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青楼风流泪-痴情女 情断沪上抱恨长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民国十四年,浙江绍兴城内有一家绸缎店,字号“兴兆合”,店主名叫于青岩。

    这年秋天,一个小丫头在于家呱呱坠地。于妻患有心脏病,产后大出血,三日丧命。于青岩的母亲讨厌女娃,要把这女娃儿扔进尿桶溺死,当爹的舍不得,从母亲手中夺过孩子。为了不让小丫头饿死,于青岩娶了个唱评弹的寡妇小灵花来给小丫头当后妈。

    小灵花一进门,孩子不知咋了,日夜哭闹。于母说她不会带孩子,从她怀里一把夺走了孩子。可在自己奶奶这里,小丫头那张苹果似的粉嘟嘟的小脸,一天比一天青瘦焦黄,不久,便死在了奶奶怀抱里。于青岩刨了个小坑,和小灵花把孩子放进坑内,正要填土,孩子在坑内仿佛喊了一声“呣——妈”。两口子一惊,赶紧抱出孩子,于青岩伸手往孩子的红兜肚内一摸,还有余热,他像发觉了什么,赶紧扯开红兜肚儿,从孩子的肚脐眼里拔出一枚寸把长的铁钉,钉上粘满了脓血。小俩口恍然大悟,赶紧抱着孩子到“四和春”药店,给孩子敷药包扎,小丫头居然又活过来了。

    于母良心有愧,当晚服毒自尽。好心的小灵花决计把小丫头当作亲生女儿,给孩子取名于秀英。转眼两年过去了,灵花生了个儿子,取名学海,可她依旧把小秀英当着掌上明珠一般。

    小秀英长到七八岁,便显出了超人的聪慧和灵秀,金铃似的嗓子,跟后妈学唱歌谣,学琴棋书画和评弹,不管是啥,一学就会。“兴兆合”出了个奇女子,于青岩自是高兴,小灵花也甚是喜欢。

    岂料这于秀英注定命中多舛,长到十五岁,被只色狼盯上了。

    本街有个地头蛇李万才,早就对这绝色女子垂涎三尺。他花钱买通当地警察局,栽赃陷害,以禁烟为名,一把火把于宅烧成了一片焦土。秀英的爹、后妈、和弟弟都死于火海。秀英被关进了李府,痛不欲生。她暗自发誓,绝不能轻易死去,一定要向李万才讨还血债!李府有一名叫银杏的姑娘,专门看守秀英。银杏待秀英非常好。原来银杏的父母也是被李万才害死的。共同的仇恨,使她们很快成了相依为命的姐妹。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银杏偷来钥匙,放出秀英,两人从后花园院墙的一个破洞里逃了出来。

    两人没命地跑呀跑,也不知跑了多远,天亮时,被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身后李家家丁的叱喝声却越来越近。眼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忽见河里驶来一条花船,两个姑娘一见,这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双双跪在岸上齐呼救命。那花船还真的靠了岸,从舱里走出来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把秀英、银杏接上了船。姑娘们做梦也没想到,此人正是从杭州到绍兴来买窑姐儿的王金山。船舱里坐着的一个胖女人,是他的婆娘苏茂容,一个老鸨子。

    就这样,这对黑心的男女,分文未出,就捞到了两个美人。他们将她俩带到成都,强迫她们做了窑姐儿。秀英从此改叫凤仙,银杏改叫仙棠。

    凤仙的第一个男人叫吕梦才。他的父亲在上海开玉器行,生意很大,香港也有吕家的字号。用苏老鸨儿的话说,“那可是块有雨的云彩!”

    那天,苏老鸨儿满脸喜悦地闯进凤仙的房间,开口便道喜:“儿呀,这回你可接着财神爷了。”

    “什么财神爷?”

