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鸨儿每天都用贪婪的眼神盯着她不断变化的小身子,心里美滋滋的。
“妈妈,今儿做什么?”
“扫扫地,没事了。”
就这?多么轻松的活呀,比起在街头光着屁股拾破烂,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妹扫完了地,便跑到前院,坐在鱼池边上,看姐姐们送客。
她发现这里的姐姐们,傍晚时就像一朵朵鲜花,可一到早上,一个个花花绿绿,头发像堆乱柴,眼睛眯缝着,哈欠一个接一个,没了粉子的脸皮像死人那么黄。送完客,进屋倒头便睡。上午的春熙院,像烧死人的殡仪馆一样沉寂。
三个月到了,康小妹决定离开春熙院,可还没等她开口,苏老鸨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早把她的心思看透了。
“儿呀,说实话,妈妈这几月待你如何?”
小妹连连点头:“好,好,妈妈待我胜过亲生的娘!”
“这就好,做人可得要有良心。今儿妈妈给你取个艺名,就叫秋芝。”
小妹愣了:“妈,你不是说,让我干几个月的活就放我走吗?”
苏老鸨冷笑一声:“我以前是说过这话来着,可这会儿不行了。”
“妈妈……”
“住口!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走’这个字,否则,妈妈可要翻脸了!”
“妈妈,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求求你,还是放我走吧!”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苏老鸨儿推开小妹,走到窗前,冲对面小屋喊了一嗓子:“秋英,秋英!”
“哎,来啦!”秋英揉着惺松的眼睛来到苏老鸨跟前。
苏老鸨儿抬手命令道:“把衣服给我脱光啦!”秋英懵懂地眨眨眼,急忙脱光了衣服。“趴下!”秋英像杂技团里被驯熟了的小狗,乖乖地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这时,小妹看见秋英细嫩的脊梁上,有个深红色的圆疤,那分明是炉口圈儿烙的。她仿佛看到那红透的铁炉圈烙在自己的背心上,“嗤”地一声冒出一股青烟……人不由一下呆了。
苏老鸨儿冷笑一声:“今儿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进了我这春熙院,谁也别想便宜着出去。秋英背上这烙印,就是想逃走留下的。你要是敢私自越过大院里那道影壁墙一步,妈妈我可就救不了你!”
小素珍呆呆地望着秋英背上那个烙印,想起了院里姐妹们平时对她讲过的话:“进了这春熙院,你就是插上翅膀也难飞出去呀!”怎么办?再去死吧!绝食,摸电门,上吊……桀骜不驯的小素珍,如今已拼尽了锐气和倔劲儿。她只觉得全身酸软,后悔当初吃了苏老鸨儿送去的那碗饭。
“秋芝,秋芝!”
“唔……”她迷迷糊糊承认了自己的名字。
“还是跟着妈妈当‘红姑娘’吧。”
“我……跟着妈妈。”
“这才是乖孩子。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学艺,我领你去拜一位师傅。”
“谁?”
“妈妈的红姑娘,锦城一枝花——凤仙。”
凤仙的房间在二楼,典雅洁净。床上铺着龙戏凤的紫红床单,方方正正的被褥,罩着鹅黄色布罩。雪白的墙上,挂着笙、簧、箫、笛、琵琶、瑶琴。贴窗的楠木桌上,有几盆文竹、山影和文人用的笔墨纸砚。整个房间充满幽幽的花香、墨香。
凤仙久病初愈,一头乌黑的卷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白嫩的椭圆脸上,衬着美丽的鼻子,樱桃般的小嘴,特别是柳叶眉下那双撩人的丹凤眼,内中潜藏着女儿家特有的聪颖与秀气。
苏老鸨那双贼眼早看出了小妹对凤仙的羡慕,忙道:“儿呀,你看妓院多出息人才,当窑姐儿可有好多学问哩。干窑姐这一行的,要想红起来,一半靠脸蛋儿,一半靠技艺。凤仙,今儿个我是领着秋芝来拜师跟你学艺的。来,露一手端盘子的本事,作为见面礼吧!”
