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璟轩和奈汐的小公寓条件不是很好，没有暖气。季璟轩坚持将朝东的大房间让给了奈汐，自己却住在潮湿的小房间里。冬日来得如此迅速，没过多久，季璟轩就患上了重感冒。他不停地咳嗽，喉咙也疼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我就说要把房间换过来。你看你现在，还要做家教呢，这样怎么讲课呢？”奈汐很着急，说话的时候，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季璟轩的声音很嘶哑，却还是尽力回答道：“那边……我请假了……”

    “要不我也跟咖啡馆请假吧，你病成这样我也放心不下，我在家照顾你。”

    季璟轩摇了摇头，简短地说：“不用。”

    奈汐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坚持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她只好说：“那你好好休息，如果实在难受，就立刻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她不舍地出了门。季璟轩回到房间，将自己重重地扔到了床上。他的头痛得厉害，像是有人拿着尖锐的东西在击打着他的太阳穴，喉咙里也是一片干涸，他想喝水，却实在没有力气起身。

    自己得赶快好才行啊，缺了好几天的兼职了，如果不把这些钱挣回来，下个月的生活费就会不够了。季璟轩想好好盘算一下兼职的计划，疼痛却狂轰滥炸地袭来。他慢慢地陷入了沉睡。

    等到一觉醒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珠不断地敲打着屋檐。

    外面有人忽然“啪”的一声开了门，季璟轩立刻起来，出了房间，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奈汐站在客厅里，全身湿漉漉的，应该是冒着大雨跑回来的。她全身在簌簌发抖，脸色发青，嘴唇被冻得乌紫。

    季璟轩反应过来之后，赶紧冲到洗手间拿了浴巾出来。他一边为奈汐擦着头发，说：“怎么回事？这种天气为什么要跑回来？生病了怎么办！”

    奈汐被冻得说不出来话来，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坠到地上。

    季璟轩看着这种情况，果断地说：“不行，你赶紧去换一身衣服。”

    奈汐的嘴唇还在发着抖，她断断续续地说：“六……六点了……”

    季璟轩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疑惑地问：“什么？”

    “六点了……你该醒了……你醒了，要有人喂你吃药……给你做饭……我要……我要回来照顾你……”

    奈汐的话还没有说完，下一秒钟，她冰冷的身体就感受到了温暖的体温，她整个人陷在了季璟轩宽大的怀里。他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她，想将所有的温暖都传给奈汐。

    季璟轩将下巴抵在奈汐又冷又湿的头发上，他只能用这样的一个拥抱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奈汐的身体又瘦又小，就是这样一个瘦弱的女生，却千里迢迢地投奔于他，在世上再无别的依靠。她对外人如此冷漠，内心却有一座繁花盛开的缤纷花园。

    他一直觉得她还小，只是一个渴望关怀和拥抱的孩子，却从来没有仔细地想过，这个孩子只是想得到他一个人的拥抱。直到这一刻，直到将不断发抖的她揽在怀里的这一刻，他的心里才有所触动一一奈汐的花园，可能已经为他开放多年了……

    她是那么隐忍与倔犟，将所有的无望都潜藏在骨骼与血液当中，不对外人道。他以为是因为奈煦，她才会想来他的身边求得一个安身之所，现在想来，她是多么害怕孤独的一个人，却忍受了那么久的孤独，直到再没有人羁绊和牵挂，才怯生生地走向了他。

    回忆的战线拉长，他依稀记起了奈汐曾经对他说过，一定要他善待奈煦。

    她还在大雪落下的时候将自己的围巾给他，让他系上，说是让他转交给奈煦，可是再见到奈煦时，她的脖子上明明有了围巾。

    奈汐，应该是想一直这样与他生活下去，可是她却不能开口要求，因为一旦说了，奈煦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灭亡的人。奈煦会成为他们之间，都不能重新提及的存在。

