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山嘴，放出横水的桥墩
站在桥上，听落地的梅子轻轻
野店的虾味被风传远
相看两不厌，我和披蓑的渔人
雨在水中，竿在手中，暮色冥冥
上钩的只有我的诗心
这一溪清清水
这一溪清清水
日夜在我的心头潺湲
千里万里，须臾不离的乡音
我多么想随一阵催归的夜雨
去量你今年的涨痕
我多么想身眠你的水草
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
1986.4.24青岛
瓦脊
总有一抹青色的瓦脊
庇护我这游子
灰蒙的瓦松，午夜的檐溜
网着蚊蝇的蜘蛛，我的八卦
卜到寒冷时，故乡的瓦脊上
一层白雪又总是敷着一层青烟
白雪消融于酒香
青烟袅成象形文字
瓦脊如图腾，流在我的血管
红色的血中便有了青色的感情
故乡啊，我多么想做
你的一撮淳朴的泥土
被我青色的感情爱恋着的瓦脊
正是你的泥土烧成
1986.10.9武汉梨园
无望的潮汛
这么多苍老的日子
叫我如何消受
一千里歌声远溢而来
歌声中漫开你的美目
你的爱是一轮明月
只是黑夜，我才能看你个清楚
但那背已佝偻的妇人
却在这时举起她的小灯
我的胸中燃起了篝火
树脂和松果闪着琥珀的光
那古老的生满苔藓的胸中
偏偏有一颗闪亮的心
心中有情，弦上无情
情已潜进风中，香已消殒
只留下一夜夜的青天碧海
碧海中无望的潮汛
1986.11.23梨园
幽思
绿豆荚一样的眼睛
投向蕨草根的羊鸣
有解带的松风吹来
待我抚琴，琴已结茧
剥一层茧就是一个冬天
一头老牛混浊的眼光
在栅栏那边，在山坡上
我种下冬天，收获阳春
一尾鱼向我游来，是琴外之音
树枝折断我纤瘦的身影
这影子铺成泥土
在阳春里，长出一把琴
它剥离人的情感
泠泠如听万壑松
水面叠起一层层翠烟
失去的羊羔踏歌而回
1986.12.20
青鸟
素影何处飞来
黄昏流过你的跣足
流过青林的远水粼粼
你的翅上，敷着何处的梦痕
你渴慕的天空不属于你
小小弱翅，穿不过二十四番花
只有一夕惨淡的风月凭你领略
从生到死，瞬间既是永恒
忽然你又飞走，悠悠然
像一声笛，迷不知终其所止
没有天空的飞行你能愉快吗
别人的蔚蓝又岂是你的颜色
而我已过落泪的年龄
懂得从沉默中滤取欢欣
我相信你还会飞来，用你的湿翠
洗亮另一个孤独的黄昏
1987.1.4武汉
老年斑
发乌的红豆
占卜的龟壳
蓝天下蠕动的一匹蜘蛛
它从遥远的岁月启程
最初的须眉拽着它
豆蔻丛中流连
月色的雾飘荡着
桃色的晕逍遥着
草色的烟袅袅
它爬过、爬过
在咸的汗液里
在嫩的绯红上
一个驿站又一个驿站
扫拢所有的风霜，用细腿
在黄土地上造一座座小坟
1987.1.11
山居八首
之一
雨声填满了空旷的夜色
我转动颈项，转动你的温馨
我喊你的名字，你喊我的名字
今夜，这里有一角清净
雨中的黄叶树叶已尽了
无语的青灯下却没有白头人
积雪的山峰老在另一个季节
青丝相挽，多么蓬松的雨景
该下的雨，浇绿我茎茎孤独
该开的花，开满你寸寸青春
一寸寸的青春缠满了相思
我的孤独，为你抽一林新笋
今夜，你为新笋的鲜味而来
绕行的脚步，踏破窗下的苔痕
我摘下你一朵浅浅的微笑
为绵绵的阴雨簪一枝红晕
1987.10.30夜
之二
从两只牛角之间，我望南山
落日蹲在那里，风已把它吹淡
小溪里的石头一个挤着一个
你会从那里走过，上山采兰
南山之兰，还有细微的蕨类植物
赠我铅华，以你凝霜雪的皓腕
兰之南山，一道东篱已经放倒
你也离去，哪里还有悠然
两只牛角，弯不成一轮明月
我独自修整东篱，却不知今夕是何年
返身向你，我掬一捧暮色
研磨成浓黑浓黑的思念
牛的轭头已卸，蹒跚归去
它的颈铃垂下，它啜饮山泉
这条溪的名字不是叫双溪
清清浅浅，它漂洗自己的孤单
1987.10.31上午
之三
我叫你熊召政，你叫什么
第一次谈话，我们这样开始
花花太阳照着你的羞涩
山路上，你的小花狗已经离去
你觉得我是走出尼斯湖的怪兽
那么你呢，幽思来自哪里？
为我领路的，轻罗小扇下的流萤
为你一挥手，花也有低昂的情绪
不朽的墓碑把我环绕
我坐在这里，挤牙膏样挤着幽思
一节节幽思，纯洁香软
你不在，又怎能漱白我的日子
这朵花正在开，那朵花已开过
远方的鸟飞来，巢了好多空枝
总还有常青的一枝为你留着
它不开花，也不腐烂
1987.10.31上午
之四
星宿低垂，平坦的路已近
我忽然记起遥远的一间茅房
不是在傍晚，而是在黎明
你提着篮子，从那里走出
