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青楼风流泪-苦相思 仙鹤冒死逃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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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光渐去,春熙院里的竹木花草,欲滴欲染,连青色的假山石上,也长满了鲜绿的青苔。整个院落,重重叠叠,绿得生辉。

    这天午后,难得清闲。凤仙、小妹双双到院里鱼池边观鱼。小妹望着这满眼的新绿,伸展了一下渐渐丰腴起来的手臂,对凤仙说:“姐姐,你看这竹木水石多鲜亮呀,你作首诗吧!”

    凤仙摘了一片绿叶,瞧着满眼的勃勃生机,灰冷的心也渐渐亮了起来。她看了小妹一眼,莞尔一笑:“难得妹妹今日这般高兴。好吧,那就以这竹为题,胡诌一首,给妹妹找找乐子。”说着微蹙娥眉,望着青翠欲滴的云竹,顺口拈来一句:“凌云只恨天地小……”下面却想不出什么生动的词了。

    小妹在一旁拍了手儿笑道:“姐姐,这就是作诗呀?我也会。我来吟几句罢,姐姐你听听看够味不够味?”说着诵道,“凌云只恨天地小,青竹下面生绿草,绿草叶上爬甲虫,春竹枝头落雀鸟。”诵完望着凤仙,“姐姐,咋样?”

    凤仙点头赞道:“挺好,想不到小妹也有诗才。不过,妹子的诗只是表面化的顺口溜儿,要作好一首诗,必须寓意深刻,融贯进诗人的思想内涵,还得有情有景,才称得上是一首好诗。”

    小妹听了咋了咋舌:“得了,得了,瞧我一副野小子的模样,哪是作诗儿的料,还是姐姐接着想下边的句子吧。热了,我给你打扇。”小妹撕了一片芭蕉叶,为凤仙打起扇来。凤仙坐在鱼池旁,却是一时江郎才尽,怎么也想不出下面的句子了。

    这时,隐隐传来一阵箫声,凤仙听得出,那是《苏武牧羊》,悲悲切切,从青楼一间窗户里传出。凤仙的心一下子碎了。那低沉哀婉的《苏武牧羊》曲,使凤仙想起了正在遭受磨难的亲人,想起了病中的仙鹤,死去的仙棠,还有那长眠于九泉之下、她终身刻骨铭心的吕梦才——“年年秋风起,吻得凤仙红”。她吟诵着吕郎的临终遗词,一时百感交集,她凝视着青竹吟道:

    凌云只恨天地小,

    敢托翠荫过青楼。

    翠竹本有节,

    刚烈亦独秀。

    叹良才,难为刀笔与吴钩,

    弄成箫笛玉人留;

    悲箫《牧羊》调,

    怨笛《折柳》曲。

    诉不尽,青楼姐妹几多愁。

    几多愁,从冬到春,从春到秋……

    “不好听,不好听,不好听!”凤仙还没吟完,小妹捂了耳朵直跺脚,“姐姐,什么悲呀愁呀的,咱们的悲愁够多的了。今儿到这来是为了寻乐子,找开心的,姐姐就不能作一首欢乐点儿的诗吗?”

    凤仙叹口气,说:“妹子说得对,姐姐是应该作一首欢乐点儿的诗。可是,你的仙鹤姐姐正身陷愁城,伤心落泪呢。”小妹说:“那我把她叫出来。”凤仙笑笑说:“对,把她叫出来,今日这阳光可真好,咱姐妹仨人,一块儿玩玩,乐一乐,驱一驱闷气。”康小妹“咚咚”地朝楼上跑去。

    那首《苏武牧羊》曲,正是仙鹤吹奏的。

    自从开春,仙鹤便病倒在床。

    人啊,到了最困难的时候,就更容易回忆已逝去了的美好往事和曾经给过自己温暖的人。

    仙鹤不知道她的心上人赵玉成现在哪里。夜深人静,她偷偷焚香祈祷,悄悄地问天上的明月,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和玉成相处时的那些甜蜜情景,特别是那个刻骨铭心令她终身难忘的傍晚。她回忆了足足有一千遍了,每一遍都叫她激动,叫她幸福,叫她欢笑。她常常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便生出许多激动人心的幻梦。她幻想着有一天,她逃出了春熙院,来到一座没有人烟的大山中,巧遇了玉成哥哥。他们居山洞,烧野味,青松白云作伴,小兔松鼠为邻。玉成哥哥用生命呵护着她,一碗野菜,一只山果,两人你推我让;夜间睡觉,她用一片芭蕉叶为玉成哥哥驱赶山蚊;白日里,玉成哥哥去狩猎,去耕种,她在山洞里烧好了饭食等候着哥哥归来……

    唉!只可惜,幻想总归是幻想,她是笼中的鸟,飞不出这春熙院的高墙。她觉得命运对她太不公了!

