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本性是爱欲
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当代备受尊崇但也极具争议的文学批评及翻译理论大师,同时以研究犹太大屠杀和西方文化之关系闻名。斯坦纳著作等身,代表作有《悲剧之死》《通天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海德格尔》《蓝胡子城堡:对文化再定义之讨论》《造物文法书》等,其中《通天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已成为翻译理论经典,影响甚巨。目前居住于英国剑桥。
教育的本质就是爱欲。
在不同类型的老师中,最令人神往甚至崇拜的就是所谓“大师”。如今我们讲到大师,想到的大抵是一个有学术成就和地位的人,而最传统、最经典的大师指的则是孔子那样万世师表的人,或是耶稣那样改变人类社会的传扬者。他们作为老师,跟门徒之间的关系,无论在哲学、历史还是文学范畴,都是值得探讨的重要题目。如何融会贯通地将音乐到建筑再到哲学等各门类里的大师与门徒一一理清呢?我给大家介绍一本很特别的书,叫《大师与门徒》。
《大师与门徒》这本书也可译作《大师的教育》或《大师的课堂》,作者乔治·斯坦纳是当今世上最博学的三个人文学者之一。其他两个分别是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有名的大作家翁贝托·埃科和美国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三人都学富五车。
这本书虽然是乔治·斯坦纳的演讲集,但它绝对不是一本容易看懂的书。它沿袭了乔治·斯坦纳过去几年写作和演讲的风格:做大量的引述,提大量的人名,在大量历史文献典籍中简单地几笔带过,但已看出其中的关联。他写的东西虽然不深,但是预设了读者的知识背景,对西方文化史有一个基本的认识才看得懂他写的东西,而只要看得懂就会发现他写得非常好玩。比如书里提到一个在中国号召力很强的人——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讲到海德格尔当年跟胡塞尔的关系。胡塞尔是“现象学之父”,当年曾经指导过海德格尔,海德格尔亦步亦趋跟随他十几年,但是后来慢慢出现了叛逃之心,表面上对师父毕恭毕敬,但私底下在跟别人通信时却嘲讽自己的老师。
书里谈到这个师生关系时,提到了亚里士多德拒绝柏拉图某些学术所引来的著名说法,即“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老师常常希望自己的东西能有人继承,未完成的事业能有人接续,可这种问题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严肃的教育学问题,甚至不是教育哲学所探讨的问题,而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文化课题。这本书里谈了很多诸如此类的课题,比如提到了“师生恋”。斯坦纳花了很多篇幅去谈的师生恋不是一般的师生恋,而是掺杂有欲望的师生恋。
柏拉图的老师是苏格拉底,而在斯坦纳看来,这个导师跟性欲是有关系的。在师生恋这个部分,英文原版中提到一个概念,说苏格拉底是一个“重欲者”,是一个“情欲主义者”。在他的教育里面,无论是最基本的日常生活教育,还是最高级、最抽象的教育,爱欲都充满其中,因为教育的本质就是爱欲。
为什么教育的本质就是爱欲呢?在《想念篇》里有一个片段,讲苏格拉底曾经有一个学生很崇拜他,而苏格拉底长得是出了名的丑,又是一个老头,但是这个学生太爱他的智慧,自愿留下来陪他睡觉。当时的希腊人谈恋爱大多指的是同性恋。在这样的情况下,苏格拉底逐步引导他的学生,先以最大的自制力节制自己对学生的欲望,然后逐步引导学生往更高的境界走。这个更高的境界跟欲望和爱欲无关,可是斯坦纳说,这难道不是一种最深刻的爱欲表达形式吗?所有的教育都牵涉到说服。教育像是在强奸一个学生,牵涉到一个学生作为门徒对大师的屈服,对他的奉献,打开自己,让他进入。所有这些描述,这种比喻和说法都可以形容为一种关乎肉欲的隐喻。所以斯坦纳认为,即便再灵性的教育,也逃不过爱欲的一面。因为教育本质上就是一个灵与肉的结合。