你用手挥散飞舞的蠓虫
你走下青坡，你踏过石步
你拐过山嘴，你要去哪儿呢
这山中，定有个美丽的去处
我跟着你，开始了我的漫游
我并不关心哪里是归途
你把所有的荆棘踩成花朵
我一路撷花，却不敢稍稍驻足
天黑了，忽然你烟一样消失
我的面前，又横着那一间茅屋
门口放着那一只空空的篮子
空空的，像这风已不吹的山谷
1987.10.31夜
之五
早上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一切恬淡，翠雨在半空飘散
我把你的温柔留在昨夜
不停的豆蔻风，在我的发际流连
我想抓住一颗流星，为你
为了再现一个美丽的瞬间
你拒绝一个年老孩子的游戏
不让我重踏青春的门槛
于是我重新寻找遗忘
在嘈杂的鸟声里，在清溪岸
随手抓起一把繁衍春色的香泥
细细捻开，亦乃是历史之灰的沉淀
可是我并不年老，我并不
我还有一颗长绿的心与人交换
我俯身挑起一颗露珠
新春的眼泪啊，竟是这般甘甜
1987.10.1
之六
我曾说过，从此只谈风月
把一颗心凿成冬日的鱼窟
所有的钓钩冻在冰层里
我的鱼，一尾也不会游出
它们唼喋我的灵感
我的灵感是早已凋残的春露
它们卧在寂寞的意境里
一重重秋云，藏起危石无数
你是春露润绿的一支修竹
在严冬，高挑旷日的迟暮
你又怎能挥开永不化雨的秋云
一纸雁声，又敷一夜鸦鼓
雁写的人字只在青空徜徉
我的风月，也只能成为你的猜度
若有一日我的老鱼忽然跳波
那是意欲窥破你苍茫的归宿
1987.10.3上午
之七
酒入豪肠，我锻肠为剑
以肝胆为砧，把一盘忧思切碎
像切雪片样的东吴鲥鱼
对酒当歌，破喉而出是我块垒
几多少年意气，在这岁暮
被我烘成一把温热的炉灰
我想向你倾诉，你却不在
三尺积雪铸成我空空的酒杯
我空空叩齿三十六通
把已逝的时光摩抚成一山翠微
为我而媚，从不憔悴
正当我怡然自乐，你忽然又归来
洗我尘心，你携来两湾秋水
我犹豫着为不为你启开心扉
怕你不是我等待的那一位山鬼
1987.10.7下午
之八
山一芽，风一茎，清茶一岸
此夜雪芽，为我煮一壶烟雨江南
但我不敢把野店的四月饮得太苦
怕如约的好梦不能成眠
饮酒可醉，酣卧长安市上
饮茶则清，岂可揽月成仙
我不愿成仙，去抱回半江琵琶
我怕楚音盈耳，我怕执手相看
但我也不敢把茶饮得太苦
苦于你分手时任风剥蚀的泪眼
洗耳的清泉又已煮沸一壶
我已无耳可洗，耳已越关山
它已潜进你纤纤的青脉
听你的心，听无意中的感叹
听你成一支迷离的夜曲，独自醉我
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山
1987.12.8
面对生烟岭
面对星空，人是孤独的
面对你生烟岭
我得半日欢娱
烟生何时，一千年能苍几次
松声咋听咋细，愈听愈激
指松为绿，转绿为苍
把苍色一把一把抓来
辨认哪一把是五百年前炊火
哪一把是已经热透的秦时明月
烟生何处，松下有石，石下有涧
涧中七分泉韵，三分雾气
一丝一丝，一缕一缕
哪一丝中有烧玉的奇香
哪一缕又自鸟舌啭起
我欲舒啸，山先以烟环鬓我
继而一双野天鹅掠过眉际
我屏息静观，意想跨它而去
已不知它飞向哪里
1988.8.7（立秋）吴家山
可溪
可以一世无名不可以一日无情
可以无边风月不可有愁眉一茎
可以散发讴歌可以身化青藤
可以濯足可以洗耳可以牛饮
可溪可溪
可兮可兮
手拍左边的石崖千丈
鹭起翠鸟，翅上滑下烂柯的尘
注目右边的峭壁万仞
一双猿臂
掷来一把鬼啸呻吟
可兮可兮
可溪可溪
行不得木舟，心舟入水踏歌行
山蟹为你摇桨，樵风为你导引
过了几湾几折，你恍然大悟
你航行在庄子的蝴蝶梦境
1988.8.9吴家山
楠竹林中静坐
清风以织织之手
弹竹枝为弦
千弦万弦，百回千转
弹不尽淙淙流水，鸟鸣空山
弹一峰一石，一花一草的幽思
弹万壑松，千倾涛声指上旋转
我无意当幽人，却以幽人的坐姿
听一曲一曲绿色，一曲就是前年
我纵有千耳万耳，又怎能
把山色听老，把野趣听淡
1988.8.8吴家山
忆泉
有可卧可坐之石
石下有娃娃鱼自由往还
有可缘可栖之木
木上荒天，木下是忆泉
水能忆，忆清忆浊忆曲折
忆奔泻冲跌，忆悱恻缠绵
黑的石头撞碎明亮的梦
梦落成藓，藓如老年斑
我来此正是三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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