    奈汐不想这样，也不想离开。她现在是多么惶恐地生活着。

    他要如何去保护她，才能让她能一个人的时候，也生活得很幸福？

    他觉得奈汐抖得更厉害了，他将她抱得更紧，久久地，不发一言。

    奈汐听着季璟轩的心跳，完全忘记了寒冷，她只想在这样的怀抱中再多待一会儿。她想，什么都不说，这就是最幸福的一刻了。她不知道，季璟轩的心里，因为她而柔软了一次。

    这样一个拥抱的结果就是，奈汐后来也感冒了，季璟轩在医院打了整整三天的点滴。

    两个人恢复健康之后，季璟轩开始为生病那段时间缺下的兼职而担心。他打算再多找一家快餐店去做服务员，奈汐却阻止了。

    奈汐说：“我觉得你太辛苦了，而且打工也会占去你上课的时间。这段肘间我也多找了一份工作，晚上有时会在花店帮人看店。我算过了，加上这一份钱，你就可以只做家教了。”

    季璟轩有些吃惊，他甚至都没有发现奈汐也在打着两份工。他有些愧疚，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缓缓地说：“奈汐，我始终觉得，你还是应该去上学……”

    本来以为能为季璟轩分担忧愁，却听来这样一句话，奈汐的嘴角抹过一丝苦笑，她说：“你是想要和我分开吗？”

    对于这样敏感的奈汐，季璟轩每次都觉得很难过。他揉了揉奈汐的头发，装作开玩笑地说：“怎么会呢？我是想，你也应该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有时间出去逛逛街，和朋友一起去旅游。你那么好，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

    奈汐垂下头，小声地说：“你也有了新的好朋友吗？”

    季璟轩扬起唇角，微微一笑，说：“自然有。我在大学有一个好朋友，是一个很真挚的女孩子，下次介绍你们认识，你们应该会相处得很好。”

    奈汐抬眼看着季璟轩，眉梢眼角有拼命掩藏的不悦。

    她不喜欢听见季璟轩说这样的话，她就像硬逼着自己喝下了一直很厌恶的一种汤水，脸上是有些许恨意的。可是她又不是在恨着季璟轩，只是对一个他随意提起的在他们生活之外的女子生气。她还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忌妒。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我不稀罕和别人做朋友，也不用别人喜欢我。”

    季璟轩没有注意到她的抵触，继续说：“有人喜欢有什么不好？到时候有帅气的男生排着队来追你，你只要想着挑选就好了，别人都只会羡慕你呢。”

    奈汐脸色一变，站起来严肃地扔下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了”，然后便飞快地出了门。

    季璟轩看着她跑掉的背影，只好一个人呆呆地吃着早餐的三明治加鸡蛋。

    奈汐在咖啡馆下班之后直接去了花店，她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自己说的那句“我有喜欢的人了”。她又想着，季璟轩说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呢？他们真的很要好吗？为什么从前没有听他提起过？奈汐觉得自己是在胡思乱想，甚至是庸人自扰，可是她就是想要知道关于季璟轩的一切，过去以及未来，她都想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从前她只能在他和奈煦的圈子之外远眺，可是来上海之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她被自己的欲望吓了一跳。

    夜晚来得无声无息，这一个晚上和别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有些特别的话，就是那个男生的突然出现。

    很多年以后，奈汐回忆起那个寒风瑟瑟的晚上，内心就充满了平和与感激。她感激那个男生，是他让她暂时忘记了与季璟轩的纠葛，是他让她觉得，那个夜晚有如童话一般美好。这一段时光，可以让她时常拿出来回忆。

    （2）

    花店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奈汐平常都叫她“穆姐”。穆姐有时候晚上要去学习西班牙语，所以请奈汐帮她看店。有一次奈汐无意中看到了她的西班牙语书，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让她咋舌。穆姐看见了，问：“奈汐想学吗？”

    奈汐立刻放下书，说：“没有，我笨，学不好。”