我们常常以为教育是灵性的。在舞蹈和音乐教育里面,师生之间的身体接触是用不着讲的,而这个接触是你在锻炼学生的身体,使之去适应某种操作身体的方法。
同样,在一个看起来很抽象的精神哲学讨论上面,学生同时也是处于不断屈服的过程,当然有时候可能是老师屈服,因为老师是被学生引诱着层层深入,越讲越深,就是为了要进入这个学生的灵魂。
以前我曾经认为师生恋没有更深层面的问题可言,如果学生因为一个人的智慧,因为一个人很博学而去爱他,是很无聊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是为了这个原因而去爱一个人的话,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好好读书呢?那样自己不也可以变成一个很博学的人吗?后来我才了解,原来知识不是中性的,同样的书,同样的知识,由不同的人体现、构想甚至描述出来的时候是不同的,那些知识无法离开人和人的身体而独立存在。
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
对动物的溺爱折射了对人类世界的失望
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当代西方著名的跨学科学者,在生物学、灵长类动物学、科学史学、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科幻文学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她的思想激进且前卫,提出“宁愿成为赛博格(cyborg,半机械人)而不是女神”的女性主义理论。几乎所有时髦的“主义”都可以贴在她的身上:赛博格女性主义、社会建构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等。
是因为有了人才有了狗,同时,也是因为有了狗才有了人类。
可能迟早有一天我会吃素,因为我发现自己对动物的感情好像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广泛了。已经达到一个什么地步呢?比如夏天我家里有很多蚊子进来,明明咬得我满身都是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舍不得打它们。有时候吃东西,不小心留了些碎屑在餐桌上,看到一群蚂蚁来搬,我也不会把它们赶走,就静静地在那儿看着它们,直到它们把要搬的东西全部拿光为止。
我们对动物的这种感情甚至溺爱,是不是反过来说明了我们对人类世界的失望呢?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否表示我们对动物的感情其实只是一种投射,与这些动物本身无关?不只如此,甚至我们对动物的这种单方面的感情投射以及沉溺,更能够说明我们仍然活在一个以我为本、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里。关于这一点,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这本书,作者是唐娜·哈拉维。
哈拉维这个人说起来很特别,她是美国非常有名的女性主义学者,而且是很极端、很激进的后现代女性主义者。她的专业是做科学研究,而这个科学研究不是说她从事任何具体的科学研究工作,而是研究科学这门学问。这是最近十几年相当火的一门新学科,研究的是各种自然科学的基本假设,有点介乎于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的交汇。但同时,她也挑战了很多我们人关于自然世界的种种假想和看法,这本书就是一个典型。
