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贴着年历，记载自己的春秋
她在山坡上放牧着山羊
它们吃饱了，亲昵地舔着她的纤手
后生们巴不得自己变成山羊
跟着她，在繁花的林坡上漫游
她还在园子里养了一箱蜜蜂
塆子里，常年有蜜的香味飘悠
后生们为了能喝到她的蜜茶
为她挑化肥，翻老高老高的山头
但你们不要以为她是自私的，分田时
她抢着要了离塆最远的斗笠丘
三十九块田伙起来才一亩三分
她却说，石头缝里好土肉
然而她还是害羞的
她的迷人正是她的害羞
她抬眼看你时一个羞涩的微笑
能解你多少烦忧
树上的石榴花
一朵朵都离开了枝头
只剩下最是妩媚的一朵
还没有人敢把它摘走
但她却摘走了全塆人的心
用她的羞涩，用她天鹅绒样的温柔
更用她从心灵中抽出的缕缕彩线
为我们山塆刺出了方方锦绣
老牛归耕图
落一阵细雨，小溪里翠色潺湲
雾中的村墙，像一面面满风的船帆
玫瑰色的呼吸使你疲劳消散
你将又一天耕耘的历史驮回山塆
你将又一天耕耘的历史驮回山塆
玫瑰色的呼吸使你疲劳消散
雾中的村墙，像一面面满风的船帆
落一阵细雨，小溪里翠色潺湲
冬闲
飘飘悠悠地一场小雪
使山村进入童话的季节
烤火的灶屋镇日里青烟缭绕
给周遭的寒气注进些温暖
参差的瓦檐挤窄了小路
地上不见家禽，空中没有鸟翅
每一个燕巢现在都住满了麻雀
它们感到温暖，有说不尽的欢愉
猎獾子的汉子上山去了
给妻子留下了酒香与笑语
只有那泡在山歌里的少女
闲下双手，却闲不下心思
她烦吊罐里不该煮熏红的羊肉
她恼火灰里不该有这么喷香的煨芋
她嫌院子里的红梅开得太逍遥
而隔壁的笑声又太甜蜜
这几年，她家变得很富裕
富裕的生活使她的感情变得细腻
越是冬闲，她越是觉得
她只能生活在另一个人的山歌里
小塆睡了
小塆睡了
合欢花开放的树下
正堆着一蓬月色
独享细径的宁静
枫叶隔住的鸟啼，不能惊扰
小塆粗鲁然而酣畅的鼾声
它是枕着疲劳睡去的
它还枕着树影筛碎的虫吟
木栅栏圈住的牛的鼻息
小塆的白天
流云一样忙碌，糯米花一样恬淡
屋脊上漫卷的青青竹雾
滤出蚕娘湿漉漉的山歌
薅田人的草帽戏逐阳光
像绿波中微漾的荷叶田田
被小花狗坐倦的松树根
又让孩子的笑声压弯
黄昏，他们从山上归来
一兜兜金樱子多么酸甜
小塆睡了
蜜甜在梦中延续
疲劳在梦中消散
面它空灵的翠雨，却正在洗去
匍匐在藤窗上的幽暗
我曾到过的一条小街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眷恋着
曾到过的一条小街
它像一缕飘渺的情思沉进山谷
即使盛夏，它依然日影迟迟
但它的黄昏却这样早地到来
晚烟不是袅向天空而是沉入地底
这时，少女们开始就着煤油灯
用丝线刺绣这小街宁静的夜色
我记不清杂货铺的老汉
向我说过的小街古老的历史
但我在那里参加过农家的婚礼
三碗拦门酒，灌得贺客烂醉如泥
我也不能忘记铁匠大叔的怒骂
强迫我吃下那还没煮烂的肥鸡
邻居们粗鲁地嘲笑我像个女人
享受不了男人们大块吃肉的快意
离开小街时，我忧伤地看着那
两排小屋，像两排咀嚼寂寞的牙齿
现在呢？它蹲在暮色中迷离的身影
却成为我记忆里的一颗珍珠
我依稀记得你的塆子
我依稀记得你的塆子
一颗云茧结成千仞翠峰
每天最早闻到太阳的香味
每一棵树干都硬如青铜
我依稀记得你的塆子
坟墓在它的四周镶起花边
无数耕耘的故事和素朴的史诗
在那里安静地长眠
我依稀记得你的塆子
走近它只有一条小径
流云常遮没行人的步履
却不能遮没黎明的星辰
我只一次到过你的塆子
我和它相互感到惊讶
它展出许多我看不懂的绘画
我说了一些令它陌生的言语
一家村
小狗的吠声，旷远地
撩拨着睡意惺忪的森林
清泉直接从灶间穿过
睡梦中也有花瓣浮进
门阶紧连幽长的峡谷
紧连这湖蓝色的宁静
看着它古风的门楼，你会想
这就是通向桃花源的大门
但回头看看悠长如线的山路
你又要问坪上逗鸡的老人
这一户人家的小村，是不是
春姑娘放出的一只风筝？
春天不会白白的苍老
路从这儿断了
深涧里浮出一些水色的蓝烟
可是对面却有花影摇晃
浓绿中，清香正寂寞地飘散
这些兰草，支撑着春天的兰草啊
贴着潮湿的泥土，贴着
飘散重又聚拢的水色的岚烟
在将彩色的蝶翅萦念