凤仙懒洋洋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从抽屉里抓出一把瓜籽放在桌面上,一双纤细的巧手,捏起一个饱实的瓜籽儿,变戏法似地扣在两个掌心里。只见凤仙左手掌举起,“啪”地一拍右掌,那瓜籽“奔儿”地一下跳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又乖乖落进她左手背的指缝里。接着,凤仙腾出右手,猛一磕左手腕子,那瓜籽奇妙地蹦进凤仙的嘴里。凤仙一错银牙,“嘎嘣”一声响,嘴角吐出皮来,紧接着小嘴儿一鼓,“噗”地一股香风射出。说时迟,那时快,苏老鸨儿脑袋一伸,大嘴一咧,那雀舌似的瓜籽仁儿,准确地射到苏老鸨嘴里去了。小素珍看得两眼发直,半天才回过神来。
苏老鸨儿品味了那粒瓜籽仁儿,回头说:“秋芝,这叫‘花样瓜籽’,还不去拜过师傅。”小妹如梦初醒,扑到凤仙面前,深深一躬:“凤仙姐姐,秋芝妹子有礼了!”凤仙不冷不热地一挥手:“起来吧。”
康素珍自拜师学艺后,便从苏老鸨儿身边搬到了窑姐儿楼。凤仙对她一直冷冰冰的,除了学艺,什么话也没有。有回小妹听说接客还有“花样烟”,缠着凤仙要学,不想凤仙把脸一拉,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吓得她半天不敢吭声。
每天夜幕降临,春熙院便闹腾开了。影壁前后安着雪亮的大灯泡,照得院里如同白昼。招摇的窑姐儿,成群结伙地站在鱼池前,争着往自己屋里拉客。稍顷,营业楼上传出动听的音乐:《苏三起解》、《拷打红娘》、《四季歌》、《光棍哭妻》、《锯大缸》……咿咿呀呀,此起彼伏。杯盏叮当,骨牌哗哗,伴着嫖客的怪笑,老鸨子们的俏骂,茶房老妈子的吆喝,五花八门,南腔北调,混成一片恶浊纷乱的声潮。
康小妹无事可干,便溜到仙鹤姐姐的楼上,听了几段京戏和口技,就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把搂过仙鹤,让仙鹤姐姐给点花样烟。
“花样烟?”小妹留心要看个究竟。
只见仙鹤背着双手,嘴角横叼起一根烟卷,和男的脸对脸,把那支烟又横着递到对方嘴里。然后,划着火柴,到客人左脸边去点烟……做完了,白胡子老头开心地笑了起来,仙鹤姐姐勉强苦笑了一下。看了这一幕,小妹觉得寒碜,这才明白凤仙姐姐不愿教的好意。
而这时凤仙正在大殿的楼上伺候一位客人。那位客人是位姓冯的局长,巴掌、指头在她身上忙活不已,一会儿捻她鲜艳粉红的乳粒儿,一会儿又掐饱实白嫩的奶子,最后巴掌游弋到两腿交汇处,嘴里啧啧赞叹,说他玩了一辈子的女人,却从未见到有谁如此丘壑迷人!“宝贝,我们来个“倒流河”吧!”康小妹正想看这“倒流河”又是什么花样儿,却听屋内一阵桌椅碰撞,杯盘落地的响声。康小妹慌忙退下来。只见凤仙醉醺醺地走出房门,一步三晃来到走廊上,破口大骂:“你们有钱,有枪,叫我们咋样就咋样,想怎么耍弄就怎么耍弄?我是人,我也是人啊……哈哈哈哈……”
凤仙像个疯子般狂笑着,披头散发来到楼梯口,那位冯局长追出来,饿狼似地去抱凤仙。凤仙一闪身,脚下高跟鞋一歪,“咕咚”一声,玉山倾倒,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子,从高高的楼梯上滚下来,摔在楼下的地上,喘着粗气不动了。呛人的酒气,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嘴角淌出来,浸入冰凉的砖地上。
小妹一惊,赶紧奔上前伏下身,摇晃着凤仙的身子:“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快醒醒呀!”