书名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的意思是伙伴物种宣言。请注意companion species,不是指宠物,而是伙伴物种。什么叫“伙伴物种宣言”?她要写一本小册子出来,宣告发起一个运动,让大家正视我们人类生活中、人类历史上有这么一些东西是跟我们共生共存,一直繁衍至今的,这些东西就叫作“伙伴物种”。这本书已经不是哈拉维的第一本宣言了。她曾经有过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叫《人工智能机器人》,后来被收录进她的一本很经典的论文集。今天我们很多人谈的“人机混合”的概念,其实都是来自这篇文章。什么是“人机混合”?想想未来的人类身上有很多非碳水化合物的东西,可能是一种晶片器官,比如人工大脑、人工手臂、人工眼,然而当各种人造机件跟人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还算是人吗?她在先前那篇文章里讲的就是我们谈进化时不能只是看生物,机件也在进化,人跟机件已经合并起来共同进化,成为一个崭新的物种。
在这本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里,哈拉维谈的是另一个大问题。我们过去有一种想法,觉得动物是早就已经存在于自然界,而人跟它的关系是先有了动物,然后双方建立起关系。但是哈拉维这个激进的学者有一个非常不同的理解,她认为任何物种、任何动物都不是先于人类跟它的关系而存在的,而是先有了这个关系,人类和物种才彼此确认、彼此存在的。听起来很复杂,我用一个很粗暴的讲法就是,“是因为有了人才有了狗,同时,也是因为有了狗才有了人类”。这个说法是不是很夸张?但现在已经有很多科学资料指出,人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甚至人能够说话,都是拜狗所赐。倒不是说人是跟狗学的,而是人类养了狗之后,狗使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少了很多警戒,于是人就比较有机会去发展人体其他机能,因此别的器官得以演化,包括我们的语言系统。所以你可以说,人是养了狗之后才有现在这么发达的语言能力的。
同样,我们看看各种各样不同的狗,包括各类名犬,它们都不是天生这样,而是被人养出来的。所以,以狗为例,从自然史的角度看,狗跟人是彼此形成这样一种伙伴物种关系的。而这个关系里面又不止一种关系,还有很多种关系,比如以前美国军队用狗去越南参加残酷的战争,当年欧洲人在美洲大陆用狗去猎捕印第安人,等等。狗可以是人的凶器,可以是人的食物,当然,狗也可以是人的宠物和伙伴。
在人与动物的种种关系里面,哪一种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呢?哈拉维认为这是不能确定的。不同的关系决定了我们怎么看待动物。当人把狗看成人类最好的朋友,开始溺爱它的时候,这个关系就变成主人跟宠物的关系。久而久之,这个关系甚至垄断了我们人类对于狗的一切想象,觉得人除了把狗当宠物养之外,任何别的关系都是不应该存在的。让它当警犬还勉强可以,当军犬或许也可以,但吃它则是万万不行的。即便是拿来当军犬,现在也有很多动物保护团体认为这是很不人道的。
哈拉维提出人跟狗的关系应该是更开放的,不能够只被一种关系所垄断。我们常常有这样一种想法,以为把狗好好地养起来,照顾好,对狗而言就是最好的状态了。其实,这也只是一种人类自我中心的投射和想法而已。就拿城市的流浪犬为例,我们看到流浪犬就觉得不对劲,要赶尽杀绝,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假设:狗首先是“宠物”,狗不应该“流浪”,所以才有“流浪犬”这个说法。但是我们有没有放开一点想想,狗跟人是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这个城市所在的地理空间本应由各种动物分享,凭什么我们把所有不是被人圈养的、不是围在围栏里的动物都叫作“流浪动物”呢?
《嘘嘘、嗯嗯、屁屁》
“嘘嘘”也有大学问
尚·菲萨斯(Jean Feixas),作家,奇珍古玩收藏家,对社会风俗尤其感兴趣。曾担任过警察局局长。他和作家兼记者的龚古尔新闻奖得主罗米(Romi)合著的《关你屁事》,曾获1991年拉伯雷奖(Prix Rabelais)。
哎呀,快告诉你的夫人,她吃太多菜根了!