蝶翅呢？难道它也害怕深涧？
难道它就不怕春天走远？
山岩就在这一刻苍老了
默默地，兰花凝集起潮湿的幽怨
背着斗笠，抓着苍藤，他来了
满怀着比泉水还要清亮的情感
采花的老汉哟，虽然太老了
喘息声将空谷的寂静填满
但他却将更多的兰花追恋
蓝天游弋的苍鹰也不比他的眼尖
他要采撷更多的春天献给人们
为了芬芳，他越过深涧
在他的脚印踏过的地方
冷峻的岩石也变得温软
由于他，春天不会白白的苍老
馨香的回忆将久留人间
胭脂色的山村
我们的山村是很不起眼的
二十里路外的人，对它就会陌生
它没有出过大人物受人敬仰
也没有好山好水，吸引老远的游人
世界对它是陌生的
但它对世界却很熟悉
在日新月异的世界中
它只是一个胭脂色的山村
它的春天是胭脂色的
细雨的路上摇响的牛铃
桃树上挂着牧牛人的蓑衣
沾上的都是胭脂色
还有顺嘴淌出的山歌
悄立溪头的少女脸上的光晕
被风揭落飘进池塘的春联
让胭脂色染了洗衣人的手指
也许你奇怪一些同伴
竟留在那红尘滚滚的生活中
在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下
失去超然物外的天性
也许你像个哲人样的思考
再不会来而复去，而要终老山村
但是，燕子，飞出你的小巢吧
不要让蜻蜓独占了一天红影
如果你真的愿意留下
当这绿色岚雾的永久主人
那么，你就可以欣赏到
在岩石上撞碎的雷霆
一滴江南雨
淡淡的是客店的炊烟
浓浓的是旅人的相思
低低的瓦檐下，我从燕嘴里
听到熟稔的乡音
窄窄的小船上，击水的青篙
让我听到故乡石上的流泉
淡淡浓浓胸中的情
低低窄窄眼前的路
往哪儿走呢？身不由己地
我走进了江南的雨季
一滴江南雨
绿了一颗心
1984.4.8蒲圻
江南小街
淡淡的茶香微微的雨
揉合空中，无声地飘落
飘落，落地一层青苔
仿佛这里的青苔可以照影
照见街石下暗暗的流水
暗暗的节奏，潮湿的板门
板门张开如鸟的双翅
它驮不动太重太重的绿云
何况绿云上还有一层松韵
四山的茶香，松韵
挤窄了太小太小的山街
瓦脊蛰伏着至深的宁静
1984.4.9羊楼洞
划龙舟
把舟凿成龙
北斗星是龙的眼睛
再亮再亮的眼睛啊
珠一样闪射，火一样焚
却也不能找到
你要寻觅的人
但大江要找寻自己的灵魂啊
哪怕它的荇带，它的歌声
穿过每一叠时间的波浪
掸开每一袭障眼的烟云
我挥桨在龙舟上
搅起一声声龙吟
访隆中
何处寻卧龙遗踪
小小石桥，已失了流水淙淙
古柏树献几寻绿色
疏林间可响起一杵霜钟？
当年躬耕自读
草庐上可有檐马风动？
界破青山的老龙泉
未曾磨剑，却洗出你磊磊心胸
不曾听说你鸡鸣舞剑
是怕斫残这一片浑圆的青葱？
既然爱登山长啸
胸次间必有雷霆滚动
石磴古道上
三匹马驮来千古英雄
遇到思贤若渴的明主
你终于没有老死隆中
今日千里来访
不觅渺渺仙踪
拾取一片枯叶
捻碎一个旧梦
先生，你若生在今朝
可还舍得十年青春掷隆中？
可还舍得春日酣睡
误了看柳绿桃红？
鹿门的灵隐——为孟浩然造像
是船夫手中的岸火
星星点点，星星点点
将沉沉的夜，燃化成
黎明时绯红的潭烟
是采薇人手中的藤篮
穿过樵路，出没岩巅
一兜兜沾衣的绿色，一兜兜
入你襟抱，入你诗篇
是松风中散发的琴手
弹无人会意的高风，弹无人会意的高风
任官道上马蹄纷沓，你只把浩然之气
含蕴于胸中，守在丹田
是逆旅中的隐者，鹿门下
你揉亮了松云，坐破了苔藓
恭迎田翁，偶尔也倚门遥望
看漠野上可有青鸟飞还
堕泪碑
晋代羊祜镇守襄阳，有政绩。死后人们于岘山建碑立庙，岁时祭祀。望其碑者，莫不流涕，因名为堕泪碑。
千年的神州，该留下多少方碑
在寺庙，在江渚，在山隈
或镇妖邪，青石吐出剑气
或界山河，分出吴头楚尾
颂德的碑，有多少埋于荒草？
碑上的谀词，早成了烂土一堆
祭神的碑，也随了昏昏寺钟
被春雨浇灭，不再轮回
唯有岘山堕泪碑
留在历史中，何曾有一角残废？
羊公为襄阳留下了美好的风范
碑立在人心中，万古无毁
读米芾书帖
米芾，号鹿门居士，北宋大书法家，其字俊迈，史有“风樯阵马，沉著痛快”之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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