    康小妹寻着箫声上楼,那箫声将小妹引进了仙鹤的房内。只见仙鹤满眼含泪,手持一支紫竹洞箫,斜歪在窗前,双眼痴呆呆的,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小妹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洞箫,拉住她冰凉干瘦的手,心疼地说:“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他,可是你自个照照镜子去,你都病成什么模样了?……”小妹说着,自己的泪水也像珠子似地成串掉下来了。仙鹤见小妹哭了,忙抹把泪安慰小妹:“秋芝莫哭,姐姐不想他,永远也不再想他……”

    正在这时,忽听楼下院里有人嚷道:“哪来的臭叫花子,这儿是你来的地方么?滚出去!”

    只听另一人喊:“不不,我是来看仙鹤的,我有钱,你们瞧。”说着便听到大洋撞击的声音。

    仙鹤的脑袋“嗡”的一声,随即浑身也涨热起来:好耳熟的声音呀!这时汪老鸨的说话声传了上来:“是玉成呀,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我们春熙院了。”

    小妹惊喜地叫了起来:“玉成?是赵玉成来了!”说着跳到门口,撩起竹帘往楼下看。仙鹤忙跟过去,只见院当中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青年,他比原来瘦了,样子也寒酸了,但那白杨树般笔挺的身段儿,憨厚的气质,依旧如故。他从怀里掏出十块带着体温的银洋,交给苏老鸨。苏老鸨瞪圆眼睛盯着瞧了好一会,点了点数,马上眉开眼笑,冲楼上喊了一嗓子:“仙鹤儿呀,有你的客人!”

    此刻的仙鹤百感交集,她撩起翠袖擦了把眼泪。小妹知趣地退出房去,仙鹤顺手将门插上,赶紧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往自己苍白的脸上擦了点儿脂粉,点了些口红,描了描眉,刹那间,一个清俊的弱美人就出来了。做完这些,她低着头拉开门插,头也不抬,扭头往床前走去。她不敢去看自己日夜思念的玉成哥哥。

    门开了,赵玉成带着一股扑面的雄性之风走到她身旁,双手扳住她的两肩,猛地将她拥进怀里。仙鹤瞬间融化了,整个身子倒在玉成怀中,双手使劲儿抱住玉成,抽抽噎噎哭出声来。多少个不眠的相思之夜,想的盼的就是这一刻啊。她怕再失去他,怕这突然降临的幸福瞬间又从自己怀中飞走。她用力将自己的胸脯贴紧他宽大的胸膛,纤细的小手在他背上拧着抓着,揉搓着,捶打着……一种荡人魂魄的陶醉,使她晕眩地闭上了眼睛,惬意地享受着这狂涛巨澜般的爱的风暴。

    这一晚,俩人一直谈到鸡啼方才相拥着走进红绡帐里。春衾中,几多缠绵,几多缱绻。

    自从度过了这个甜蜜的夜晚之后,仙鹤突然珍惜起人生来。她觉得自己不但要活着,而且要像良家妇女那样,活得舒心,活得欢畅。自从十四岁破身接客,五年时光,接过多少嫖客呀!脸上的风情,身上的血肉,全变成了老鸨子手里的钞票,而自己只不过是她们手中的一棵摇钱树。

    仙鹤今年十九,青春转眼即逝,那时,身边的客人少了,挨鞭子,吃剩饭不说,老鸨子还会把她转卖到下等窑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呀!再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了!仙鹤思忖着,突然,一个大胆的设想跳上心头,她决定闯一闯!

    这天傍黑儿,仙鹤和往常一样,梳罢头,坐在床上,望着墙上贴着的《刘海戏金蟾》,焦急地盼着赵玉成,直到天色黑尽,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只怕今日又要白等了。”

    正在这时,忽听王妈在楼下喊了一嗓子:“仙鹤,接客啦——”

    紧接着楼道上一阵脚步响,纱帘儿一挑,进来一个青年,紫红色的脸膛,高高大大的身躯儿,一身土布家衣,笑眯眯站在她的身后。仙鹤从镜子里见着来人,先是一愣,忽地心花怒放,转过身子一下扑进来人怀中:“玉成!你……终于还是来了!”

    赵玉成搂住仙鹤柔软的身子,瞧着她一对黑眼睛,无限爱怜地说:“仙鹤妹子,我知道你在等我,在盼我,可我囊中羞涩,无法满足妹妹的愿望呀!”

    仙鹤赶紧用手捂住玉成的嘴:“哥哥,别说啦,妹妹心中明白。”仙鹤回身插上门,又放入窗帘,然后将玉成拉到床边坐下。“哥哥,如果有一天,仙鹤逃出春熙院,你会娶我为妻么?你不会嫌我当过窑姐,身子卑贱么?”

    玉成紧紧握住她的小手,在她的唇上吻着:“妹妹说哪里话来,还真亏了你是窑姐儿玉成才有幸相识。若不然,像妹妹这样的美人儿,只怕我一个穷小子连见都见不着呢!妹妹对玉成一片真情,是玉成一生的造化呀!”