平日里我常去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当嘉宾,回想过去这些年,有一幕至今令我印象深刻。有一回主持人窦文涛描述他儿时的经历,说他小时候对着路上的沙土撒尿,撒完尿之后,干燥的沙土由于吸收了尿液就成了泥状,然后他就把这些沙土拿起来搓成一块泥,用这块泥塑造出各种各样可爱的人物和动物造型。当时我和另一位嘉宾许子东坐在他旁边,听完都吓傻了,瞪着他看:“什么?!”他也大惑不解地问我们:“这是尿泥啊!难道你们都没玩过尿泥吗?”我俩一个香港人,一个上海人,还真没玩过尿泥。
尿,是很重要的一种人类排泄物。除了粪便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尿,甚至可以说尿更重要,因为尿得多。我给大家介绍一本叫《嘘嘘、嗯嗯、屁屁》的书,它翻译自一本图文并茂的法文书,而“嘘嘘、嗯嗯、屁屁”就是指小便、拉屎和放屁。顾名思义,本书谈的正是这三个主题。
这本书的作者尚·菲萨斯是法国作家,之前当过警察局局长。当局长的时候,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收集各种各样奇风异俗的材料。这里面他感到最有趣的就是关于人类排泄方面的材料,收集了许久,最后写成一本书。这真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好书,可惜现在只有繁体字版,希望赶快出简体字版。
我主要谈谈书里关于尿的部分,作者描述得相当详细有趣。关于尿,首先要注意它不只是一种无用的排泄物,在中西医学里,尿是一种药物,即便不是药,也是一种能够观察身体健康状况的媒介。记得我有一个长辈,是一个很神奇的中医,他自己有一套医病的方法,非常有效,医过不少人。但有一点我觉得很不解,他要求病人把早上起床后的第一泡尿尿到塑料瓶子里,收集起来拿给他看。他会通过观察尿液来了解病人的病情。
后来我看了这本书才知道,原来古希腊的“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那个时候已经有这种方法了。一直到中世纪,西方的医生还很强调从尿液观察一个人的身体健康状况。18世纪的时候,有一个作者曾说,那些光看尿液就可以铁口直断的医生,自夸仅仅隔着玻璃观察就可以断言这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尿液,或者是老人还是小孩的尿液,就好像面对的是魔镜,可以看到每个人的性格那般神奇。他们自信可以判断各种气燥、上火或是郁气闷结的症状,更有甚者,还自称能够借这个尿液想象出病人在撒这泡尿时身处的那个卧室,包括病人的床和窗帘是什么颜色,等等。据说某天,有一个贵妇人派她的女仆带着她的尿液去找一个专门看尿的术士,可怜的女仆不小心在路上打翻了尿液,于是临时收集了一些马尿当作女主人的尿拿去给大夫看。结果大夫一看尿就知道不对,说:“哎呀,快告诉你的夫人,她吃太多菜根了!”由此看来真是神准。
在很多中世纪时期留下来的画上面,我们常能看到医生拿着一个瓶子跟病人说话,那瓶子就是尿瓶,那是当时医生的主要诊断工具。这个尿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是西医的标准配备,成为他们职业身份的一个象征,更是他们诊断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尿除了能够反映你的身体状况外,还能够医病,这本书里就谈到了童子尿。原来除了我们中国人之外,欧洲人也相信童子尿,而且是从古希腊人开始的。一个有名的罗马史学家叫普林尼,他特别提到说童子尿对女人的生育是极有助益的。1696年,有一个德国的医学界权威叫克里斯蒂昂·弗朗斯宝里尼,写了一本书叫《排泄物药典》。里面说尿液的功效很多,诸如可以医治肺灼、水肿、停经、各种发烧症状、尿失禁、结石、眼浊、糖尿病、脚痛风、发炎、抑郁症、躁郁症、眩晕、痢疾乃至瘟疫。你看,尿基本上成了万灵丹。
