—奥—菲—拉—斯。克莱—奥—菲—拉斯。记下来。

    谢谢,菲莉赛。她的孩子生下来之后会随我们的名字,怎么样?

    是的,没错。有时候像一部肥皂剧。这就是生活啊,姐姐。好,再见。

    整个上午在恐惧和疑虑中度过。胡安·佩德罗随时都可能出现在门口。在街上。在卡什—凯瑞街。就像她梦中梦到的那样。

    她不住地想着那些,直到那个女人开着皮卡出现。没时间再想别的了,皮卡指向圣安东尼奥市。把包放到后面,上车。

    但当他们开过那条小溪时,司机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像墨西哥流浪艺人的歌声一样响亮。不但克莱奥菲拉斯大吃了一惊,胡安·佩德罗也是。

    瞧,多可爱。我吓到你们俩了,是吗?对不起。我应该先提醒你们一下的。每次从那桥上过时,我都会那样。因为那个名字。喊女。然后,我喊了。她用西班牙语说的,但话里夹杂着大量的英语,不时地笑几声。你们注意到了吗?菲莉赛继续说道,这儿几乎没有什么是用女人的名字命名的。真的,圣母例外。我想只有处女才会出名。她又笑了。

    这就是我喜欢这条小溪的名字的原因。让你想像泰山一样呼喊,不是吗?

    菲莉赛,这个女人的一切都让克莱奥菲拉斯感到惊奇。她开着一辆皮卡。皮卡呢。克莱奥菲拉斯问那是不是她丈夫的,她说她都还没有丈夫。这辆皮卡是她的。她自己挑选的。她自己付的钱。

    我以前有一辆庞迪克太阳鸟。但那种车都是给年纪大的人开的。温顺如猫。现在这个才能叫车呢。

    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话啊?克莱奥菲拉斯想。不过,菲莉赛不像她遇到过的任何女人,你能想象吗,开过那些小溪的时候,她会那样像个疯子似的大叫。她以后要告诉她的父亲和兄弟。就像那样。谁会想得到?

    谁会?痛苦或是愤怒,或许吧,但不像菲莉赛刚才发出的那种呼喊。让你想像泰山一样呼喊,菲莉赛说的。

    菲莉赛又笑起来了,但那不是菲莉赛在笑。是从她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一连串的笑声,像流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