    “啧,交通银行的总经理呀,点名要买你的盘子。……儿呀,快准备一下,用你那满面的喜气,把他的钱一沓一沓给我拿过来。”

    转眼,刘妈妈领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进了门。这人三十来岁,修长的身段,明眸皓齿,聪慧精爽,凤仙不由一见钟情。那吕梦才一见风情万种的凤仙,先自在内心里暗喝一声:好一位美婵媛!世上竟有这般绝色女子。吕梦才宛若梦中,痴痴地望着凤仙,也不落坐,激动地说:“凤姑娘,久仰芳名,今日总算见着你了。”

    凤仙一边端瓜子倒茶,一边喜眉笑眼地问:“怎么,先生早就知道我?”

    “我爱慕姑娘的文才和琴曲。”

    “是吗?吕先生您请坐,我这就给您弹奏一曲。”凤仙摘下墙上的琵琶,端端正正挨他坐下。他点了《琵琶行》。凤仙拿起拨子,眼里秋波一闪,尖笋似的小指,一调琴弦,叮咚一声,先露七分风情。吕梦才屏声敛气,凝神静候。凤仙沉了沉气,纤手轻轻一扬,琴声叮叮咚咚,似珠落玉盘,由欢愉清脆的高山流水,转入低沉凄楚的如泣如诉,一丝幽怨在空气中凝聚。吕梦才仿佛看到了白居易笔下那位琵琶女,在对他诉说人生的苦难和不平,不由沉浸到对琵琶女深深的同情中。突然,凤仙灵巧的拨子激越地跳动起来,大弦切切,小弦嘈嘈,刹时金瓶迸裂,刀枪齐鸣,金戈铁马入梦来。吕梦才仿佛看到一群驰马挽弓的勇士杀向战场。琴音进入高潮,却又戛然而止,转而一曲柔缓优美的小曲,由远而近,悠悠袅袅飘来,恰似亲切古老的乡音,使人想起遥远的故土、远别的亲人。吕梦才完全融化在凤姑娘高超的琴声之中,不由展开歌喉:“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一对远离家乡的陌路人,真像到了浔阳江头,月光下,对着枫叶荻花,倾吐心音。

    琴曲奏完,各自都投来灼热爱慕的目光。吕梦才忽地如火山爆发,嘶喊一声:“我的圣女,我的爱神!”一把将凤仙抱在了怀里……

    十五岁的女孩子,还没真正尝过爱情的滋味。那天晚上,她的梦第一次充满了斑斓的色彩。“梦才……”她在梦里自己喊醒了自己,她“扑哧”笑了,羞得把滚烫的脸蛋埋进被窝里,将被子紧紧地贴在自己狂跳的心房上。她突然觉得做一个女人,不只是悲愁和苦痛,原来也有幸福和甜蜜啊!

    凤仙的这些变化被苏老鸨看在眼里,她知道这个痴情的憨女子,已经深深迷恋上了吕梦才,倘若一时糊涂,主动投怀送抱,自己损失可就大了!因为窑姐儿头次开苞,老鸨们都是要狠敲一把的。经过再三权衡,苏老鸨决定提前让凤仙赶快“梳头”。

    消息一传出,成都的嫖客们简直要把春熙院挤崩了。苏老鸨宣布,无论谁给凤仙梳头,必须先做一个月的“花头”,也就是先领一班人来,陪凤仙打一个月的牌,打牌的利钱归妓院。客人们自然答应。这笔收入,足够买下这座春熙院。苏老鸨知道凤仙性子烈,也为了仙棠日后梳头有个前鉴,苏老鸨儿选中了凤仙喜爱的吕梦才。

    转眼间,花头期满,到了“梳头”的日子。多情的吕梦才,像过一个重大节日似的,理了发,更了新衣,天擦黑儿便来到了春熙院。凤仙心里却乱极了。她兴奋、甜蜜、又有些羞怯和莫名的悲凉。就要告别自己的童贞了,若不是相爱的吕梦才,她死也不会依从的。入夜,吕梦才亲手在楼上为她铺床叠被,耐心等待,她却不敢上楼,孤独地站在鱼池边的花丛前,撕扯着花瓣,默默垂泪。