那个时候,很多人鼓吹每个人早上起来喝点尿,而且最好是喝自己的尿。有记载说19世纪有个贵族夫人写信给她的女儿,说自己每天早上起来喝八滴自己的尿,结果医好了自己的头疼。而且她发现喝完自己的八滴尿后,每天生活都很有精神,乃至产生失眠的症状。我以前也有一个朋友,是个女孩子,她学习了一些新时代治疗法,诸如自然疗法一类的东西,有一段日子也常喝尿,每天早上喝自己的尿,并强烈推荐我去喝尿。但是我没有这个兴趣,拒绝了她的好意。后来我眼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对,愈加充满菜色,就觉得当初没跟她学着喝尿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本书还提到一点很有意思,说有些人除了喜欢观察尿、喝尿之外,好像对屎也充满兴趣,我们通常称其为“嗜粪癖”或者“嗜尿癖”,这背后的心理因素很复杂。我举一个书里提到的很有名的例子给大家看,这人就是莫扎特。
音乐神童莫扎特曾经写信给他最亲爱的小表妹,说:“是的,我真的保证,我会尿在你的鼻子上,一直流到你的下巴。我祝你有个好梦,祝你上床放个响屁,祝你一夜安眠。明天我理智点再跟你说,我会亲口告诉你屁股犹如火烧这意味着什么。哎呀,也许有大便快要出来了。我又想起了你的大便,我晓得,我看过的,我的老天哪,太美妙了。”对,这是音乐神童莫扎特写的,我再强调一次。
《一个人的电影》
追忆放电影的美好时光
《一个人的电影》由《收获》杂志同名专栏的部分文章结集而成,内容是一些著名导演、作家关于电影的情感和感觉记录。书中有贾樟柯、张艺谋、田壮壮、格非、王朔、毛尖等人的讲述,让人窥见一个时代隐约的背影。
我的愿望是,有一天,还能走进一家普通的电影院,虽然北岛的诗歌马上就在耳边: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或许将来我们都在互联网上看直播的电影,没有人再去电影院了,不知道那时我们会不会怀念今天用影碟看电影的日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我非常怀念以前放电影时的气氛,怀念那种时光。
《一个人的电影》这本书集合了很多人的文章,像作家格非、毛尖,他们写了自己与电影的故事;同时也有很多对话,一些电影导演,像贾樟柯、田壮壮、王小帅、徐静蕾,在谈电影。这些文章其实全部出自十年来《收获》杂志一个很受好评的专栏,叫作“一个人的电影”,选取里面的部分文章结集成这本书。
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开篇格非的文章。他回忆几十年前看电影是件多么稀缺而又盛大的事。那时候他们在乡村看的都是露天电影,在一个晒场上,挖坑放两根毛竹,架起一个大银幕,跟着就放电影。他说那个时候放电影可艰难了,一部戏往往需要那些放映员带着机器和电影拷贝,一个村一个村地放。放映队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的途中,有时候说不定有些小村落的人会出来拦路,有点像打劫,为的是要劫下放映队,让他们先别去下一个村,先在这个村放,虽然只有几户人家,但也给他们放一放。据说当年这种场面经常出现。
有时两个或两个以上村子的放映队同时用一个电影拷贝,就需要有个人专门负责跑片,就像格非故事里那个绰号“武松”的人。他身体结实,跑步快,就在那边的村子等,电影一放完,马上拿着拷贝跑回这个村子放,这叫跑片。所以“武松”当年自然是这个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了。大家聚在那儿等着看电影的两三个小时里,大队就在电影现场召开社员大会,内容照例是春耕秋收,照例是中央某号文件的照本宣科。然后忽然人群嘈杂,大家远远一看,是“武松”跑过来了。这时候大队革委会主任就会非常识趣地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最后迸出一句话来:大会到此结束,下面请同志们看电影!大家就兴奋地等着电影开始。
跑片有时候相当复杂,说不定是三到五个村庄同时享用一个拷贝,一部90分钟的电影分成四节,要把四盘胶片运来运去,这时候不得把这个人跑死?所以“武松”也需要有助手,帮着他一路去跑片。这边放完一盘胶片,大家就在那儿等着下一盘胶片的到来。
毛尖也在她的文章里提到当年大家看电影的心情,是热烈又天真。毛尖的岁数比格非小多了,她说到小时候看电影里面的人接吻,很多老观众就会觉得很不可思议,觉得这是个特技镜头,一定是用了什么特技,比如这个嘴巴凑过去的时候,那边又拍那个人怎么样凑个嘴巴过来,其实不是真的接吻……他们认为如果是真的接吻的话,那么男女演员的对象岂不是就要疯了,不干了?毛尖还说:“我们几个孩子在里屋听大人在外屋煞有介事,蒙住嘴乐坏了,天哪,他们怎么这么愚蠢,一男一女亲亲脸有什么,录像厅里都有光身子了!”