    穆姐却不同意地说：“怎么会，奈汐你这么聪明。本来也是，我们班上也有好多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人就是要趁年轻多学点儿东西，要不然以后肯定是要吃亏的。”穆姐向来心直口快。

    奈汐不介意，却也不想多做解释，只是笑了笑。

    穆姐这天去上课了，奈汐低着头，为店里的一盆兰花松土。

    有人推门进来，奈汐没有抬头，嘴里下意识地招呼道：“欢迎光临，请随便看看。”

    “真的是你！”一个男生的声音中带着喜悦，奈汐抬头，苏轶正扬着年轻而精神的笑脸看着她。他围着长长的白色围巾，依旧背着上书包。

    奈汐放下兰花走向收银台，再不看向他，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你要买什么？”

    苏轶迈了几步，靠近了收银台。奈汐分明能感到一阵男生的气息逼过来，她有些不习惯，向后缩了缩。

    “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远一点儿。”

    苏轶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两步，说：“我去木棉之家找过你好几次，当时小艾说你生病了，没有上班。”

    这么快就搭上小艾了一一奈汐在心里暗自腹诽，也不回答他，只是又走出收银台，开始搬动店里的花盆。

    苏轶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自顾自地说：“我好不容易打听到这家店的地址，心想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你了。那奈汐，你现在身体好点了没有……”

    奈汐突然转身，很快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个转身速度太快了，苏轶没有站定，往后退了一步，踩翻了地上的一盆香堇，泥土都倒在了地上。

    奈汐拨开苏轶，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责怪道：“你看你！”

    “对不起，对不起。”苏轶连连道歉。他蹲下来，捧着地上的泥土往花盆里放。

    奈汐在一旁看着，觉得眼前的男生脑子里实在是少了一根筋一一这个傻瓜，难道不知道自己正戴着手套吗？

    她将苏轶拉起来，自己检查了一下花盆，想了想，说：“花盆破了，你赔吧。”

    “应该的。”苏轶拿出钱包，就要掏钱出来。

    奈汐摇了摇头，说：“不是用钱。你去市场买一个一模一样的花盆回来，我不想老板回来以后骂我。”

    苏轶看了一眼店里的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小声地说：“这么晚，市场都关了吧？”

    “你去泰丰路上的盆艺市场，那里到凌晨才关门，现在去还来得及。”奈汐指向门外，一字一板清楚地说道。透过玻璃门，她能看到外面只有少数几个行人，大家都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

    苏轶默默地背起书包，打开门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对奈汐说：“我很快就回来，不会让你老板发现的。”

    在他出门的一瞬间，奈汐分明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等到他走远了，奈汐才反应过来。她默默地从店里的角落拿出一个备用花盆，重新将香堇栽好一一一个花店，当然会准备备用花盆，她只是想找一个借口，表明自己不想和他独处，换句话说，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拒绝苏轶的关心。可是，这个笨蛋居然真的相信了她的话。

    奈汐仔细地将地上的土捧回花盆，心里却开始担心跑出去的苏轶一一这个家伙不会真的跑去泰丰路吧，从花店过去那边，来回至少得三个小时，这种天气在外面乱跑，简直不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况且，泰丰路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盆艺市场。

    聪慧如她，怎么会感觉不到苏轶对她的关怀？可是他那样一个阳光俊朗的男生，需要的应该是能偎依在他身边的玲珑女生，那样的女生会在公众场合和他并肩比着V字手势照相，会和他共吃一个冰激凌、会买来情侣大衣要求他必须穿着出门。那样的女生应该才是苏轶需要的，而不是自己，一个心中已经住了别人的人。

    过了好久、苏轶终于回来了。虽然外面的温度很低，但他的头上沁着汗珠。进门以后的苏轶脸上写满了歉意，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奈汐。

    “对不起，我没有找到你说的市场……”他抬头，惊喜地说，“咦，花盆没有破？”