客人和窑姐儿们纷纷从房里跑出来看热闹。仙鹤奔到凤仙跟前:“凤仙,凤仙!摔得不要紧吧?来,小妹,快将你凤仙姐姐扶到房里去。”
小妹和仙鹤把凤仙架上楼,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凤仙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仙鹤紧紧搂着她的身子,脸挨着她的脸,泪眼婆娑地问:“痛不痛,要不要喝水?”凤仙缓缓睁开发红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仙鹤,突然泪水滂沱,嚎啕大哭起来,骂嫖客,骂苏老鸨:“……扛枪的,你们是虎;苏茂容,你是狼——‘蹲门雕’!你个挨千刀的不得好死,我不怕你!是我们这些姐妹的血把你养肥了,我的身上,只有骨头里的骨髓没有叫你吸干……”
仙鹤一听,吓得忙捂凤仙的嘴:“姐姐,可不敢,叫妈妈听见了,你就没命了!”
这时,楼下有人喊:“仙鹤陪客去!”仙鹤吓一跳,忙应:“哎,来了。”回头拉住小妹的手说:“秋芝妹妹,你守她一宿吧。可别叫她闹出啥事来,我屋里还有客。”
当晚,康小妹坐在独凳上静静地守护着醉卧梦乡的凤仙。她回味刚才凤仙的怒骂和哭诉,猜想,凤仙姐姐一定有着一段不平凡的苦难经历!
突然,凤仙在床上呻吟了一声,猛然坐了起来要吐。去找痰盂,已来不及了。眼看凤仙要吐在干净的粉花缎子被上,小妹急忙抻开自己的袖口,接到凤仙嘴上。“哇”地一声,一摊难闻的酒食全吐进了小妹的袖子里……
小妹清理了脏物,连忙打开窗子透气。
屋里一凉爽,凤仙的神智清醒过来,看到小妹在屋里光着脊梁晾衣服,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激动地喊:“秋芝妹子,别凉着了,快进被窝里暖和暖和!”小妹见凤仙恢复了正常,高兴地扑过去钻进被子里。凤仙将她冰凉的小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小妹一下觉得像儿时睡在母亲的怀抱似的,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惬意漾满心头。
“姐姐,我来春熙院头些天,咋没见过你呢?”
“唉……”凤仙叹口气,用额头抵着小妹的小脸儿,说,“那段日子,我恰好歇月经,突然来了个国民党军官,指名要我陪床。嫖客来头大,妓院里惹不起,我只得天天喝一碗生醋,把月经憋回去,勉强接了三宿客,肚子便疼得起不了床了!”
“啊,这么受气呀?”
“受气的事多呢!嫖客的要求经常出奇翻新。有的大商绅,老态龙钟,却腰缠万贯,他们想玩窑姐儿却又没了那个力气,就掏双份儿钱,买个‘一马双跨’……”
“啥叫‘一马双跨’呀?”
“就是一个嫖客,让两个窑姐儿陪着,一个用手扶着抚弄,替他‘充电’,另一个……”
听着听着,小妹哭了:“我为什么是女孩儿呀?春熙院是女孩儿的地狱啊!”
“妹妹!”凤仙含着泪说,“别看姐姐涂脂抹粉,对客人嬉笑传情,那都是做戏,其实心里面苦哇!”
“姐姐!”小妹紧紧地抱住了凤仙。她突然想起什么,伸出胳膊问,“姐姐,你告诉我,他们在我胳膊上刺上这字是怎么回事?”
凤仙看一眼,说:“这不是你的名儿吗?苏秋芝。”
“我的名儿?”
“对呀,你看,姐姐的胳膊上,也刺了字。姑娘当窑姐儿,就要刺字的,这相当于招牌,一旦刺上字,就属于老鸨儿的私有物品,任你走遍天下也抹不掉的!”
康小妹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
“姐姐,难道我们只能给苏妈妈接客挣钱了吗?”
“好妹妹,逃是逃不出去了。真要逃出去,也不一定有好下场,咱们的胳膊上都被刺了字。如今这个社会,对于咱们这种命苦的女人来讲,哪儿都是地狱。妹子,听姐姐的话,要想以后少受苦,就跟姐姐好好学艺,有我和仙鹤姐姐照顾你,你以后会成为红姑娘的。成了红姑娘,不但吃穿好,还会少挨鞭子。日后,妹妹有福,也许会碰上个如意郎君把你赎出去从良。那时,你跟他相亲相爱,远走高飞……”
这一夜,姐妹俩整整谈了一宿话。康小妹觉得自己像度过了大半个人生,一下长大了许多。
大清早,苏老鸨儿带着秋英来看凤仙,一进屋又是帮着扫房又是帮着晒被褥。小妹觉着奇怪,苏老鸨走了,她问凤仙:“姐姐,怎么主子反倒给我们扫房呢?”