书里有一篇贾樟柯与王樽的对话。贾樟柯说他以前在山西汾阳的时候不是去电影院,那会儿流行在录像厅看片子,看的全是港产电影。那些港产片绝大部分都是打打杀杀,贾樟柯说他“看了吴宇森以前的《英雄本色》,也有胡金铨的、张彻的电影,到后来徐克的电影也都看过,特别完整。只要看到非常激动的电影,一出录像馆在马路上就找同龄人,肩膀一撞,非要打架。那个时候也是武术热,很多男孩子跟我一样都拜师学艺,我学了一年武术,那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学一身武艺,总幻想能够飞檐走壁。但是武术是需要从扎马步、踢腿开始练起的,练了快一年就烦了,说怎么还没有武艺啊?!就不练了”。
可见这种港产片真的是教坏小孩子。好在贾樟柯也不是只看港产片,再大一点的时候终于遇见了陈凯歌的《黄土地》。才看了几分钟,他就流泪了。他说:“电影里面一望无际的黄土,还有那些人的面孔,一个女孩在挑水,我看着那个女孩从河里用桶一荡,打起水来,挑着从黄土边上走,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因为那个环境就是他老家的那一片黄土高原,人物、景色太熟悉太真实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现代电影强调真实的那种情绪已经慢慢出来了。
看电影的好时光也许真的就此慢慢逝去了。毛尖说,现在虽然很多人流行去电影院,但问题是现在的电影院都自暴自弃了。“服务越来越好,但不为人民服务了,人民就自己服务,自己买碟自己放映,而看电影在今天的全部意思,就是高消费。……所以,我的愿望是,有一天,还能走进一家普通的电影院,虽然北岛的诗歌马上就在耳边: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电影的好时光过去了,连格非说的负责跑片的那个全村最受欢迎的人物“武松”也过去了。格非的弟弟告诉他,改革开放以后,“武松”仗着一身蛮力,靠给人出死力干重活艰难度日,等到年纪大了,人家瞧不上他了,他还每天早上照样跑,不用跑片了,他是在为自己做广告,希望别人知道他还很有用。结果最后他病死的时候,大家解剖一看,他骨头全黑了。
《我和电影的二三事》
把自己交给电影,就像爱情一样
《我和电影的二三事》由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出品,编者张伟雄。本书由诸多香港影评人的文字组成,讨论个人经验与相关电影之切磋砥砺,回溯成为影评人或影迷的独特成长印记,以及思考一些跟电影有关的问题。这是一本柔性电影书,志在抛开评论工具,把平时针对电影的笔锋指向自己,感情用事多于凌厉批判。
我们完全放弃了主权,把自己交给电影,这难道不是一件很需要勇气、很像爱情的事吗?
电影帮助我们探索未知的感官世界,比如一个从未听过的奇闻或者一个人的精神领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说到电影,我总觉得它跟怀旧有关,似乎那些影像所保留的一定是旧日时光,而我们看电影也总是有种特别美好的氛围,仿佛染上了一层辉煌的颜色。说到电影与怀旧,我给大家介绍一本好书,叫作《我和电影的二三事》,是几年前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出版的。
香港电影评论学会由一帮香港的影评人组成,最大的40多岁,最小的20多岁,都是影评写得相对专业的一群人。过去几十年来,香港曾经是整个华人世界里资讯最发达、最自由、最开放的地方。这批香港影评人有更好的基础吸收各国的电影,很多大师的杰作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