    奈汐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打着马虎眼，含糊地说：“哦……是刚刚才换上的……我才发现店里还有一个花盆……”

    “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受责骂呢。”苏轶真挚地说。

    奈汐呵呵笑了两声，算是把事情掩盖过去了，之后便继续忙着手上的工作。苏轶则在店里走来走去，左看看右看看。

    “你还不走吗？”奈汐终于忍不住发问。

    苏轶回答说：“我想送你回去。”

    “我还要一个小时才下班，到时已经十二点多了。”

    苏轶笑着说：“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奈汐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不是担心你，你也看到了，店里只有那么大，你在这里走来走去，很影响我工作的。”

    她的话才刚刚说完，花店便进来了几位来拿花的年轻客人，一时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很拥挤。奈汐忙着招呼客人，也没有顾上苏轶，等客人走后她才发现他已经不在店里了。

    难道是走了吗？

    （3）

    十二点，奈汐锁好了花店的门，准备离开。刚刚出门她就感觉到有冷风直往脖子里灌。她紧了紧大衣，迈出了步子。

    才踏出去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奈汐一一”

    她回头一望，苏轶正向她小跑过来，身后洒落了冬日一地如霜的月光。

    奈汐有些吃惊，问道：“你还在这里，不是早就已经走了吗？”

    苏轶呼出白气，在他和奈汐之间蒙上了一层雾气。他指了指后面，说：“我怕打扰你工作，就出来了。”

    “你一直在外面？这种天气，你一个人等到现在？你是不是有病啊！”奈汐不知道能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评价眼前的这个男生。

    苏轶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兴奋说：“不是我一个人。”说完，他突然拉起奈汐的手，大步地朝后面跑去。

    他们在花店旁边的车棚停下了脚步，奈汐甩开了苏轶的手，正要发火，他却指了指地上。

    奈汐耐着性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只紧闭着双眼的小猫闯进了她的视线。小猫似乎也感觉到了寒冷，小小的身体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它的旁边围着两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毛茸茸的手套，地上还有几点细碎的面包。

    “我刚刚就是一直和它在一起。它吃了我喂的面包，才睡着呢。”苏轶说着，语气中还带着一股莫名的自豪。

    奈汐安静地蹲了下来，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将浑身脏兮兮的小猫捧在了手心。小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脚轻微地动了动。

    苏轶也蹲了下来，怜惜地说：“它肯定是被抛弃了。真可怜，它还那么小，什么都还不知道。”

    “它不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被抛弃的。”奈汐看着小猫，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声音似乎有些哽咽，“是那些抛弃它的人太自私了，不管它的想法，才把它抛弃了。”

    苏轶听着奈汐的话，不自觉地转过头看她。黑暗中的奈汐褪去了一层防备，蹲在那里的身体那么单薄，孱弱得就像她手中的小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错了，奈汐眼中似乎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

    这个女孩，原来真的不是想象中那么坚强啊。

    苏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小猫。他注视着它，认真地说话，字字句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发清晰。

    “不管抛弃它的人是怎么样的，好在今晚，有我心疼它。”

    奈汐回过头，苏轶没有看她。可是她的心中却有温暖的潮水漫过，整颗心柔软起来，好像在这样的晚上，她被人好好地保护起来，再也不用担心会受到伤害。

    苏轶就是在这样一个萧瑟的冬夜，正式进入了她的生命。在此之前，她的心是一个音乐盒，盒中的女孩只为季璟轩一个人跳旋转的芭蕾舞。直到苏轶说，有我心疼它，奈汐似乎觉得，自己的独舞有了观众。

    她知道，那不是喜欢，只是谢谢有人懂她，愿与她作伴。

    她感激苏轶。

    （4）

    季璟轩给了奈汐一张票，是话剧社的《第十二夜》在圣诞夜的初次公演。

    奈汐从前就知道季璟轩喜欢话剧。高中的时候，他还曾经自己写过剧本。以前有很多次，他和奈煦在舞台上表演，而奈汐只能在台下，和所有普通的观众一样为他们鼓掌。那个时候的季璟轩，根本就不会想到她是怀揣着怎样的崇敬看着台上的他。