凤仙冷笑一声:“她们这是搜查。只要窑姐儿晚上接过几回客,苏妈妈准来扫房,晒被褥。她是防备窑姐儿私藏了客人送的金银首饰。妹子,旧戏里杜十娘私藏了个百宝箱,在春熙院,这是不可能的事呀!”
小妹听了,心里暗骂:恶老鸨,做得真绝!
打这以后,两人关系更深了一层。
一连几天,凤仙经常一个人坐在桌旁对着一面菱花镜子痴痴地发呆,小妹觉得好奇,悄悄走上前问:“姐姐,想谁呢?”
凤仙被吓了一个激灵,赶紧将菱花镜移开去:“死丫头,不声不响,吓姐一跳。姐谁也没想,姐是在想……自己的过去……”
一天夜里,凤仙不在,小妹偷着捧起那个镜子摆弄开了,她从镜子背后的夹缝里找出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喜眉俊眼的俏姑娘,一张是书卷气十足的英俊小伙。待凤仙回房,小妹问那两个人是谁,凤仙虎着脸嗔道:“死丫头,快还给我!”
“不。你先说,那个姑娘是谁?”
“哎,好吧,姐姐告诉你。那个姑娘是姐姐先前的妹妹,她叫仙棠。”
“那个,英俊书生呢?”
“他……是姐姐的梳头人,叫吕梦才。快还我照片!”
小妹不情愿地将照片还给她。凤仙狠捏了小妹一把。“死妮子。去,把仙鹤姐姐也叫来,她正歇月经,我的过去,是该给你们说说了。”
“哎!”小妹兴冲冲地跑出了屋。凤仙捧着照片,望着吕公子,望着仙棠妹妹,苦难的往事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突然,小妹“咚咚咚”地跑了回来,满脸的惶色:“姐姐,不好了,仙鹤姐姐被打伤了,快去看看吧!”
凤仙一惊,忙把照片装入衣袋,匆匆跟着小妹赶到仙鹤房里。
仙鹤两眼红红的,躺在床上。凤仙撩开仙鹤的被角,只见仙鹤身上一道道的鞭伤,洇着血丝。凤仙心疼地问:“妹妹,苏老鸨为什么下如此毒手?”
“因为我私藏了银元。”
“是为了那个赵玉成?”
仙鹤点点头。小妹惊喜地问:“姐姐,你也有心上人?他是干什么的?”
仙鹤攥住小妹的手说:“他,是个小商贩。他爱姐姐,姐姐也爱他。为了让他能常来见我,我便私藏了银元给他,想不到暗中被人听了窗户根儿。唉……以后,他,他就难再来了!”说着仙鹤抽泣起来。
“是谁听了窗户根儿?”小妹问。
“秋英。”
凤仙一听,气得直骂:“小蹄子,叛贼!”
对窑姐儿的秘密监视,本来是苏老鸨这只“蹲门雕”常干的事。自从她有了秋英后,就将这任务派给了她。秋英也是窑姐儿,同样受着非人的摧残,可是她为了讨得老鸨子的欢心,竟不惜出卖患难姐妹,这让人怎能不伤心恼恨!
“仙鹤,这个苏老鸨儿是个极为奸诈歹毒的黑心女人!看来要在春熙院生存下去,不受老鸨们的欺压,咱们就得拧成一股绳。这样吧,咱们也来个桃园三结义,日后也好相依为命!”
小妹拍手赞同:“太好啦。姐姐,那咱们现在就结拜吧!”
三个苦难的姑娘,对着窗外的明月并排跪下。凤仙、仙鹤、小妹依次对明月盟誓:
“我,于秀英,浙江绍兴人,二十岁。”
“我,赵宝宝,河南辉县百泉村人,十九岁。”
“我,康素珍,四川岳阳县鸳大乡人,今年十四岁。”
“我们三人今对明月盟誓,结为生死姐妹,日后水火相依,不离不弃!”
盟誓毕,凤仙捧出两张照片,哀叹一声:“假如仙棠妹妹还活着,那该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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