看大师的电影有时会出现很多意外。比如著名的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他的Blow-Up,内地译作《放大》,而当年在香港被翻译为《春光乍泄》,这完全没办法表达这部电影的意思,甚至不能被称为直译。对此,影评人何思颖说,当年这么翻译其实是有理由的。因为《春光乍泄》1967年在香港上映的时候,很多电影人和电影院线的老板都觉得这部电影最轰动的地方在于里面有一秒一个女性正面全裸的镜头。就因为这一秒,所以把这部艺术电影改了一个带点色情意味的片名,希望吸引更多的人来看。果然有无数中老年男性观众抢着去看,为的就是那一秒的色情镜头。而一秒很可能打个哈欠就过去了,万一错过一定会觉得很受苦,因为这部电影对大部分人来说太沉闷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发条橙》也有同感。当时已经是录像带阶段了,电影里有一个快速的片断是关于做爱的,我们一群人拿着录像机,拼命地按来按去,希望能够一步一步、一格一格地重播那个片段,为的是看清楚那一点点可怜的做爱场面。
李焯桃是我很喜欢的影评人,他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香港看电影的情况。当时电影院都有星期日早场,平常播的都是主流电影,但到了星期日早上会放一些比较冷门的偏艺术的电影,或是一些旧日的经典电影。这对于他们这群没接触过那些电影,只在文字上看到或者听说过的人而言,当然重要。于是他们礼拜天总是起个大早,像朝圣一样去看电影。李焯桃说,也只有饥渴的影痴,才会在礼拜天一早爬起床看十点半,像朝圣又像补课,维斯康蒂、安东尼奥尼、特吕弗都是在西片戏院的早场看回来的。
当年大家有机会看到的电影比今天少得多。现如今我们都有碟,而且盗版碟到处都是,几乎你要看什么就有什么。所以今天可能会觉得这些大师名作并不稀奇,但对以前的人来讲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如果放映的时候没看,会觉得以后恐怕再没机会看了。
另一位影评人纪陶说:当年大家流传一句广东话,意思是说如果不看就不用再想以后还能看了。在这样的心情下,他们入电影院看电影时有生离死别感,从小已不将看电影当成娱乐,看《教父》《大闹天宫》《地狱变》《罗马》及《第七封印》等,是一种需要。
那时候对待电影格外认真,而且电影院环境也跟今天大不一样。以前电影院里是能抽烟的,记得那段日子我们在电影院里吞云吐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这当然很讨人厌,让整个电影院变成纳粹毒气室一般,可它又有一种独特的氛围。留学法国的影评人黄爱玲说她第一次看到法国有名的儿童电影《红气球》,是在巴黎大学一个专门给学生看电影的电影厅里。当时看这部电影的法国学生里面烟民甚多,个个都像火车头,几乎把教室变成了毒气间。然而,即便在那样一种环境下,我们仍然是深深地爱着电影,甚至是爱上了电影。
香港有位电影学者、影评人游静,同时也是位电影导演,她在这本书里写了一篇文章叫《电影病》,就把何谓“爱上”做了个解释:“我说‘爱上’,不是‘爱’,‘爱’电影很容易,如‘吃’一碗拉面,吃过就算了。下一次吃意大利面,再下一次吃干炒牛河,可以全都爱。但‘爱’而且‘上’,便比较难脱身。即使不是一辈子的事,首尾亦是颇长的。爱而且上了,便有点没法向下望,往下望,叫人头晕、心跳,叫人突然意识到‘上来’的路,叫人看到自己的病,与没‘爱上’的人之间的距离……我爱而且上了电影二十多年。”我们爱而且上了电影,其实不只是因为电影的片断本身,而是很珍重那种电影院的感觉,跟今天看电视完全不一样。当年看电影是一种勇气的爆发,因为你看到那么多大师的名作,一些很具颠覆性的电影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些人这么勇敢,连这样的东西都拍出来了,做观众的又怎么能害怕呢?
什么叫“做观众的又怎么能害怕”?做观众难道还要怕吗?要的,我们想想看在电影院里面的那个感觉。如果遇到一些场面,你想哭,你旁边都坐着人,想想看你就这么哭了出来,你把你人性最脆弱的那个部分公开在别人面前,虽然大家不会太留意你,但是你心里面仍然有这种旁人存在的压力。每一个人在看电影的时候就等于在交心,我们被动,没办法用摇控器把它按停,这时候我们完全放弃了主权,把自己交给电影,这难道不是一件很需要勇气、很像爱情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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