    现在的她参与到他的生活中，她知道这段时间，季璟轩除了上课和做家教，其他时间都在准备这次的表演。奈汐有时候会帮他一起对台词，从季璟轩口中说出的那些情话是那么动听，有时候奈汐会听得失了神。回到现实生活时她总是会想，奈煦和米乐是不是也曾经听他说过这样缠绵悱恻的，有如诗歌一般的表白。

    圣诞夜，那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日子啊。季璟轩是不是也还记得，这样一个有些不同的日子？

    三天之后的圣诞夜，奈汐向咖啡馆和花店请了假。

    公演定在八点开始，奈汐在六点的时候就换好了衣服坐上了出租车。

    “麻烦你，去T大。”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奈汐一眼，热心地夸奖道：“小姑娘打扮得好漂亮啊，是去见男朋友吧。”

    从前如果听到这样的话，奈汐是根本不会理会的。可是今天，她却十分高兴有人注意到了她，她由衷地回了一声“谢谢”。

    今天，季璟轩是不是也会注意到她？奈汐的心中充满了不能对外人道的期盼。

    下车以后，奈汐慢慢走进了T大。

    从前在顾奶奶家借住的时候，她也经常会来这里，但从来就没有走进过这个校园。入夜的学校看上去和白天有很大的不同，或许是因为节日的关系，校园里到处都置放着一闪一闪的小圣诞树，有人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在图书馆的门口为路过的人派送苹果。奈汐经过他的身旁，手上多了一个通红的大苹果。

    “祝你圣诞快乐，平平安安啊！”

    奈汐看着手中的苹果，充满谢意地朝“圣诞老人”笑了笑。

    真好，在这样的日子里能收到礼物，夜晚仿佛才刚刚开始就变得十分美好。

    她拿着公演的门票问道：“请问礼堂应该怎么走？”

    “圣诞老人”的声音都蒙在了大大的头套里，但奈汐还是听清了他的回答：“从这里一直走，过了石桥再往左，上楼就到了。”

    奈汐点了点头，往前走去。她想了想，又忽然回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朝“圣诞老人”说：“谢谢。”

    礼堂门外聚集了很多还没有进场的观众。奈汐透过门向里面望去，礼堂布置得很华丽，座位两旁的墙上还贴满了公演的海报。有几个穿着红衣服的工作人员在搬动道具，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奈汐想要进去，却被门口的礼仪拦了下来。

    “对不起，现在里面还在清场。等一会儿我们会统一检票进场，麻烦你稍等一下好吗？”礼仪的态度很礼貌。

    奈汐看了看和她一样等在外面的观众，只好退了下来。本来想要第一时间把“圣诞老人”送给她的礼物跟季璟轩分享的，现在看来，他也一定在里面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吧。

    “奈汐，你怎么会在这里？”

    奈汐寻着声音望过去，苏轶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演出服向她大步走了过来。

    苏轶在奈汐面前站定，兴奋的神情溢于言表。他说：“原来你要来看我们话剧社的公演啊，你应该早告诉我啊。”

    奈汐这才注意到，苏轶的身上也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可惜，现在只能在外面等。”奈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苏轶走到门口，跟礼仪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奈汐进了礼堂。他边走边说：“我也只能带你先进来了，现在我还得忙一会儿。你先找一个好位置坐下，演出开始之后我过来陪你一起看。”

    奈汐却没有听进去他自顾自的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墙上那张《第十二夜》的海报。

    “他是我们这次演出的男主角，叫作季璟轩，是和我同专业的学长。很帅气吧，跟你说，他可是我们话剧社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苏轶也停了下来，在奈汐旁边说道。