    苏老鸨一见,忙上前规劝。她那肥胖的大手抚住凤仙的肩儿,亲昵地说:“儿呀,哭啥呢?这是好事呀,别怕。来,妈妈送你上楼。”

    吕梦才正在焦急渴盼,见苏老鸨儿送来了自己的心上人,忙起身迎接。苏老鸨从腰间掏出一块白绫,扔在床上:“吕先生,今晚你可看仔细喽,我的女儿可是顶花的黄瓜、带花的藕,红籽红瓤的女儿身,管保你那白花花的银钱不白扔!”说完退出屋,“哗啦”一声反锁上门。

    吕梦才情意缠绵地要抱她上床,凤仙推开他,神色凝重地说:“我有话要问问你。”

    吕梦才一愣,忙说:“妹妹有话,尽管问来!”

    凤仙坐在床头,单刀直入:“你家中有没有妻子?”

    “有,不过……”

    凤仙的娇脸陡地绷了起来:“你有妻子,又有钱,什么样的姑娘不能玩?为什么偏来春熙院里玩窑姐儿?”

    吕梦才急了:“凤妹子,我不是玩窑姐儿,我是找知音呀!”

    “你给我说清楚!”

    “好!其实,我心中的苦楚,早就想对你吐一吐了。我在上海老家,父母为我选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陈桂英,强压着我和她成了婚。婚后,我们两人根本过不到一块。为了逃避这桩婚姻,我向叔叔借了一笔钱,离开上海,来到此地自谋生路。闻听姑娘色艺双全,这才特意来结识妹妹的!”

    凤仙冷笑一声:“像先生这样有身份的人,来找我们下贱窑姐儿,不怕坏了名声?”

    “不对!并非所有的窑姐儿都下贱。凤妹,你屈身娼门,是世道黑暗,被迫无奈。你不但人美、歌美,你还有最为可贵的洁白芳魂、须眉风骨呀!比起那些靠人供养自视清高的小姐、太太们,你要高尚得多!”

    凤仙激动得心在颤动——人生难觅一知己呀!

    “梦才,既然你这么爱我,那就带我出去从良吧!”凤仙终于说出了今晚想要说的话。

    “从良!”吕梦才惊愕地瞪大双眼。

    凤仙的心猛地一抽,一阵绞疼:“怎么,莫非我看错了人?”

    “啊,不!”吕梦才喜出望外,“凤妹妹,你不知,我的家规森严,妻子陈桂英凶狠毒辣,妹妹随我出去,我怕到时反害了你!”

    凤仙倔强地说:“今晚,我的心,我的身,都给了你,就决不能再让别人玷污。我啥也不怕。我会对你父亲像亲父一样,对桂英姐像亲姐一样,只要你敢娶我!你敢不敢娶我?”

    吕梦才一把抓住凤英的手,说:“妹妹这么有情义,我吕某真是三生有幸!我倒是要问妹妹一声,如果家中难留,妹妹敢不敢与我私奔,浪走天涯?”

    “既然我的身、心都给了你,那你就是我的夫君了,就是我心所寄,我魂所依,随你走遍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好!”吕梦才激动地张开双臂,凤仙双手再一次推开他的身子,眼里充满柔情蜜意:“今晚,我就做你的新娘,总得像个阵势呀!”

    “什么阵势?你说,我全依妹妹。”

    凤仙说:“你歇着,我来打扮洞房。”她把仙棠给他们剪的窗花贴在窗上。吕梦才激动得将她揽入怀里,她在他的怀里静静地依偎了片刻,抬起头说,“我们还没拜天地呢!”凤仙写了两个牌位,一个是父亲于青岩,一个是母亲小灵花。她将两个牌位安放在桌上,粉盒里插上三柱香,挽起吕梦才,双双跪到地板上……

    三日后,凤仙携着吕梦才来到苏老鸨的房里,“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

    “妈妈,我的身子已给了吕公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求妈妈开恩,放我出去吧!”