    仙鹤醉心地笑了,“那你敢不敢帮我逃出去?”她终于说出了心中潜藏已久的话。玉成一听,急忙去捂仙鹤的嘴:“妹子,你疯了?”仙鹤扒开他的手,一脸凝重:“哥哥,我问你,你敢不敢帮助妹子跳出火坑?”赵玉成这才知道仙鹤是认真的,不免有些担忧:“妹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戒备森严的春熙院,四周高墙围绕,墙上栽着铁蒺藜和玻璃角,门上有大铁锁,门口有护院的打手,老鸨子手中有皮鞭,后院有‘调教’窑姐儿的人间地狱,你不想活了?”仙鹤痛苦地摇摇头:“玉成哥哥,妹子在春熙院里是生不如死,听说政府要在成都为美国兵办特等妓院了。与其被美国兵折磨死,不如豁出命去闯一下。”听了仙鹤这话,玉成不由伤心地垂下泪来:“好妹妹,你让哥怎么帮你呢?我手中没钱,不能为你赎身……”“哥,我不用你的钱,我只要你为你办一件事,我就能逃出去。”仙鹤道。赵玉成问:“让我为你办什么事呢?”仙鹤贴着他耳根儿悄声说:“我斗胆冒了一次险,那天用一瓶西凤酒把看守后门的给逗乐了,偷偷将大门的钥匙模儿拓印在香皂上。你只需将那块香皂带走,按上面的模印配一把钥匙捎给我,我就能寻找机会逃出去。”玉成听罢,不由不喜,捧住仙鹤的脸在她的香腮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妹妹,这倒是个好办法!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赵玉成紧紧把仙鹤抱进怀里。

    三天后,赵玉成再次来春熙院,将配好的钥匙偷偷交给了仙鹤:“妹妹,你千万小心。记住,我在春熙路茉莉花茶馆里等你,你可以听着箫声去寻找。”

    仙鹤牢牢记住了这个地址:茉莉花茶馆,箫声吹来的地方。

    果然,一夜又一夜,赵玉成的箫声从同一个地方传来,那是召唤仙鹤逃出去的信号。可是,逃跑的机会实在太难找了。仙鹤屋里夜夜有客,秋英、茶房王妈监视得又紧,后门口夜夜守着护院打手“大牛蛋”。窑姐儿早上送客,都得有茶房老妈子陪着,而且不准窑姐儿们走过影壁墙。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耗子,也极难逃出春熙院。仙鹤每晚听着心上人的箫声,心急如焚。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七月十六。机会终于来了,仙鹤歇月经,凤仙、小妹“出条子”去了周家公馆,苏老鸨害怕这两个红姑娘出什么意外,亲自带领三个把门的护院打手当保镖。这一夜,春熙院的客人非常少。由于客少,苏老鸨又不在院中,于是,连平日里殷勤的王妈,忠于职守的秋英也显得有些懒散。仙鹤暗自高兴,这可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呀!

    夜已深沉。仙鹤几次翻身看表,远方又传来心上人的箫声,那幽幽怨怨的《苏武牧羊》曲,是在召唤她的归去。此时,大墙外,雄鸡已唱三遍。仙鹤不能再等了,要是清早老鸨子们一送客,或者出条子的人一回来,可就插翅也难飞了。仙鹤匆匆穿衣下床,她不敢开灯,就着院子里反射进来的朦胧月光,开始拾掇必需带走的东西。末了,她望一眼自己住惯了的床铺和房间,瞧着自己夜夜听箫、遥望牛郎织女星的那个窗口,想起凤仙和小妹,两姐妹的身影便清晰地闪现在眼前。多少个难忘的日日夜夜呀,姐妹三人互相救应,生死相依,一同度过了多少次难关呀!如今就要分别,天各一方,今生再难相见,她的心比刀剜还难受。

    箫声一阵阵从远方传来,不能再等了。她脱掉皮鞋,换上一双软底绣花鞋。轻轻地将门拉开一道缝儿,先看看院子里是不是有人。四更天,夜深沉,院中黛绿色的竹梢间挂着一层稀薄的雾气,偶尔一两声梦呓般的蝉鸣,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春熙院的夜似乎从来也没有这般静谧过。仙鹤把胆子一提,是福是祸就这一回了!她悄悄出屋,下楼梯来到院里,过鱼池,跑到了影壁墙,一转身,终于进了大门洞,摸到了门上的大挂锁,十分顺利地打开了它。仙鹤的心中一阵狂喜,她胜利了!她轻轻将门打开,身子一斜,出了门。此刻的仙鹤像出笼的鸟儿,正要朝宽敞的天空飞去,不料一个黑影挡在了她的面前。她吓得浑身一颤,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那黑影开口问道:“谁呀,起得这么早?”

    仙鹤一听口音,如同当头挨了一棒:天啦!这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就撞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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