    海报上的季璟轩穿着中世纪的公爵服装，双眼透着坚毅和决心。这样的他，一瞬间让奈汐觉得有些陌生，好像他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

    苏轶的话语又在耳旁响起：“他旁边的女生就是女主角了，叫郝嘉嘉。这样看来，他们站在一起真的很相配啊，难怪大家都说他们在交往……”

    “他们……在交往？”奈汐终于回应苏轶，疑惑地反问了这么一句。

    苏轶没有感觉到她的反常，继续回答说：“反正季璟轩学长很少来话剧社，出现的时候也只和郝嘉嘉学姐在一起，也难怪大家会这么推测了。”

    郝嘉嘉一一季璟轩上次提到过的女生，应该就是她了。原来，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如情侣一般了。哦，不，也许不是“情侣一般”，也许，也许他们就是情侣。

    这么想着，奈汐又转过头去看着那张海报。她盯着海报上的郝嘉嘉，那是一个全身都透着率性和爽朗的女生，这些似乎正是自己所没有的。

    没来由地，奈汐攥紧了拳，身体变得僵硬。她记得，第一次见到米乐的时候，她也是这种感觉。不过，她已经习惯将情绪隐藏起来，心脏如超负荷一般地跳动，可是她的脸上还是平静如昔。

    所以，苏轶并没有察觉她的不安。有人叫他，他便先行离开了。

    苏轶走后没多久，观众开始陆陆续续进场。看样子苏轶说得没错，季璟轩的确是很受女生的欢迎，奈汐不断地看到有三五成群的女生举着季璟轩的海报和写有他名字的灯牌在观众席上坐定。

    八点的时候，全场的灯光刹那间黑了下来，整个礼堂漆黑一片。

    奈汐的心里突然揪紧了一一这里这么黑，季璟轩能在这么多人当中看到她吗？

    她一直觉得，今天这场演出和以往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会是一场只属于她的演出，季璟轩会是只为她表演的王子。

    可是，如果他都不能找到她，一切不是又成了一场妄想？

    有人在奈汐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来人开口，是苏轶那熟悉的声音。

    “好黑啊，我还担心找不到你。”

    奈汐听到另一边的几个女生在小声地讨论季璟轩和郝嘉嘉。她想要充耳不闻，那些细碎的议论却自己往她的耳朵里钻。

    她甩了甩头，想把心里那些不好的猜想都甩出来，犹疑中，她在黑暗中看向苏轶，缓缓地问：“这么黑，你为什么能找到我？”

    她能感觉到苏轶的嘴角带着笑意，他的眼里好像有星光坠落。

    “我就想着，我一定得找到你。不知怎的，你在的地方就好像能放出光芒，我就这么找过来了，呵呵。”

    奈汐看着苏轶，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良久，她低下头，轻声吐出两个字，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傻瓜。”

    舞台上的灯光“啪”的亮了，幕布缓缓拉起，公演开始了。

    季璟轩饰演的奥西诺公爵原本对奥丽维娅小姐倾心不已，在经过了一番波折之后，他终于明白了郝嘉嘉饰演的薇奥拉的心意，最终和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是不是只有在舞台上，你才会看到一直在你身边卑微地爱着你的那个人，才会这样深情地牵着她的手，忘掉过去，活在未来？

    奈汐这样想着，眼眶不知何时变红了。

    演出结束了，季璟轩牵着郝嘉嘉，带领所有的演出人员向观众道谢。礼花突然绽放，碎金碎银的箔纸从天而降，礼堂内一片欢欣气氛。

    奈汐含着眼泪站起来和大家一起鼓掌，一张纸巾递到了她的面前。

    “演得真的是很好，我也很感动。想哭就哭吧，不用强忍着。”

    听了这话的奈汐居然想笑。只有苏轶才会觉得她是因为大家出色演技而落泪吧。

    她接过纸巾，说：“嗯，我太感动了，谢谢。”