    吕梦才也给苏老鸨跪下:“我决意赎凤仙出去,您看该要多少身价钱吧?”

    苏老鸨一见这阵势,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不知深浅的东西迟早会玩这一套。好吧,吕先生,我这女儿可是成都的名花,你带走她,就等于摘了我的心头肉。我若是不允吧,你们感情深重,又怕我儿受不了。这么着吧,你要是能出一万块大洋,人,你带走。”

    “什么,一万大洋!”吕梦才和凤仙两人都惊呆了。

    “对。一万大洋,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苏老鸨儿阴毒地冲着吕梦才怪笑。

    这分明是讹诈!

    吕梦才气红了眼,一拍桌子:“苏老鸨,你那心肝是黑的?好,凤仙我是要定了,就是倾家荡产,卖了银行,我也要把凤仙带出去!”说着从兜里掏出支票簿,撕下一页填上一万大洋,交给苏老鸨:“给,拿上这个,去交通银行兑钱去吧。一万大洋,分文不少!”说完,拉上凤仙走出了春熙院。

    吕梦才在成都的事业刚刚起步,其实并没有多少资产。划出一万大洋之后,交通银行几乎成了一个空架子。吕梦才只得一咬牙,贱价卖掉了银行,领着凤仙回到了上海。

    吕梦才回到上海后,找了一家旅店安顿下凤仙,他只身一人先回家,准备慢慢做父母妻子的工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吕梦才却杳无音信。凤仙孤单单一人住在旅店,她既担心又害怕。等到第十天头上,突然有个小男孩闯进凤仙的房间,慌慌张张地问:“你可是成都来的凤仙姐姐?”凤仙应着,忙问来由。小男孩自我介绍道:“我是吕家的仆人。凤仙姐姐,这是二百元路费,拿上快快逃命去吧!”凤仙惊愕不已,捏着手中的钱,发现钱里夹了张纸条,那可是她熟悉的字迹:

    “生难做连理,清风是君灵。年年中秋日,吻得凤仙红。吕郎绝笔。”

    诗词下,是一朵用鲜血染红的凤仙花。凤仙双手颤抖着,盯着小男孩问:“吕公子他怎么了?”小男孩说:“我们少爷一进家门,太爷便大发雷霆,将少爷关了禁闭。狠毒的少奶奶买通了一帮流氓,正满城搜查,要把你处死。少爷好不容易将这二百元钱和遗书托给我,就悬梁自尽了。”凤仙听完,连喊:“吕郎,是我害了你啊!”扑倒床上,大动悲声。

    小男孩急急推着凤仙:“姐姐,快逃命吧,我送你出城。”

    性情刚烈的凤仙决定以死相随。可临死之前,她要先回成都,见妹妹一面。

    离别春熙院一个月了,景依旧,人却不再是昔日的人。她呆呆地一步步走进了她所熟悉的庭院,一个陌生的小窑姐儿在鱼池前浇花,她走上前去问:“小妹妹,你是谁?”小窑姐回身瞧着她说:“我叫秋英,刚来不到一个月。你是谁呀?”凤仙道:“我是仙棠的姐姐,拜托小妹妹,把仙棠叫来。”

    “啊,仙棠!”秋英一惊,眼里闪露出恐惧的神情。

    “仙棠怎么啦?”

    “她……她死了!”

    凤仙抓住秋英道:“说,她是怎么死的?”

    小秋英吓得直躲:“姐姐松手。仙棠在后院的古桑树上吊死了。”

    凤仙不信,她放开秋英大声喊道:“仙棠妹子!仙棠妹子!你在哪儿呀?”

    苏老鸨和刘妈妈闻声从屋里出来了,看到去而复返的凤仙,一脸的惊异之色。凤仙环顾四周,唯独不见仙棠的影子,她这才明白,仙棠妹子确实离开了人世。

    她仰天悲泣了一声:“苍天,你瞎了狗眼!”身子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