    季璟轩在台上拿着话筒说话，他诚挚地向观众鞠了一躬，激动地说：“今天真的很谢谢大家来看我们的演出。我真的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观众席上纷纷亮出季璟轩的海报和灯牌，女生们整齐地高喊着“季璟轩！季璟轩！”

    奈汐站在人群中，她觉得自己有些渺小，似乎就要被大家湮没。她苦笑了一下，安慰自己道，这样也够了。她能看到如此幸福的季璟轩，即使在这场表演当中，她依然只能扮演一个普通的观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离开座位，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今天，我还有一句话想对一个特别的人说……”季璟轩的情绪饱满，唇角含着笑，声音中却多了一份温柔的意味，他停了一下，声音中带着满满的感情，继续说道，“奈汐，祝你生日快乐！今天这场表演，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奈汐怔在了那里。她慢慢地看向舞台，季璟轩正在看着她。时光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高中的小舞台，季璟轩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接受大家给他雷鸣般的掌声。那时他就是用这样炫目而温情的眼神看着奈熙，而现在，主角是自己，季璟轩就这样看着她。奈汐恍惚间觉得，季璟轩的个头怎么比从前高了那么多，他的声音也比从前更加让人心动。

    他又向她轻轻地挥了挥手，表示他的确是在注视着她。

    观众席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刚刚高喊季璟轩名字的那群女生现在只能用大声的“啊”来表达激动。

    奈汐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滴落下来。

    他没有忘记，圣诞夜是奈熙和她共同的生日。

    她的脸上挂着泪水，嘴角却在上扬，划出一个幸福的弧度。她看着季璟轩，用唇语缓缓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5）

    生日过后，奈汐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比从前美好。她在内心深处甚至觉得，季璟轩已经认同了她。他们可以从此对彼此依赖，一直在上海的角落里平凡地活下去。

    季璟轩却再没有过多的表示，没有对她说，奈汐我喜欢你，也没有说，奈汐我会好好待你。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他一如往昔地八点起床，和奈汐一起吃早餐，平和地谈上几句话，然后下午六点回到家。奈汐想要问他一些什么，比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比如，你真的和那个郝嘉嘉在一起吗？比如，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分开了？她想要听到他每一个切切实实的回答，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毕竟，大礼堂发生的一幕，只是礼物，不是表白。她还没有资格向他要答案。

    至少，暂时还没有。

    奈汐的心理掺杂着怀疑和甜蜜，但是从未有过这种体验的她，却下意识地将甜蜜的那部分渐渐扩大，充塞了整片心田。

    这天，奈汐买来了面粉，准备给季璟轩包一次饺子。季璟轩的家乡在北方，后来才搬到了厦门。南方没有经常吃饺子的习惯，但从前奈煦和季璟轩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认认真真地学过包饺子，她说季璟轩很喜欢吃。

    奈汐下午早早地回到家，便开始着手和面，调馅，烧开水。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天也已经黑了。季璟轩还没有回家，奈汐觉得有点反常，打他的手机，也一直提示是关机的状态。

    她的心一直悬着，在客厅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八点，季璟轩终于回来了。他的脸上明显地带着疲惫，见到奈汐也只是勉强地堆出一个笑容，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开机？我好担心你会出事。”奈汐的急切脱口而出。

    季璟轩将包扔在了沙发上，坐下以后，说：“对不起，我有点事。”

    奈汐有些局促，这段时间的相处很平静，甚至是美好的，季璟轩突然如此沮丧，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她去厨房待了一会儿，然后端出了一盘下好的饺子。

    “我今天，见到我父亲了……”季璟轩的整个身子靠着沙发，低声地开口说道。

    奈汐的脑袋“嗡”地一下，脸上也变了颜色，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

    从前季璟轩和他的母亲刚刚搬到厦门的时候，经常会听到有人议论他们。奈汐也听说，季璟轩的父亲去了深圳做生意，公司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找了一个年轻的情妇，就抛弃了在北方小城的季璟轩母子。季璟轩的母亲在原来住的地方待不下去了，便搬了出来。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母亲才得了抑郁症。

    季璟轩的头低着，额前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奈汐看不见他的表情。

    此刻的季璟轩，心里一定感慨万千吧。奈汐坐在了季璟轩的身旁，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他合成拳的右手。

    他抬起头，久久地看了奈汐一眼。奈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想要给他一些力量。

    季璟轩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是想要将胸腔内郁积的沉闷带出身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后点燃，然后抽了一口。他从前是不吸烟的。

    香烟浓烈的气味让奈汐呛了一口，她咳了起来。

    “咳……咳……”

    “对不起对不起。”季璟轩作势就要掐灭香烟。

    奈汐忙摆手说：“没关系的。”

    季璟轩还是将烟熄灭了。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慢慢地说话。

    “他来学校找我，说他的情人卷走了公司所有的钱跑了。现在公司还欠着银行一大笔贷款，股东在账上面做了手脚，现在公司还欠着国家几百万的税。他说，这次他肯定会破产的，而且说不定还会坐牢。他来找我，说对不起我和妈妈，想让我原谅他。”

    季璟轩诉说的语气突然加快，声音也开始发颤。

    “我看着他，觉得他真的很可恨。他现在一点也不风光了，穿着很贵的西装，可是皱巴巴的，应该是没有人帮他熨了吧。他流着泪，拉着我说让我一定要原谅他，否则就算死了也不会安心。我真想问问他，我小时候求他不要走的时候，他怎么能够那么狠心，妈妈病得严重的时候，他怎么能够安心？”

    季璟轩的眼角溢出泪水。奈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

    “可是，我就是说不出口。面对他，心里堆积了好多年的怨恨，我就是说不出口。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心里甚至觉得，他也很可怜……”

    奈汐感到季璟轩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应该是在强烈地压抑着自己。

    她问：“那现在呢？”

    “我让他走了，还叫他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

    良久，只有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存在。奈汐仍然握着季璟轩的手。

    季璟轩终于平静了下来。

    父亲的出现是他始料未及的，算起来，他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父亲了。在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对他和母亲指指点点的时候，这个暴富的男人却走得头也不回；在母亲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钱给他买一个廉价的面包时，这个男人正搂着二十出头的女人在五星级酒店大快朵颐。小时候每次想到这些，他就想要狠狠地揍一顿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他诅咒过他，希望他食不果腹，遭人唾弃。或者是老天有眼，听到了他的话，父亲真的有了这么一天。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弯腰弓背的样子，他是有一瞬间感到解气的，可是这种快意很快就被不忍所湮没。他不知道为什么，当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乞求他的原谅时，他竟然会选择别过头去。他努力装作是不屑看父亲，其实他是怕自己发红的眼眶被父亲看见。季璟轩恨自己的这一份不忍，那时他只想迅速逃离那样的场面，于是他什么话也没说，逃也似地丢下了老去的哭泣的父亲。

    他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冲出教学楼，他甚至有一瞬间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去向哪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季璟轩终于强打起了精神。看着桌上的饺子，他收拾起自己的情绪，挤出一丝笑意，说：“吃饭吧。奈汐包了我最喜欢的饺子啊。”

    他夹了一个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凉了。”

    奈汐立刻起身，说：“我去热一下。”她进到厨房，很快又端出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季璟轩重新吃了一个，仿佛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

    “以前，我们一家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坐在一起吃饺子。可是现在……”

    奈汐吃着校子，却味同嚼蜡，她的眉头紧锁，忍住想要拥抱季璟轩的冲动。

    现在的季璟轩，是无依甚至有些无助的。她想要成为他的肩膀，给他力量，让他穿过这一段狂风暴雨。

    季璟轩，我会一直陪你，哪里都不会去的。

    奈汐在心里这样暗暗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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